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长城的金丹境瓶颈剑修崔嵬一头雾水,只是守着那拨莫名其妙出现在山头的人。
一位复姓独孤的公子哥,婢女蒙珑,以及一位名叫石湫的女子。
朱敛到了之后,与崔嵬点点头,后者御剑离去。
朱敛望向那个真名春水的女子,问道:“春水姑娘,我就两个问题,请你坦诚相告。”
那个婢女蒙珑有些神色不悦,脸色惨白的公子哥却神色自若。
春水点点头。
朱敛神色和善,笑问道:“第一,是春水姑娘自己想来找我家少爷?第二,是何时才有这么个念头的?是渡船坠毁之后,便想要在异乡找到唯一信得过的人,还是如今走投无路了,才不得已而为之?”
春水眼神清澈,说道:“之前从来没想过要找陈平安,现在之所以反悔了,是因为连累独孤公子被追杀,我只希望独孤公子能够活下去,陈平安可以将我交给大骊王朝。”
春水略微停顿,笑容真诚:“可能很幼稚,却是真心话。”
朱敛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信得过春水姑娘。”
然后佝偻老人笑眯眯转头:“朱荧王朝流亡四方的天潢贵胄,对吧?”
独孤公子点头道:“确实如此,不敢蒙骗前辈。我真名独孤端顺,如今化名邵坡仙,亡国之人,实在是暂时还不想死,才出此下策,以恩情要挟石湫姑娘,带我来这落魄山寻求庇护。”
朱敛问道:“是觉得到了落魄山一定能活,还是病急乱投医?”
独孤公子说道:“后者。”
他们三人这一路逃难,先后经过了两场截杀,一场是意外的狭路相逢,一场是大骊随军修士有备而来。
朱敛笑了:“你之于春水姑娘,有何恩情?说说看,我只是落魄山上管些琐碎事的,读书少,见识浅,真要好好请教独孤公子。”
孤独端顺哑然。之所以涉险救走石湫,他当然动机不纯,绝非什么光风霁月的侠义之举。
婢女蒙珑面容凄苦。怎的自己公子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朱敛沉默片刻,问道:“最后一场厮杀,发生在何处?”
独孤端顺说道:“南涧国周边,距离大骊龙州极远,之所以被截杀,是大骊随军修士当中,有人持有朱荧王朝的传国玉玺,能够循着蛛丝马迹找到我,厮杀过后,我先佯装南下,中途自行打断人身小天地当中的龙脉,再悄然北上,应该没有被大骊盯梢。”
年轻人的言语,可谓简明扼要。至于其中的万分凶险,以及付出的代价,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敛问道:“独孤公子,你是愿意在一亩三分地苟延残喘,还是慷慨殉国?”
独孤端顺笑道:“老前辈此问多余了。”
朱敛点点头,望向那个身世惨淡的北俱芦洲女子修士,笑道:“春水姑娘,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我家少爷惹来很大的问题?”
春水刚要说话,朱敛就已经笑道:“你是怎么想的,之前说过了,我记性不错,听过就知道了,所以我现在只是说个事实。”
春水点点头,咬紧嘴唇,渗出血丝。
她一只手藏在袖中,死死攥紧一物,胳膊轻轻颤抖。
除了向独孤公子报答救命之恩,其实她是有私心的。她希望能够将一件东西,送到落魄山。在那之后,就算落魄山拿她与大骊宋氏邀功,都无所谓了。
朱敛笑了起来,环顾四周。
拜剑台多有野生的柿子树,入冬时分,一颗颗挂在高枝上,红彤彤得可爱。
在藕福地的家乡那边,柿子有个别称,十分别致——凌霜侯。
朱敛最后对那个神色恍惚的年轻女子说道:“如果我家少爷在这里,一定会很高兴,能够与春水姑娘久别重逢。”
朱敛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拜剑台。
婢女蒙珑轻声问道:“公子,这是?”
独孤端顺豁达笑道:“寄人篱下,讨口饭吃,也是不错的。”
朱敛走下拜剑台后,魏檗随之出现。
朱敛气笑道:“有你这么上杆子触霉头的大山君?”
魏檗笑道:“反正闲得慌。”
朱敛双手负后,缓缓说道:“那位石湫姑娘,是肯定要救的,至于其余两位,其实还是弄明白一件事就行了。”
魏檗说道:“那就是谁告诉了他,来到这座名声不显的落魄山,就都能活。”
朱敛一脸震惊道:“魏兄高见啊!”
魏檗报以礼节性微笑。
朱敛挠了挠头,笑呵呵道:“也好,我可以找点正事做做,不能总当个系围裙的厨子,还每天给人嫌弃咸了淡了。咱们落魄山,也该到了主动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不然没必要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朱敛嗤笑道:“拣软柿子捏?”
魏檗会心一笑。
看来玉液江水神娘娘一事,还没消气。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边,说道:“巧了,又有客登门。”
两人一起凭空消失,出现在落魄山上。曾掖和马笃宜便看到了那位玉树临风的神仙中人。
至于一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实在是人比人,远远不如耳挂金环的俊美男子来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陈暖树赶紧起身,为两人介绍朱敛和魏檗,落魄山大管事朱老先生,北岳山君魏老爷。
曾掖和马笃宜吓了个半死。
如今一洲五岳大山君,其中又以魏檗境界最高,名声最大!
