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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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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一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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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浩然天下的那拨外乡剑仙,暂且撇开野修出身的前辈不去说,一座宗字头仙家,无论是宗主、老祖,还是供奉、客卿,只要是剑仙,那就如何都得保住两三位嫡传弟子。宗门是一张护身符,可当宗门内部之人与那些孩子起了冲突的时候,师父剑仙就又会是一张护身符。并且只有剑仙,才有足够底气,与任何宗门之主叫板,不惜为自己的弟子争个公道。

但假若是邓凉这样的元婴境剑修,哪怕在浩然天下九洲,都已是一等一的神仙中人,陈平安依旧不敢放心,原因很多,比如邓凉自己就需要破境,过一道天堑。而且邓凉年轻,本身需要勤勉修行,又被宗门倚重。再者,年轻就意味着资历浅,山上人脉不会太多。这里还有个不易察觉的隐患,在宗门内部,邓凉这样的存在,必然招人嫉恨。种种算计,都会旁敲侧击,邓凉那个剑气长城的弟子就是绝佳对象,邓凉得势之时不显,稍有挫折,不会对邓凉如何,却极容易拿弟子开刀。

做件事,想要结善缘,又结善果,其实没那么轻松的。

避暑行宫任何一个思虑不够的想当然,就会使得一对剑修师徒的大道被殃及。

每个去往浩然天下修行练剑的孩子,家乡“剑气长城”这四个字,都会是两座关隘,一座在外乡人眼中,一座在剑修自己心湖之上。

除此之外,就是老大剑仙谋划已久的那件事情——“举城飞升”。这也是隐官一脉剑修当下的头等大事,去往各关键处盯着,以防意外。

陈平安睁开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能做的,力所能及,好像都做了。不能做的,想再多也没用,只是很难不去想就是了。所以习惯了用六步走桩、剑炉站桩来静心的陈平安,在行亭之中,开始重新练习烧瓷拉坯。

霜降坐在台阶上,陈平安很忙,越发显得他懒散了。

他现在其实有个疑惑,陈平安难道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根脚了?

米裕动身去往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那边飞剑传信春幡斋,要他去海市蜃楼坐镇一段时日。米裕心情沉重,密信上没有隐官大人的钤印,很正常,隐官大人已经消失许久,避暑行宫已经交给愁苗掌管,可为何不是愁苗,而是董不得和徐凝在发号施令?

韦文龙惴惴不安地跟在米剑仙身边。

因为韦文龙从未去过剑气长城,米裕便拉上了这个一辈子都待在倒悬山的金丹境修士。韦文龙一开始数次婉拒,主要的顾虑,还是如今剑气长城戒备森严,稍有逾越雷池者,下场都不太好,他终究不是真正的隐官一脉剑修,担心最后伤了米裕剑仙的颜面。让一个外人进入如今的海市蜃楼,不合规矩,很容易捅娄子。

过了大门,韦文龙略感窒息不适,呼吸极为不畅,运转本命物肯定要比在倒悬山至少凝滞两三分。

韦文龙心中微微惊骇,自己要是与一位金丹境剑修对峙,岂不是最多一剑就肯定没命?

米裕说道:“以前不至于让一位金丹境修士如此压胜。”

自然是因为大战惨烈,天地气机紊乱,剑气剑意越发细碎,如同市井处,满城柳絮纷飞,让行人苦不堪言。

那座城池,早已开启了山水阵法,被磅礴剑气笼罩其中。除此之外,衣坊、剑坊、丹坊三处,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因为经常有大妖拔山搬峰,从高处砸向剑气长城,一些“漏网之鱼”就会越过城头,砸向城池的山水大阵,虽多被剑仙以剑摧破,但碎石滚落,城外那些不受阵法庇护的剑仙私宅便处处断壁残垣,支离破碎。

整座剑气长城开始“封山”,这是历史上的第三次。出去很容易,进来登天难。

从倒悬山渡口运入剑气长城的物资,步步关隘,皆有一拨拨剑修驻守把关。

韦文龙直到进入剑气长城,才知道“隐官”二字的威势。

米裕只说韦文龙是隐官大人的客人,本是口说无凭的事情,两人竟是一路畅通无阻。

以前在春幡斋账房内,陈平安才是那个最让韦文龙感到轻松的人,不承想换了个地方,陈平安还不在身边,韦文龙反而开始将陈平安与隐官大人真正对应起来了。

海市蜃楼是一座层层叠叠的建筑,占地不小,并且极为高耸,楼阁攒簇,大小屋舍三千余间,曾经都是在此开设铺子掌柜们的店面、私宅。

海市蜃楼之上,有少年少女凭栏而望。韦文龙抬头望去,刚好与少女对视一眼。

韦文龙只觉得古怪,怎的瞧见了那个高处的少女,便如翻账簿,十分可亲?

