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远去之后,老聋儿笑呵呵站在大妖清秋牢外,身边还带着那个浑浑噩噩的少年。少年名为幽郁,名字古怪,据说是少年的传道人,早年在小巷观碑见字,随便取的。另外那个少年则名叫杜山阴。这两个相互间并不认识的少年,对待年轻隐官的态度截然不同,前者对隐官大人敬而远之,后者极其想要成为隐官这样的大人物,做梦都想。
与那光脚徒步而行的年轻人打交道,仙人境大妖清秋十分“随性”,见着了老聋儿之后,便立即退入云雾迷障当中。老聋儿瞥了眼牢内云雾,点头道:“原来这泥鳅还有水中参的说法,能够醒酒,又学到了。”
幽郁轻声道:“隐官大人,学问很大。”
老聋儿笑道:“更记仇。你以后别惹这种读书人。”
王座大妖仰止,旧曳落河主人,正是大妖清秋的主人,那个老婆娘曾在战场上虐杀了一位姓岳的南游剑仙,让隐官在剑气长城身陷被剑修戳脊梁骨的处境。所以年轻隐官先前与那大妖云卿,十分客气,等到见着了曳落河四大凶之一的这条泥鳅,就开始算账了,先收点利息,能挣一点是一点。
幽郁忐忑道:“聋儿爷爷,我见着了隐官大人,都不敢说话,哪会招惹那么一个好似在天上的人物,万万不敢的。何况隐官大人为了剑气长城殚精竭虑,我很敬重。这会儿还后悔胆子太小,没能与他说上句话。”
剑气长城,只说最年轻一辈,每个人眼中的年轻隐官,可能都不一样。
例如姜匀、元造化这些练拳的武夫坯子;在街巷拐角处听二掌柜说山水故事的贫寒孩子;孙藻这样没见过年轻隐官,却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年幼剑修;再加上幽郁、杜山阴这些年纪不大,却已经可以去城头出剑杀妖的少年少女。
老聋儿说道:“福祸临头汹汹然,没什么敢不敢的。”
幽郁使劲点头:“记下了。”
老聋儿笑道:“不知老大剑仙是怎么想的,就该与那野心勃勃的杜山阴换一换,你去与那酒鬼为伍,应该性情投缘,说不定以后造化就大了。”
幽郁神色黯然,自己的根骨与性情,都太过不堪,应该是让老聋儿前辈失望了。
陈平安还是走走停停,不急不缓,仿佛游山逛水。
那头七尾狐魅手段尽出,在年轻隐官过路之时,短短时间便变换了数种模样,以本来容貌外加障眼法,或是春光乍泄的丰腴妇人,或是淡抹胭脂的妙龄少女,或是娇俏小尼姑,或是神色清冷的女冠妇人,最后甚至连那性别都模糊了,变作清秀少年。她见陈平安只是脚步不停,便干脆褪去了衣裳,裸露了身躯,美若玉人,跪坐在剑光栅栏那边抽泣起来,以求青睐。
陈平安没有理睬,心如止水,作枯骨观。
狐魅犹不死心,等到那个铁石心肠的年轻人侧对牢笼,她一个前扑,双手撑地,嗓音柔腻,如泣如诉,背脊一线,犹如山峦起伏。
陈平安径直远去。走到了倒数第四座囚牢,里面关着一个龙门境修士,擅长隐匿气机,撒手锏是两件皆可束缚飞剑的本命物,是个喜好在战场上虐杀剑修的狠货色。
其实对于这种作为,陈平安谈不上太多喜恶,剑气长城这边,数位剑仙,还有那纳兰彩焕、齐狩,都是出了名的出手狠辣。只不过按照隐官一脉的档案记载,这个出身蛮荒天下大宗门的龙门境修士,在家乡那边,在妖族里边都能以暴虐出名,尤其嗜好购买蛮荒天下被视为“杂种”的修士,还曾与大妖重光所在山头购买过数位女子剑修俘虏,下场如何,可以想象。
陈平安轻声道:“捻芯前辈,帮忙开门。”
牢狱禁制,陈平安知道秘术,却打不开。
女子缝衣人捻芯浮现出身形,剑光栅栏瞬间消失。
陈平安走上前,发现捻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陈平安站在门口,背对惨不忍睹的捻芯,正要说话,捻芯说道:“隐官大人是不是过于高估自己了?还是说碍于颜面,不希望外人瞧见一位儒家门生的残虐手段?没必要。”
陈平安点点头,又卷了一层袖管。
约莫一炷香后,捻芯望向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那个龙门境妖族,只剩下一颗头颅还很齐全,脖颈之下,皆烂泥一摊,又不致死,皮肉筋骨魂魄,层层递进,手法悠悠然。
看来年轻隐官在习武一途,很是吃过苦头,极有“久病成医,行家里手”的意思,以至于连那体魄、心智皆足够坚韧的龙门境妖族,都在哀求“杀我杀我”。
陈平安只是剐出了那个妖族的一颗眼珠子,轻轻捏碎,手指在对方额头上擦拭了几下,问道:“这妖族幻化出来的人形,是不是各有各的细微差异?”