裴钱提醒道:“老厨子,到了吃饭点了啊,几手绝活都拿出来。”
小米粒抹了抹嘴:“可不可不。”
朱敛轻轻喊了声“好嘞”,立即去后院灶房忙碌去了,仿佛小小灶房就是朱敛的小天地。
魏檗心中无奈。比那姜尚真更能够靠脸吃饭,非要当厨子。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也有故友重逢。
董水井,林守一,还有当年那个忧心“小石头”绰号会传开的小姑娘石春嘉,她跟随家族搬去大骊京城之后,如今已经嫁为人妇。她和李宝瓶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
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隔壁的草头铺子,曾经都是石春嘉的祖业。而石春嘉与那桃叶巷出身的石灵山,也有些亲戚关系,不过石春嘉辈分高些,两人真要见了面,石灵山还得喊她一声姨。
世事难料,当年的同窗好友,小镇一别,分散四方,十多年之后,就已经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石春嘉如今乐得相夫教子,夫君是位世家子弟,姓边名文茂,家族与那位画作能够搁放在御书房的丹青圣手却无渊源。边文茂所在家族,已在大骊京城定居数百年,祖上是卢氏王朝豪门,约莫是祖荫绵长,又是树挪死人挪活的缘故,在大骊扎根的家族,官场上不算显赫,但是大多身份十分清贵,家族多清客幕僚,皆是早年大骊文坛小有名气的读书人。
还有那山上神仙的家族记名供奉,更是不俗,一位是长春宫祖师堂长老,一位运道不济,早年与几位山中久居的得道好友,御风路过骊珠洞天辖境上空,不知为何与圣人阮邛起了冲突,下场不太好,可好歹留住了性命,比另外一位直接身死道消的道友,还是要幸运些。
这次碰头,还是董水井有次去大骊京城做买卖,去找石春嘉,石春嘉就想要约个时间,昔年同窗好友们,一起在家乡槐黄县聚一聚。
只是这次李宝瓶南下游历,错过了,所以石春嘉这会儿在可劲儿埋怨李宝瓶。
一行人都坐在店铺后院里边叙旧,掌柜石柔搬了桌凳,端来了茶水糕点,很快就离开了。
董水井听着石春嘉的絮叨,笑道:“宝瓶连你的面子都不卖,确实不应该。”
林守一点点头:“回头让李槐说她去。”
石春嘉白眼道:“李槐?拉倒吧,针眼大小的胆儿,在我家宝瓶面前敢喘大气儿?”
突然意识到身边还坐着夫君,石春嘉赶紧坐好身姿,收敛神色。
边文茂是位风流倜傥的读书种子,长辈给取的名字绝好,如今在翰林院编撰史书,是大骊本土官员当中的清流俊彦,不算太拔尖,不过年纪轻轻,就能够在大骊京城文坛站稳脚跟,还在被誉为“储相之地”的翰林院当差,一旦外放,将来官位不会小。也就是来了这曹、袁两姓必争之处的槐黄县,到了别的地方,边文茂都是一等一的衙门座上宾。
边文茂对这两位年轻男子的印象,一个很一般,一个还凑合:很一般的,是商贾出身的董水井;还凑合的,是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林守一。
至于两人家世背景,石春嘉大致提过,都是些无心言语。董水井家境不算太好,但是早早立业,至于成家一事,有些悬。
林守一的父亲,先后在三位龙窑督造官手下任职,据说如今也在大骊京城任职,只是与石家没什么往来,边文茂也不觉得值得如何结交一个外来户的林家,倒是林守一,能够在山崖书院求学,将来跻身大骊官场,应该混得不会太差。
李槐风风火火走入后院:“好啊,羊角丫儿小石头,这么多年不见面,一见面就说我坏话?”
石春嘉转过头,愣了半天,虎头虎脑一李槐,怎么突然就长成了个高大年轻人?
林守一与董水井,前者变化不大,从来是那个模样德行,董水井也还好,唯独李槐,怎么都与小时候的印象不沾边。
比如裤衩给李宝瓶丢到了树上,李槐就满地打滚嗷嗷哭,就为了把齐先生招来。
石春嘉站起身,打趣道:“李槐?这些年,饭没少吃嘛。”
边文茂缓缓起身,笑着没说话。
李槐是妻子说得比较多的一个同窗,言语无忌讳,说了许多糗事,所以也是边文茂最不感兴趣的一个,一看就是个读书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靠着祖上积德才去的山崖书院,这种人给他几个台阶,也站不住脚,迟早会退回到台阶底下去。董水井好歹有一技之长,隐隐约约有些小道消息,说是此人同时攀附上了曹督造和袁郡守,若真是如此,买卖做得应该不会太小。
李槐先与边文茂打了声招呼,人家明摆着不是很待见自己,礼貌且疏远,可自己总不能让好朋友石春嘉下不来台,笑脸得有啊。再一屁股坐在石春嘉对面,抓起一块糕点,含糊不清说道:“宝瓶临行之前,说她返回书院之前,会去趟京城找你的。”
石春嘉笑道:“还算有点良心。”
林守一和董水井相对而坐,其实两人一直关系不错,但就是顶针,石春嘉觉得挺好玩,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都喜欢李槐他姐呗。
石春嘉倒是没觉得林守一出身更好,还是读书人,李柳便一定会喜欢林守一。
石春嘉总觉得那个经常去学塾接弟弟放学的李柳,感觉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奇怪。照理说,当年李柳岁数大些,已经是少女了,见谁都柔柔弱弱的,与那泥瓶巷宋集薪身边的稚圭,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也都是美人坯子,不过石春嘉反而觉得真要相处起来,见谁都没个笑脸的婢女稚圭,可能没李柳那么难打交道。
边文茂在州城那边还有一场朋友应酬,不过妻子难得出京返乡,又都是她小时候的朋友,这位探郎也就熬着性子,不流露出半点情绪。
石春嘉善解人意,在压岁铺子待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就起身离去,去往州城,骑龙巷那边有夫君朋友的马车候着。
李槐他们一起送到铺子门口,刚好于禄和谢谢也从林鹿书院那边下山,来到骑龙巷,打算大家一起去落魄山。
先前李槐一个人去了趟落魄山,回了披云山书院,一直反复念叨着“惜败惜败”。
边文茂也没太上心,客客气气与众人告辞,扶着妻子走上马车,最后再作揖告别。
目送马车远去之后,所有人继续去铺子后院闲聊,李槐双手抱着后脑勺:“这个边文茂,心里头的架子恁大。”
林守一淡然道:“石春嘉是找夫君,边文茂真心喜欢她就成了,石春嘉又不是为我们找个聊得来的朋友。”
董水井点点头。
李槐撇撇嘴:“我只是觉得石春嘉可以找个更好的。”
林守一摇摇头:“没道理可讲。”
李槐突然忧心忡忡:“宝瓶一个人走江湖,真没事?她也不是修行之人啊。”
林守一想了想,还是没有道破玄机。
于禄和谢谢也是差不多的心态。
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估计就只有出门走不走运、就看地上有无狗屎的李槐了。
林守一在去往落魄山之前,让李槐他们稍等,去了趟祖宅,洒扫庭院和祠堂,年轻读书人,独自一人,心中默念家训。最后上了三炷香,喃喃道:“敬谢先贤。”
李槐性子急,说是他先去真珠山那边等着。
到了离自己祖宅不太远的那个小山头,裴钱和周米粒早就在那边等着了。
裴钱说道:“败军之将!”
李槐赶紧说道:“虽败犹荣,不敢言勇!”
裴钱点点头,上道。
裴钱问道:“咱们分舵的那俩喽啰呢?”
