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韩非练过半个月的剑。
或许更久些,一个月,两个月,日子久了,韩非自己也记不清了。
王公子弟固要学些骑射之术,为的是日后统兵着想,可韩非又不同,他父亲直到韩非束发那年方称了韩王,朝堂与战场上的殚精竭虑自不必言,对一个庶出的小儿子尚没那么多管束。
韩非提出要学剑的时候,母亲云妃很是支持,倒不是期许韩非往后剑术多么精湛,只盼着能强身健体。
云妃缠绵病榻多年,早知有那么一日,心想若她去后儿子能有个爱好作陪,那也是好的。次日便四处托人打点关系,请来了这一带有名的剑术老师。
韩非在习剑上又似乎小有些天赋,一招一式学起来比旁人都快上几分,老师见了欣喜,才在云妃面前称赞几句,韩非却已不想练了。
他在一次宫中的晚宴上看到台上有人舞剑,那将领身姿挺拔,剑法飘逸,三尺青峰握在他手里像是条泛着冷光的银带,叫人看了很是羡艳。
可剑术到底不是什么吟诗作画,练武功号称是“夏三伏,冬三九”,想要稳健的基本功,突出的就是一个“苦”字。
韩非自认为并非吃不了苦,只是人生漫漫,把苦头吃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似乎有些不值。
毕竟对他日后想要的,可不是盛装走上台前,为三公九卿们舞一支剑。
他心里这么想,每日的剑术课却还照上,只是暗中决定了要在立夏的时候将那课停了。
一日放课后,母亲云妃来召,韩非匆匆赶去,屋内的侍女们都已退了出去,云妃抬手摸了摸他被汗水浸湿的鬓发,柔声问:“习剑,你可还喜欢?”
“喜欢。”韩非说。
云妃瞧他手上还拿着先前自己叫人寻来的剑,想来是中意得紧,这剑虽不是什么名品,做工却也属上乘,笑道:“改日娘为你寻把更好的。”
韩非谢过了母亲,末了又摇头道:“只是寻剑就不必了。”
云妃不解:“这是为何?”
“天下习剑者众,”韩非笑着说,“待孩儿他日功成名就,何愁找不到第一流的高手来我麾下办事?”
他说这话时,眼里有光芒闪动,云妃知道儿子志不在此,便也不多说什么,对韩非这样的公子而言,读书论政才是第一要务,至于别的,无非锦上一朵花。
不学剑当然可以,云妃只怕韩非将其他事也这般轻轻放下。
这世上多的是耽于酒色的贵族子弟,因为玩乐轻松,不似习剑,也不似读书。
云妃还想再说些什么,外头有丫鬟进来说是老爷回来了。韩非与父亲向来分生,借口回房更衣,云妃从后头望着韩非拔高的身影,也罢,云妃想,来日方长。
可她到底没能等到这个“来日”。
云妃下葬的时候,韩非已有多日没练剑了,他从陵园回到府邸,在房内驻足半晌,一回头,看到了被他束之高阁的剑匣。
韩非将长剑从匣中取出,数月过去,当时于他过长的宝剑趁手了不少。他将长剑拿在手里,闭了眼,复又睁开,一个起手式过后,却又止了。
不日他就要离开故园外出求学,征程在即,韩非记得母亲临终前对他说的:“吾儿……切莫玩物丧志。”
韩非握着云妃的手应了。那时的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有爱人,更不料钟情的会是个男人。
可世事总是这样,爱或不爱,不由你说了算。
【第一章】
阳春三月,临淄。
小舟从石桥下经过,原本狭窄的水道瞬间宽了,前方现出了一片巨大的湖泊,与雨后渺渺的天色融为了一体。
“你听说了吗,”有人压低了声音,“几日前有刺客暗杀秦王的事。”
韩非抿了口杯中的温酒,视线落在远处葱郁的山峦上:“啊,是那件事。”
张苍与韩非一样,是荀子门下的学生,他比韩非早一年拜入稷下学宫,眼看就要学成辞师,正是最关心各国动向的时候,不料韩非竟是这个反应:“这么大的事,你就没点表示?”
被行刺的又不是我,还能有什么表示,韩非又抿了一口,却没什么也没能尝到,低头一看,手里的酒杯已经空了。
他这才略微坐正了几分:“行刺君主虽不算常事,在宫中却也绝不算罕见。依师兄看,此事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
张苍想起面前的韩非就是个公子,这些所谓的“宫中秘辛”于他来说恐怕算不得什么秘密,初时卖关子的兴致也淡了,叹了口气说:“我姐夫在秦国做官,寄家书时便听到了些传闻,只说这回刺客的幕后指使或为燕国……”
“昔年燕秦两国交战,燕国为了易和,除却割地赔款,还送了太子过去作质子,”韩非又为自己满上了一杯,“想来是觉得屈辱。”
张苍点点头,感慨道:“以卵击石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颜面呢?”
韩非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张苍摇摇头:“我可不是在讽你,师弟,”他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只是做人么,首先还是要识时务些。”
张苍本是楚国人,少年时因战乱举家逃亡,直到几年前才在齐地暂安了家,韩非没接他的话头,抓了颗碗里的花生,手腕一转,朝湖中央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