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 此事必须掀篇。
浮云卿怔忡道好,“那就让卓先生来,他知道具体情况, 他说的话会跟女儿一样。”
浮云卿瘫在圈椅里,捧着建盏,回忆着这一日发生的事。
清早,她不顾官家劝阻,跟着耶律行香到东林南侧, 正中韩从朗设下的埋伏。
韩从朗站在坡上说,他原想敬亭颐与萧绍矩在南侧林勾搭,故而集中凶兽在此。不曾想她误打误撞地顶了敬亭颐的灾祸。
敬亭颐踅足南侧林, 与她合力击杀凶兽, 后萧绍矩带人清场。她与敬亭颐抄近路,欲想折回琼林苑。未曾料到,韩从朗又在近路设下埋伏,她与敬亭颐跳崖破局。
这件凶事从头到尾,仅仅针对敬亭颐。韩从朗说, 将她拉下水,实属意外。
那么,韩从朗为甚非得要敬亭颐死呢?就她所知, 韩从朗与敬亭颐不过几面之缘。若往前追溯……
浮云卿捧紧建盏, 强装淡定地撇着茶沫子。
那次拜访留园, 归府后,敬亭颐告诉她,游历过山川, 他回了京城, 一直待在皇城司做副使。皇城司, 说白了就是官家手底下的刺客,为官家清扫余孽。
浮云卿听罢,虽颇感震惊,可并没有往深处想。她对风云莫测的朝局只是一知半解。
今下想,韩从朗不顾一切地要伏击敬亭颐,想是俩人之前认识,且积恨已久。
浮云卿心里清楚,萧绍矩不举发韩从朗的恶行,是因韩从朗掌握着他的把柄——耶律隆庆。
萧氏当权,耶律氏为夺权,杀红了眼。起初,萧绍矩凭靠裙带关系上位掌权。而今,他的岳丈要夺他的权。这事牵扯甚广,关系错综复杂,萧绍矩出于自己的考量,不举发倒也正常。
何况萧绍矩没必要举发。两国一衣带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他已经帮了浮云卿大忙。若不是人家勇猛射兽,浮云卿定会丧命断崖。
韩从朗手底那些刺客,准确地说,应该是死士,怕早被他下了毒。事情败露,服毒自杀实属正常。
至于官家劝的话,细细想来,满是道理。
近来朝局动荡,各郡皆有民怨,听说还有几个郡揭竿而起,试图谋反。民心惶惶,人人自危。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一年四次猎事,都是为了安抚百姓的心。而秋狝是四次里最重要的。若将此事闹大,那国朝百姓的心只会更慌,时局更乱。除了惹是生非,旁的没一点好处。
说来说去,这是一桩丑闻。家丑尚不可外扬,何况是国丑。
韩从朗身份特殊,他是韩相的小儿子。若动他,那便是往韩相脸上扇了一耳光。
遇见委屈,浮云卿可以去扇任何人,唯独不能动韩相。他是官家最信赖的肱股之臣,与官家共谋变法一事。抓捕韩从朗,打韩相的脸,那不也是变相地打官家的脸嚜。
种种原因,最要紧的,无非事关朝政。
公主享受的万千宠爱,都得压在朝政之下。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凡与朝政沾上边,就得把怨气把肚子捱。
想及此处,浮云卿也不再怨官家的阻拦。
找卓旸来,可卓旸不傻,他照样会说此事应慎重处理,干脆就这么掀过篇罢!
果不其然。
这厢听卓旸说:“官家,此事的确是韩从朗所为。但臣愚见,此事不能声张。我们要做的,是查清韩从朗与耶律隆庆之间的交易。交易嚜,讲求双方互惠互利。韩从朗重金买下耶律隆庆的凶兽,想必耶律隆庆也许给了韩从朗什么好处。”
浮云卿倒没想到这层,眼下看向卓旸的眼神,散发着求知解惑的光芒。
官家好奇地“噢”了声,“那你猜到耶律隆庆给他什么好处了么?”
卓旸掖紧手,推辞说惶恐,“臣不敢说。”
官家笑得慈祥,看向浮云卿,说道:“小六,你是不是在先生面前说朕的坏话了?朕明明不是洪水猛兽,长得也不凶。是不是你这调皮孩子说话误导人家了?”
浮云卿登时蹙紧眉说没有,“爹爹,真是天大的误会!女儿常在两位先生面前夸您的好,哪敢说您半句不好?再说,您对女儿当真好,女儿挑不出您的毛病。”
父女间说这话,是正常交流。不过长了耳朵的都能辨清,浮云卿没听出官家的话外之意,反倒单纯地跟官家撒着娇。
卓旸却在心里骂官家卑鄙无耻。
浮云卿说官家好,那他期期艾艾不肯直言,定是嫌官家不好。若是没嫌弃的心思,怎么“不敢说”?