捻芯点头道:“不单单是妖族化人有差异,便是我们,研习天下道法,同源不同流,分化出万千支流,能够被誉为‘正宗通天’之法的,都是可以尽可能忽略掉岔路岔流的影响,旁门左道次之,邪道魔道又次之,都可登山,难易不同,高下有别,越是正宗,越能精准把握住人身这座洞天福地的脉络,绕路越少。理由再简单不过,道路宽大,灵气沛然流淌,车水马龙,如同行军,气势就大。若是羊肠小道,崎岖险峻,灵气运转终究有限。只是事无绝对,惊才绝艳之辈,不受此理拘束,小道依旧可登顶。”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个妖族的额头眉心处,轻轻向下一划,如刀割过,然后轻轻拨开面皮。
捻芯见陈平安动作轻缓且极稳,关键是心境不起半点涟漪,无怨怼,无悲喜,简直就是天生的缝衣人和刽者绝佳人选。
浩然天下罗列出来的十种修士,其中刽者与缝衣人,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妙。
捻芯提醒道:“杀这种体魄孱弱的龙门境,没资格让我动手缝衣。”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只是热热手,因为打算与捻芯前辈学一学缝衣术。”
捻芯摇头道:“奉劝隐官大人不要轻易涉及此道,否则只会被天地憎恶,妨碍大道。武夫成神,剑修登天,才是一位隐官该走的阳关大道。”
陈平安一指戳入妖族修士额头,起身缓缓道:“术法无忌,心定即可。恶人自有恶人磨,恶人只有恶人磨,一字之差,两个说法,前者太无奈,后者太绝对,我觉得都不太对。”
捻芯默然。
陈平安走出牢狱,去往下一处牢笼。
按照避暑行宫档案记载,随心所欲出拳而已。
不同的手法,唯一的相同处,就是会先自报名号——浩然天下,陈平安。
捻芯一直跟在陈平安身后,从头到尾旁观整个过程。
毙命的地仙妖族,捻芯会打开腰悬的绣袋,取出不同的细针、短刀,处理尸体,陈平安就站在一旁观摩。
捻芯的阴神出窍,十分诡谲,阴神已经小若芥子,细微不可见,还要手持一根更小的本命物绣针。
陈平安在面对一个金丹境兵家妖族的时候,任由对方全力出手,全不还手。
与一个金丹境剑修对峙的时候,捻芯惊讶地发现年轻隐官凭空消失,似乎隔绝出了一座小天地。
撤掉飞剑的本命神通后,陈平安在看捻芯处理尸体的时候,问道:“捻芯前辈,缝衣人在内的那十种练气士,前辈亲眼见识过几种?”
捻芯手上动作不停,娴熟拣选筋髓,抽筋敲骨,行云流水,只是与赏心悦目关系不大。
捻芯与陈平安说了些避暑行宫都没有文字记载的秘事。那些携带龙王篓捕捉疲蛟、窃取水运的南海独骑郎,它们所侍奉的君主,是一头与外姓大天师火龙真人交过手的大妖,就连实力略胜一筹的火龙真人,叩关十年,都无法破开海底那座名为渌水坑的上古山水大阵。传闻那座遗址,曾是远古水神的主要行宫之一。
陈平安听到这里,说道:“火龙真人确实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世外高人。”
捻芯没有抬头,随口问道:“隐官大人与火龙真人见过?”
她正在“雕琢”禁锢住那颗被年轻隐官剖开胸膛的心脏,以及一颗悬在旁边的妖族金丹。
捻芯的细微阴神,在穿针引线。
陈平安嗯了一声。
捻芯抬起头,停下手上动作:“火龙真人,正是杀我师父之人。”
陈平安没有接话:“劳烦前辈继续。浩然天下的过往恩仇,我不感兴趣。”
捻芯视线犹在陈平安身上,她的眼神越发炙热几分。
陈平安认命,当然不能只许自己与大妖清秋讨债,也要容得捻芯在自己身上算账。
捻芯继续说那些古怪事。
兴许是久居牢狱数百年,难得遇到个大活人,这位缝衣人并不吝啬言语。
那些炼化坟茔古墓、引发阴兵过境的“过客”,境界高者,一旦扯开本命幡子,孤注一掷,能够改天换地,将千里之地直接变成阴冥之所。
还有那艳尸,媚术犹胜狐魅,半人半鬼,神仙难察觉,最是喜欢淫乱宫闱。只是艳尸极少现身,但是每次行踪败露之前,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许多事迹。
又有那山上的采贼,专门捕杀草木卉精魅,炼化为丹药。十二炼小丹,若是捕捉到了一百零八头木精怪,便炼为大丹,手段极为歹毒,功效却又惊人,与那百福地是生死大敌。相传采贼这一脉的开山鼻祖,与那百福地的天下主曾有一桩隐晦情仇。许多道貌岸然的谱牒仙师,名义上铲除,实则收为供奉,财源广开,日进斗金。
陈平安听到这里,好奇问道:“百福地的那些神女,当真有远古卉真灵,夹杂其中?”