杜山阴轻声笑道:“汲清姑娘,米剑仙身边那人,是个有财运的?”

明眸皓齿的浣纱小鬟,神采动人,这会儿点头道:“回公子的话,此人确实身负财运。”

“汲清姑娘,你们望气的神通,可以传授旁人吗?”

“这是我与长命姐姐的本命神通,不用学,故而不可教。请公子赎罪。”

杜山阴有些遗憾,钱能通神,能使鬼推磨,这些个道理,太浅显不过了。不过一想到以后自己的修行之路,天高地阔,再不用局限在剑气长城,便也随之心境开阔。

米裕让韦文龙随便逛,自己则独自御剑而起,到了海市蜃楼最高处,瞧见了一个御剑悬停、举杯饮酒的白衣剑仙,全身云雾缭绕,不可见真容。

避暑行宫那边飞剑传信,有提及这位剑仙的刑官身份。

剑气长城历史上有过三个古老官职,其中隐官类似世袭,只不过并非一家一姓的流转,而是师徒之间的传承有序。直到萧愻背叛,陈平安继位,才打破了这个规矩。不然的话,等到萧愻卸去官职,就数她的弟子庞元济希望最大。

此外还有刑官、祭官,祭官早已传承断绝,历代刑官担任者,必是大剑仙。现任刑官则退居幕后已久,位置还在,但是死活不见人,久而久之,在剑气长城就失去了话语权。对于刑官的下落,众说纷纭,有说去往了蛮荒天下蛰伏,也有说悄然离开了剑气长城。

米裕行礼道:“剑修米裕,见过刑官。”

刑官点头算是还礼,并不言语,只是持杯饮酒。

米裕问道:“刑官可曾遇到隐官大人?”

刑官说道:“见过。”

米裕问道:“隐官大人已经跻身远游境?”

刑官点头:“是。”

米裕再问:“隐官大人为何迟迟未归,不去坐镇避暑行宫?”

刑官说道:“不知。”

米裕心中大为忧虑:“隐官大人不愿错过这场战事。可既然近在咫尺,为何一次都未现身城头?”

刑官不胜其烦,停下饮酒,说道:“你问题有点多。”

米裕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刑官为何置身事外?”

刑官淡然说道:“与我言语者,又是哪位战功彪炳的大剑仙?”

米裕无言以对,十分怀念隐官大人。

有一块被城头剑仙击碎山头的巨石砸向城池大阵。

米裕微微皱眉,一掠而去,在那山水大阵天幕顶部蜻蜓点水,弯腰拔剑,继续前掠,将巨石一剑斩碎,然后收剑归鞘,掠回海市蜃楼,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韦文龙凑巧看到这一幕,不太明白米裕这样的剑仙风采,为何在剑气长城还要被人瞧不起?然后韦文龙就看到城头之外,蓦然出现一头大妖真身法相,双手重捶城头,声势惊天动地,远在海市蜃楼的韦文龙都觉得呼吸困难起来,结果大妖被一位女子剑仙一斩为二。

牢狱行亭之中,陈平安横刀在膝,洞府境已经境界稳固,一身武运也锤炼完毕,可以试试看问剑一场了。

陈平安缓缓起身,霜降在台阶那边恭候已久。

两人一起拾级而上,霜降随口笑问道:“隐官老祖,既然修道不为长生不朽,不求与天地同寿,那么辛苦修行,到底为何?”

随口一问而已,其实化外天魔不奢望陈平安会给出答案。

陈平安答道:“我们要成为强者。我们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霜降愕然:“我们?”

