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灵静悬,茔树翠里透金。
永昌陵肃穆岑寂,近山临水,如世外桃源般不真切。
守陵人掣紧扫帚,扫干净上宫,估摸着到了来人的时辰,便撤回屋里歇息去。
未几,三五成群的贵人递嬗走来。
浮云卿下车时,几位兄姊已经朝石虎石羊拜了三拜。
她的掌心被敬亭颐稳稳托住,鞋尖刚着地,又经他嘱咐一声:“小心。”
浮云卿勾起嘴角,不在意地笑了笑,轻声道:“敬先生不要慌,你跟在我身后就好,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敬亭颐温声说好,“我并不觉着慌。想来都是您的亲眷,见他们,如见您一般。”
“是么。”浮云卿笑得更灿烂,“那就好。”
也不知方才手心出汗的人是谁,不知惊得手掌微颤的人是谁。
想及先前圣人曾说过,男郎嚜,都是要面子的。索性也不拆穿他,只是步子迈得更轻盈。
走着走着,往前睐眼,原来大哥一家,大姊一家,与她三哥,都不在。余下的是二哥浮路,二妗妗顾婉音,二姐浮子暇,二姐夫何狄。
“若兄姊们问起来,两位先生可千万要说,是来给我撑场的。”
浮云卿侧身回望,刺眼的日光照得她睁不全眼,不过她惊喜地发现,原来敬亭颐比卓旸还高上两指。
原先她总以为卓旸的身量要比敬亭颐猛些,今遭两人站一道,原来先前自己做错了判断。
卓旸瞧她几乎要把眼珠子嵌到敬亭颐身上,心里莫名吃味,若隐若无地嘁了声,然面上还是作揖说好。
他从没听过,邀人来皇陵是为着撑起场面。更没听过,非亲非驸马者,能与公主一道行至皇陵扫墓祭拜。
纵是武将,也知道这其中的怪异之处。可敬亭颐这般文绉绉的人,知礼懂礼,却罔顾规矩,明知故犯。
卓旸眸色深沉,眼睫再次交接时,浮云卿竟与敬亭颐并排走着,撇他数步远。
甫一跟紧,便听见陵宫前传来一阵侃笑声。
“小六,今年也来迟了,又是睡过头了罢。”浮子暇靠在驸马肩头,好整以暇地问。
浮子暇意不在此。她早眄视一圈,今年浮云卿身旁多了一个人,身后也多了一个人。
倒真是被她给说中了。浮云卿今早起得懒,若不是敬亭颐与卓旸来问安,估摸要睡个天昏地暗,睡到大晌午头。
“这两位是……”浮路见敬亭颐与卓旸行礼,疑惑地问。
“二哥,你就别诓人了。这两位是谁,你会不知?”浮子暇不留情面地拆破他的话,嗤笑道。
“禁中给小六找来两位先生,督促她温习功课。”浮子暇解释着,眼眸转到浮云卿身上,“不过小六你带先生来扫墓,是要……”
“往年诸位拖家带口的,独我一人没个亲信。今年我带人来,诸位却精简了人数,当真恼人。”
浮云卿想及前两年,皇陵扫墓时,兄姊们带着孩子,静寂的皇陵都染上几分喧闹。他们都有自个儿的小家,有她插不进去的话头。那时想着,往后一定得带上自己的人来。
说是撑场,不如说成是妥协。她想跟他们一样,聊相同的话头,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已经成熟稳重。
哪知今年小孩子都没跟来,她弄这出,倒显得刻意又怪异。
倏地反应过来,问道:“兄姊们都知道二位先生的事么?”