因为想起了骸骨滩壁画城的天官神女。
捻芯点头道:“我曾经抓到过一个元婴境的采贼,拿去百福地,换来了一件关键法宝。可以确定那四位命主神,确实岁月悠久,反而是福地主,属于后来者居上。”
说到这里,捻芯瞥了眼陈平安:“归功于读书人的传世诗篇。”
陈平安微笑道:“吟诗行文,一向是我不擅长之事,看来注定与百福地无缘了。”
捻芯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言语:“你确定能够活着回到浩然天下?”
陈平安说道:“争取。”
捻芯继续说那瘟神,其实谈不上太过纯粹的正邪,天生的可怜人,神憎鬼厌之物,被大道压胜,几乎人人命不由己。要么被正道练气士关押,一辈子与世隔绝,要么从小就被邪道修士豢养起来,作为傀儡帮凶,小则威胁朝廷官府,充当摇钱树,一旦被丢到战场上,杀力极大,后患无穷,瘟疫蔓延,生灵涂炭,百年之内寸草不生,瘴气横生。
还有那鸠仙,顾名思义,擅长鸠占鹊巢,世间任何练气士,都可以被他们拿来当作鹊巢,将芥子念头如种子般根植于他人心窍,神不知鬼不觉。
犹有一种渡师,擅自往来于阳间阴冥,最是隐秘。
还有那讨债鬼,专门针对那些市井乡野村落的痴傻之人,能够将业障转嫁给敌对之人,还会偷偷收拢家族、寺庙的香火。
最后是那卖镜人,游历四方,专门捕捉、炼化凡夫俗子的影子,肆意拘人魂魄,定人命数,削人福缘化为己用。
关于卖镜人,捻芯还说了个不知真假的传闻。浩然天下历史上曾经有位天赋异禀的卖镜人,试图将那荧荧明月炼化为开妆镜。一旦做成了,一座天下,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修道之人,皆要仰视“镜面”,后果可想而知。
听完了这些稀奇古怪的山上内幕,陈平安轻声感慨道:“得道之人,寿命长久,只要愿意四处走动,缩地山河,总有见不完的奇人怪事。”
双方言谈之间,陈平安也见识到了捻芯的本命物,是她那尊阴神所持有的十根绣针,有极其纤细的七彩莹光拖曳在针尾处,刚好分别针对三魂七魄。
捻芯做完了手头事,出窍阴神返回,起身说道:“我粗略算了一下,六十多个妖族,如果你都能杀了,我可以为你缝补三十二处,你是纯粹武夫,故而手心掌纹、手背、五指,皆要大动。面目窍穴,以一双眼珠为主,心口自然是重头戏,我会以针线贯穿,绞心一番,可能耗时会有点久,背部以脊柱为主,在剥皮之后,我要将整条脊柱扯出寸余高度,这些倒还好说,三魂七魄,才是关键,而且缝补穿衣之后,才是真正吃苦的开始。事先说好,以上五境大妖作嫁衣裳,你境界不够高,意外就会多些,三魂七魄皆点灯,莫说是出拳、走动,便是稍稍心动,灯芯一晃,就要心神不定。”
说到这里,捻芯扯了扯嘴角:“不过隐官大人先前有‘心定’一说,想来应该是不怕的。”
陈平安面无表情。
捻芯点点头,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然后只见陈平安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
陈平安与捻芯走到一处牢笼,一个中年男子盘腿而坐,呼吸几无,枯瘦如柴,皮包骨头,但是拳意昂然,丝丝缕缕凝为实质的拳意,如无数细小蛟龙,盘踞于人身山脉。货真价实的远游境。
在陈平安来到剑气长城之前的战事当中,这个蛮荒天下的纯粹武夫拳杀剑修六人,其中地仙剑修一人。
男人睁开眼睛,问道:“杀我来了?”