陈平安点头道:“所有人。”

一艘来自中土神洲的渡船在夜幕中靠岸倒悬山,只是并不卸货,从船上走下百余位练气士,人人呼吸绵长,都是修道有成之人,均恪守规矩。

春幡斋那边,纳兰彩焕与邵云岩亲自迎接,一路送到大门口,这些修道之人皆是阴阳家和墨家机关师,不过却不会登城厮杀。

他们分成数拨,各自去往海市蜃楼、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还有几处剑仙私宅,其中就有那座种榆仙馆,地基正是那剑仙炼化的明月飞仙诗文牌,相邻处是住着几个女子装束剑修的宅邸。三位金丹境剑修在某位临时担任“督造官”的隐官一脉剑修授意下,得以离开师父设置的禁地。他们这么多年被师父画地为牢,拘在宅邸当中,除了练剑还是练剑,以至于顾不得身上的女子衣裙装束,都忘了讨要一身衣坊法袍,就要御剑去往城头那边,砍死几头妖族是几头,不料被那个腰系一方抄手砚、背竹箱的郭竹酒拦阻,说他们三人只能去往海市蜃楼,不然就乖乖退回宅邸,继续练剑。

五位阴阳家修士、墨家机关师,在得了一份避暑行宫赠送的堪舆图以及一份详细注解之后,开始一一破解这座私宅禁制,开门顺利,很快剑仙私宅就浮现出一把光流素月铭镜。铭镜悬在宅邸上空,古镜内有四头瑞兽围绕镜钮飞奔。阵法开启之后,私宅四周景象被映照得莹然生辉,纤毫毕现。

这拨负责搬动种榆仙馆和此处宅邸的外乡修士,忙里偷闲,看着郭竹酒与三位金丹境剑修对峙。郭竹酒说话极快,竹筒倒豆子似的,外乡修士虽然在赶赴倒悬山途中,临时学了些剑气长城的方言,依旧只能听个大概,反正郭竹酒一个人的气势,竟是完全压倒了三位地仙。

三位金丹境剑修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郭竹酒那边都不管用。一位实在急眼了的金丹境剑修喊道:“郭竹酒!别以为隐官大人是你师父,就跟我们老三老四的啊,咱仨师兄弟,好歹都是金丹境,都是你修行路上的前辈……”

郭竹酒经常来这边翻墙逛荡,所以双方很熟。

郭竹酒双臂环胸,铁面无私:“反正你们只要敢去城头,我们隐官一脉飞剑就会更快赶到,然后你们就会被某位剑仙丢回此地,连地盘更大的海市蜃楼都去不得了。”

一位性情相对稳重的金丹境剑修苦笑道:“真没得商量了?”

郭竹酒点头,却说道:“可以!”

三位金丹境剑修,连同看戏的外乡练气士,都很措手不及。

郭竹酒说道:“只要你们不去城头,就可以截杀所有越过城头的流窜妖族,但是不许你们战死,死了一个,其余两人就会被某位剑仙亲自禁足百年。”

郭竹酒指了指海市蜃楼那边:“刑官和我们隐官一脉的扛把子米剑仙,有他们在,轮不到你们这些小小金丹。”

三位剑修相视而笑,总好过在那海市蜃楼作壁上观。

郭竹酒突然说道:“别死啊。”

三道剑光一闪而逝。

那些境界不低的外乡练气士,心情沉重且疑惑。怎的剑气长城剑修,都这么不把性命和大道当回事吗?势不得已,虽死无悔,浩然天下也不罕见,可哪有这么可以不死却上杆子找死的修道之人。

郭竹酒转过头,望着那三道剑光瞬间远去,久久不肯收回视线。生怕他们一个冲动,就直接去了城头。还想着他们若是去了城头,自己也跟去算了。

郭竹酒始终望向城头那边,悄悄寻觅自己父母的身影,只是未能找到。

恩师,父母,子女,眷侣,祖师,晚辈,好友。剑气长城哪个剑修,没有杀妖的十足理由。也有许多剑仙之下的剑修,愿意杀妖,却不愿死,老大剑仙和避暑行宫,如今都不强求,登城驻守即可,见机不妙就自行撤离城头,若是觉得安稳了些,再重返城头。如今剑气长城,儒家君子贤人都已经卸去督战官一职,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也极少飞剑传信城头。

郭竹酒转过头,笑道:“前辈们辛苦了。”

来到此地,剑气过重,压胜极多,原先还有些怨言怨气的外乡练气士,此刻面对一个背竹箱小姑娘的诚挚道谢,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毕竟他们来此,是可以挣些辛苦钱的。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在学宫、书院那边,他们此举,会被记录在册,还是一桩不小的功德。

