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来到两年后的某天,观潮师兄忽然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诸如“俗世种种皆梦幻泡影”、“心蒙尘已久,当以血拭之”、“你我兄弟”、“替我到外面看看”此类,听得观真很是发懵。
与此同时,自幼拔群的灵性也让他隐隐意识到,这位待他如亲弟的哥哥只怕命不久矣。就在当晚,睡眠质量一向不错的他做了个极真实的梦。
梦境场景,为寺内防守最为森严的藏经阁。
这个连他都鲜有机会进去的地界,很有些说法:
相传数千年前,一位心存大爱、矢志普渡众生的僧人,为让众生摆脱【愚惰之祸】,耗时十年,历无数艰难险阻,终于取得老佛真言若干。
回朝后,一一记录在册,这才有了大名鼎鼎的《极乐九藏真经》。
经书著成后,其师弟高僧:普获,盘坐帝京观乌台,讲经四十九天,终解世人愚惰,由此修成正果。
不错,这古佛寺的藏经阁,就是当初两位高僧整理真经的地方。
最早的《极乐九藏真经》,与其后数千年,历代高僧所著经文,皆存于此处。
往日,这阁内每处,都有武僧守护。
梦里也不知怎地,向来尽忠职守的武僧全都没了踪影。
昏黄的长明灯下,只剩下一老一青,两道身影,相向而坐。
阁内,极长的红烛静静而燃。
在这场极真实的梦境中,观真小和尚甚至能够听清烛泪缓缓滑落的声响。
噼啪——
雕镂精美的灯罩内,乍起一朵火。
那道稍显苍老佝偻的身影一开口竟是师父普愚的声音:“娃啊,执念是苦啊。寺内属你和观真悟性最佳,最有可能登临觉者之境,你又何苦自误呢?”
“师父……”师兄观潮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宽和平静,“真经……真能普渡世人吗?”
“祖师求觉者真言、著书解众生愚惑的典故,伱不是听了十几年吗?这可是你从小所学的东西。你现在已经离经叛道到连这些也要怀疑了吗?”
“师父,弟子在一个兵灾不断的村子里降生,打小就和乱葬岗的野狗抢食吃。也算亲历过苦难。更深知,外面的百姓究竟在经历些什么。不是说,真经能拯救万民吗?可为什么,几千年过去了,众生依旧困苦呢?”
“那是因为他们久不闻佛音,又陷入了愚惰之祸。只要你和你师弟,有一人成就真佛,就可向苍生讲法,令俗世万灵重新晓悟彼岸极乐。到那时,你所看到的灾厄苦难,就都会消失了。”
“可这是历代祖师都未能做到的事……”
“你们二人作为天生佛子、未来的觉者,生来就是要做常人不能做之事。我们做不到,你们一定可以。”
“佛子……”
聊到这里,观潮缓缓抬起头,嘴角噙着一抹莫名的笑意。
“佛子、佛子……”
他重复念叨了好多次,忽然昂首道:
“这一世的穷苦人,过了彼岸,再到转生池,下一世就成了事事顺利的富贵人;而这一世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却享尽荣华富贵的恶人,到了下一世,就成了六畜六牲。”
“师父啊师父,你们所谓的真经,就是要告诫芸芸众生甘受当前的苦难,以换取来生的‘极乐’吗?”
“凡人之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几十年,享荣华是片刻须臾间,受苦难是胜似几千年。”
说着,他遥遥一指不远处蒙着一层厚厚阴影的经书,沉声道:
“这些经书,只告诉困苦人,甘受苦难、不作‘恶事’,可换取下一世的富贵。”
“却未告诉他们,末法之劫已至,能熬过往生池的灵魂千不存一。”
“既无有来世,为何不告诉那些向善的苦难人,他们可以枭了那些为富不仁者的首,以换取这一世的富贵……”
“如果所谓佛子使命,就是为千千万万的苦难人编织一场泡沫般的幻梦,作那些虎狼蛀虫饱享富贵的背/书帮凶,那贫僧……”
“够了!”普愚厉声打断道,“你以为自己很聪明?能想到这一层,是不是还要为师夸夸你?!”
“观潮啊观潮,想你作为天生的觉者,本该以大智慧引领世人摆脱困惑,却率先沉入了愚惰之祸,还敢道出这等污秽之言。”
“你以为我们是神佛吗?坐在台上,张一张嘴,百姓就信你服你?所谓的老佛真言,其实是百姓内心的声音!这是他们真实需要的!反而是你这种想法,才是会伤到他们的祸根!”
“娃啊,你——着相了。”
红袍老僧一字一顿道,一张善面由于情绪过于激动,稍显狰狞,在昏暗灯光的掩映下,透着几分诡谲阴冷。
之后,小僧观潮又大声辩解几句,却未注意到,自家师父的眼神正越发不对劲。
大概过了一刻钟,老僧忽然起身,这皇宫织造府新造的僧袍颜色异常鲜亮,就像浸透了淋漓的鲜血。
与大徒弟对视良久,他倏地叹了口气,似是耐心到达了尽头,一步上前,贴近对方耳边,音量极轻地说了句:
“孩子,师父再教你最后一课。
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可戳破。一旦戳破,便会有灭世灾洪倾压而至,毁尽一切。
你知道这两样东西是什么吗?”
老僧的声音阴冷沙哑,又带有莫名的韵律,就像是心魔的低语。
观潮似有所感,可他的悟性还是不够,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师父告诉你……”老僧凑到小和尚的耳边说,“是神佛、肉食者的利益与‘蝼蚁蜉蝣’的幻梦。”
“你只看到了前者,却对后者一无所知。看事情这般片面,我又怎能放心地把俗世佛门交给你……观潮,去闭关吧。”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
观真从睡梦中惊醒,几日后,收到师兄被“升米恩,斗米仇”的乞丐当街刺死的消息。
对此,他表现得极为淡漠,似是对这位“陌生人”的死,毫不上心。
师父对此也颇感满意,只温柔叮嘱几句,就飘然离去。
彻底“觉醒”的观真将一切深压心底,安心修炼,短短三年,就在帝京闯出了不小的名气。
直到这日,他又做了个梦:老家闹了饥荒,红尘的父母被曾帮助过、饿得红了眼的乡人杀死。
孩提时的美好记忆涌上心头,他不禁潸然泪下。
正要收拾东西,设法返乡时,一道魔鬼般的声音却在他的耳畔响起:“孩子,你果然觉醒了‘佛眼通’。藏经阁里的声音……你都听到了吧。”
虽是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
观真十分自然地转过头,少年澄澈干净的眼眸写满懵懂:“啊?”
红袍老僧面无表情地观察一阵,忽地笑了:“孩子,你的修为还不过关呐,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情绪流于表面……去闭关吧。”
故事结束。
罗浮抿了口清心茶,许久才回过神。
被审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