陈平安点头。
男人瞥了眼陈平安身后的缝衣人捻芯,淡然道:“自取头颅。”
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婆娘,他自知不敌,女子手段阴狠,害他遭过不少罪。
陈平安说道:“问拳一场,分出生死。”
男人讥笑道:“一个剑气长城的纯粹武夫,要拿我当磨刀石?我怕一拳下去,你就要抱着那个娘们的腰肢喊疼。哈哈,可惜这娘们的模样,实在不算俏。”
陈平安说道:“捻芯前辈,关上牢门。等死了一个,再打开。”
捻芯关上大门,出现了一道道剑光栅栏,牢笼之内,是两名武夫。
男人站起身:“倒是爽利。”
陈平安抱拳道:“浩然天下,陈平安。”
男人微愣,抱拳道:“蛮荒天下金溪城虹饮。”
一个远游境,一个金身境瓶颈,几乎同时出拳。牢笼之内,拳罡汹涌。转瞬之间便相互递出十数拳,陈平安多是以拳脚消解对方拳路,守多攻少,最终被虹饮一腿扫中腰部,双脚依旧扎根大地,只是横移出去一丈有余。虹饮一脚蹬地,欺身而近,却被陈平安侧身,一脚抬起,屈膝蹬中腹部,力道更换,竟是直接一腿将其压在地上。
陈平安没有顺势追击,反而后撤两步,单手负后,一手变拳为掌,放在身前。拳架微微下沉,一身拳意却在缓缓抬升。
并无大碍的虹饮一掌拍地,翻转起身,问道:“这是收手了?”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你的根脚,你却不知我的底细,所以由着你试探一番,从现在起,再让你出百拳,试我拳轻拳重,在那之后……”
虹饮拧转手腕,脊骨和肋骨在内的全身关节,如鳌鱼翻背,拳罡炸开,神意倾泻。
先前出拳换招,确实心存试探,此时虹饮笑道:“你这说法,真要有底气的话,得是九境才行。”
虹饮只听说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受限于先天体魄的缘故,都是些纸糊货色。
陈平安摇头道:“我尚未远游境。不过在战场上,杀了侯夔门,就是代价不小,以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痊愈。但是和你直说,我与人对敌,受伤不受伤,从来无碍。”
虹饮缓缓而行,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就连视线都没有偏移,任由虹饮走出一条距离不长的弧形路线。
虹饮作为极为强势的远游境,自然听说过那个穿着打扮十分哨的侯夔门。虹饮不曾见过侯夔门,只是有所耳闻,侯夔门喜好披挂鲜红甲胄,头戴凤翅紫金冠,两根翎子极长,全身上下,皆是重宝。所以虹饮心中对侯夔门颇不以为然,身为纯粹武夫,就该身无外物,唯有双拳而已,比如眼前这个光脚卷袖的年轻人,清清爽爽,很纯粹。
虹饮问道:“浩然天下武夫的捉对厮杀,难不成都像你这样,还得先说明白了再出手?有这古怪讲究?”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让你在死前出拳痛快些。”
停顿片刻,陈平安还是坦诚相待:“你太久没有出手,拳脚生疏,心中又太过顾忌牢笼外的女子,拳意远远未至巅峰。我随便几拳打死你,有何意义。”
虹饮不再言语。
武夫问拳,道理大小,只看拳头重不重,拳法高不高。
此后百拳之内,虹饮出拳迅猛,气势如鲸吞饮虹,无愧名字。
一记膝撞砸中陈平安胸膛,陈平安倒滑出去十数步,仅是摆出一个拳架却未出拳,一条脊柱如龙脉大震,便卸去了所有劲道。
虹饮一拳同时狠狠捶中陈平安肩头,趁着陈平安身形倾斜、拳意微滞的间隙,虹饮自身拳意暴涨,贴身一撞,打得陈平安差点撞到了剑光栅栏上。但是陈平安的眼神、脸色,以至于拳意,近乎死寂,纹丝不动。
虹饮最后一腿扫中陈平安脖颈,打得陈平安身形倒转几圈,最后竟是一掌撑在地上,头朝地脚朝天,身形静止不动,紧闭双目,左手则在身前掐剑诀。
百拳之中的最后数拳,虹饮身形拧转,长臂挥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陈平安气沉下坠,双指点地,几次翻转,皆是如此,不断更换落地位置,刚好躲过了虹饮扑杀而至的数拳,最后飘然站定,刚好位于虹饮和捻芯之间的那条直线之上。
切磋百拳,已经结束,虹饮不是不想着瞬间分出生死,而是武夫的直觉,让他不敢再随便近身陈平安。
虹饮停下脚步,大感意外,捻芯也十分好奇。
捻芯作为金甲洲半个野修出身的练气士,行走四方数百年,又是专门寻觅好“绸缎”的缝衣人,对于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很不陌生,便是与九境武夫,也有过一场狭路相逢的急促厮杀。
什么时候一个不过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就有此宗师气度了?而且捻芯见过的远游境武夫和山巅境大宗师,大多气势凌人,即便神华内敛,拳意得法,返璞归真,可一旦出拳厮杀,亦是山崩地裂的豪杰气概,绝无陈平安这种出拳的……散淡、从容。
此后双方问拳,捻芯发现一些端倪,陈平安的选择更是古怪,好似改变了主意。
虹饮打得十分酣畅淋漓,陈平安依旧是点到为止,只是躲避极少,以格挡为主。
约莫半炷香后,虹饮蓦然收拳,疑惑道:“我已换了两口武夫真气,你始终是以一气对敌?”
陈平安用拇指擦拭掉嘴角血迹,答非所问:“我过两天再来找你切磋。”
虹饮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瞧不起金溪城虹饮就算了,武夫技不如人,当不起敌手敬佩,可你陈平安难不成瞧不起武夫?!”