躲寒行宫那边,来了拨外乡人。

已经没了教拳之人,十来个孩子如今全凭自觉练拳,按照姜匀的说法,走桩站桩之外,再来一场捉对演武,相互往死里打就是了。

当练气士路过演武场的时候,所有孩子都停下练拳,多是眼神漠然,望向那些浩然天下的修道神仙。

担任此处临时督造官的剑修顾见龙,也没跟这帮孩子解释什么,懒,不乐意,何况他真要说几句公道话,说不定年龄悬殊的两拨人,都能直接打起来。顾见龙一直认为浩然天下,即便有隐官大人,有林君璧、玄参这些朋友,还有那些外乡剑修,但是浩然天下还是浩然天下。

剑坊那边,罗真意坐在一处台阶上,闭目凝神,温养飞剑。

有一个年轻的外乡金丹境修士,跟随师门长辈劳碌之余,壮起胆子去与罗真意言语,只是不等他开口,罗真意便说了声“辛苦”,然后再加一个“滚”字。两种说法,分别对事和对人。

衣坊那里王忻水举目眺望城头那边,一位外乡老修士笑问道:“小兄弟,可问岁数、境界吗?老朽实在好奇。”

王忻水以礼相待,转头微笑道:“在剑气长城,不值一提。”

见那老人不相信,王忻水补充道:“不是什么自谦之词。”

老人笑道:“能与小兄弟和气言语一番,已经是这趟远游的意外之喜了。”

韦文龙已经从海市蜃楼返回春幡斋,说了些王座大妖的凌厉手段,比如那个叫黄鸾的,仿佛失心疯了,将十之五六的亭台楼阁,都一股脑砸向了城头,那些被黄鸾精心炼化的小天地中还隐匿有极多的地仙妖族,其中有那嚷嚷着“先过城头者,某某某”的妖族剑修,在一座道观破碎之后,凭借剑光飞掠,在硬挨了剑仙一剑后,侥幸越过城头,流窜到了城池大阵之上,结果被米裕一剑当头斩下,连金丹、元婴一并劈成两截。米裕轻轻挥袖,云消雾散,好一个剑仙风流。

纳兰彩焕瞅着韦文龙的仰慕神色,没好气道:“米裕再绣枕头,仍是玉璞境。对付个重伤元婴境,绰绰有余。”

邵云岩笑问道:“那个某某某是谁?”

自己这个剑仙与米裕同境,其实真实战力还稍逊一筹,邵云岩的面子在倒悬山不算小,可怜米裕在剑气长城,就只能这么被纳兰彩焕一个元婴境剑修随便调侃。

韦文龙摇头道:“蛮荒天下的雅言官话,我听不懂,事后米剑仙没报对方名字,只说了‘先过城头者’五字。”

邵云岩感慨道:“水精宫云签祖师,应该快要登门拜访了。”

纳兰彩焕讥讽道:“隐官大人也是好眼光好手段,还真就只有云签这种练气士不把自己的玉璞境当上五境。换成是其他宗门的上五境老祖师,何至于如此束手束脚。”

邵云岩是个几无锋芒显露在外的温和男子,今天难得与纳兰彩焕针锋相对,说道:“云签道心,比我都高。”言下之意,我邵云岩是剑仙,你纳兰彩焕只是元婴,自然比你更高。

纳兰彩焕一挑眉头:“境界高道心高,又如何,与我分生死,她云签能不死?!”

邵云岩笑着还以颜色,缓缓道:“又又如何,不耽误人家道心比你高嘛。”

韦文龙在心中为自己师父喝了一声彩,这个“又又如何”,真是绝妙。

纳兰彩焕讥笑道:“邵剑仙与隐官大人相处时日不多,说话的本事,倒是学了七八分精髓。”

邵云岩笑呵呵道:“不敢当。”

只是言语闲谈之外,当韦文龙面对桌上账本时,不知不觉变得怔怔无言。

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宫,作为唯一尚未被剑气长城“染指”的存在,好像还在争吵不休,没个定论。

先是雨龙宗宗主亲临水精宫,依旧没能说服师妹云签放弃北迁的想法,至于云签自然更无法说动师姐,等到云签将北迁一事小范围公开,山头林立的水精宫内部矛盾重重,而且显然大多数人都收到了祖师堂密信,让云签祖师碰了一枚软钉子。作为玉璞境神仙的云签,回了趟雨龙宗自家山头,不料嫡传弟子和诸多再传弟子当中,也有不少异议,不太愿意跟随云签一同北迁,尤其是那位与傅恪结为道侣的嫡传弟子,心意已决,说她不会离开雨龙宗,只能有负师恩。这令云签越发心神憔悴。云签只得隐藏踪迹,悄然拜访春幡斋,在议事堂落座,见着了剑仙邵云岩以及剑气长城元婴境剑修纳兰彩焕。

