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儿正担心梨香院明日查账的事儿,哪晓得柳母头也不回地说:“这点儿米面,娘就自己垫上呗!”她顿了顿,又接上一句:“五儿你在园子里,将差事做好最是紧要,咱们一家人,娘不帮你谁帮你呢?快别蝎蝎螫螫的了,过来给娘搭把手!”
柳五儿见柳母用称了三斤白粳米、二斤白面,便微微有些失望。她其实到现在都没有明白,自己早先刚刚穿过来的那阵子,怎么就能喝上碧粳粥的。
而柳母又给柳五儿包上了些油盐酱醋、以及汤勺锅铲之类,口中喃喃地算着,“一吊、五百钱……得凑上三贯钱才够打这饥荒啊!”
柳五儿突然福至心灵,连忙将紫鹃给她的几贯钱掏了出来,递给母亲,说:“这是上头的姐姐们给的钱。”
柳母眼中似乎一亮,然而柳五儿却没看真,只听柳母嗔道:“人家叫你出来办事,你怎么能叫你上头的姐姐掏钱?”说着,却一只手将钱接了过来,飞快地点了点,想了片刻,说:“也好,这回你先回去给林姑娘她们捎个话,只因这头明日要查账,所以娘这头没法子,先将这些钱留下了。下回林姑娘要再要什么,只管往这边递话,就算是我们这厨房没有的东西,我也让你爹在外头采买了再带回来,保管比公中采买的便宜,也要快些。”
柳五儿点头应了,她见柳母收钱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心中忍不住有些嘀咕。可是想到刚刚出去那秦显家的恶形恶状,拿明日查账的事情威胁母亲的情形,也暗暗叹了口气——每个房头都有本难念的经啊!看来紫鹃确实没有多虑,她给自己的几贯钱,眼下都换作了柳母细心给她包好的食材食器。在这个世界里,钱才是一切的通行证——或许这才是贾府下人所熟谙的生存之道吧!
可是这么一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事情,却令柳五儿十分郁闷。回到潇湘馆,放下东西之后,柳五儿谁也没招呼,一个人往大观园里、木深处去溜达去了。
大观园中的路径曲折婉转,柳五儿穿拂柳,不辨路径,一面走,一面陷入沉思。她原来觉得怡红院不好,只是因为那里的人事太复杂了,所以她不乐意呆在贾宝玉身边。她觉得潇湘馆好,潇湘馆里上下和睦,可是却偏偏是首屈一指的冷衙门,这里的条件与怡红院天差地远不说,就连自己的娘,听说自己被调来了潇湘馆,也都是一脸的不乐意。
而她柳五儿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就是想做点好吃的,再来就是能得到别人的肯定。这大约便是厨师这个职业给予柳五儿人生的全部意义。可是如今,她却觉得这条她所钟爱的道路竟然如此艰难。好不容易遇见个宽和的上司,也努力得来了和谐的人际环境,可是物质条件却在此刻变得无比艰难起来。如今她算是求仁得仁,来到了潇湘馆,却依然觉得前途黯淡,前路茫茫——这不是造化弄人是什么?
柳五儿郁闷得要死,只随着脚下的一条幽径一路往前,忽听水声潺潺,眼前出现一片水面,那水面上漂浮着点点落,然而河水清澈,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拐了一个弯,往园子外头去了。柳五儿信步走到水边,低头,见到水中映出一个俏丽无比的倒影——唉,厨娘这条路好艰辛,难不成终究还是要靠脸?柳五儿盯着倒影,不无气馁地想,一时只觉得倒映水中的美貌女子十分陌生,忍不住一生气,投了一枚石子在水里,水中那俏丽的人影立即随着荡漾的水波碎裂散开。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明又一村。可是她柳五儿的柳暗明,又在哪里呢?
柳五儿痴了半晌,茫然地抬起头,却被对岸处一星一点跳动着的色彩所吸引。她禁不住揉了揉眼睛,再抬头往对岸看去,这一回儿她看得真真的。柳五儿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激动,她一转身,已经奔上高架在河道上的那折带朱栏板桥,三步并作两步,已经到了对岸。在这里,柳五儿放慢了脚步,慢慢地走向她的目标,三步、两步……柳五儿已经将那一点色彩撷在手中,脸上露出无比灿烂的笑颜——这是最普通的黄瓜儿呀!
顺藤摸瓜,黄瓜儿下头,就是刚刚长成两指来粗的小乳瓜。柳五儿一阵激动,像是做贼似得,看清楚四下无人,才一口气采了几十根,都是捡那用指甲一掐就整根到手的那种最为鲜嫩的,用一块帕子全包了,拢在袖子里。再抬起头来,四下里还是没什么人,柳五儿这才站起身来,辩了辩方向。
左首是往栊翠庵去的路径,而右手,则是往芦雪庵去的方向。栊翠庵是贾府里女尼清修的地方,而芦雪庵则是供冬季赏雪用,这两处都是清净所在,尤其是芦雪庵附近,这大夏天里头,平日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柳五儿瞅瞅那一蓬一蓬的黄瓜藤长势旺盛,却有点横生乱长的模样,大约当初建园子的时候有人在这里种下了黄瓜秧,但因此处地处僻静,所以园子里的儿匠根本无暇顾及,就再没有来照管过,所以这黄瓜藤便长成了这样。再看那黄瓜藤的数量,柳五儿心里在说,看样子,够她们潇湘馆上上下下,吃上一季的小黄瓜。
再信步往芦雪庵那个方向过去,柳五儿难掩激动之情,她越走,心情便越是激动——除了这些黄瓜藤以外,柳五儿还寻到了蛇瓜、苦瓜、紫贝、菊脑、荠菜、马兰头、蒌蒿……各色菜蔬,竟不下十几种,柳五儿再沿着杂草丛生的道路往芦雪庵哪里走了数十步,转过一道矮墙,她突然惊叹了一声:“哇——”
一道浅紫色的藤萝幕墙出现在柳五儿的面前,藤如瀑,映在夕阳之下,眼前美景简直难描难画。然而柳五儿的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这下子可有藤萝饼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