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竖耳聆听,十分专注。
曹衮最后说道:“野渡,以后跟随蒲禾剑仙修行,要珍惜。”
名为野渡的少年使劲点头:“我师父……是这个!”
曹衮看着神采飞扬的野渡伸出大拇指,忍住笑。屋外廊道那边停步许久的蒲老儿,笑眯眯点头,找酒喝去了。
皑皑洲剑修邓凉,独自一人,神色落寞,离开了剑气长城。在此历练多年,只是将境界一点一点熬到了元婴境瓶颈,始终未能破境跻身上五境。
先前宗门请跨洲渡船帮忙,在倒悬山先后两次飞剑传信避暑行宫,都是询问他何时返回,邓凉都未理睬。
虽说邓凉在避暑行宫那边,甚至不如曹衮、玄参几个年轻剑仙那么“出彩”,很容易让人忘记一个事实,邓凉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元婴境剑修!但在那皑皑洲宗门祖师堂,邓凉拥有一把座椅,而且位置极为靠前。
邓凉还是野修出身,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多年,成为谱牒仙师之后,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故而人缘极好,更是宗主极为器重且需倚重之人。
邓凉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去了那座酒铺,在一块无事牌上边写下一句:来时元婴,去时元婴,不曾破境,愧对美酒。
邓凉斜挎包裹,登上渡船。渡船管事亲自迎接,邓凉与之得体言笑。
邓凉先以飞剑传信宗门,只说自己已经动身返程。到了船舱屋内,摘下包裹,除了数枚已成遗物的无事牌,还有些闲余物件。邓凉取出一封信,愁苗剑仙让他登船之后再打开,说是隐官大人的亲笔信,上有十分熟悉的字迹。信上说了几件事,其中一件,是请邓凉帮忙送一封信给剑仙谢松,再就是请他邓凉帮着照顾些谢剑仙从剑气长城带走的剑修弟子,信的末尾,还提及一件关于第五座天下的秘事,要他带给宗门祖师堂,若是邓凉师门真有想法,就可以早做准备了。
邓凉收起信,离开房间,去赏夜景,天高月明。很是怀念避暑行宫,很是佩服年轻隐官。
倒悬山春幡斋,刚刚商议完一桩要事,晏溟从书案之后站起身,笑道:“这段时日,与诸位共事,十分痛快。”
米裕、邵云岩、纳兰彩焕、韦文龙同时站起身。
米裕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抱拳送别。
邵云岩微笑道:“能与晏剑仙朝夕相处,幸莫大焉,与有荣焉。”
纳兰彩焕抱拳道:“晏溟,当家做主,生财有道,我未必输你,但是身为剑修,我不如你。”
米裕神色黯然:“我更是。”
晏溟笑着点头,大步离开屋子,只与米裕和纳兰彩焕两位同乡人说了一句:“活着的,怎么就轻松惬意了,无须愧疚。”
避暑行宫,外乡剑修都已远去返乡,愁苗剑仙站起身,说道:“从今天起,在隐官回来之前,董不得和徐凝共同负责决断事务。”
罗真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半句挽留言语。
愁苗跨过门槛后,背对众人,笑道:“先行一步。”
失去双臂的晏溟,将一枚印章别在了腰间,返回剑气长城,以剑修身份,重返城头。
九境女子武夫白炼霜,不再给孩子们教拳喂拳,离开了躲寒行宫,回了趟宁府,将宁府上下各处都收拾清扫了一遍,然后在大门口驻足许久,喃喃低语许多,这才去往城头。
元婴剑修殷沉,首次离开了修道之地,御剑而出,赶赴战场,一去不回。
蛮荒天下,拖曳天上一轮月,来到人间,撞向剑气长城。
城头之上的老剑仙董三更,嗤笑一句“我去你娘的”,随后御剑撞月而去。
霜降站在台阶上,看着摇摇晃晃往下走的陈平安,正在重重捶打心口。
陈平安每一拳下去,心口处就会金光流溢,如铁匠抡锤子炼剑胚,每一下都会火光四溅,搅乱光阴长河的流逝,使得四周光线扭曲,明暗不定。
由于陈平安位于高处,拾级而下,所以哪怕眼帘低敛,站在低处台阶上的霜降,依旧能够清晰看到陈平安那双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眸。
陈平安踉跄而行,心脏那边的动静实在太大,炼化了那颗神灵遗骸的心脏之后,就像搬了整座岩浆熔炉搁放在心室。
捻芯从金箓、玉册上剥落的那些文字,哪怕品秩极高,字字蕴含道法真意,仍是在陈平安一拳之后,就有数个文字当场被金光熔化,消散空中。
霜降问道:“不该这么快炼化成功的,你是不是还藏着什么秘密?”
