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时辰不早,袭人晴雯等也都去了,柳五儿索性和衣而眠,可是心潮起伏之际,她又哪里能睡得着?当真卧在这一片茫茫黑暗之中,柳五儿觉得一阵心酸——光明,好像已经远离她很久很久了。
今日的事情,是柳五儿入了大观园以后,头一回真正意义上遇到挫折。她好不容易挺过了这一关,可是却狼狈不堪、心力交瘁,付出的是尊严的代价。当然,从“鸡汤”的角度去看这件事儿,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教她看清楚了怡红院里上上下下的真面目,教她更冷酷地看待这个红楼世界,同时也换个角度去看红楼正牌男主贾宝玉。
如今她心里终于承认,贾宝玉不是什么暖男,他再暖,也只是为了他的林妹妹而暖;的确,贾宝玉从头至尾,都只是一介国公府里娇生惯养的嫡少爷,若真有人触他的逆鳞,纵使他一向怜香惜玉,也一样会露出他一介贵公子那暴烈冷峻的面目。而对于大观园里的女奴们,宝玉一个不高兴,要么可以将其撵出去,这样的例子,前有茜雪,今有柳五儿(未遂);或者生起气来,动辄打骂,甚至飞腿踢人,这样的例子,今有她柳五儿,未来还要轮到袭人。这要搁到研究红学的祖父那里,祖父必定会翘着胡子说,贾宝玉这个人物,虽然思想上有先进性,可也总也摆脱不了所在阶级的局限性么!
一想起祖父,柳五儿便在黑暗中朝自己苦笑,也不晓得祖父祖母在那个世界里究竟怎么样了。若是他们知道她来到了红楼世界里,祖父一定激动不已,会不顾祖母的强烈反对,一定要自己好好地弄清楚红楼后30回散佚的真实内容。
“可是祖父,”柳五儿在黑暗中嗫嚅着,“我好想家啊……”她有无数心事想要倾诉,有无数郁闷需要开解,这古代有多么的坑爹,而这贾宝玉又是多么的不靠谱,而她,已经开始觉得身心俱疲了。
“家”,多么温柔的称呼。一念及此,柳五儿便似乎能闻到祖母亲手做菜的香气,嗯,“清炖狮子头、松鼠鳜鱼、虾爆鳝背……”柳五儿一样一样地数着,渐渐地觉得有些湿漉漉的东西爬上了自己的面颊——忍无可忍,她索性在黑暗中肆意地流着泪,肆意地思念着,肆意地软弱着……
在最浓重的深夜里,光明便愈加令人渴望。良久,柳五儿终于睡去,做了一夜乱梦,梦中有纷扰,有争执,也有重逢与温暖。她似乎一直皱着眉,在这些乱梦之中纠结苦痛了很久,直到最终到来的光明刺痛了她的眼,叫她不得不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
柳五儿原是在榻上和衣而卧,却不晓得身上什么时候多了一床薄褥,将自己从肩到脚,盖得严严实实的。
“你总算醒了——”一个爽朗的少年声音在柳五儿房里响了起来,柳五儿一个激灵,几乎没从榻上直接蹦下来,“宝二爷!”眼前这笑眼弯弯的少年怎么这么没规矩,她虽然只是一介地位卑微的下人,可是宝玉趁她熟睡,这么悄没声息地摸到她房里,这可要出绯闻的呀!——柳五儿虽然晓得自己乃是和衣而睡,依旧抱紧了身上的被子,一下子缩到了床角去。
“瞧你那睡相,一点儿也不老实!”贾宝玉笑着说,装得好像他已经坐在这儿偷看了好久似的。可是宝玉心里却不是滋味,眼前的女孩子,刚刚还睡着的时候也不晓得做了什么梦,只紧蹙着眉睡着,双臂抱紧胸口,枕上斑斑点点的都是泪痕,再看她醒过来,依旧是双目微红,见到自己,眼神里一派惊惧敌意,宝玉一下子觉得,自己昨晚那一脚,实在是太过孟浪,伤了人心了。
“怎么样?还疼不?”宝玉温言问道。
柳五儿微微一怔,她没想到宝玉这么一大早跑自己房间里来守着,就是为了问这个。“还行吧!”柳五儿回过神,反问宝玉:“宝二爷昨日有没有受寒?”
宝玉也没想到柳五儿一醒来,竟然还能记挂着这个,也是愣了一下,才苦笑道:“没被你们气得上火已经不错了……”
柳五儿当然明白,宝玉口中的“你们”,估计除了她以外还有林黛玉女士。柳五儿的八卦之心不禁立刻飞了起来,很想知道宝玉与黛玉两个和好了没有,却陡然想到了另一个念头。她正飞快地想着如何开口相求,却见宝玉的眼光往旁边一转,正落在柳五儿榻旁一张小几上。
那张小几上放着一盏陈茶,正是柳五儿昨日一直放在空间里,没来得及拿出来的那一盏,颜色都已经变了。然而宝玉却认得这个杯子,拿起来看了看,说:“这才是我寻常用的茶盏啊?昨日那个盛了冰茶的原不是,我还说你怎么做事那么粗枝大叶的,可是,可是……”说到这里,宝玉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了两遍,再也说不下去了。
柳五儿替他补足,只将昨天有人冒充她的手法,泡了一碗冰茶,想要借宝玉的手将自己撵出去的事情,一一向宝玉都说了。宝玉听了,竟觉得无可辩驳,无语了良久,才说:“你觉得会是谁做的此事?”
柳五儿当然不好直言是袭人,她只顾左右而言它了五分钟,委婉地暗示了一下她的意思。
谁料到宝玉却说:“不会,决计不会是袭人。袭人绝不可能做出有损于我的事情。”宝玉斩钉截铁地说。
柳五儿早料到宝玉不信,但她却没想到宝玉对于袭人的信任竟然这样地牢固、这样地坚不可摧。她不由得低头思量片刻,也是——袭人的切身利益是与宝玉息息相关,犯不着杀鸡取卵,冒着折损宝玉身体的风险,去陷害柳五儿。万一宝玉有个什么不妥,头一个受责罚的,还是袭人。
那么,这次冰茶事件的真正黑手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