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从身后抱住了她, 其人轻浮的举止,以及对于卫生的不太讲究,让沈瑜年心生反感。
他的两只手先是紧紧箍住了沈瑜年的肩膀, 而后不规矩地下移……大有占人便宜的意思。
沈瑜年岂能坐以待毙,她扬起手中的针,眼里淬着冷光,往男子手上狠狠一扎……接着,疼得男子即刻松开手, 捂着手腕处,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她一脸冷漠,整理着被揉皱的衣服, 继而无事发生似的, 用纸巾擦去针上的血,稳如泰山地坐在小板凳上,继续缝她的娃娃。
男子也不恼,发觉手上没那么疼了,就巴巴地走到她跟前, 撅着嘴:“赵栩妹妹,我是赵普,你真不记得我了?”
正在喝水的沈瑜年, 闻言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
好家伙, 还和宋朝宰相同名……
“不记得了。”她头不抬眼不睁, 仔细研究娃娃的针脚。
赵普又走近了一步,不依不饶,“你是不是和那个小白脸好上了?就忘记要嫁给我的事了?”
沈瑜年停下手中的活计, 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依次分解信息量较大的两句话。
“哪个小白脸?”她转念一想, 问:“是不是左眼下有颗痣的小帅哥?”
她的第一反应,是邵渝。
赵普回忆了一番,摇摇头,“是这里有颗痣的。”接着,他指了指脖子处,吐槽道:“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打起人来是真疼。”他举起胳膊,“去年给了我一拳,到现在还没消肿。”
沈瑜年把视线从他的手臂处移开,淡淡地问:“还有,别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又补刀:“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看上你?”
“你……”赵普愈发伤心,“咱俩从下就定了娃娃亲的,你忘了吗?”
沈瑜年惊得久久回不过神,立马站起来,质问道:“这是21世纪,什么娃娃亲!”
从他添油加醋的叙述中,她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原貌:赵普的父亲是桐县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出沈瑜年所料,自小长相漂亮的赵栩,还没出生,就被定下了“娃娃亲”。
也就是说,孩子对其终身大事完全不知情……或者说难以抗争的情况下,以利益交换的方式,安排得明明白白。
赵普见她陷入沉默,以为对方想起来了,“好心”提醒女孩自己的好处,“你是我们这一片长得最好看的,小男生们都喜欢你,小学那个男班主任就爱盯着你看。”
“那天放学,要不是我,你早就……”
“早就什么?”沈瑜年攥紧拳头,把指关节压出响声,泛红的双眼看得赵普一阵心惊,后者结结巴巴:“那天我和默默放学找你一起走,哪里都找不到人,找到办公室的时候,看见他捂住你的嘴。”
他小声嘟囔:“幸亏我们去的早,他没得逞……”
“这个人还活着吗?”沈瑜年打断了他,目光凶狠,在心里早就把那个人凌迟了千遍。
赵普似是被她吓到了,眼珠子一转,回答:“就是个实习老师,没待多久就回城里了,应该在哪个学校教学吧。”
细思恐极……
沈瑜年曾看过一本书:道貌岸然的补习名师,对女孩受实施诱.奸长达五年之久。女孩遭遇了最丑陋的暴行,灵魂被丑恶的人性层层盘剥……与灵魂相悖的痛苦,最终将女孩压垮,使其走向毁灭。
自她疯癫之前,她已经被世俗的偏见与流言杀死数遍。
书里加害者的原型,没有受到法律的惩罚。
现实当中的人渣,换了个名字,继续从事教育事业。
沈瑜年的心脏被一刀一刀割着,簌簌而下的血液,漫过此地深重的罪恶。
俗话说,当你发现一只蟑螂,暗处已经繁衍了成千上万只。
以赵栩的外貌,在此地对她抱有不干净心思的何止一人?加之略显清冷的性子与不甘堕落的志向,想必被人孤立欺负的事情,也少不了……
沈瑜年不敢再想,因为与这具身体的共感之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同样在痛。
痛得她,抹不去,放不下。
山外晴空万里,可谁知静谧之下,实则一摊烂泥。罪恶于这片山清水秀间悄然滋生,随着雾气蔓延四方,企图将阳光下的女孩拖入深渊。
沈瑜年眺望远方,透过山岭浓重的白纱,直视藏于高山的太阳。
他们的罪恶,是否如同太阳身后的月亮,正面温和如水,包罗万象。
背面千疮百孔,溃烂入里。
沈瑜年嘴角在笑,眼角的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下,她的心口为痛苦缠绕,一下一下,抚摸着自己的脸……应该说是赵栩的脸。
她想问:
赵栩啊赵栩,这么苦的生活,你是怎么扛过来的?
这具身体的主人,并非与生俱来的温室朵,而是烧不尽的野草,可以被吹散,但绝不能枯萎。
她穷尽所有,只想和命运赌一堵。
由于过早感受到人性的丑恶,赵栩从小对身边人怀有极大的警惕性,早慧的她一眼便能望穿人世,从此学会了明哲保身。
她期待,妈妈有一天能带她走。
赵栩知道,只有拼尽全力走出围栏,生活才有可能眷顾她。
因为只有离开这个恶意丛生的山岭,她才配拥有重获新生的权利。
要么离开,要么……还是离开。
后来,妈妈终于来接她了,赵栩望不尽头的苦日子,在小学毕业那年,结束了。
阴影仿佛河中的鹅卵石,无法随着岁月顺流而下,而是永远留在原地,常伴命运,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痛苦的过往。
甚至偶尔会逆流而上,入梦打扰。
沈瑜年从伤感中抽离出来,勉强挤出笑容,“谢谢你……和默默,那年救了我。”
她能看出,面前的男生虽然举止粗俗,受教育程度不高,但心地应当是善良的。
“对了,你说的默默,她去哪儿了?”