李槐愧疚道:“那俩文章写得岔了,给夫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会儿正啃笔杆子呢。”
裴钱摇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小米粒:“周米粒,以后就是咱们分舵的副舵主了。”
周米粒愣在当场,喜从天降啊!如今自个儿官衔好多!
李槐大喜。原本总共就三人的分舵,如今总算有点兵强马壮的意思了。
之后所有人浩浩荡荡去往落魄山。
到了落魄山,于禄在山门口那边就停步了,说晚些再登山,先去与看门翻书的少年元来闲聊。
谢谢也独自逛荡去了,在山巅山神祠那边遇见了走桩练拳的岑鸳机,以及一旁站桩的少女元宝。
谢谢有些神色恍惚,就像瞧见了早年无忧无虑在山上修道的自己。
在那之后,裴钱在老厨子和魏檗点头后,带着小米粒去了趟莲藕福地,一起沿着以前走过的道路跋山涉水,走到了南苑国京城。路过状元巷,去了那座寺庙烧香,然后坐在廊道那边发呆。
周米粒反正就是陪着裴钱,裴钱开心的时候,小米粒就多说些,裴钱不太开心的时候,就跟着沉默。
最后裴钱挑选了一处私宅,是她偷偷钱买下来的,其实老厨子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她。
那处,是昔年大魔头丁婴带着鸦儿和春潮宫簪郎周仕,一起落脚的幽静宅邸。
裴钱在那边盘腿而坐,学师父卷起袖子,开始闭目养神,温养拳意。之所以来此,是为破武道关隘。
莲藕福地的武运,她裴钱要凭自己的本事,能收回几分是几分。
而且到时候魏檗会打开福地大门,裴钱也会将从浩然天下赢得的武运,学师父全部打散,反哺莲藕福地。
崔爷爷走了就是走了,是没得法子回家了,那就将崔爷爷遗留在这边的武运,由她带回落魄山。
宝瓶洲中部地带,已经动工开凿一条亘古未有的入海大渎,涉及十数条江河、数十座拥有山神祠、土地庙的山头。
这等通天大手笔,便是那些亡了国的遗老,也唏嘘不已,那大骊蛮子,委实是敢想人之不敢想,做人之无法做。
大骊朝廷如此劳民伤财,年轻皇帝如此贪功求大,真不怕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到时候遭罪的,还不是各地百姓?
只是听说观湖书院,口碑绝好的那座新中岳,以及历史悠久的云林姜氏,都会参与其中,就越发让人百感交集了。难不成以后整座宝瓶洲,便真要姓宋?成为一家一姓之地?
大骊朝廷从地方上抽调三人,负责大渎开凿一事,分别是上柱国关氏嫡玄孙关翳然、京城篪儿街将种刘洵美、青鸾国文官柳清风。
除了最后一位从未听说过,大骊京城官场对关翳然和刘洵美两个年轻晚辈并不陌生,一来两人都出身高门,二来都是年轻一辈当中的俊彦人物。尤其是关翳然,早早投身边关,以随军修士的身份,从死人堆里成长起来。刘洵美也不差,南下一路,实打实拼杀出来的官身。
关家职掌大骊吏部太多年,被誉为稳如山岳的尚书大人,流水的侍郎、郎中。
一般而言,侍郎尤其是左侍郎,外调地方,担任一地封疆大吏,即便品秩相当,也算贬谪。所以吏部的左侍郎,大骊官场上流传的笑话有许多,相传曾经有两位离京为官的封疆大吏,辖境毗邻,皆是吏部左侍郎出身,相逢一笑。
不过大骊朝堂,对柳清风,极为陌生。事实上就连关老爷子坐镇的吏部,翻遍档案,对于柳清风,也熟悉不到哪里去。
藩属青鸾国重开漕运一事,吏部对柳清风考评一般,他只得了个良。算是没有功劳,小有苦劳,才得以主政一方,被朝廷平调到一个边境郡担任郡守。不承想屁股还没坐热,就立即需要北上,与一大帮高不可攀的山水神灵、山上神仙打交道,从正四品擢升为从三品,大骊朝廷授予了一个临时设置的大渎督造官,关翳然和刘洵美品秩都未变更,所以反而像是沦为了一个藩属小国文官的副手。
不过从一位藩属官吏,骤然提拔为大骊官场大员,柳清风不是头一个。大隋旧藩属黄庭国一郡太守魏礼就连跳数级,被破格提升为如今的大骊龙州刺史;山水神灵当中,红烛镇地界,三江汇流之地的某位土地公,升为一州城隍阁城隍爷,都是官场怪谈。
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据说也有高升的迹象,大骊吏部那边已经透露出些风声。
位于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莫名其妙从偏隅之地,变成了一块官运亨通的风水宝地。
官员分清流浊流,如今宝瓶洲最大的清浊之分,其实就看是否出身大骊本土了。
只不过这些官场变动,相较于神水国余孽神祇的棋墩山土地魏檗,先升为披云山所在的一国山神,继而顺势成为一洲北岳山君,都不算什么,不值得大惊小怪。
大骊铁骑南下征战多年,跻身武将之列的年轻面孔,其实更多,除了将种门庭子孙,不乏市井贫贱出身。
只是大骊边军死人快,提拔快,大骊百姓经过百余年熏陶浸染,早已习以为常,文官、山水谱牒体系历来运转严谨,故而有人突然冒头,相对比较扎眼罢了。
今天是三位大渎开凿主政官员的第一次聚头,没什么接风洗尘宴,就在一条大江之畔。
柳清风,扈从王毅甫。
关翳然一头雾水,这位上柱国姓氏子弟,自己也莫名其妙,按照太爷爷的说法,他本该负责一条南北向的山上渡船航线,他连朋友都给安排上了,结果自己跑来这边,自然讨了一顿大骂。
刘洵美,身边护卫两人,曹峻和魏羡。
魏羡跟着祖宅位于泥瓶巷的剑仙坯子曹峻,跟着这位半点不像勋贵子弟的刘洵美,还算混得风生水起。
魏羡以随军修士的身份,凭借一笔笔实打实的战功,得了个武勋官,如今已经手握实权,与曹峻一起是刘洵美的左膀右臂。
传言魏羡在大骊第二位巡狩使曹枰那边都是有印象的。至于曹峻,更是在大骊军伍当中极有名气。
三人各自介绍一番。
关翳然和刘洵美是至交好友,所以需要认识的,其实就只有那个横空出世的柳清风。
然后不远处走来一位白衣少年郎,骑在一个孩子背上,手拎树枝,嚷着“驾驾驾”。
临近众人,那少年大笑道:“我有一头小毛驴儿,从来不喊饿!”