陈平安默然,既不愿言语,事实上也无法开口,只是一拳一拳砸在心口,竭力抑制心窍处的擂鼓声。
霜降侧身让出道路,与陈平安同行。霜降始终望向陈平安的侧脸,运转神通,细致查看陈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内里气象。
陈平安停步,双手捂住嘴巴,呕出一口金色血液,微微仰头,咽下全部鲜血,继续前行,重新一拳拳捶打心口。
霜降有些抓心挠肝,古怪,太古怪了,哪怕陈平安用那两粒龙睛火种作为炼物引子,又有武运相辅助,使得神灵遗骸不至于太过排斥陈平安的身躯魂魄,可还是不该如此顺遂,按照霜降的预料,捻芯拆解掉三万六千条经纬丝线,陈平安都未必走得出那道小门。这就像一个天赋异禀的读书种子,翻看一本圣贤书,一时半刻之内,兴许看得明白含蓄微妙的圣贤言语,却无法真正抓住精深切要的义理。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陈清都偷偷摸摸出手了,大道显化,不惜牵引整座剑气长城,亲自帮着陈平安炼物。还有一种,陈平安是与这副神灵遗骸大有渊源的某位神祇转世,一半传承,一半炼化。
只不过霜降觉得这两种可能性都微乎其微,陈清都不是那种随便施舍之人,陈平安若是远古神灵转世,早年长生桥被人打断,多少会留下些痕迹,他多次游历其中,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陈平安眼眸逐渐恢复正常,金光缓缓褪去,心口处的动静也越来越小。
出拳渐轻,脚步渐稳,心境渐平。整座牢狱也随之安静下来。
陈平安转身登高,霜降只好跟着。
这次陈平安路过一座座囚牢,五个上五境大妖,五个元婴境剑修妖族,都纷纷现身,只是谁都没有说话。看待陈平安,如人看妖。
陈平安来到牢狱入口处,坐在台阶顶部。这座天地是天明地暗、上昼下夜的格局,牢狱之外,一直是白昼。
霜降忍不住又道:“隐官老祖,真不能说?说了就算一桩买卖,当我欠你三枚雪钱。”
先前两人“合计合计”,订立了双方的买卖规矩。一枚雪钱,等于一位地仙修士;一枚小暑钱,可以买卖一位玉璞境的性命,等到攒够了一枚谷雨钱,陈平安就可以去跟陈清都求情,保住他这头化外天魔的性命。霜降已经准备好了,所珥青蛇,道法口诀,法宝器物,无奇不有,应有尽有。在这牢狱,还是积攒下来一些家当的,只是以前只看眼缘,很快他就要去拼命捡漏了,真要狗急跳墙了,他连那刑官麾下的捣衣少女、浣纱小鬟、葡萄架、五彩十二月神酒杯,外加杜山阴的蠹鱼神仙书和那枚剑丸,全都要搞到手,来隐官老祖宗这边换钱!
陈平安有一点极好,让霜降大为心定,那就是他一旦诚心诚意与人做出约定,就绝不反悔,比什么狗屁誓言都管用。
霜降突然自顾自笑起来,说道:“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计较化外天魔拐弯抹角地骂人,只是说道:“你知道我在剑气长城开过酒铺,剑仙饮酒,概不赊账。而且就只有三枚雪钱?这桩买卖不做,太亏。”
霜降背转过身,鬼鬼祟祟掏出一块好似闺阁之物的绣帕,轻轻摊放在地,双指拈出一件珍藏已久的心爱之物。
绣帕之上,涟漪震颤,被霜降拈出一把极长的狭刀,霜降从拈刀柄变为双手握刀姿势,刀鞘顶端抵住绣帕。狭刀比稚童模样的化外天魔还要高些。
霜降收起绣帕,站起身,踮起脚尖,伸手推刀出鞘寸余,瞬间光芒绽放,有五彩色,绚烂似丹霞。
刀柄裹缠有细密的金色丝线,狭刀圆形护手,精美绝伦,圆环之外有一串金色古篆铭文:光流素月,澄空鉴水,终古永固,莹此心灵。最后二字,为“斩勘”。
霜降推刀入鞘后,双手捧刀:“如何?我用这把刀,跟隐官老祖换那答案。”
陈平安伸手笑道:“可以。”
霜降毫不犹豫将这把狭刀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横刀在膝,刀极重。他一手握刀,一手双指并拢,抵住刀柄,缓缓推刀出鞘,凝神望去,只是很快就推了回去,记起那个不算陌生的“斩勘”二字,疑惑道:“是上古斩龙台的行刑之物?”