云签确实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来时忧心忡忡,等到落了座,又不知如何开口。

邵云岩不愿这位雨龙宗祖师太过难堪,主动说道:“雨龙宗祖师堂,是不是觉得即便剑气长城守不住,到时候再谈撤退搬迁一事,也不会太过仓促?因为雨龙宗祖庭所在,离着倒悬山还有一大段距离。真要形势险峻了,大不了学那江湖人,收拾些紧要物件和包裹细软,总归是能走的。何况归拢归拢方寸物、咫尺物,外加你们宗主的袖里乾坤,真有万一,也足够保住宗门元气。”

云签默然,轻轻点头。

邵云岩继续道:“可如果现在搬迁,动了山根水运,拆除山水大阵,再想要复原就难了。总之,困难多,不划算,不宜迁,静观其变,是雨龙宗祖师堂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纳兰彩焕突然说道:“邵剑仙小觑了雨龙宗的生意经,他们如今都开始暗中大肆收购倒悬山店面商铺了。好嘛,如此一来,许多原本想要舍弃祖业的店铺,都不愿出手了。雨龙宗真是功德一桩!”

邵云岩看了眼纳兰彩焕,纳兰彩焕微微后仰,背靠椅子,示意邵剑仙,她接下来当个哑巴便是。

其实这算什么难听言语,真正戳心窝的话,她都没说。例如雨龙宗之中,肯定有位高权重者,还不止一两位,会想着在天翻地覆、山河变幻之际,做笔更大的买卖,别说是一座你云签没脸皮强取豪夺的芦岛,在那桐叶洲割裂出一大块地盘作为下宗地址,都是有机会的。

邵云岩说道:“目前看来,雨龙宗祖庭显然是不会北迁了,之所以跟随云签道友的宗门修士没几个,其实怨不得他们目光短浅,反而是算盘打得精明了,才会如此。首先,跟随道友北迁的修士,人人身负分裂雨龙宗的嫌疑,一旦祖师堂震怒,你师姐直接颁下一道法旨,他们就要从宗字头谱牒仙师,沦为一伙山泽野修。这是近在咫尺的实在忧患。”

“其次,就算涉险北迁,那么北迁去往何处?上哪里去找雨龙宗祖庭这般灵气充沛的仙家岛屿?难不成与人租借地盘?雨龙宗修士何时需要寄人篱下了?若是随便寻一处灵气稀薄的修道之地,以后百年千年,要耽搁多少北迁修士的大道前程?”

“再退一步,就算寻见了一处勉强适宜修行的海外仙岛,打造府邸,构建山水大阵,修行所需天材地宝的开销,这么一大笔神仙钱,从哪里来?云签祖师是出了名的不善经营、家底浅薄,况且云签祖师清心寡欲,素来不喜交游,人脉平平,跟随这样一位空有境界而无生财之道的大修士流落他乡,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决定。”

云签哑口无言,连点头都省了。

纳兰彩焕终于出声:“怎么办呢?”

邵云岩伸手揉了揉眉心,也亏得是云签,换成一般上五境修士,此刻就该愤懑离去了。

纳兰彩焕瞥了眼优柔寡断的上五境女修云签,问道:“云签,你能够带走几人?”

云签说道:“六十二人,其中地仙三人。”

纳兰彩焕说道:“这么多?”

云签赧颜,误以为纳兰彩焕又在冷嘲热讽。

纳兰彩焕冷不丁说道:“我可以将自己积攒下来的一笔神仙钱,悉数借给你。”

邵云岩大为讶异,纳兰彩焕借钱给云签,此事不在计划中。

云签疑惑道:“这是为何?”

纳兰彩焕说道:“世道一乱,山下钱不值钱,山上钱却更值钱。我只有一个要求。”

云签点头道:“请说。”

纳兰彩焕说道:“如果你云签有朝一日,脱离了雨龙宗,自立门户,我来当宗主。放心,到时候我肯定是位剑仙了。如果没有,你依旧死守着雨龙宗谱牒修士的身份不放,一百年后,你就按照山上规矩还钱。”

云签略微思量,点头道:“如此说定!”

总算有了点上五境修士该有的魄力。

邵云岩知道云签这种修士,是天生坐二把交椅的人,当不了宗主。

纳兰彩焕转头笑道:“邵剑仙,若有机会,来当个首席供奉如何?”