卓旸深吸一口气,镇静说:“臣想,韩从朗是否意图谋反。耶律隆庆那三头变异兽极为稀有,却大度地借给韩从朗。臣猜想,作为交易,韩从朗会答应帮耶律隆庆夺回政权。臣实在想不明白,驸马与韩从朗无冤无仇,韩从朗为甚要揪着驸马不放?臣想,他是要祸乱朝局,为他的政变造势。”
这番话将一顶巨帽扣在韩从朗头上。且不论情况是否属实,单听卓旸这番话,实在大胆。
浮云卿总算知道,为甚方才卓旸“不敢说”。她问官家:“爹爹,此话当真吗?若事实的确如此,那韩从朗就是乱臣贼子,无论如何也得将他抓起来严刑拷打。”
此事确实当真,卓旸与官家心知肚明。偏偏俩人都要瞒着浮云卿。
官家说也许罢,“既然先生提了出来,那朕就派人去查。不过这件事,公主府就不要插手了。小六,朕的意思是,你不要去查,两位先生也不要去查。朕让皇城使把这事查得水落石出,之后再跟你讲明情况,好不好?”
事已至此,浮云卿只能说好。
经卓旸一番猜想,私事变国事。浮云卿心里明白,无论如何,这事她是插手不了了。
可就算有意隐匿风声,几位皇子皇女,仍摸清了内情,心觉惊心动魄。
趁着官家移步别殿,处理政事,他们赶紧赶慢地围在浮云卿身边,一句接一句地安慰浮云卿。
皇家亲人团聚,卓旸有眼色地告退。
兄姊们叽叽喳喳,无非是说幸好她与敬亭颐没出事。再感慨一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家又能怎样,有时受了委屈,也无处伸冤。
越说越觉心酸,女眷们纷纷掖着泪,感谢老天爷,没带走一条人命。
“我没事,可敬先生有事。他伤得那么重,太医说,还好医治及时,不然等毒性扩散全身,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他这条命。坠崖那么强的冲击,敬先生一声不吭地承受下来。那时我还想,坠个崖不过如此,一点都不疼。结果那疼痛都转到了敬先生身上,难怪我不疼!嗳,你们说,我该怎么补偿他?”
不知是不是浮云卿的错觉,她恍惚感受到,大家听及她提敬亭颐,脸色与话语都僵了几分。
不对劲。
浮路浮俫平时与敬亭颐走得近,浮宁对敬亭颐多有照顾,这四位平时好得能穿一条袴子,现在怎么都面露尴尬了呢?
王西语,顾婉音,浮念慈,浮子暇这四位女眷,平时常向浮云卿打听她与敬亭颐之间的趣事,现在怎么都面露愧怍了呢?
浮云卿眨下眼,沉声道:“你们不对劲。”
听及这话,大家一颗紧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脑里飞快编着理由时,又听浮云卿嘟囔抱怨道:“你们怎么只关心我,不关心我的驸马呢?我跟你们说,往后可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咱们跟敬先生是一家人,要共同进退,知道么?往后可不许再吝他了。”
大家又松了口气。还好浮云卿没想到别处去。傻妹妹,一直懵懂地过下去,未尝不是件好事。
遂异口同声地应下,“好,往后会多关心他。”
大家都知道其中利害。人没事,事不举发,云淡风轻地掀篇,目前来看,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后来聊聊家常,大家依依不舍地作别。
顾婉音叫浮路先到外面等她,她搀住浮云卿的胳膊,似有甚大事要说。
“二妗妗,有什么事就说罢。一家人不讲究避讳不避讳,当说不当说。只要你想说,那我就愿意听。”
一家人,一家人……
浮云卿越是不设防,顾婉音心里就越是愧疚。
官家将这盘牺牲局,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诸位听。他随口交代,让他们保密。他们没胆给浮云卿揭露事实,因为他们明白其中利害。
若敬亭颐真要反,那他们这些贵人,定会重蹈覆辙前朝贵人的悲惨命运。
他们当然希望敬亭颐不要反,他们跟着官家一起在赌,敬亭颐会不会为了浮云卿,放弃造反。
这是件无比荒谬的事。拿小情小爱赌万里江山,可笑,滑稽。
偏偏他们上了官家的贼船,只能跟着官家的脚步走。
顾婉音抬眸,扽了扽浮云卿的外衫。
“这件绛红水纹衫,是妗妗给你捎给你那件罢?哎唷,果然十六七岁的小娘子,穿什么都朝气蓬勃。”顾婉音打量着浮云卿,“喜不喜欢这件衣裳?要是喜欢,妗妗再给你做一件。”
浮云卿臊红着脸皮说喜欢,“二妗妗,缝衣裳费眼。听二哥说,你俩最近在备孕。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太操劳了。该歇就得歇。你给我那箱衣裳,我还没穿个遍呢。这事往后再说罢。”
言讫,话锋一转,问道:“二妗妗,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婉音勾起嘴角,安慰她说没有。
“秋猎遇险这事,把我吓得不轻。”顾婉音犹豫再三,还是给了浮云卿一个紧实的拥抱。
浮云卿拍着她的背安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妗妗,这说明我的福气还在后面。不过说实话,我心里也发憷。后几日的赛事,我就不掺和了。我想待在府里,照顾敬先生。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身子本不硬朗,如今又中了毒,我实在放心不下。二妗妗,你们好好参与罢。”
顾婉音颔首说好。最后,她还是不敢把真相说给浮云卿听。
只能目送浮云卿离去。
黑黢黢的夜色格外漫长,卓旸点了盏莲灯,递到浮云卿手里。
他道:“两位婆子说,您与受伤的人同睡不吉利。所以养伤期间,敬亭颐得歇在信天游院。您随时可以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