霜降蹲在一旁,点头道:“那可不!就是遗落之前,坏了些品相。估计剁掉过不少孽龙恶蛟的脑袋,所以煞气有点重。反正隐官老祖不怵这个,我就当宝刀赠英雄了!有一说一,此物在斩龙台上,不算最好。可如今搁在浩然天下,还是很能让上五境兵家修士抢破头的。”
陈平安笑道:“赠?”
霜降立即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改口道:“卖!”
陈平安双手按住刀身,轻轻说道:“答案就是我也不清楚,真不骗你。”
霜降如遭雷击。
陈平安提起狭刀几寸:“我做买卖,向来童叟无欺,受之有愧,还你便是。”
两两无言。
你倒是把刀还给我啊。
原来陈平安提刀些许,就没有下文了。霜降总不能一把夺过,关键是看那隐官老祖的架势,五指攥紧,可不像是会松手的意思。霜降更不会客气言语半句,因为一旦自己客气了,对方肯定不会客气。
陈平安将狭刀抛给霜降:“这是看在你帮我在门口留下咫尺物的分上。”
不然他得光着身子去那行亭建筑,就要遇到半路上的捻芯。
霜降捧刀而立,问道:“就这么点小事?值得拿这么一把已经到手了的好刀来换?”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一枚小暑钱。开门大吉,好兆头。”
霜降递过狭刀,欢天喜地。
陈平安站起身,将刀佩在左边腰侧,缓缓而行,没有返回牢狱。
霜降问道:“先跻身远游境,再炼化本命物,就可以顺便锤炼武运,都是早就想好了的?所以对于缝衣一事,才能不那么着急?”
陈平安摇头道:“其实没想那么多。有你在身边,我先前一直刻意拘着念头。”
霜降一个双膝跪地,扑倒在地,双拳捶地,行云流水,干号起来:“我造了多大的孽啊。”
陈平安没觉得滑稽可笑,反而忧心忡忡。化外天魔,随心所欲,纯粹自由。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悬停在陈平安前方不远处,然后朝着那溪涧茅屋方向掠去。
刑官主动邀请登门做客?
陈平安便第一次以武夫第八境御风远游。
霜降在陈平安身边,窃窃私语道:“这枚刑官瞎了眼送给杜山阴的剑丸,也能值个一枚小暑钱。”
刑官炼化的剑丸也好,陈平安刚刚得手的狭刀也罢,俱是价值连城的仙家重宝,只不过在他和化外天魔的买卖当中,算账方式不同。牢狱当中,机缘、宝物遍地都有,霜降那条飞升境性命,更值钱。陈平安曾经听说中土神洲有座极为隐蔽的魔道宗门,与人买卖,只收取对方心中的最珍贵之物,可以是某位挚爱女子,甚至可能是某种坚持,某个道理,比如最为惜命之人,就要自己交出那条命去交换。
陈平安飘然落在葡萄架那边,依旧不露真容的剑仙刑官站在葱茏碧色中,说道:“我们要离开此地了,与隐官打声招呼,那两名祖钱化身的女子,你可以任选其一,留在身边。”
陈平安说道:“无功不受禄。”
刑官说道:“久居此地,终究沉闷,隐官问拳出剑再炼物,我看了几场好戏,应该有所表示。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她们对你比较心生亲近,都自愿侍奉隐官,只不过杜山阴以后修行,需要其中一位在旁辅佐,不然你都可以带走。”
石桌那边,捣衣女子与浣纱小鬟依依不舍,只是她们望向陈平安,又嫣然而笑,明眸流光。
听到这里,陈平安恍然大悟,有些明白为何这位云遮雾绕的刑官剑仙,对自己莫名其妙就不待见了。
钱。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绝大多数,看待每一座洞天福地,眼中所见,皆是神仙钱。尤其是那些不知天外有天的福地之人,在谪仙人眼中,最不值钱。
陈平安也懒得解释什么,摇头道:“刑官还是将她们带在身边好了。”
