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张哲这是第一次认真的近距离细看苏明烟。
“苏大家这话。”
“奴可不喜欢苏大家这个称呼,”苏明烟淡笑的看着眼前男子的眼睛,“我这话说得最是明白不过。你是天下间最出色的男子,莫做那自欺欺人之事。自从诗擂那一次,奴的心里便住进了你。原以为只是一时情动,可谁知却是越陷越深。武陵一别,还道人生无常,从那时起奴便有了禅心,谁知却在山间与郎君相对而居,曲乐间斗了好些回。”
“还只道是天意垂怜,让奴了结一番心愿,可竟再也脱不出来了,”苏明烟低头用手指敲击着栏杆,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平静,宛若在叙述另一个人的故事,“那一夜,奴是没有半分怨怼和后悔的,也想着就此分别,算是了却了一世因果。可方才看见郎君进门的时候,才知道一切都是奴的自欺欺人罢了。”
张哲没有出声,便是一句“自己何德何能”也没说,只是走在她身边听着。
果然,苏明烟又转头看他。
“说完这番话,奴的心里也算是真个了解了。南吴本来奴就是准备去的,这是奴这一生唯一的报仇机会,如何会轻易放弃?”
此刻,走廊走到了尽头,两人微微驻足便转身又并肩踱步向后。
“奴之前不答应嫁给南吴仇人,却是为了与陛下讨价还价。陛下要奴嫁去,自然是要奴见机行事,祸乱了吴国的王室。可奴却等不得陛下的吩咐,只求嫁去之后,能快意恩仇,这才故意拒绝此事。故而,何须要郎君来劝,那南吴赵圭我自然会嫁。”说完这话,苏明烟的目光隐隐抖动了一下,她还有一个之前不嫁的理由没有说。
张哲一时混沌,敷衍太过残忍,拒绝则更加残忍。他倒听出了苏明烟并没有要他做任何回应的意思,这一切都是苏明烟在决定嫁往南吴前把她的心思与遗憾都毫无隐瞒的排解了一番。
“烟姐莫要灰心丧气,容某回去思索一二,看可有法可解乎?”
听到“烟姐”二字,苏明烟偏头看向了另一边的廊外,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郎君不妨想想如何替奴策划报仇才是正理,这件事在奴心中如泰山之重,万无可易!”
张哲与苏明烟来到了走廊月门前,他正想告辞,却发现一把鹅黄的油纸伞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雨不大,某之馆舍也不过几步路,”张哲看看廊外的雨粉,这次拒绝得却很是委婉,“姐姐身子不比某等男子,仔细着了凉。”
苏明烟宛然一笑,一点也不意外,把伞收回横在手里转身飘然而去。
张哲正要转身,却听到了一阵悠然的歌声,却是身后苏明烟一边走一边轻轻哼唱起了曲子。
那是黄梅调,唱的却是七仙女抢了董永的伞不让他继续走人,非要嫁他的那段。
长安的这场秋雨从京畿一直蔓延到了陇西,甚至燕南。
十月秋雨在北地,已经成了冻雨。
半夜值守的郭八郎磨磨蹭蹭的出了窝棚,准备去替换城头上的王二。他有些嫌弃的把半旧的皮甲扔在了一边,这么冷的天气这皮甲又冷又吸水,他委实不愿意穿上。
最后他只抱着一把刀往城头上走,心里却在想着讨好队正的话,他因为贪睡已经迟了一百息,要是不把队正哄好了,那二十军棍可不是唬人的。
城楼石阶走到一半,郭八郎觉得有些奇怪,这个交班的节口上往日里总是闹哄哄的有些动静。可城头上今日里却安静的有些渗人,王二那队人居然也没下来!
他与王二都是各自队里唯一的弓手,是要待在最冷的碉塔上的,谁也不愿意在那上面多待一会。而且以王二的脾性,此刻早就该从下来与自己理论了,可城头上虽然有人影在晃动,却没有任何声响传来。
郭八郎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了城楼道。
刚好此刻有人说话,郭八郎认得这声音,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刘校尉,这让他当即放下了心。
可在郭八郎听清对方说的话之后,就如同一桶凉水浇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浑身上下冰冷一片。
“少了一个懒鬼郭八郎,想来应该是又睡过头了。不妨事,我亲自下去了解了他。你们放下吊桥,马上放代人进城!”
郭八郎吓得一个激灵把头缩了回去,刘校尉反反了?!
终于夜风变大了一些,将被雨水压抑住的浓浓血腥味从城头方向吹了过来。
郭八郎咬着牙,大着胆子探头往城墙外一看。
无边秋雨中,城下的黑夜里隐隐有东西反射着墙头的火盆光芒,那是大片的盔甲,隐隐涌动似乎都是马头,这是代人来了?!郭八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天爷,这些代人不是在围困横山郡么!他们是怎么渡过了柯山关天险,竟然来到了庆郡城下?
郭八郎看了一眼身后的石阶,逃命?!然后又看了一眼十几步外的大鼓和草棚下的偌大柴堆。
跑?逑!他能跑到哪里去,代人喜欢屠城,而且都是骑兵,他根本跑不掉!
一人高的柴堆藏在草棚下面,早就浇遍了火油,一口气冲出来的郭八郎,用衣服抱着一个火盆就冲进了草棚,根本顾不得手烫。
就在刘校尉的怒喝声中,柴堆瞬间燃烧了起来,柴堆后的大鼓也被郭八郎用柴火敲响。
秋夜雨中的庆郡被惊醒了。
当最近的援军爬起来乱哄哄的冲到了城门口,却发现城门已经被打开,吊桥也被放下,城外轰天的沉闷震动在迅速的接近。
有老兵当即色变,这分明是包着马蹄的骑兵,至少万骑!
代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