邵云岩毫不犹豫道:“可以。”

与纳兰彩焕在春幡斋结下的这份香火情,不同寻常。邵云岩本就是一位交友广泛的剑仙,纳兰彩焕虽然做生意过于精明,失之厚道,但是将来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还真就需要她这种人来主持大局。

云签心中大定。

邵云岩在倒悬山的口碑,极好,不可以简单视为一位玉璞境剑仙。更何况生死关头,更见品性,春幡斋愿意如此亲近剑气长城,邵剑仙本性如何,一览无余。相较于生财有道的纳兰彩焕,云签其实内心更信任邵云岩。

纳兰彩焕说道:“我买卖做完了,云岩兄你继续说正事。”

邵云岩无所谓纳兰彩焕的称呼更换,与云签说道:“隐官大人最后一次来到春幡斋,说如果云签道友北迁受阻,还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云签道友可以再走一趟雨龙宗祖师堂,就说愿意亲自带领一拨宗门子弟,出门游历一趟,大概需要五年时间,再与师姐讨要一笔神仙钱,作为带队历练所需,当然数目不用太大,除了探访蛟龙沟,还有诸多仙家秘境,比如就会拜访芦岛,游历一趟造化窟,寻觅其中上古仙缘,地仙之下的练气士有意者都可以跟随。此外,还会游览歇龙石等地。”

邵云岩说到这里,笑道:“隐官大人本以为云签道友只能带走三十人,不承想翻了一番,反而有点小麻烦。若是六十二人一起离开雨龙宗和水精宫,云签道友的师姐以及整个雨龙宗祖师堂,想必脸上都会挂不住。”

云签又陷入两难境地。

纳兰彩焕实在见不得云签的不谙世情,有些修士,真的就只适合潜心问道。她忍不住开口说道:“这有何难,你在祖师堂那边好好反省自责一番,就说放弃了北迁的荒谬念头,愿意将功补过,为宗门弟子们尽一尽祖师本分。然后让早先就愿意追随你北迁的修士,找些漂亮些的由头,乘坐婆娑洲、宝瓶洲的那些跨洲渡船,例如对外可以说去游历会友。切记,一定要他们分批次离开。而且这些人必须先行,隔三岔五走几个,不显山不露水,不然就你师姐的脾气,等你带队远游之后,直接将他们偷偷关押软禁起来这种事情,她做得出来。”

云签轻轻点头。

将那桩百年之约的买卖说定之后,纳兰彩焕再看云签这副柔柔弱弱的懵懂模样,突然就见之可爱了。这样与世无争的大修士,才不容易给宗主惹麻烦。浩然天下的仙家山头,毁在自己人手上的,可不少,比如有修士境界升为山头第一人后,野心勃勃,权欲熏心,就会是一场门户之争。

邵云岩说道:“兴师动众,拆房搬府,北迁一事,其实治标不治本,先前我所说三事,隐官大人其实早有顾虑,只是当时我们双方,还不曾开诚布公,担心云签道友误会我们的用心,所以不宜明言,当时所求结果,无非是帮着云签道友,为雨龙宗留下些修道种子。只是隐官大人也坦言,迁徙一事,没什么上策可言,只能争取不行下策。接下来我所说之事,有请云签道友好好考虑,所谓游历,当然是假,放弃北迁,反而是真,如此一来,才能够让雨龙宗安心放行。”

邵云岩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云签神情专注:“恳请邵剑仙为我解惑。”

邵云岩笑道:“你们一路游历过芦岛造化窟后,会一直东去,最终从桐叶洲登岸。先前隐官在信上写有‘柴在青山’一语,既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意思,也有柴在青山不在水的深意。然后云签道友你和师门弟子,会有三个选择:第一,去找太平山老天君,就说你与‘陈平安’是朋友。第二,一路北上,跨洲在老龙城登岸,先去找宝瓶洲南岳山君范峻茂,大骊宋氏如今正在开凿一条大渎,雨龙宗修士精通水法,既能砥砺道行,又可以积攒一笔香火情。第三,做成了此事,此后继续北游宝瓶洲,从牛角山渡口乘坐披麻宗渡船,去往骸骨滩,继而乘坐春露圃渡船,此行目的地,是北俱芦洲中部的那座龙宫小洞天,为水龙宗、浮萍剑湖和云霄宫杨氏三方共有,其中大渎水正李源、南薰水殿娘娘沈霖,皆是隐官大人的好友,你们可以在其中一座凫水岛落脚修行,哪怕借住百年,也无不可。至于这三处,云签道友你最终愿意在何处落脚,是依附太平山,还是在宝瓶洲大渎之畔建立府邸,或是留在水运浓郁的龙宫洞天,皆看道缘了。”

邵云岩停顿片刻,沉声说道:“隐官大人曾说,这一路终究是在颠沛流离,肯定不会一帆风顺,难免需要处处看人脸色行事,还需云签前辈多多留心师门弟子的心境变化,多加开解。”

云签瞥了眼议事堂主位上的那把椅子,问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恳请邵剑仙和纳兰道友告知,那位隐官大人,为何愿意如此行事?”