刑官更加干脆利落,以袖里乾坤的神通,收起了茅屋溪涧、葡萄架、神杯和那白玉桌石凳,御剑远游,杜山阴与浣纱小鬟尾随其后,却留下了那位捣衣女子。捣衣女子朝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婀娜多姿,仪态万方。
陈平安也不矫情,总不能一把扯住女子,丢给刑官,于是向她拱手致礼,然后望向那白玉桌方向,轻声道:“连条凳子都不留下啊。”
根本不给人捡破烂的机会。
收人礼物馈赠,难免欠人人情。包袱斋捡漏,却是脑袋拴裤腰带上,凭本事挣钱。
金精铜钱显化而生的捣衣女子,闻言越发笑容动人,柔声道:“奴婢贱名长命,主人若是不喜此名,随便帮奴婢取个名字就是了,奴婢只会荣幸至极。”
陈平安转过身,摆摆手,与那女子笑道:“长命道友,以后你我平辈。实不相瞒,我还真有个去处,在那宝瓶洲,名为莲藕福地,适宜道友久居修行。只是道友将来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到底去往何方,要不要去那莲藕福地,单凭心愿。”
长命眨了眨眼睛,抬起一手,天地四方,许多散落各处的神灵尸骸,腐朽不堪的庞然身躯,不断崩裂稀碎,然后皆有金色沙粒连绵成线,最终聚拢在她四周,如同一座金山,大小如那宁府斩龙崖。
霜降轻声提醒道:“这座金山,在那青冥天下,足可炼制出三四位江水正神、水仙府君的金身了。隐官老祖的那啥福地,终究才是个中等福地,只会金身神位更多。”
陈平安竭力忍住笑,终究是没能忍住,抱拳道:“好吧,恳请长命道友一定要去宝瓶洲做客,好歹当个拘束不多的记名供奉。”
那些神灵遗骸被光阴长河磨砺出来的金沙,最终缓缓依附在长命衣裳之上,半点不显异样。
陈平安心中深以为然,财不外露,就该如此。果然是同道中人。身边那个招摇过市处处摆阔的霜降,根本没法比。
长命好奇问道:“隐官主人,不返乡吗?”
陈平安微笑道:“再说。”
长命便不再多问了,俨然还是以婢女自居。
随后陈平安独自闲逛,不过分别之前,长命伸出手指抵住额头,取出一枚金精铜钱,交给了陈平安。
霜降拉着长命去捡宝,双方合计一番,霜降起先是打算自己找着的,当然全归自己,长命找着的,双方九一分账,不承想那个境界稀烂的臭娘们,不知谁借给她的狗胆,竟然想要五五分成。只是她的境界修为虽不值一提,却是金精铜钱中的祖钱,就算被自己打杀了化身法相,也会从陈平安收入囊中的那枚金精铜钱显化而生,到时候告刁状,吹枕头风,霜降估摸着自己消受不起,就陈平安那脾气,就喜欢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十之八九会直接请陈清都一剑剁死自己。霜降只得好言好语与她商量,最后好不容易谈到了四六分账,霜降小赚些许,只觉得比纠缠老聋儿八十年还要心累,不承想长命犹不满意,哀怨嘀咕一句:“奴婢真真无用,害得主人白白失去了一成收益。”
霜降差点给这位姑奶奶跪下来磕头。
陈平安来到那座天然孕育出水运雨珠的云海之上,躺在云海上,双手叠放腹部,闭目养神。芥子心神,巡游四方。
最终人身小天地当中,陈平安来到心湖之畔,略微心动,便多出了一座稳固异常的拱桥。
真身已在云上酣眠。陈平安的心神就站在这座长生桥一端,只要过桥,这一走,到了那一端,天地间,应该就会多出一个洞府境练气士了吧。
骑火龙的金色小人儿来到陈平安心神旁,双臂环胸,扬起脑袋。
那条座下火龙,在锤炼武运之后,茁壮成长,若说先前火龙只是纤细筷子大小,这会儿就该是手臂粗细了,气势凌人。
陈平安轻声道:“莫要骂人。”
金色小人儿冷笑道:“你不一直在自己骂自己?骂得我都烦了,还不能不听。”
陈平安说道:“都说人力终有穷尽时,关键我还一直很信这个,所以骂得好没道理,对吧?”