清风城,一位红衣女子牵马出了城,夜色里,走入了郊外三十里外的山坳里。
隆冬时节,一路上竟然桃烂漫。
李宝瓶牵马缓行,环顾四周,风景宜人。四面青山,白云不断山中起。
再向前一些,就是她此次清风城之行的目的地,是个绿水接柴门的茅屋。
李宝瓶看了眼天上,大圆玉盘高高挂,那算是最大的月饼了吧。
一想到这个,李宝瓶突然笑了起来。好像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当年与小师叔一起,走过青山绿水的小姑娘,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
不过那会儿,自己背后还晃荡着一只小竹箱,穿着小草鞋。
红袄小姑娘,喜欢围着她的小师叔团团转,山高路远,好像再远也不怕。
李宝瓶低头瞥了眼腰间的雪白狭刀和那枚养剑葫。
李宝瓶站在原地。人面桃,立在明月中。
李宝瓶牵马而行,寻访之人,是同乡长辈,她爷爷的棋友。一个自称打遍福禄街棋道无敌手,一个号称桃叶巷第一高手,双方对弈,每次都很郑重其事,好像赌上了各自街巷的名声,不过李宝瓶不爱下棋,两位长辈下棋功夫高不高,不好说,倒是悔棋的借口理由,每次都换样,与齐先生没法比。
当年老人家的祖宅就在桃叶巷的尾巴上,离着福禄街不远,当然对于那时候的红袄小姑娘来说,小镇就没有远的地方,去神仙坟找蟋蟀、纺织娘,去老瓷山吭哧吭哧捡碎片,去龙尾溪抓鱼虾、螃蟹,去某家某户大门看那高高挂的镜子,去骑龙巷跳台阶,远远就能闻着桃糕的香味,听哪家突然有了一窝燕子叽叽喳喳得特别大声。
李宝瓶小时候的每一个明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好玩事情,每天的行程,都满满当当,所以需要小姑娘一直跑得飞快,车轱辘转动似的不停歇,仿佛跑得太快,一下子把童年岁月落在了身后,人长大了,童年就会留在原地,偶尔回头望去,愈行愈远,模糊不真切。
茅屋那边走出一位高冠博带的清癯老人,大笑着喊了声“瓶妮子”,赶紧开了柴门,老人满脸欣慰。
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小宝瓶就长这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而且娴静了许多。
这还是那个喜欢跳墙崴脚,不知道是她抓了螃蟹回家、还是螃蟹抓了她顺便搬家的活泼小姑娘吗?
不过即便如此,老人依旧由衷喜欢这个晚辈。有些孩子,总是长辈缘特别好,福禄街的小宝瓶,还有那个曾经担任齐先生书童的赵繇,其实都是这类孩子。
李宝瓶牵马快步走到了门口,鞠躬行礼,直腰后笑道:“魏爷爷。”
老人姓魏名本源,是昔年小镇四族十姓之一的魏氏老家主,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之前,与外边有过书信往来,当时的送信人,就是那个眼神清澈的草鞋少年陈平安,魏本源虽然只见他过一面,但是记忆深刻。果不其然,那陋巷少年长大后,这还没到二十年,如今已经闯下偌大一份家业,还成了宝瓶丫头的小师叔,缘分一物,妙不可言。
魏本源见着了李宝瓶后,笑容就没少,道:“不用拴马,随便放了便是。”
李宝瓶便放了缰绳,轻轻一拍马背,那匹神异骏马去了溪涧那边饮水。
李宝瓶问道:“桃芽姐姐呢?”
魏本源说道:“不凑巧,前些年去狐国里边历练,得了一桩小福缘,需要磨砺道心,真要成了观海境练气士,回头让她陪你一起游历山水。”
李宝瓶没说什么客气话,当然是不太愿意与桃芽姐姐一起走江湖,亲近桃芽姐姐,又不需要朝夕相处。
当好人,不是当老好人,次次点头说好,事事不去拒绝,其实很难当个照顾好自己、又能照顾好他人的好人。
而且从小到大,李宝瓶就不太喜欢被拘束,不然当年去学塾念书,她就不会是最晚上学、最早离开的一个了。可这同样不妨碍李宝瓶对齐先生的敬重。
两人一起走进院子,有经得起雨淋日晒的石桌石凳,自然是仙家材质,老人打开方寸物,开始煮茶。茶具多瓷器,色泽明亮,哪怕不懂行的,也会见之心喜,都是魏家当年在小镇通过窑务督造衙门关系,截下的一些御用“次品”。所谓瑕疵,其实也就是某位真正管事官员的一句话而已,挑点小错,还不容易,督造官大人再随便点个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与大族大姓的老家主们白拿一份人情,何乐而不为。
魏本源与李宝瓶那个元婴境境界的爷爷一样,都是早年小镇极为稀少的修道之人,不过李宝瓶爷爷偏符箓一道,造诣极高,只是不知为何,婉拒了宋氏先帝的招徕,没有成为大骊朝廷供奉。魏本源则擅长炼丹,早早就离开了家乡,魏氏除了祖宅留在小镇闲置着,魏氏子弟也都去往各地开枝散叶。魏家风水不错,子孙品性、资质都还不错,读书种子、修道坯子,都有。
魏本源自己则拣选了清风城郊外的这处风水宝地,桃林与溪水皆有讲究,适宜铸造丹炉,魏本源希望能够打破金丹境瓶颈。这处世外桃源,是魏本源与清风城许氏以地换地得来的。当年大骊先帝厚待小镇大姓,可以用极低价格购买西边的仙家山头,魏本源却嫌在那边修行太吵闹,不清静,难免给人局促之感,就从许氏手上换来了这块珍藏千年的祖业福田,不过魏本源没答应成为许氏供奉,许氏妇人纠缠了几次,家主许浑都亲自跑了一趟,魏本源始终没松口。
魏本源有些忧心,李宝瓶那匹马,还有腰间那把刀鞘雪白的佩刀,都太扎眼了。
魏本源忍不住问道:“这次一个人游历,有没有意外?”
不等小宝瓶答话,魏本源就气呼呼道:“他李老儿也真敢放这么大一个心?臭棋篓子棋术差,肚子里半桶墨汁瞎晃荡,这都算了,如今脑子也老糊涂啦?”