邵云岩会心笑道:“实不相瞒,我也奇怪,隐官大人对雨龙宗的观感……很一般。”

纳兰彩焕却直言不讳道:“我敢断言,那家伙既是帮人,更在帮己。一个没有仇家死敌的年轻人,是绝不能有今天如此成就、这般道心的!”

邵云岩玩笑道:“幸好文龙不是个喜欢告状的,米裕又是个被你欺负惯了的,不然就隐官大人那小心眼,呵呵。”

纳兰彩焕突然死死盯住云签,云签一头雾水。

纳兰彩焕蓦然而笑:“你们雨龙宗多女修。”

云签不知为何她有此说法。

纳兰彩焕自顾自笑道:“还好还好,咱们隐官大人别的不说,对待女子,从来敬而远之,越是貌美,越是忌讳。”

邵云岩不愿纳兰彩焕继续信口开河,起身抱拳道:“预祝云签道友,远游顺利。”

云签站起身,还礼道:“邵剑仙谋划之恩,纳兰道友借钱之恩,云签铭记在心。”

云签离去之后,纳兰彩焕和邵云岩一起走向账房。纳兰彩焕问道:“陈平安在家乡那边的情况,你清不清楚?”

邵云岩摇摇头。他在思虑一事,按照陈平安的预测,云签和雨龙宗修士,最终选址桐叶洲的可能性看似最小,实则最大。

道理很简单,桐叶洲一洲之地,多半要支离破碎,众多仙家势力,十不存一。只不过其余两洲,云签都会先走过一趟。

纳兰彩焕气笑道:“我与陈平安非友亦非敌,你说了又不会死。别忘了,以后我们可能就是一座山头的人了。”

邵云岩笑道:“与陈平安当不当朋友,各凭喜好,至于当敌人,我看就免了吧。”

邵云岩还真知道不少陈平安的事情。因为邵云岩会跟随陆芝、酡颜夫人去往南婆娑洲,陈平安希望邵云岩到了南婆娑洲之后,见一次刘羡阳。而嫡传弟子韦文龙,又是板上钉钉的落魄山供奉,所以双方十分坦诚,陈平安最后一次出现在春幡斋,就多聊了些家乡内幕。

陈平安身在占据一洲的大骊王朝,问剑正阳山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与大骊王朝撕破脸皮,落魄山就会处处皆敌,躲无可躲,霁色峰祖师堂则搬无可搬。可一旦将棋盘放大,宝瓶洲位于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之间,北俱芦洲有骸骨滩披麻宗、太徽剑宗、浮萍剑湖、春露圃等等,桐叶洲有姜尚真坐镇的玉圭宗和相逢投缘的太平山。大骊宋氏既然浸染事功学问百余年,自然会好好算这笔账,具体得失如何,到底值不值得为一座正阳山担任护身符。

刘羡阳的那种问剑法子,当然可取。但是陈平安内心深处却希望,那头搬山猿老畜生,有朝一日,会被正阳山亲手围杀。

他到时候甚至只需要在正阳山祖师堂落座,被一群所谓的剑修捏着鼻子奉为座上宾,他饮茶喝酒皆随心意,然后亲眼看着那头搬山猿沦落得众叛亲离。

问剑在心。

当然与刘羡阳直接登山,问剑正阳山,摘下搬山猿的头颅丢入祖师堂,也是一件快意事。我不亏,你随意。

到了账房门口,纳兰彩焕突然说道:“只看云签的退路安排,邵云岩,你怕不怕?”

邵云岩笑道:“怕?怕什么?”

