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4点方向,正1度……开火!
6点方向,正3度……开火!
1点方向,负1度……
施瓦伯格队长冷静、单薄的声音响在通讯耳机里。莱奥转动炮口,在车长的命令下摧毁另一台敌军车辆。
车长是一组坦克乘员里最危险的职位,需要时时探出车外掌握察战场形势,这些暴露时刻使他们有可能轻易遭到狙击。车长的观察和判断对于整个车组的胜利和生存至关重要,保护车长的安全是其他乘员对同志的责任,也是他们保存自身生还希望的必须。
我们五个,就是一个人。施瓦伯格常常这样说。在战场上,这也几乎是事实。他们在同一座战车上共同进退,卷入或撤出每一场麻烦。
施瓦伯格指挥的车组,在几乎消耗殆尽的整个装甲师里,是减员最少的车组之一,这当然有赖于车长的出色指挥。其他部队的战友在背后打趣说,因为他目标太小,冒出车外敌军也看不见;而亲身跟随他出入弹雨的人,都明白这个人何以成为被写入宣传材料的王牌指挥官——他对共同体的力量深信不疑,对待战车如同爱人,对待下属如同子弟。留在他的车上,应是一件幸运的事。
算得上幸运吧?莱奥想。他的确从所有那些险境中生还了。又或是不幸?如果他将在这里经历比战死更漫长和痛苦的死亡?
也许我已经疯了。他想。
他开始习惯了周遭的一切,甚至有了这种离奇的野心:如果他们——他和那些曾经陌生却在这里相熟的战友们——能够团结一致,像过去一样,一心同体,那么,从这神弃之地生还也并非妄想。
也许施瓦伯格也是这样想的。像他这样的忠诚信徒,以身殉国似乎是最容易想象的选择,但他没有那样做,就像一个尽职的战士不会在战斗结束前了结自己——不会自私地剥夺战友应当得到的支持。多一个人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也许这是他生活下去的原因:对他而言,战争还没有结束。
那样高贵的责任感无疑配得上施瓦伯格的战绩和风评。
这大半年来,施瓦伯格似乎成了那个小矿长的专属勤务员,得到许多食品、燃料过手的机会,也许这就是他本来的目的,他的作战计划,他保护同胞的微弱尝试。
让他一个人留在战斗里是不公正的。莱奥这样认为。但他和其他战友接触施瓦伯格的机会越来越少,那个俄国人几乎占据了施瓦伯格全部的时间。
西伯利亚的短暂夏季将要过去,又一年的严寒将会带走更多被遗忘的生命。为了生存下去,莱奥知道,他必须加入这场战争。
他在一个迎来上级视察的日子偷偷靠近伊万诺夫的宿舍。那几个小干部都忙于应付上级领导,暂时离开了矿坑,也不会在这时回到住处。施瓦伯格坐在窗下,穿着一件有圆形翻领的衬衣——像学校女孩儿会穿的那种,手上摆弄着什么活计。
他轻敲窗子,施瓦伯格用诧异的眼光看了看他,迅速放下了手上的工作——莱奥没来得及看清,似乎是什么毛线活儿。
施瓦伯格抬起窗子,显然没有让他进门的打算——这是对的,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屋子里溢出或许是午饭留下的红菜汤的稀薄香气。莱奥默默地、贪婪地吸了一口。他不喜欢俄国菜式,但那至少是人吃的东西。
“同志,”
“别这样叫我。”施瓦伯格语速很快地说,“给伊万诺夫知道,又要发神经病了。”
莱奥点了点头,他能想象。
恶心的纳粹渣滓,不配用这个字。伊万诺夫大概会这样说吧。
但他一时想不出其他称谓。“冯·施瓦伯格队长”?好像也不正确。他们已经没有组织,没有部队,当然也没有军衔了。在这里,他们只是一群以数字编号的奴隶。
“亚历山大,”他大胆说,他记得施瓦伯格的教名是亚历山大。他喜欢这个名字,属于征服者的声音。既然已经失去一切身份,所谓礼貌庄严也不再重要了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施瓦伯格怔住了,但只是短短几秒钟。片刻后他又恢复了敏锐的注意力,尽管这一年的奴役折磨使他的眼神浑浊了许多,他的精神没有死去,莱奥看得出来。
“你有什么事?”施瓦伯格公式般地问。
“又有一位同……工友,得败血症死了,你知道的。”
“我知道。”施瓦伯格的声音似乎比过往更加淡漠了,像是被这地方的气候冻结。
“我在想,你现在有机会接触矿上的后勤配给,也许,我是说,我们可以想办法给大家弄点菜吃……”
施瓦伯格又一次露出吃惊的神情,“你疯了吧?你他妈的疯了吧?你想害死我吗?”
那双冷漠的绿眼睛里忽然点起了怒火,是那种不堪忍受愚蠢言行的无奈的愤怒。
“听着,我们不是军人了,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不是你的长官,更不是你妈妈,如果你想吃什么,阿宾霍夫,我建议你自己去弄。现在,滚回矿坑去,别让他们抓到你,这是我能给你的全部帮助。”
说完,他放下了窗子。
【4】
1939年,巴伐利亚
小弗洛伊登贝格在为上学一事烦恼着。
“我不想去文理中学。我什么学校也不想去。”他用叉子报复似的戳着碟子里的蛋糕。
“你这么聪明,会读得很好的,别担心。”他的表兄——昆尼希家的孩子——在劝慰的同时不安地看着饱受戕害的蛋糕,终于忍不住轻声说:“别这样用叉子,被舅父舅母看到就不好了。”
事实上弗洛伊登贝格的父母从未严格教训他的礼仪,但他知道自己的粗鲁行动或许冒犯到表哥了,于是收敛动作,向小昆尼希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