李宝瓶笑道:“魏爷爷,我如今年纪不小了。”
魏本源说道:“我不管李老儿怎么个章法,如果有人欺负你,与魏爷爷说,魏爷爷境界不高,但是乱七八糟的香火情一大堆,不用白不用,好些都是留给子孙都接不住的,总不能一起带进棺材……”
李宝瓶摇头道:“魏爷爷,真不用,这一路没什么结仇结怨的。”
魏本源打趣道:“色胚子都瞎了眼?一个个瞧不见我们瓶妮子出落得如此好看?”
李宝瓶无奈道:“魏爷爷,劳烦拿出一点长辈风范。”
魏本源笑道:“我那孙子,真瞧不上?”
李宝瓶摇摇头。
魏本源突然大笑起来:“我家瓶妮子瞧得上那小子才怪了。”
魏本源其实在自家子孙那边,虽然从来不是那种板着脸、端架子的严厉长辈,却也不会这般笑声不断。
魏本源愣了一下,听到了李宝瓶的心声,点点头,以心声回答,示意此地无碍,并无清风城许氏的眼线。那座桃园,本身就是一座护山大阵,寻常元婴境造访,都未必能够悄无声息,即便许浑不是寻常元婴境,但是那位许氏家主体魄蛮横,精通攻伐术法,又有瘊子甲傍身,只以搏杀著称于一洲,所以茅屋这边,不用担心有人运转掌观山河神通。
李宝瓶这才取出两张青色符箓,交给魏本源,解释道:“这是我哥从北俱芦洲寄来的,信上没多说,只说了两张符箓的名字,一张是结丹符,一张是泥丸符,本来应该是我爷爷亲自送过来,刚好我要出门远游,爷爷就让我带在了身边。”
魏本源接过了符箓,听到了符箓名称之后,就放在了桌上,摇头道:“瓶妮子,你虽然也是修行人了,但是可能还不太清楚,这两张符价值连城,我不能收,收下之后,注定这辈子无以回报,修行事,境界高是天大好事,可让我做人别扭,两相权衡,仍是舍了境界留本心。”
魏本源微笑道:“是我自己闹别扭,你大哥的好心好意,我还是很领情的,不愧是我打小就教棋的希圣,真不是故意客气,魏爷爷是怎么样的人,瓶妮子你还不清楚?”
桌上那两张青色材质的道门符箓,结丹符,符胆如小小宅门福地,金光流溢,霞光满室;泥丸符,绘有莲符箓图案,好似一处法脉道场的宝座高台,四周紫气萦绕,气象极大。
李宝瓶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笑道:“我哥说了,要是不收下两张符箓,让我以后就不要再来找魏爷爷,我听我哥的。”
魏本源摆了摆手。大道修行,尤其涉及根本,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没这么儿戏的。
李宝瓶说道:“我真听我哥的。”
魏本源皱眉问道:“希圣一个人在别洲闯荡,肯定不会轻松,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大的福缘,为何要送出手?”
魏本源舍不得骂远游北俱芦洲的李希圣和近在眼前的李宝瓶,都是最好的晚辈了,哪里舍得说句重话,所以就又开始大骂李老儿:“老糊涂,真是老糊涂!糨糊脑袋,难怪棋术那么臭,棋品那么差!”
李宝瓶说道:“魏爷爷,我哥做事情,有分寸的。”
魏本源想了想:“我先收下,以后除非希圣与我说清楚,不然就当是魏爷爷替他暂且保管了。”
李宝瓶笑道:“这个我就管不着了。”
魏本源提醒道:“清风城是鱼龙混杂之地,你若是接下来还要去狐国那边游历,魏爷爷实在不放心。聪明人有坏水,当然要仔细提防,可是那些又蠢又坏的山上人,其实才是最惹人烦的,见利忘义,见色起意,发家立业全靠一个赌字,乌烟瘴气,世道一团糟。”
李宝瓶点头道:“好的,就让魏爷爷护送一程。不然我也怕去狐国找了桃芽姐姐,会因为自己惹来是非。”
魏本源苦笑道:“给你这么一说,魏爷爷倒像是在耍小心机了。”
桃芽那丫头,虽是魏氏婢女,魏本源却一直视为自家晚辈,李宝瓶更是不是亲孙女胜似亲孙女。
李宝瓶笑着没说话。自己爷爷曾经说过一番很奇怪的言语,说这位魏老弟之所以一直无法破开金丹境瓶颈,不是资质不够,而是在于心肠太软,心太好。一位修道之人,太过锐意进取、力求大道争先,未必妥当,可半点也无,就更不妥当了。
魏本源问道:“陪我下盘棋?”
下棋,垂钓,镜水月,被誉为山上三大乐事,修行闲余,最能消磨光阴。
李宝瓶婉拒道:“魏爷爷,你是知道的,我打小就不爱下棋,那会儿看你们下棋,已经是我最大的耐心了。”
魏本源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抬头望向青山之巅,冷笑道:“鬼鬼祟祟,就这么见不得人?!”