赵普:“她?两个月前嫁到隔壁市了,具体是哪里我也不清楚,联系不上她。”
伤口紧缩之处,因为他的一句话,再度伤而见血。
沈瑜年不敢去想,如果赵栩留下,肯定会是第二个“默默”,难逃早早嫁人的命运,浑浑噩噩度过一生。
“所以,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赵普绞着手指,灰扑扑的脸上,显出期待之色。
沈瑜年斩钉截铁:“不考虑。”
这边刚拒绝完,男生黯然离场,接着她一转头,发现不远处的赵盼怡正背着篓子,风尘仆仆地往家里走。
“小姨!”沈瑜年冲她招招手。
赵盼怡面颊覆上一层薄汗,脸色红润,咧嘴一笑之际,眼神明亮,露出了可爱的小虎牙。
沈瑜年看向对方后背的篓子,知道她是上山采蘑菇了,问:“咱们中午吃蘑菇吗?”
赵盼怡摇摇头,“这是给孩子们当午饭吃的。”她唯恐姑娘理解不了孩子从何来,解释道:“这不是孩子们放寒假了吗,家里也没有人看顾,就统一在小学上托管。”
“那……我能跟着去看看吗?”沈瑜年其实有些好奇,大山深处的学校,应该是怎样的。
再者,她再呆在这里,不知道又会有什么奇怪的人来同她翻旧账,眼不见心不烦。
……
到了学校门口,沈瑜年四下环望,学校比她想象中的好上不少:
与她在电视里看到的破败砖瓦房不同,这里一座座小高楼拔地而起,淡黄淡绿的乳胶漆粉刷过后,仿佛教育之土蓬勃而生的朵,象征着希望的曙光。
一圈400米的红绿操场,小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缓缓流淌,无忧无虑,奏出悦耳的旋律。
“栩栩来了。”齐凤雪搂住沈瑜年,见她惊讶,介绍道:“漂亮吧?”
沈瑜年愣愣点头。
“你妈妈出资重建的。”
齐凤雪笑意更深,像是在说全天下第一骄傲的事情。
因为她的挚友梧楠,就是她最大的骄傲。
而齐凤雪,则是延续了好友的希冀,担任这所九年一贯制学校的校长。
“我妈……”沈瑜年今天莫名多愁善感,眼睛又湿润了,过了半天憋出一句:“真棒。”
两人绕着操场闲话家常,在篮球架旁的单子云化身孩子王,被一群小朋友围着,像是猴子跳进人群,俨然成为了焦点。
小朋友们的问题多得很,叽叽喳喳个不停。
“大哥哥你多高啊?”
“大哥哥你长得好帅啊!”
“……”
“大哥哥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生性腼腆的单子云面对小朋友们的夸奖,黝黑的脸竟也红得明显,可唯独对最后一个问题,回答得坚定:
“最迟今年年底,一定请大家吃饭。”
他这边夸下海口,那边就遇上了女友“女儿”复杂的眼神。
沈瑜年也不多说什么了,无奈耸肩,给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就继续拉着齐凤雪遛弯了。
“干妈,你就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吗?”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得齐凤雪心里发酸,沉吟稍许,道:“想过,但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齐凤雪和赵梧楠是一对患难姐妹,而齐凤雪的不幸,少半出自原生家庭,多半来自婚姻。
就想影视剧里演的那样,她的丈夫家暴酗酒出轨,是十足的“反派”角色,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好。
凡是男人沾点的毛病,他有。正常男人不沾的毛病,他还有。
齐凤雪怀孕时,其夫醉酒之后对妻子大打出手,致其流产,后因救治不及时,终身不孕。
齐凤雪讲到这里时,沈瑜年紧锁眉头,胸膛起伏加剧,眼里满是恨意。
而讲述者本人却看开了不少,展颜一笑,“不怀孕也挺好的,帮那些臭男人生孩子养孩子,我还嫌麻烦呢”
“跟着这个畜生,真是苦了你了。”沈瑜年轻轻攥了一下她的手,以示安慰。
生活不是影视剧,主角受苦受难之时,往往不会有从天而降的正义。
反派则是更为嚣张,并不会接受制裁,反而笑到最后——俗称,祸害遗千年。
后来,齐凤雪以身犯险,拿住了对方出轨家暴的证据,虽说过程不太顺利,但最终还是顺利离婚了。
离婚于她而言,象征着新生。
象征着她不用再行走于漫长的黑夜,终于能拨开云雾,见朝阳。齐凤雪苦笑,感慨道:“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也没有想往外走的心思了。”转而面向她的孩子们,眼里流露出温柔的光泽,“但她们不一样,她们一定要好好学习,走出大山。”
某种程度上,齐凤雪很羡慕赵梧楠,能离开这里,替自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