浮云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这帮人里,最后一个知道禁中派人到公主府里去的。明明人来的是她这里,可她自己却不知。
话音甫落,见身前几位面色嗒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这事该怎么解释。
最终还是敬亭颐出声说道:“这是官家的意思,说是要给个惊喜。”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却是敬亭颐自己揣摩出来的。这样说,旁人不会相信,却会叫浮云卿开心。
敬亭颐在隐晦地朝浮云卿表达,他便是禁中递来的惊喜。
显然浮云卿也读懂了其中深意,便不再追究这个话头。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浮云卿与敬亭颐周围时,卓旸便成了虚化的边缘,他似被擦了色般,融入远处的山水,不曾有人记得。
还是二妗妗瞥见卓旸一脸落寞,倏尔想及把人给忽略了,忙说道:“哎唷,时候不早了。纸钱还没撒,快收收心,把纸钱给撒喽,心也安了。”
与大妗妗相较,二妗妗处事大方,是撑得住大场的人。在年轻的小辈里,说话颇有分量。
被她这么一点,浮云卿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心里怪着自己聊得欢,忘记是在祖宗跟前站着,不成体统。
浮云卿羞赧地回着:“是也,是也。我来得迟,又显些在陵前失仪。我的错,该罚。这筐纸钱,我来撒,也算将功补过。”
二妗妗本想出声阻拦,毕竟一筐纸钱不算轻,她怕累着浮云卿。只是唇瓣微张,话声还未脱口,便给浮路给拽了过去。
浮路朝她使个眼色,示意待会儿再细说。
但总有按捺不住心疼的人。
敬亭颐身形微动,他紧紧盯着浮云卿。
半搦纤细的腰肢弯起,挺直。敬亭颐眼神微滞,他清楚浮云卿不会被这筐纸钱绊倒,也清楚在皇陵诸位面前,自己隐晦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无比清楚,自己应该克制一些,克制对她莫名的担忧,莫名的心疼。可那颗砰砰跳动的心,怎的也捱不住。
他似溺水而亡的可怜人,游不出一弯浅浅的清溪,捞不住一根细细的稻草。
敬亭颐缓慢地抬起手,差几寸,堪堪抓住浮云卿摆动的衣衫。
却被卓旸的轻咳声及时拽回理智。
不消说,敬亭颐能感受到,自个儿背后,被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快要把他的脊梁骨戳出细密的洞来。
身后波涛汹涌,打量的,揣度的,意犹未尽的,只是浮云卿未曾回头看过。
笋尖似的手指捻过摞摞纸钱,撮起数张,忽地扬臂一洒,恍似雪落群山,絮絮飘扬。
这筐纸钱实在是多,浮云卿把每个人的份儿都揽到自己身上,她觉着这晌寂静颇有韵味,手臂伸展高扬,倒也不觉累。
纸钱哗哗飘落,落至坟头,有的被翠鸟叼走,有的被微风吹跑。有的挂在茔树枝条上,有的黏在湿润的泥土上。
趁此时机,浮子暇悄摸凑到浮路身边,留徐狄与顾婉音面面相觑。
浮子暇轻言道:“欸,你对这二位先生,尤其是前面那位敬先生,有甚想法嚜?”
浮路白她一眼,戏谑地回道:“二姐,莫不是任何一位小娘子和男郎在一起,你都想给人家凑一对?”
浮路有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眯起来时,锋芒便藏匿其中。长着风流相,也爱说些不着调的放浪话,与娴静的顾婉音不似一口子。
浮子暇骂他虚伪,“咱俩一起长大,我还不清楚你的心思?你就算装得再正经,再纯良,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尿裤.裆的臭娃。”
闻言,浮路的白眼更是翻得更甚。
“亲阿姊,你就逮住我幼时的糗事一直念叨罢。”浮路作势掏掏耳朵,无可奈何,“我能看出这位敬先生的心思,也能猜出小六的心思。至于那位卓先生……”
浮路嘶一声,念道:“捉摸不透。”
见浮子暇还欲说什么,浮路赶忙把人推到何狄身边。
往年陪在浮子暇身边的,不是何狄,而是她众多门客之一。
浮子暇与浮路同是淑妃的孩子,若说浮路是看似风流实则忠情,那浮子暇便是看似老实本分,实则门客三千。门客,是她给自己打的掩饰,它有另一个更为直白的名字——面首。
“跟你家驸马多说说话,别一天到晚的就只顾着操别家的心。”浮路道。
浮子暇一听这话,心火蓦地窜了上来。
声音也提高了些,“什么叫别家?敢情咱们不是一家的么?”
然剩下的抱怨都被何狄的手捂了回去。
呼吸的热气喷洒在何狄手背,他另一只手扶着浮子暇的腰,稍稍用些力便能把这搦细腰折断。
可他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