若是李宝瓶没来,魏本源兴许会与那位不速之客好脾气言语。
山巅那边,站着一位云雾缭绕遮掩身影的修道之人。
那人俯瞰山坳茅屋,微笑道:“丹灶初开火,仙桃正落。炼丹手法不高,挑地方,倒是一把好手。许氏待你不薄,可惜你自己找死,连个挂名供奉都不乐意当,这人啊……”
他故意被魏本源发现踪迹后,光明正大现身,显得好整以暇,不急不躁,自然不是仗着境界一味托大,而是在山坳阵法之外,也精心布置了一道围困整座山坳的阵法。
破解魏本源的山水阵法,需要抽丝剥茧,先找到破绽,然后一锤定音,以蛮力破阵,只是一旦开始破阵,藏藏掖掖就没了意义。
魏本源袖中掐诀,山风水雾凝聚成朵朵白云,试图以此遮掩那人的视线。
不承想那位以宝瓶洲雅言开口说话的练气士,似乎道法极为高深,视线所及,与山坳阵法衔接的白云,竟然自行散去。
魏本源环顾四周,这厮好手段,溪涧之水已经泛起了阵阵幽绿莹光,分明是有法宝隐匿其中。
那些莹光很快就蔓延上岸,如蚁群铺散开来。
炼丹最讲究一个水火交融,魏本源之所以选择此地筑炉炼丹,这条先天水运阴沉的溪水至关重要。魏本源毫不犹豫,默念口诀,竟是想要以鳌鱼翻背之法,直接将那条溪涧的山根水运一并打碎,拼了炼丹不成,也要打断对方法宝对山水阵法的渗透。
那人根本无所谓魏本源的那点拙劣手段,自身的看家法宝、独门秘术,岂是一个连阵师都不算的金丹境可以破解的。
只是略作思量,担心魏本源是要折腾出一些动静,好与清风城寻求救援,他便默诵口诀,那些上了岸的幽幽莹光,立即遁地,魏本源的那道“翻山”术法,竟是无法撼动溪涧分毫。那人笑道:“术法绝好,可惜被你用得稀烂,拿下了你,定要拘押魂魄,拷问一番,又是意外之喜,果然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那人视线偏移,望向李宝瓶,说道:“小姑娘的家底真是丰厚得吓人了,害我早先都没敢动手,只得跟了你一路,顺便帮你打杀了两拨山泽野修,如何谢我的救命之恩?若是你愿意以身相许,以后当我的贴身丫鬟,如此人财两得,我是不介意的。一枚养剑葫,那把祥符刀,外加两张意外之喜的符箓,我都要了,饶你不死。”
李宝瓶拍了拍腰间小巧酒葫芦:“来抢便是,恁多废话。”
那人嗤笑道:“一个不善攻伐的破烂金丹境,只会烧些丹药,四处结交人情,事到临头,可护不住你这小丫头片子。”
魏本源心中惊骇。一来是他只觉得宝瓶丫头的那把狭刀才是件山上法宝,根本不曾看破那银色酒葫芦的障眼法,反观那山巅修士却十分了然,并且一口道破狭刀名称,跟了李宝瓶一路,显然是把握极大才会现身,对方境界至少也该是金丹境瓶颈,万一是那蛟龙蛰伏无数年的元婴境老神仙,更是棘手万分。
魏本源后悔不已,若是答应清风城许氏成为供奉,有那勾连城池阵法的传信手段,能够喊来许浑助阵,兴许对方还不敢如此胆大妄为,不承想此处隔绝外界窥探的山水阵法,反而成了画地为牢。
魏本源深吸一口气,稳住道心,让自己尽量语气平静,以心声与李宝瓶说道:“瓶丫头,莫怕,魏爷爷肯定护着你离开,打烂了丹炉,声势极大,清风城那边肯定会有所察觉,你离开桃园之后,切莫回头,只管去清风城,魏爷爷打架本事不大,凭借天时地利,护着性命绝对不难。”
那人摇头道:“我看很难啊。金丹境瓶颈都这么难破开,活着意思不大。”
魏本源顿时如坠冰窟,定然是那修为深厚的元婴境了。
大骊铁骑踏破一洲山河,处处支离破碎,这就导致了许多隐匿身形的山泽野修开始纷纷离山入世,浑水摸鱼,大有人在。
李宝瓶说道:“魏爷爷,早知道就将符箓寄给你了。”
魏本源气笑道:“说什么浑话!”
李宝瓶没有解释什么,心湖涟漪,一样会听了去,有些事情,就先不聊。
那修士视线更多还是停留在李宝瓶的那把狭刀之上。
人间美色,相较于长生大道,小如芥子,不值一提。
那把狭刀,他刚好认识,名为祥符,是远古蜀国地界神水国的压胜之物,是当之无愧的国之至宝,能够镇压和聚拢武运,这种法宝,已经可以被划入“山河至宝”的范畴,虽是法宝品秩,可其实完全是一件半仙兵了。
那枚养剑葫,只看出品秩极高,品相到底怎么个好法,暂时不好说。
得手之后,小心起见,干脆远游别洲就是了,反正如今的宝瓶洲,也不像是个适宜野修快活的地盘了。
李宝瓶轻声说道:“魏爷爷,等下如果打起架来,我可赔不起这块修道之地,没事,回头让我哥赔你。”
魏本源苦笑不已,现在是说这事儿的时候吗?
山巅那位修士,已经找到了完全破阵之法,依旧小心掂量一番,觉得所有意外都被计算在内了。
谱牒仙师下山历练,都喜好先拜山头,既然这个小丫头的靠山、背景就是魏本源之流,而魏本源连成为清风城许浑座上宾的资格都没有,就很稳妥了。
实在是由不得一位堂堂元婴境野修不小心谨慎。山泽野修境界再高,命只有一条。那些躺在祖师堂功德簿上享福的谱牒仙师,哪怕境界再低,都等于有两条!
那就果断出手。
此人身形蓦然缥缈不定,大如山峰,竟是一尊宛如古老山君的法相,不但如此,金身法相双臂缠绕青色的蛟龙之属,手持大戟,法相周身之山水灵气,无比紊乱,这尊同时兼具山水气象的巨大“神灵”,从山顶那边落向溪畔茅屋,有山岳压顶之势。
半空中,金身法相大笑道:“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你哥?若说是搬出自家老祖来吓唬人,我倒信你一丝一毫!怎的,你哥是那真武山马苦玄,还是风雷园黄河大剑仙啊?”
魏本源刚要祭出一颗本命金丹,与那元婴境老贼搏命一场,李宝瓶一步踏出,拇指将腰间狭刀推出鞘寸余,另外袖中左手悄然多出一物,此物现世之后,毫无气机涟漪,所以远远没有那把狭刀出鞘来得让人留心。
可就在此时,那尊金身法相不知为何,就那么悬停半空,不上也不下。
又不是小姑娘跳墙头,这还没落地呢,就崴脚抽筋了?
李宝瓶转头望向别处。别处青山之巅,有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轻男子,凌空缓行,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旋转。每一步踏出,远处云海便飘荡而来一朵白云台阶,刚好落在奇怪年轻人脚下。那尊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术的巨大法相,就开始随之颠倒,沦为他人手中的牵线傀儡一般。
魏本源心中震动。好一个神通广大的山巅人!
宝瓶洲有这般容貌的上五境神仙吗?道家高真?神诰宗天君祁真?绝无可能。那一脉道门神仙,规矩森严,所戴道冠、所穿道袍,皆不能有半点纰漏。更何况祁宗主何等高高在上,岂会来清风城这边游历。
年轻人那件颜色扎眼的法袍极为宽广,随风飘摇如天上云水。
最后年轻道人轻轻一跃,盘腿坐在了金身法相头顶,手指弯曲,轻轻一敲,好似长辈训斥自家顽劣的晚辈:“喜欢装大爷是吧,装神仙气度是吧,你家老祖宗就在这里啊,真是贻笑大方。”
魏本源没有半点轻松,反而更加心急如焚,怕就怕这是一场虎狼之争,后者一旦不怀好意,自己更护不住瓶丫头。
魏本源喃喃道:“随随便便就隔绝了天地,将如此金身法相笼罩其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那个一出手就当了哑巴的元婴境,苦不堪言,不是不想跑路,实在是动弹不得,对方随手造就出天地隔绝的大手笔,自身金丹也好,元婴也罢,那些旁门左道的秘法都派不上用场,如何逃遁?想破此死局,除非自己是元婴境剑修才行,可自己如果是这类剑仙,还需要为了逃避仇家,东躲西藏数百年?