金色小人说道:“你在害怕无法离开,害怕自己成为第二个陈清都,同时又没有陈清都的本事。你怕离别无重逢,你生平第一次害怕所有的所作所为,在自己这边,都得不到半点回报。”
陈平安蹦跳了几下,以拳击掌,打了一套王八拳,最后伸手呵气,望向那座拱桥:“是个人都会如此,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金色小人沉默片刻,然后用一番骂人言语,表达着安慰的意思。
听着久违的家乡小镇方言,陈平安顿时开心起来,眼神清澈得像那家乡溪涧,些许忧愁似那小鱼儿,一个甩尾,窜入水草中,再不与人相见。
最终陈平安心神退出小天地,从云海上站起身,御风去往牢狱入口。
过桥一事,不是什么燃眉之急,等到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两地武运彻底炼化、完全融入人身山河再说。该是自己的洞府境跑不掉。
到时候洞府一开,小天地与大天地相接连,牢狱天地夹杂浓郁剑意的充沛灵气,就会洪流滚滚,涌入各大关键气府。只是那份皮肉、魂魄之苦,兴许会被寻常下五境练气士视为畏途,看作是一道极难逾越的生死门槛,可对于陈平安而言,真不算什么事情。
陈平安这一次路过牢笼,大妖云卿再次露面,面带笑意,打趣道:“先前武运在身,如今炼化神灵尸骸至宝,又要与隐官道贺了,等到跻身洞府境,还要再道贺一次,有些忙。幸好不是在蛮荒天下,不然光是庆贺的赠礼,就要送出三份。”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道:“在浩然天下,一位上五境山巅神仙的大驾光临,就是最好的登门礼。”
云卿望向那把狭刀,赞叹道:“好刀。”
陈平安以手掌抵住刀柄,说道:“分量足够,确实好刀。”
云卿感慨道:“与隐官言语的机会,看来不多了。”
陈平安沉声道:“不是在浩然天下遇到云卿前辈,大憾事。”
云卿笑道:“不是在蛮荒天下邀请隐官饮美酒,亦是遗憾。我那旧山头,风景绝佳。”
白发童子霜降满载而归,身边跟着女子长命。
金沙此物,有长命在,得之容易,更多需要霜降出力的,还是那些远古大妖尸骸的存留之物,零零散散的,挺费劲。天地至宝,多通灵性,不会像神灵遗骸、大妖尸骨这样不挪窝,哪怕是霜降铆足劲头去寻觅,也很麻烦。所幸长命不愧是祖钱化身,冥冥之中,运气极好,最终收获超乎霜降预期多矣。后来有了经验,霜降就刻意远离长命,等长命撞见了机缘,再与自己打声招呼,他一扑而上,兢兢业业,捕获那些乱窜如剑仙飞剑的天材地宝。
双方约好了,今天只是刨地三尺了一个方向,以后每天去往一处,至多一旬光阴,就能粗略搜刮一遍,下个一旬,再好好查漏补缺一番。
长命是第一次进入这座牢狱,所以难免好奇。
大妖清秋见着了陈平安身边的长命,娴静柔美,确实不俗,啧啧道:“隐官大人好艳福,就是口味重了点,先是个剥了皮的女子,这会儿又换成了个皮囊血肉皆不真的精怪。隐官大人你怎么回事,牢狱当中不是关着头七尾狐魅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其他女子修士,还是有几个的,这都不够你吃的?”
陈平安笑道:“都快要死了,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
真身是那青鳅的大妖清秋讥笑道:“就凭你?加上那把破刀?伸长脖子让你砍,你砍得动?”
陈平安推刀出鞘寸余:“试试看?”
大妖清秋瞬间没入雾障中。
霜降捧腹大笑。
女子长命告辞离去,牢狱之中,污秽煞气太重,她不愿继续游览了。
来到捻芯那边,陈平安等待她抽出一根纬线后,说道:“借你法刀一用。”
捻芯将手中法刀直直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接过法刀后,笑道:“在我们家乡那边,给人递送剪刀、柴刀,都会刀尖朝己。”
捻芯置若罔闻,问道:“决定了?”
