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兄姊们揶揄狎戏的目光, 于浮云卿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浮子暇觑见她的身影,霎时眸子一亮, 踅近迎接。
“大忙人,今日这是得了空,来看我们了么?”浮子暇扫一眼敬亭颐,见他朝自己行礼,高傲地哼了一声。旋即搂紧浮云卿的肩, 将她往廊下带。
浮云卿将帷帽扔到敬亭颐怀里,二姐搂得紧,走得快, 她只能飞快扭头朝敬亭颐唇语示意:跟上来。
浮念慈是一群人里年岁最长的, 自打成婚,几乎没再与浮云卿来往。今下见浮云卿搦着腰肢走来,心头软得不成样子,眼里噙着泪,握着浮云卿的手说:“从前堂到扫雪院, 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走累了罢?哎唷,让我看看,有没有把你晒黑。”
言讫, 掰正浮云卿描着斜红妆的脸蛋, 仔细打量。
“越长越标致。”浮念慈揉揉她的脸, “过年是不是就十七了?”
浮云卿点点头说是,眨巴眨巴一双明媚的眼,施展个天真阳光的笑。
浮念慈满心感慨。原先待在闺中, 她只把浮云卿当可爱的妹妹。做了两个孩子的娘后, 情不自禁地把浮云卿当作她的孩子。
大抵家里的长姊长兄对待弟妹, 都似她这般,不是亲娘,胜似亲娘。
她接过女使递来的杨梅冰饮子,舀起一勺,送到浮云卿嘴边。
“大姐,我又不是小孩子。”浮云卿赧然道。盛情难却,她接过大姐递来的冰饮子。端在手里,玉碗传来的寒意叫她打了个哆嗦。
浮路瞥见一帮人绕着浮云卿转,不禁打趣道:“诸位,咱们家的新驸马来拜访,你们也得欢迎欢迎人家呐。”
说着招手叫敬亭颐踱近,“喏,这可是小六亲自选来的驸马。俊美无俦,才高八斗,要不说小六眼光好呢。”
敬亭颐勾起唇角,垂拱着手行了道恭恭敬敬的礼。
“问各位殿下,王妃娘子安好。”
众人抬眼观他。敬亭颐这厮戴着乌纱幞头,换上一身干练的菱纹袍,身姿劲瘦颀长。纵是与浮路与何狄这二位俊俏男郎站在一处,也毫不逊色,甚至胜他们七分。
王西语大大咧咧,没个心计地说:“今日是自你与小六婚宴后,第一次来见岳家人罢。不用拘谨,自在些。”
敬亭颐待外人本就不热络。他恭谨行礼唱喏,恭谨说几句场面话,旁的事不多做。
公主府阖府都清楚他这古怪脾性,每每听浮云卿夸他温柔,仆从便惊得毛骨悚然。起初以为敬亭颐心里记恨他们,后来发觉,人家就是这性子。公主面前一套,外人面前又一套。摸清他的脾性,慢慢接受,久而久之,并不觉得怪异。
偏偏王西语不懂。睐见敬亭颐眼里泛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还反思自个儿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了人家。
这话一说,就是把一顶“拘谨”的帽子扣在敬亭颐头上。敬亭颐心想一场误会,然而面上只能点点头,“臣雌懦,还请见谅。”
浮路调侃他不需自谦,“妹婿,女眷说她们的,咱们三位说咱们的。”
言讫便将敬亭颐领到廊西侧,与何狄一道攀谈着男郎间常说的话。
这头顾婉音给浮云卿掇来条杌子,“这些日子,淑妃娘子常念叨你。说从前你待在禁中,每每逢夏,便爱窜到她殿里乘凉。提及此处不禁百般感慨,盼着你哪日得空,能去禁中瞧瞧她。”
浮云卿漾漾衣摆,“平时没觉着,自我成婚,真是发觉自个儿越来越像个香饽饽。常常是这头抢,那头要。”
浮子暇说可不是,“你这个香饽饽,如今可是被驸马吞到肚里。我们抢也抢不到,要也要不来。只能日夜虔诚盼你大发善心,来施舍我们一番。”
浮云卿脸皮薄,听及她有意戏谑,红着脸皮与她打闹。
浮念慈与王西语挨得近。她们俩,一个是大姐,一个是大妗妗,都是当娘带娃的人,都是操持夫家的人,一旦见面,便有无数话要说。
王西语问,“你家福哥儿是不是到读书的年龄了?”
浮念慈说是,“正打算与你家榕哥儿一道去国子监呢。到时咱俩约好时间,一同去送俩男孩上学,他们俩做同窗,咱俩接送过孩子,就去牌馆打牌。”
王西语笑得眉眼开,“欸,那宝姐儿怎么办?国子监不收女童,但女孩家也得多读书。不如学小六那样,往家里请几位女夫子罢。”
浮念慈偷摸瞥眼浮云卿,“这倒是条好法子。嗳,干脆在家里办个私塾罢。请来几位内外命妇家里,与宝姐儿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女孩,跟宝姐儿作伴读书。”话音甫落,伸手拍拍王西语的小腹,没由头地叹声气,“当初咱们俩前后怀上男孩,第二年我又生了女孩。眨眼间,五六年都过去了,怎么你家的女孩还没生出来?”
王西语甩甩帕子,“生育嚜,讲求顺其自然。这几年耕耘不断,可孩子偏偏不肯冒头。我有什么法子?再说,今春以来,我同他天天吵,天天分房睡。就是和好同寝,俩人也不干活儿。白日里他操持朝政,我操持一大家,彼此累得半死,哪还有心情做事?”