一袭粉袍的年轻道人就那么坐在魁梧法相的脑袋上,与魏本源微笑道:“魏本源,贫道早年曾经欠你魏家一个七弯八拐的人情,就不细说缘由了,老皇历翻来翻去,都是灰尘,翻它作甚。”
柳赤诚当然是在胡说八道。
没办法,顾璨不希望显露身份,柳赤诚只好找了个蹩脚理由,不过山上人,还真就都信这个,比如魏本源就信了五六分。李宝瓶却半点不信。
柳赤诚歪着脑袋,继续禁锢那尊金身法相,小小元婴境修士,挣脱自己这点手下留情的束缚不难,不敢轻举妄动而已。这是对的。
这次与顾璨一路同游,太闷。所以柳赤诚觉得自己身边缺少一个跟班打杂解闷的,一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元婴境修士,勉强有此殊荣。
若是柳赤诚最反感的谱牒仙师,这会儿应该已经死了。
打了小的来老的?有多老?那就去白帝城掰掰手腕子?任你是飞升境好了,柳赤诚哪怕站着不动,对方都不敢出手。反正就要去中土神洲了,不留下点烂摊子,柳赤诚都担心顾璨不好好修道。
顾璨这种好坯子,唯有一次次身处绝境死地,才能极快成长起来,根本不怕拔苗助长。
这就是白帝城那位师兄最喜欢的大道苗子。
柳赤诚突然眯起眼睛。师兄好像这辈子偏偏最喜欢天大的麻烦?眼前这个小姑娘?更何况师兄的棋术,好像遇到了瓶颈,将破未破,此次自己准备带着顾璨重返白帝城之际,偏偏就遇到了她,是不是?
柳赤诚爽朗大笑起来,转头望向一处,以心声言语道:“由不得你了,正好,咱们三人,一起回去。”
顾璨不再隐蔽身形,同样是以心声回复道:“柳赤诚,我劝你别这么做,不然我到了白帝城,一旦学道有成,第一个杀你。”
没有任何急躁情绪,四平八稳,一如顾璨如今的为人和性情。
柳赤诚微笑道:“我怕师兄,还怕你?以后兴许会怕,那就以后再说嘛。”
李宝瓶见微知著,松开刀鞘,攥紧手中那块桃符。
这是她哥给她的,说是遇到事情,心念一动,桃符便会生出感应,哪怕歹人术法有些高,便是心念不动,也不用担心。
李宝瓶使劲晃了晃桃符。
大哥骗人?没动静啊。
李宝瓶赶紧呵了口气,用手心擦了擦,还是没动静。罢了。
李宝瓶打算从袖子里边拎出几张纸来,都是抄书抄出来的一些个文字,比较投缘的那种。
她倒是不怨大哥李希圣,就是有些埋怨小师叔怎么没在身边。
李宝瓶偷偷皱了皱鼻子。算了算了,还能如何,明天再不喜欢小师叔好了。
顾璨没有任何动作。不是不想阻拦,而是毫无意义。双方境界太过悬殊。
顾璨心中大恨。这个性情叵测的柳赤诚,将来必须得死在自己手上。
于是顾璨第一时间就与李宝瓶心声言语:“李宝瓶,我是泥瓶巷顾璨,你别冲动,先活下来。”
李宝瓶摇摇头:“舍不得死,但也绝不苟活。”
然后李宝瓶笑道:“还不许别人好心犯个错?何况又没涉及大是大非。顾璨,我得谢你。你好好活着,记得告诉我小师叔,很想他啊。”
柳赤诚瞥了眼李宝瓶手中纸张,上边的文字在流转!
柳赤诚竟是眉头紧皱,神色凝重起来。若是与学宫书院有关,还是有些麻烦。毕竟整个浩然天下都是读书人的治学之地。
桃林那边,一个儒衫男子原本见着李宝瓶摇晃桃符那一幕,还忍着笑。难得见到小宝瓶这么稚气可爱了。
这会儿,他深吸一口气,一步跨出,来到李宝瓶身边,抬起头望向那尊金身法相和那粉袍道人。
李宝瓶惊喜道:“哥?!”
李希圣点点头,转头笑道:“你哥在生气,不太想说话。”
李宝瓶哈哈笑道:“我哥也会生气?”
李希圣微笑点头。
柳赤诚的直觉告诉他,大事不妙。
只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儒衫读书人,看着境界不高啊,也不像是施展了障眼法的关系,仙人境不可能,飞升境……柳赤诚脑子又没病。
离开白帝城之后,千年以来,就吃过两次大苦头,一次是被大天师亲手镇压,当然不需要那位祭出法印或是出剑了,只是术法而已。
之所以龙虎山大天师会亲自出手,无非是与白帝城表态,让柳赤诚那位师兄不要插手。
第二次,是在那小破庙,莫名其妙挨了一剑,一把寻常木剑罢了,就轻而易举破开了柳赤诚的护身法阵。
一瞬间,坐实了柳赤诚心中直觉。
光阴长河停滞不前。在自己小天地之外,又出现了一座更大的天地。
李宝瓶、魏本源、金身法相、山巅那边的顾璨,连心念都已静止不动。除了对方故意放过的柳赤诚。
群动悠然一顾中,天高地平千万里。
柳赤诚苦不堪言。看样子,根本没法打啊。显然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硬茬。
“修道之人,出门在外,还是要讲一讲敬畏天地、心存良知的。”
李希圣缓缓前行,说道:“好了,这是以读书人身份说的话。”
柳赤诚笑道:“好的好的,咱们好好讲道理,我这人,最听得进去读书人的道理了。”
李希圣说道:“接下来我就要以小宝瓶大哥的身份,与你讲道理了。”
柳赤诚就要远离此地,驾驭小天地与那座大天地相撞,借此逃遁。
至于境界什么的,上五境修士的脸面之类的,丢在了地上,捡不捡起来都无所谓的。
天地之间,蓦然出现了一位中年道人的法相。
柳赤诚腿一软,刚抬起屁股就坐了回去。
仍是拼命压抑那份差点当场崩碎的道心,摇摇晃晃站起身,打了个稽首,默不作声。
李希圣问道:“赔礼有用,要这大道规矩何用?!”