陈平安沉默片刻,点头道:“前辈有理。”
陈平安终于换了口纯粹真气,外在拳架看似松垮,猿猴之形,内里校大龙,以种秋“顶峰”拳架撑起,直接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武夫虹饮,临死之前,神色如那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老规矩,捻芯收尸。只是这次陈平安却没有旁观,只是坐在了牢笼外边,喝了口酒。
诸多缝衣手段,早已烂熟于心,捻芯反而像是闲来无事,问道:“怎么练出此拳的?”
陈平安背对牢笼,缓缓道:“教我拳法之人,不喜说拳理,只有寥寥几句,其中有一语,一直不敢忘。‘我拳在天,身前无人。’”
捻芯点头道:“那位武夫,好大的气魄。”
在那之后,陈平安去了下一座囚牢,关押的妖族是一个金丹境瓶颈剑修。
这个金丹境瓶颈剑修来自一座剑宗,剑宗名为峥嵘宗。
蛮荒天下以剑修作为立身之本的宗门屈指可数,与浩然天下迥异,不是随便一位上五境剑仙就能够在蛮荒天下开宗立派的,宗门旗帜,就算立得起,也撑不住。蛮荒天下大妖横行,肆无忌惮,对剑修宗门最为反感,拍上一巴掌,跺上几脚,剑仙、剑修毕竟最金贵,所以大妖不杀人,只祸害山水大阵,一来二去,谁经得起这么折腾。因此,蛮荒天下的每座剑修宗门,只要熬得过草创之初的那百年岁月,皆是极其强横的山头势力。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峥嵘宗曾有剑气长城的剑仙隐匿其中,后来剑仙身份败露,惨遭围杀,峥嵘宗以数种阴毒秘法,拘押剑仙魂魄,强行索要练剑之法,最后剑仙还被炼化为一具灵智残存些许,却依旧只能听命于他人的傀儡,曾在攻城战中现身,被晏家首席供奉李退密一剑斩杀,获得解脱。
让捻芯打开牢笼大门后,陈平安自报名号,只说“问剑”二字,便祭出了笼中雀。不承想那位金丹境瓶颈剑修,竟然直接跪地不起,言之凿凿,愿立下重誓效忠陈平安,换取活命。见陈平安无动于衷,这名剑修更是果决,愿折损大道根本,剥离那把本命飞剑,赠给陈平安,只求继续在这牢笼当中苟延残喘。
这名峥嵘宗祖师堂嫡传剑修,在战场厮杀出剑极为捉摸不定,一把本命飞剑天籁兼具两种本命神通,飞剑所过之地,不见飞剑,只有极其细微的蚊蝇之声。蚊蝇振翅声,在人之耳畔响起,犹然动静不小,在人之气府窍穴当中剧烈颤鸣,自然更是响若震雷的巨大杀力,而且飞剑的震雷之声,天然蕴含五雷真意。最让人防不胜防的地方,还在于敌人察觉飞剑,需听音辨位,但是一旦听闻声响,飞剑就会更加迅速掠入剑修体魄。剑气一动,人身小天地之内,顿时风雷云雨皆作。
正因为这名妖族剑修的飞剑实在太过有悖常理,才被剑气长城两位剑仙专门针对,得以将其拘押到牢狱当中。
陈平安得了那把天籁之后,收起了飞剑笼中雀。关于峥嵘宗的练剑秘法,避暑行宫有些记载,只是陈平安又问了一遍,查漏补缺不少。
陈平安与捻芯对视一眼,捻芯立即心领神会,步入牢狱。同时一尊小巧玲珑的阴神出窍远游,手持十根拖曳光彩各异的绣针。
得知自己必死的剑修大恨,对陈平安咒骂不已。
捻芯比较满意,先前与虹饮问拳,武夫虹饮死得太过如愿,对陈平安怨怼太少,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捻芯的缝衣之法,不止涉及三魂七魄,更能收拢怨气。
陈平安站在大门口,又喝了口酒,抿了一小口,十分节俭。总不能等到真正吃大苦头的时候,反而喝不上酒。
捻芯摆弄着那颗剑修金丹,随口说道:“在其位谋其政,总不能事事顺心。”
陈平安摇头道:“这些事情早就想开了,在剑气长城杀妖,哪里需要理由。是不是隐官,都是一样的。不舒心的,只是自己境界太低,如今对上任何一头王座大妖,就是个死。且不说他们,对峙一位元婴境剑修,就极其吃力。对上一位剑仙,更是必死无疑。成为剑仙,实在太难。”
捻芯笑道:“年纪轻轻就是五境剑修,我看不太难。”
陈平安哑然。缝衣人难得说笑话,实在冷得瘆人。
先前老聋儿与那泥鳅精要了三钱精血,年轻隐官陈平安做起买卖来,不是人。
老聋儿还与那个曳落河晚辈多要了几斤血肉,反正身边收了个所谓的主人少年郎,看样子也是个会做饭烧菜的,有那一壶好酒,再来一锅陈平安所谓的泥鳅炖豆腐,真是神仙日子。至于憨厚少年的主人头衔,老聋儿会当真?真当自己是吃斋念佛出来的飞升境?
