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喝水,不放心你,下来看看。”终于,对父亲的担忧与在乎坦然表露出来。
陈沛霖一脸淡然平静,语调虚弱:“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心里没有什么遗憾了,就盼着小孙子出世,我就能安心走了。”
到了这个地步,陈子敬连苍白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只是凝肃表情沉默着。
陈沛霖又问:“这几天有没有去检查,我怎么记得这日子该到了呢……”怀胎十月,他再病重糊涂,却也把孙儿出世的时间记得清楚。
陈子敬不自觉地锁眉,道:“检查了,医生说大人孩子情况都挺好。”
“是不是过了预产期?”
“嗯。”这些日子老人每天都在重复询问着孩子什么时候出世,陈子敬总不能说之前撒谎了,孩子还没到月份,只能继续编谎话圆上,“是过了预产期,医院方面说再等一个星期看看,如果还是没有发动的迹象,就实施剖腹手术。”
“胡闹……”陈沛霖低低斥责,“瓜熟蒂落的事,时间到了自然就生了,急什么。”
他们当然不急,只是害怕老人突然离世,带着最后的一点遗憾。
静静陪父亲坐了会儿,见他因体力不支再度陷入昏睡,陈子敬才悄然起身,离开房间。
在一楼露台愣愣地站了好久,习惯性地伸手去兜里摸烟盒,才记起已经戒烟半年了。
想到卧室里近来睡眠不佳的大肚婆,他又担心起来,转身上楼。
莫潇云是被小腿抽筋疼醒的。以往也有过几次,每次她一有动静,还未来得及痛呼出声,旁边的男人已经惊坐而起,熟练而有力地捏着她的小腿揉捏,直到抽搐的肌肉筋脉再度放松。
可今天,她醒来时,床边空无一人,伸手摸去,竟连一点温度都没有,也不知那人离开多久了。
老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全家上下都笼在一层沉闷的氛围中。
陈子敬虽然嘴上什么都不说,但她心里明白,他一定很难过很难过。这几晚,他都失眠,却因为照顾着她的情绪和睡眠,总是躺着一动不动。这会儿怕是不放心,起床下楼去看望老人了吧。
她幽幽地叹息,坐起身自己揉着还在抽搐不止的小腿,无奈怎么揉那疼痛都化解不了,反而因为蜷缩着而疼得越发厉害。
正拧眉硬撑着,房间门忽然被推开,下一刻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经到了床前,半跪在侧抬起她的腿熟练有力地推拿。
房间里暖气很足,男人身上却清冷地带着寒气,显然是在通风口站了很久。
“抽筋了怎么不叫我?自己哪揉得开,疼厉害了白天走路都成问题。”男人低着头专心而怜惜地为她按摩,嘴里严肃地训斥着,流露出的却是浓浓的爱意和关怀。
孕后期许多孕妇都会水肿,莫潇云也不例外,陈子敬见她痛苦紧皱的表情慢慢舒展,手上的动作也渐渐放轻。
“脚是不是肿得更严重了?”将女人的小腿放下,他看到那只白皙秀气的玉足已经像熊掌一样厚实了,英挺飞扬的眉宇一蹙,心疼地问。
莫潇云拉过被子盖住水肿严重的腿脚,转移话题,“爸爸怎么样了?这会儿是睡着还是醒着?”
陈子敬暗自叹了口气,疲惫的五官在宁静的深夜越发显得深邃,连眉宇间的神情都透着叫人压抑的沉重。
片刻后,他握着女人的手捏在掌心,也不知是想从她这里攫取一丝温暖还是徒劳地想抓住什么,复杂如浓墨般的视线垂下,语调晦涩而艰难:“我刚下去,看到他在吐血。看护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一直瞒着我们。”
男人掌心攥着的小手,无端端抖了一下。
莫潇云动了动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从私心里来说,她倒情愿老人家能像自己的父母那般,痛痛快快地离世。自己少受苦早解脱,晚辈们也不是用那么揪心难过。
可人总是矛盾的,明明知道用尽手段让老人家活着是在煎熬痛苦中挣扎,可就是倔强地不肯放弃,希望老人能多活一秒是一秒。
可这种痛苦,是不是老人心甘情愿的?没人去体谅。
“白天我去见过医生,医生说他现在的身体已经完全掏空了,虚弱到连药物都无法吸收的状态,他这般硬撑着,完全是凭借强大的求生意志。”陈子敬抬起头来,神情凝重而灰败,“刚才他又问我,孩子什么时候出世,我——”
不等男人话说完,莫潇云一把反握住他的大掌,眸光坚定而急切地道:“子敬,我们提前做剖宫产吧。”
陈子敬面色一凛,视线深邃地凝睇着她的眼睛。
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是考虑到剖宫产对产妇和孩子多少都有些不良影响,他心里依然顾虑重重。
莫潇云拉着他的手紧了紧,试图用自己的温暖安抚他一些些,“产检时医生说了,孩子发育的很好,如今的体重也已经达到六斤左右,关键是已经足月了,其实这时候提前剖腹取出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爸爸是惦记着孩子吧,想看孙子一眼,才这样苦苦硬撑着,我们圆了老人这个心愿,让他看了孩子,心无牵挂地走吧。”
最后一句话像是凌厉的刀子划过心口,男人强壮高大的身躯忍不住一抖,目光重又定在女人脸上,眼底满满的哀痛,无法形容。
*
翌日。
夫妇俩一早来了医院,找了一直负责产检的医生,说明了情况。
正常围产期是有40周,但极少有孕妇会在预产期当天卸货,绝大多数都会提前或退后一到两周。
陈子敬骗父亲说已经过了预产期,但其实莫潇云肚里的小子才刚刚满36周。
医学上,已满36周的妊娠称为足月儿,理论上讲,这个时候的胎儿降生已经能够较好地适应宫外生活了。
如果这时候人工干预提前将陈家小子生下来,这时间上一前一后的调和,倒正好圆了当初他们那个善意的谎言。
莫潇云孕期调养的好,孩子各方面发育都非常健康,医生听他们说明了来意,再三沉思,确定他们已经做好了决定,终于同意他们提早将孩子生下来。
“不过,要提前生育,并非只有剖腹产一种方式。”如今提倡自然分娩,而且随着医疗技术的进步,也有诸多手段可以减轻顺产的痛苦,所以医生尽职地提醒,“可以打催产针促进宫口软化张开,这样也能顺产生下孩子。但不排除有的孕妇打了催产经历了数个小时的镇痛依然无法顺产,最后还是要转而剖腹。所以,你们可以考虑一下,到底选择那种方式生产。”
其实以陈子敬来说,选择何种方式他没有概念,他只希望自己的女人可以少受苦就好。可莫潇云一听还能催生顺产,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生。
“可万一出现医生说得那种情况——”陈子敬闻言皱眉,担心她会遭两头罪。剖宫产他了解一些,据说打了麻药不会有什么知觉,很快就能把孩子取出来。而自然顺产的话,会经历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阵痛。他心疼。
“应该不会的。”莫潇云笑了下,安抚他,“我是经产妇,按说会比较快,你不要那么紧张,把什么事都想得很严重。”
“云儿……”
“医生,就这样决定了,给我打催产针吧。”压下陈子敬的异议,莫潇云转而看向医生,坚定而微笑地请求,回头又吩咐丈夫,“子敬,你赶紧去办住院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