薛麒九岁那年去长歌门做客,在御射场的假山后面发现一只幼鹿。
小鹿瑟瑟缩在石缝间发出低低哀鸣,见生人前来似是想要逃开,却踉跄了一下,教薛麒发觉出不对来。原是它后面的蹄子被捕兽夹夹住了,鲜血沿着伤口汨汨淌出,将那带斑点的漂亮皮毛弄得一片狼藉。
“你别怕,”他对着把自己蜷成一团的小鹿伸出手,“我来帮你,一会儿就不疼了,好吗?”
他帮小鹿将捕兽夹拆下来,却对着那深可见骨的伤口犯了难。
“小鹿,你等等我。”
不多时他领着一个青白衣裳的长歌少年前来,少年拿帕子沾了清水拭去小鹿身上血污,又给伤口覆了药草妥帖包扎起来。两人将小鹿抱着送回了御射场的鹿群时,已是夕阳西下,远远地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哥!拂雪哥!你们怎么还不走,艄公都要回家啦!”
“来了来了!”薛麒一面应道,一面抚了抚小鹿的头,“你也回去找你的家人吧,下次可要小心点。”
后来薛麒偶尔再去御射场,恰好又见到上次那只小鹿。它的后腿上皮肉伤已好大半,只是走路还有些不利索,薛麒跑马时却倔强地一瘸一拐跟在他后面。
“你是在找我吗?”他从比自己还要高的枣红马上翻身下来,拍了拍衣裳一屁股坐在青草地上,小鹿乖顺地凑到他跟前舔舐他的掌心。
少年被扫得有些痒,不由得笑弯了眉眼:“……真黏人。”
“小鹿,我要回雁门关了。”一人一鹿就这么静静坐了一会儿,薛麒突然开口,“虽然年纪还不够正式从军的,但父亲执意要我和弟弟先去从杂役兵做起。”
他顿了片刻,似是苦笑了一下:“我以后可能不会常来长歌门了,真想把你也带回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无人知晓是因何福缘,天地灵气汇于这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鹿身上,令其开了灵智,兼之长歌门草木丰盈,无忧无虑的小鹿于此修炼数十年之久终于得以化出人形。来来往往的皆是些长歌门人,他便亦是个素衣背琴的书生模样,至于面貌……或许是因为他常常去那日曾救下他的长歌弟子处偷听薛麒消息的缘故,竟也同他有几分相似。
那名长歌门弟子唤作杨拂雪,家中和薛麒一家是旧交。薛父曾是苍云军人,后来因伤不得不退役举家搬往江南养病,只是老爷子心里战场遗恨难全,两个儿子小小年纪便被他送往雁门关历练。杨拂雪比他们大两岁,平日把他们当弟弟一般照顾,在他们去苍云之后亦常常与二人通信。
小鹿便是偷偷躲在他的窗下,从他那里听到薛麒的消息。它心里认定薛麒是救下自己的恩公,小鹿常听人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是雁门关天高路遥不知在何方,薛麒亦再未回到长歌门,他即便有心,亦不知这恩从何报起。
机缘恰逢,杨拂雪本欲前往雁门关,却于启程前生了重病不得不取消行程。躲在他窗下的小鹿听闻,心念一动化为人形,悄悄顶替了他北上。
他一路的行程倒是格外顺利,苍云那边的接引人只知有长歌的大夫来随军,却不知姓甚名谁。只是在被问到名字的时候纠结起来——他已冒用了杨拂雪的身份,不好再冒用他的名字——小鹿灵机一动,他既是长歌的梅鹿,便给自己起名叫鹿梅。
于是小鹿顶着这个简单粗暴的名字大摇大摆混入人群之中,他虽不会给人看病,但是或许因为原身是鹿的缘故对草药格外灵通,因而那些同门师兄师姐们亦只当他刚入门学艺不精,加之他年纪小手脚又伶俐,倒是格外受关爱,短短两月下来也学了点长歌心法的皮毛。
只是当他向军医营里的人打听薛麒的时候,才知他如今已做了偏将军。他远远望向点将台上的人,才发现他同记忆中的少年似乎不甚相似了。眉眼总归还是像的,只是他比以前长高了许多,也不那么爱笑了……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在这般意气风发的薛麒,还需要他报什么恩呢?
吃穿衣服他自然是不缺的,自己也没什么别的能送,不然给他送些自己采的药草——不行不行这不是盼着人生病嘛!这样不好!
小鹿抱着尾巴蹲在湖畔望向水中自己的倒影,愁得把尾巴尖都薅秃了。
鹿梅没有想到,正在他绞尽脑汁思索怎么和薛麒搭上话的时候,对方却送到了自己面前来。
冬日降临天气愈发寒冷,军医营体谅将士们冰天雪地仍要操练的辛苦,特地熬制了防冻疮的药膏装在小瓷罐里,由鹿梅抱着一个个分发给各营。
小鹿初来乍到还不太识得路,转了一圈发现自己走进了不常来的营地里,他看着周围的帐子思忖片刻,想着最大的营帐里肯定人也最多,因此决定先进去看看。
“打扰了,我是军医营的,来发药——”
他未曾想到的是,原本以为该热热闹闹的大帐里竟只坐着一个人,还是他想方设法都搭不上话的恩公。薛麒听到他的声音,将目光从手里正翻阅的书移到来人身上。鹿梅心里慌张,脚底一滑,连人带着手里的瓶瓶罐罐一起失去了平衡。
一双手稳稳扶住了他。
薛麒一手拦住他腰,一手握住他肩膀,鹿梅抱着的小瓷罐们晃了一晃发出叮铃桄榔的声响,但好在没有掉在地上摔碎。
“……抹、抹上冬天就不会生冻疮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整只鹿倒在薛麒的怀里,那张朝思暮想的英俊容颜近在咫尺的鹿梅连后半句话都结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