陈平安点点头,先取出那张承载金箓、玉册文字的青色符纸,因为文字太多太重的缘故,纸张显得凹凸不平。
先抽出那把化外天魔珍藏多年的狭刀斩勘,割破左手心,将整张符纸涂满鲜血,依稀带有金色丝线。然后陈平安一手摊放符纸,一手持短刀,刺入心口,让一位练气士视若真元的心头精血,从刀尖坠在符纸上,然后以碧游府水神庙那道炼水诀,驾驭血滴,如小楷写经一般,一笔一画,规矩端正,神意饱满,最终“写出”一篇解契书,内容简明扼要,意思浅显却措辞精确。尤其是最后署名之时,还从三魂七魄当中分别剥离出一粒本命灵光,注入“陈平安”这个名字当中。
陈平安将法刀递还给捻芯。
捻芯接过法刀,皱眉道:“早知道就不与你泄露此事。”
先前她初次见到陈平安,就十分疑惑为何与蛟龙之属那么纠缠不清,后来就下了些功夫,加上与化外天魔一番闲聊,被她揪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秘事。陈平安身上,有一份隐藏极深的结契,双方身份平等,不是主仆,但是双方性命攸关,效果类似一般山上修道之人结成神仙眷侣之时的契约书,当然陈平安这份契书,不曾涉及任何情爱,而且书写一方,可谓占尽便宜,几乎没有任何约束。
陈平安脸色惨白,却好像如释重负,了却了一桩极大的因果恩怨。既为自己求个心安,也为自己那个学生,能够在宝瓶洲倾力施展手脚。
霜降蹲在一旁,惋惜道:“隐官老祖这桩买卖,亏大发了。不该这么爽快的,换成是我,就狠狠敲一笔竹杠。”
陈平安将那张符纸递给霜降,说道:“也就是我知道得晚,不然早就应该这么做了。霜降,你转交给老聋儿,他离开牢狱后,捎给风雪庙魏晋,帮忙送去宝瓶洲,只能交给一个名叫崔东山的人。”
霜降却嬉笑道:“还是让捻芯送给老聋儿吧,他们俩刚刚认了亲戚。”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保持原有姿势。就知道这头化外天魔,早已认出了这张青色宝光浓郁的符纸根脚。
陈平安早年刚刚得到《丹书真迹》和这些符纸的时候,尚未修行,也刚练拳,所以眼中所见,就只是些泛黄书页,不过当时陈平安凭借三种符纸数量,很容易就可以辨认出符纸材质的珍稀程度。蛟龙沟用掉一张,桐叶洲送给钟魁一张,今天又用掉一张。
霜降举起双手:“你别试探我了,我反正打死不碰这符纸的,不然一个不小心,又要被你算计,折损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不喊隐官爷爷、隐官老祖的时候,往往是在说真心话。
陈平安这才将符纸交给捻芯。
捻芯一闪而逝,去交给老聋儿,转瞬即返,她说道:“亏得去早了,老聋儿刚要离开牢狱。”
有些话捻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本来是想劝说杀妖缝衣一事,让陈平安抓紧些,只是话到嘴边,还是作罢。
陈平安点点头,去往那座行亭建筑,独自一人,抱膝而坐。
霜降站在远处台阶上,看着那座建筑那个人。
此地是陈平安的心境显化。所以陈清都去得行亭,甚至捻芯愿意的话,也可以去,因为在陈平安内心深处,他认可捻芯这位魔道中人,唯独他这头化外天魔绝对不被允许。
天圆地方一行亭。立足处,是陈平安由衷认可的那些大小道理。四根亭柱,分别是陈平安在人生远游路上逐渐化为己用的四条根本脉络。而亭顶,象征着陈平安心心念念的大剑仙。
年轻人看待人生,所见之人,就是一座行亭的暂留客,迟早都要与他分别,有些打招呼,有些不曾说。他就守在原地,如那行亭,愿意为人做些遮风挡雨的小事。
境界越高,离散只会越多。大概正因如此,所以陈平安对待证道长生,一直没有任何野心。也怕死,却也不愿长生久视。
霜降大声喊道:“隐官老祖,你那心爱姑娘,晓不晓得这份契约?”
陈平安瞬间回过神,故作镇定道:“这桩契约,关我屁事。”
霜降高高跳起,伸出大拇指:“隐官老祖,你老人家理直气壮说着心虚话,特别读书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