高如山岳的中年道人,抬起一臂,一掌拍下。一巴掌将柳赤诚和元婴境修士的法相一并砸入大地当中。
没有任何术法神通,更无仙家法宝,那法相道人就只是一巴掌当头拍下。
柳赤诚躺在大坑当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你们宝瓶洲的读书人,能不能别这样了。
李希圣收起法相之后,来到大坑之中,俯瞰那个奄奄一息的粉袍道人,掐指一算,冷笑道:“回了白帝城,与你师兄说一句,我会找他去下棋的。”
柳赤诚万念俱灰。师兄曾经与他私底下笑言,棋术一道,能让白帝城不再高挂悬旌“奉饶天下先”的人,崔瀺有机会,但是机会渺茫,那个人不在浩然天下,而在青冥天下白玉京,是道老二和三掌教陆沉的大师兄。
道祖座下首徒,陆沉最早都是此人代师收徒。那么此人道法如何,可想而知。
柳赤诚再次挣扎起身,依旧沉默不语,只是诚心诚意,毕恭毕敬,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家稽首。
等到李宝瓶“回过神”,大哥李希圣依旧站在身边,那粉袍道人依旧坐在那尊金身法相的头顶。一切如旧。
柳赤诚看似面带微笑,实则汗流浃背。
光阴长河倒转逆流!关键是那个魏本源依旧独自位于某一段光阴长河当中,依旧静止不动。
“方才我与那位高人讲过道理,没事了。”
李希圣轻声笑道:“我这次前来,就不要与魏爷爷说了,不然非要拉我下棋,当年咱们家乡就那么几本棋谱,魏爷爷念叨棋理,翻来倒去,其实很烦人的。”
李宝瓶使劲点头。
李希圣身形消散,重返北俱芦洲那个偏于一隅的藩属小国。
这种跨洲远游,如今境界还是不高,其实并不轻松,所以需要速来速回。
李希圣突然笑道:“偷偷长大,都不与大哥打声招呼的啊。”
李宝瓶咧嘴一笑。李希圣笑着摇头,一闪而逝。
魏本源也恢复如常。
然后柳赤诚就立即站起身,告辞离去,只说与小姑娘开了个玩笑。
至于屁股底下那位元婴境修士,也已经收起法相,跟在柳赤诚身边一起御风离开,柳赤诚与顾璨心声言语了一句:“我在清风城等你,不着急,你先叙旧。”
顾璨忍住心中疑惑,御风落在了茅屋那边,开门见山说道:“李宝瓶,今天的事情,对不住了。论心论迹,我对错各半。”
李宝瓶有些惊讶。这样的顾璨,怎么会让小师叔当年那么伤心?还是说顾璨在这么短几年内,就改变了很多?
李宝瓶想了想,和魏爷爷说跟这个同乡人去溪边散个步。
魏本源一头雾水,还是点头道:“小心些。”
李宝瓶与顾璨行走在溪边。
两人小时候只是打过照面,都没聊过天。
一个喜动,一个喜静,在家乡碰了面,也只是擦肩而过。
至多就是脚步匆匆的红袄小姑娘,觉得那个小男孩的两条小鼻涕印象深刻。
小鼻涕虫当年则觉得那个年纪比自己大一些的红衣小姑娘,半点不像有钱人家的孩子,真是不晓得享福。
这么两个几乎算是小镇最顽劣的孩子,无非是出身不同,一个生在了福禄街,一个在泥瓶巷。
红袄小姑娘,穿街过巷,呼啸而过,那些大白鹅都追不上。
小鼻涕虫则又有些不同,其实不愿意动,大太阳底下趴在田垄那边钓鳝鱼,守着老槐树,在树底下用弹弓打黄雀。
顾璨家里有几块茶叶地,屁大的孩子背着个很合身的竹编小箩筐,小鼻涕虫双手摘茶叶,其实比帮忙的那个人还要快。但是顾璨只是天生擅长做这些,却不喜欢做这些,将茶叶垫平了他送给自己的小箩筐底层,意思意思一下,就跑去阴凉地方偷懒去了。
刘羡阳是他的唯一朋友,又如何?依旧只有泥瓶巷的小鼻涕虫,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
溪涧水浅,清澈见底。两人沉默许久。
李宝瓶说道:“多想想小师叔的不容易。”
顾璨说道:“想过。”
李宝瓶笑道:“不要误会,关于你和书简湖的事情,小师叔其实没有多说什么,小师叔一向不喜欢背后说人是非。”
顾璨笑了起来。
当然不会误会。
何况说了又如何,顾璨打小就不喜欢吃苦,但是挨骂挨打,都比较擅长。
他顾璨内心深处,依旧是根本不在意别人的任何看法。
连陈平安都不知道,顾璨比他更早去过福禄街和桃叶巷。听刘羡阳说那边有钱人多,钱袋子太满,经常掉钱在地上,顾璨就去捡过钱,只是钱一次没捡着,连他都磨光了耐心,气得在桃叶巷那边鬼鬼祟祟,一脚一棵桃树,从头到尾,一棵没落下,全被他收拾了一通。在这期间只要遇到了行人,他便立即蹲在树底下佯装看蚂蚁。
顾璨如今回想起来,当年那些落了地的桃桃叶桃枝,应该拢一拢藏好的。
李宝瓶继续说道:“但是小师叔与你那么熟,你但凡只要有任何一点点出息,什么事情做得好了,小师叔都不会吝啬夸你几句。与小师叔第一次远游路上,小师叔关于整个家乡的话题,几乎都绕着你和刘羡阳,可是小师叔从书简湖回来之后,就没怎么聊你了。”
李宝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个人这里最会说真话,小师叔什么都没说,但是什么都说了。”
顾璨嗯了一声。
李宝瓶说道:“聊完收工。”
顾璨也不拖泥带水,告辞离去,突然停下身形,笑道:“李宝瓶,谢谢你。”
李宝瓶笑问道:“这会儿才想起说客气话了?”
顾璨眼神明亮,摇头道:“不是客气话,因为你是第一个陪着他走出家乡的人,当初如果没有李宝瓶在他身边,他后来可能就走不到顾璨身边。”
李宝瓶笑了起来,顾璨也笑了起来。
遥想当年,在那座墙壁上写满名字的小庙里边,刘羡阳站在梯子上,陈平安扶住梯子,顾璨朝刘羡阳丢去手中碎木炭,写下了他们三人的名字,位置极高。
顾璨最后说道:“李宝瓶,你应该会比我更早见到陈平安,到时候见了面,你就告诉他,顾璨在白帝城,修大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