浮念慈附和说这倒也是,眼珠提溜一圈,又提溜在浮云卿身上,“还是小年轻好,办事带着一股韧劲,说办就办,绝不拖沓。哪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懒懒散散,一件事能拖沓半天。”
她这话纯属感慨,绝不没有开房.事诨话的意味。
哪想王西语听罢,“噗嗤”笑出声来。
“大姐,您这话叫小六听了,她又得脸红许久。”
“你这没心没肺没脑子的,真是鬼点子多。”虽是数落人的话,可被浮念慈笑着说出口,便成了一句玩笑话。
她俩拉上顾婉音话家常,那头浮子暇与浮云卿俩姊妹聊得火热。
谈及那晚那一吻,浮云卿便觉心扑通扑通跳。
“二姐你当真没骗我。这嘴皮子碰嘴皮子的滋味,当真比吃蜜还好。”她趴到浮子暇耳旁,笑得霪浪,“整个人都觉洗涤升华一般。”
浮子暇笑她纯情,“亲个嘴,这才走到哪?快跟我聊聊,后来的事。”
浮云卿呆滞半刻,懵懂说:“后来?他抱着我沐浴洗漱,我俩相拥而眠。”
“哎唷,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常规事。”浮子暇轻笑,“在他抱着你去沐浴之前,你俩都做了什么事?”
“亲吻。”
“没别的了?”
“没了。”
浮云卿摇摇头,“二姐,你到底想问什么?”
听她这话,再观她这反应,浮子暇心里确信这厮的确没做隐瞒。
浮子暇恨铁不成钢地哎唷几声,“不开窍的傻妹妹,只是亲了亲,舌不曾动,便能叫你回味小半月么。”
浮云卿笑她不懂,“二姐你是亲惯了人,自然不懂我俩的心境。”
再把浮子暇这话碾碎回味,倏地发问:“舌还要动?”
“当然。”
话拐到这上面,浮子暇窜出一股劲。她要做浮云卿在这方面的女夫子,细致地同她讲讲,怎么把一件寻常事,玩出几簇。
晌午头,热辣辣的阳光晒得人眯起眼。
一帮人坐在榆树影儿下面,携壶挈榼,不知聊着什么,却都带着笑。
浮路见敬亭颐心不在焉,便开导道:“你还不习惯跟岳家打交道罢?不是大事,多经历几次就好。做女婿的,没一个到岳家不拘谨的。你别看今下我与这帮女眷处得头头是道,但凡登上岳家,我便成了缩头老鳖。岳丈说什么,我只管点头说是,只管陪他们吃酒。往后你也学我这样做,陪笑陪酒,保准没人为难你。”
敬亭颐颔首说是,回敬一杯酒,并不欲多言。
偏偏浮路这张嘴皮痒得很,家里来个新女婿,他恨不得把嘴皮说烂说破,话篓子怎么也止不住。
他挑起长眉,伸手在敬亭颐眼前挥挥,“别总盯着小六囖。她被女眷拥着,看她们都来不及,哪还能分心看你几眼?”
明明好心劝导,却见敬亭颐仍全神贯注地关心浮云卿那头的动静。
浮路唉声叹气。
他们浮家的女婿,一个比一个痴。王曾之痴金石古玩,敬亭颐与何狄痴内子。
来一个女婿,他劝导一个。反反复复劝了不知多少回,没一个劝回来的。
心头蒙着浓厚的挫败感,浮路旋即将顾婉音拉到身旁,“妙姝,你陪我说说话。”
“妙姝”是顾婉音的小字。俩人闺房狎戏,浮路总爱唤她的小字,将她欺负至眼泛雾气,仍不作罢。
顾婉音趴在他耳边,小声斥道:“当着妹婿的面,郎君不要这么叫。”
浮路刮着她的鼻尖,“怕什么?你当妹婿的心真在你我这方?他的心,被小六栓得紧。他眼里只肯装载小六一人,咱们再怎么闹,他眼里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话落,动作也愈发大胆,搂着顾婉音的腰腻歪。
这头浮云卿盘腿坐在竹席,几盏冰饮子下肚,渐渐消了汗。该说的已说尽,该听的已听罢,浮云卿清清嗓,朝浮念慈说道:“大姐,其实今日来众春园拜访,不止想同阖家见上一面,还想跟敬先生来这处赏赏。满京城,独众春园的开得艳丽。贸然拜访,还请你不要介意。”
浮念慈说真是客气,“出了扫雪院,往东直走,拐进长道。一路树荫洒落,凉快清爽。长道两旁栽着各类海棠,好看得紧。”
话说到此处,便只剩送人走的份儿。
浮念慈说改日再聚,实则心知肚明,浮云卿今日是冲着赏来的。拜访不过走个过场,约莫是没想到阖家欢聚在此,不得不陪聊吃酒,逗留许久。
留不住这对璧人,众人皆枯着眉耷着脸与其作别。
浮云卿倒满心欢快,扯着敬亭颐的手,双腿剪得飞快。
“敬先生,二哥和二姐夫他俩,没为难你罢?”
敬亭颐揉着她热乎的指腹,说没有,“只是臣很想您,想跟您去赏。臣没看过众春园的海棠,想跟着您见一见。”
这话说得委屈。浮云卿满眼心疼地望他,“兄姊们常常是滔滔不绝地聊。若非我找个理由带着你跑出来,约莫要坐在榆树下,听他们从早聊到晚。下次若阖家再聚,你要是想走,随时同我示意。放心罢,我一开口,他们准放人走。”她走在敬亭颐身前,左右张望,试图寻出一道最美艳的风景,与他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