老大剑仙如此作为,不过是给了幽郁一桩机缘,至多就是一张护身符罢了,少年只要自己没本事接住机缘,百年期限一过,生死明了至极。换成是那一身机灵劲儿的杜山阴,老聋儿现在就可以想好如何处置百年后的杜山阴,所以说这就叫傻人有傻福,幽郁这孩子实在太笨,老聋儿反而不好意思动手,因为无甚趣味。而幽郁对主仆身份更不当真,便是少年的真正活路所在。所以说多读书还是好事,如陈平安亲口所说,千万别把一个飞升境不当大妖。
幽郁被老聋儿一把抓住肩头,离开了让他近乎窒息的地牢,绕行几座妖族尸骸和神灵残破金身,视线所及,是一处给他带来祥和心境的风水宝地,溪水潺潺,溪畔茅屋前搭建起巨大葡萄架,翠荫葱茏,广覆亩地,行于丛绿中,衣袂皆要作碧色。
幽郁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心旷神怡,那是一种灵气与剑气仿佛都被洗练过的玄妙感觉,可以让人直接跳过炼气环节,越是如此,有些拘谨的幽郁便越是不敢大口呼吸。终究是登门拜访的客人,他不敢造次。
老聋儿笑道:“只管吐纳导引,根本不差你这几口灵气。小鱼游弋江水中,还能喝得江水干涸不成。”
老聋儿停下脚步:“主人还没回来,我们稍等片刻。”
幽郁使劲点头,十分紧张。因为身边前辈跟他说过那位剑仙的身份——刑官。一个在剑气长城历史上消失许多年的古老官职,与隐官是一个层次。
聋儿老前辈没有细说,只讲那位刑官剑仙,自己愧疚,觉得无面目示人。
另外一个方向,两人沿着溪畔缓缓走来,正是那个不见面貌的剑仙与少年杜山阴。
杜山阴腰间系挂着几只银色丝线编制而成的小袋子,袋子透露出金光,灿若朝霞。
老聋儿笑道:“难怪。”
在这座天地,大妖与神祇两种尸骸,俱是在不可见的光阴长河中,尸骨不断腐朽、销蚀、剥落,但是那些神灵金身,偶尔会有些意外,例如一堆堆的金沙,更稀罕的,便是一块块金身碎片。陈平安先前游历,就是运道不佳,一处都未瞧见,反倒是少年杜山阴,跟随剑仙游历一趟,满载而归。
那位剑仙,绝对不会有主动打烂神灵尸骸的主意,每天只是等着天上掉钱,然后弯腰捡钱。想必此次带着杜山阴远游,也是要看看少年的运道如何。
溪边有女子在青石砧板上捣衣,以杵击衣,杜山阴喊了一声,女子蓦然抬头,姿容光彩,美艳不可方物。
杜山阴恍然失神,有浣纱小鬟,手挽竹篮,立于捣衣女子一旁,明眸带笑,见杜山阴痴然状,笑得愈加不可抑制。
剑仙刑官与老聋儿点了点头。老聋儿这才带着幽郁走向那葡萄架。
葡萄架下,高低不一,悬停了一只只精美瓷杯,似乎在等待葡萄坠入杯中。
五彩十二月神酒杯,绘有十二位婀娜女子,写有十二篇应景诗。
老聋儿笑道:“在浩然天下,除了女子神,其实还有十二位男子神,都是百福地的功臣与宠儿啊。多是仙人、文豪,因缘际会之下,有感而发,为某种卉,写出了名垂青史的惊艳诗篇。阿良泄露过天机,说这些千古名篇的诞生,也不全是妙手偶得,少不了神姑娘们的推波助澜,一场场前月下的旖旎夜游,让人艳羡啊。”
少年幽郁只觉得是在听天书。
在剑气长城那边,老聋儿偶尔去往城头,也是装聋作哑,一言不发,至多与阿良遇到,才会掰扯几句。事实上,只看鹧鸪天碑文一事,以及老聋儿与陈平安的谈吐,就知道这个飞升境大妖,学问不浅。
身材矮小的白发童子,背着一副莹白如玉的骷髅架子,健步如飞,奔走在溪涧对岸那边。
白骨双足拖曳在地,噼啪作响,分明是一副金枝玉叶的仙人遗蜕,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那云雾遮绕全身的刑官,转头望向那头化外天魔。
白发童子立即停步不前,隔溪对视,笑嘻嘻道:“只是为两位身份尊贵的天之骄子,送份见面礼,道贺道贺。今天先送一份,明儿再补上一份。”
老聋儿呵呵笑。剑仙也不开口。
白发童子一本正经道:“我以隐官孙子、老聋儿爷爷的身份发誓!只是去往他们心湖心扉一窥,有任何鬼祟举动,就被天打五雷轰。”
他委屈道:“就看几眼,真的就几眼,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的景象了。”
这头化外天魔,转头望向那两个少年:“我姓吴,口天吴,大言也。名喋,喋喋不休的喋,琐碎之言,言难尽也。我这个前辈没架子,你们俩喊我全名就行了。”
老聋儿和刑官,都不会小觑这头化外天魔。
确实是个极其烦人的邻居。
白发童子犹要纠缠,剑光一闪,白发童子丢了那副白骨就跑,每次凝聚为人形,就被如影随形的剑光击碎,数十次之后,远离茅屋十数里,剑光才不再跟随。
白发童子御风悬停,哀愁不已。因为一道寸余剑光就悬在不远处。
这就是刑官的飞剑术,只要那位剑仙愿意,剑光能够自行追杀化外天魔数年之久。
白发童子举起双手:“小乖乖,回家去吧,我不烦你们便是,我找隐官大人去。”
他说走就走。一闪而逝,来到了牢狱台阶上。剑光并未跟随。
珥青蛇、悬短剑的“稚童”缓缓而行,未能进入那两个少年的心境,大为遗憾。
白发童子观他人记忆,如观书画册子,记忆模糊之画面,便是白描图,人之记忆越浅,画面越模糊,而记忆深刻之人事,便是彩绘,宛如真实天地之真切实物,甚至会纤毫毕现。化外天魔的手段,不止于此,还有那提笔之法,修士境界越高,化外天魔的神通就越大,甚至可以随便篡改、涂抹他人珍藏于心扉中的画卷,能够让人淡忘一些,或是突然记起一些。
白帝城城主,之所以是魔道中人,被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大为忌惮,就在于精通此道。
不过那位城主的“无理”手段,还有很多,这头化外天魔亦是神往,很想去中土神洲拜会一下那位城主,切磋道法一番。只是此处牢笼,脱困不得啊。
找点乐子去。反正陈清都已经答应了自己,只要不是直接对那年轻人出手,假借他物,加上先前试探,事不过三,还有两次机会。
白发童子选中了两个,那头媚术平平的狐魅,以及一个必死无疑的下五境妖族修士。
隐官大人,终究是个男人,看他装束,还是个读书人。
人生种种大欲,以情欲最缠绵,男女一般;人人种种执着,以道义最是枷锁,神仙俗子无异。
那狐媚子,来自蛮荒天下的一座狐狸窟,可惜只有七条尾巴,道行浅薄。
白发童子来到关押狐魅的牢笼之中,不等对方察觉到异样,就已经去往她的心湖之中,肆意“翻书”浏览画卷。片刻之后,他大摇大摆走出狐魅的体魄,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摇摇头,惨不忍睹,实在太过拙劣,难怪陈平安不为所动。狐魅依旧浑然不觉。
白发童子自言自语道:“下次再见着那个陈平安,你就恢复本来面目,素面朝天,衣裙整洁。”
“我再帮你编撰一个哀婉诚挚的故事才行啊。比如你来剑气长城,是为见某位情郎一面。”
“然后送你一桩额外神通,以艳尸之法,修行彩炼术,再帮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风流帐,才有些许胜算。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心境过于古怪。”
艳尸的本命物不管材质如何,最终炼化出来的样式如何,无论是红纱帐、拔步床,还是一方绣帕,一律称呼为风流帐,也有温柔乡的别称。
这头化外天魔随意占据了一头七尾狐魅的心扉,开始提笔绘画,他突然笑了起来。
修道之人,我命由我?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与一个并非剑修的元婴境修士厮杀过后,满身鲜血的陈平安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捻芯丢给他一只瓷瓶,然后在一旁忙碌起来,说道:“欲速则不达,先从金丹境杀起是对的。”
陈平安说道:“我得在这里找一处栖身之所,能够静心修养的那种。”
捻芯说道:“那就得找那头化外天魔了,他擅长化虚为实。”
陈平安点头道:“既然躲不掉,就不躲了。”
捻芯继续收拾残局,说道:“我们很快就要开工,与你说点缝衣人的门道,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仓促行事,吃些不必要的苦头。”
陈平安立即坐起身。
捻芯说道:“手上事,是先从雕琢眼珠开始。不过听着不太讨喜,先与你说点轻巧些的。”
陈平安苦笑不已,只能点头。
捻芯缓缓道:“按照缝衣人的规矩,人身天地,分山、水、气三脉,筋骨为山脉,鲜血为水脉,灵气融入魂魄为气脉。”
陈平安沉声道:“恳请捻芯前辈往细了说,越琐碎细致越好。”
可以与前辈李二所言,相互验证,大为裨益武道。
人身细微处,关隘重重,就像一幅疆域广袤的地理堪舆图。
捻芯将细节娓娓道来,言语极多,然后抬起一手,摊开手心,肌肤生长极快,很快就如常人无异:“例如五指为山岳,掌心纹路为水,蜿蜒交错,这便是山岳大渎相融的格局。如果但看掌纹,又可以视为天地都在一掌中,顺其脉络,五脏六腑历历在目,不然修道之人,掌观山河的神通,从何而来?”
不等陈平安细问掌观山河的神通诀窍——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门神通术法——捻芯就换了话题,她已经竖起手掌,五指张开:“可以缝衣为五岳真形图,也可以绘制五雷正法云篆,亦可以诏敕贴黄之术,炼化五行,同样可以撰写神诰青词。仅是五指,光是我所擅长,就有六种。相传我们缝衣人的开山老祖,天资卓绝,后无来者,以叠阵之法,将数种秘术熔铸一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通不输远古风伯雨师。曾经御风去往龙虎山,单凭一只手掌,施展五雷正法,便可天昏地暗。”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我曾经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一个典故,说有人在身上文下一位大诗家的几百句诗词。是不是藏着缝衣人的讲究?”
捻芯沉默片刻,说道:“脑子有病。”
陈平安只得点头附和道:“确实。我当时就这么觉得。”
捻芯继续阐述缝衣人的种种秘法根脚。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却未饮酒。
捻芯随口问道:“男人为何多喜好饮酒?尤其修道之人,喝酒何其误事。”
“在剑气长城,不比我们浩然天下,就算破境了,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长久。有几个地仙剑修,会蹲在路边喝酒吃腌菜?”
以后天地间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画面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想起心中的她,微笑道:“女子就是酒,无须喝。”
陈平安后仰倒去,忘了是谁说的了,少年喜欢少女,是饮糯米酒酿,酒味其实不重,可是初次喝酒,也能醉人。长大之后,男子喜欢女子,如饮烧酒,一个不小心就要烧断肝肠。上了岁数,老人思念女子,是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
捻芯转头望去,打趣道:“以后与女子,少说这种言语。”
陈平安笑道:“那我以后改。”
本就除了宁姚,从无情话可说的。
陈平安闭上眼睛,牢狱缝衣一事,明知急不来,可是终究会想要早些离开。
此时此刻,那头化外天魔正在与一个下五境妖族修士对视。
而那剑气长城,大战在即。大日照耀城头。
老道人一手轻轻拍打好似世间最大一张蒲团的座下云海,一手向悬空大日招手:“贫道功德未满,囊中亦羞涩,真真贫道,只好赊些光亮。”
广袤云海先四散,再凝为一尊尊金色神灵,老道人一挥袖子,金色神灵落在了战场之上。一线之上,现出真身的庞然妖族,与金色神灵对撞在一起。
身披袈裟的僧人,一晃肩头,抖落了一身被炼化为一个个佛经文字的狮子虫。
儒家圣人,正襟危坐,日头正好,适宜晒书。书名有一个本命字,开宗明义,亦是围绕着那个本命字。
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不计其数。
这天,陈平安盘腿坐在一座牢笼外。捻芯双手负后,凝视着陈平安的双眸。她的那尊阴神,则正在以绣针仔细雕琢陈平安的一颗眼珠。已经持续一盏茶的光阴,所以有细微鲜血珠子凝聚起来,丝丝缕缕流出眼眶。
捻芯观察着陈平安的心神状况,随口说道:“如果这一关都撑不过去,后边缝衣,劝你放弃。莫要闭眼,眼珠挪动丝毫,就要前功尽废,后果自己掂量。”
只要熬得过去,缝衣人自有玄妙手段养伤。
片刻之后,捻芯略感意外,说道:“不错,看样子可以两事并行,眼珠是以最粗浅的贴黄、杀青两法,缓缓出针,篆刻以云篆为主,铭文最浅,但是接下来你的背脊处,就没这么轻松了,主要是以冲刀之法下刀,要以九叠篆、鸟虫篆和垂露篆,分别铭刻在你脊柱各处关节之上。这些都是剥衣之术,更重要的穿衣之术,为时尚早,你今天要是自认撑不住,或是觉得可以再等等,现在开口,与我明言。”
陈平安默不作声。
捻芯来到陈平安身后,双手作刀,连同青衫和肌肤一切割裂开来,伸手一攥,动作极其缓慢,将整条脊柱扯出些许。
捻芯弯曲手指,轻轻叩击,侧耳聆听,惋惜道:“你误我,细小的伤势隐患如此之多。为何平时半点不显露出来?”
捻芯将脊柱随便放归原位,语气似有埋怨:“先不涂抹药物,这点疼痛,趁早适应了。你不是能忍吗?好好消受便是。”
陈平安也就是不能开口说话,还要竭力维持心境的枯槁如灰,以及与魂魄的“死水之状”,不然恨不得把捻芯的脑袋拧下来。
牢狱之中,前几天凭空出现了一座天圆地方的建筑,除了四根柱子,再无遮掩。小似人间道路上随处可见的行亭,又不全似。
陈平安赤脚缓缓散步。身处其中,视野开阔,虽然其实瞧不见什么景象。
珥青蛇的白发童子悬在建筑之外,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脚步不停,反问道:“什么意思?”
白发童子怒道:“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如同战场?!害得老子处处碰壁……”
陈平安缓缓出拳,微笑道:“明则有王法,幽则有鬼神,幽明皆浑浊,良知还在心。天地乾坤,日月光明,何怪之有?”
捻芯站在远处台阶上,提醒道:“开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