纳兰彩焕摇头道:“没什么。”

城头之上,陆芝俯瞰着妖族攒簇如蚁窝的脚下战场,这位女子大剑仙正在养伤,半张脸血肉模糊,但战事胶着,她根本顾不上。何况她也从不在意容貌一事。

先前出城太远,挨了大妖重光的一道本命术法,外加剑仙绶臣的一道飞剑。

但是当下,在这天底下最大的蚁窝当中,又有一线潮,向南方汹涌推进。

飞剑在前,数千剑修在后。

一线之上,飞剑与妖族率先对撞在一起。无数妖族瞬间倒飞出去,迸溅出残肢断骸。

这是纳兰烧苇、岳青与米祜三位大剑仙领衔的出城剑阵,愿意出城厮杀者,只管放开手脚出剑。

在更远处,是阿良、陈熙和齐廷济三位在城头上刻字的剑仙,各自占据战场一处,互成掎角之势。其中齐廷济倾力出手之后,每一次剑气震荡四散之后,方圆百余丈内便荡然一空,之后不计其数的妖族又会蜂拥而上。

除了负责扰乱城头的大妖黄鸾,仰止、白莹、金甲神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分别与阿良三人厮杀一场,偶尔还有其他王座大妖参与其中。

天高处,董三更与那头炼化了一半月魄的王座大妖,以一轮大月作为战场,厮杀已久。

仰头望去,巨大圆月之上,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纤细黑线。

如此远眺,尚且可见痕迹,若是置身大月之中,肯定需要御剑远游才能看尽剑痕两端。那是董三更先前一剑使然。

老聋儿虽是妖族,但是杀起妖来,比许多剑仙更加直截了当,将庞大真身与巍峨法相以独门秘法叠加,专门撕裂那些庞然大物妖族的头颅、四肢,再当作飞剑随便砸向南方战场。

三教圣人,老道人身上那件道袍,绘有一幅古老的大岳真形图,远远不止五岳而已。在云海之上,老道人手持一面本命物仙人多宝镜,镜面大如巨湖,镜光映照所及之处皆焦土。

儒家圣人从袖中取出一轴《黄流巨津图》,双指并拢,轻轻一抹,长卷铺开,从城头坠落,悬挂天地间,黄河之水天上来,将那些蚁附攻城的妖族撞回大地,妖族淹没在洪水当中,瞬间白骨累累。

浑身浴血的佛门圣人,一身金色血液,凝聚成十条金龙。这位僧人自断手指,作为一条条金龙脊柱,再以断指处的鲜血为龙点睛。最后十指皆断的僧人,轻轻合掌,微微低头,佛唱一声。

战场之上,郦采孑然一身,仗剑孤军深入,四面八方,皆是妖族,皆是术法。

杀之不尽,如何是好。再杀!

老娘今天要是死在此地,姜尚真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到时候记得挤出点泪,做做样子!

数千位剑修离开城头后,以一线潮开阵,随着战场不断推进,原本那条笔直一线,逐渐稀疏扭曲起来。

一位少年剑修,名叫陈李,跟随那条剑气一线潮,在战场上穿梭自如,并不恋战,将那些伤而不死的妖族一剑戳死,一剑不成,绝不纠缠。

陈李佩剑晦暝,本命飞剑寤寐,佩剑晦暝是剑仙遗物,与飞剑寤寐一旦神通叠加,可以造就出一座小天地的雏形。虽然才是观海境,但他战场厮杀,却极其精明,攻于算计,对于战场形势的把控趋利避害,近乎本能。他还喜欢在战场上疯狂捡漏,不见钱财宝物之前,四处流窜,只要见了钱,就属于要钱不要命的那种,所以赢得了一个小隐官的绰号。

陈李也曾在那座酒铺一块无事牌上留下“百岁剑仙,唾手可得”的豪言壮语。

陈李一剑剁死一头魁梧妖族,一边持剑奔跑,一边随手抹去脸上血迹,一个翻滚,躲过一个隐匿妖族剑修的飞剑,同时驾驭飞剑寤寐直直而去,对方亦是躲过飞剑,双方就此别过,皆无追杀意图。

一位剑气长城的金丹境年迈剑修,身陷包围圈,差点被妖族以斧劈掉持剑的胳膊,不承想被一位神色木讷的青衫剑客出剑挡下,青衫剑客随手削掉那头妖族修士的头颅,金丹境老剑修道了声谢。即便自己挨了一斧,也不致死,可在战场上断去一臂,就只能暂时撤退了。不承想那青衫剑客撕掉面皮,微微一笑,金丹境老剑修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狗日的二掌柜,随后心口一阵绞痛,被那“年轻隐官”一剑戳中心脏,金丹亦被剑气震碎。青衫剑客重新覆盖面皮,一闪而逝,远去别处战场。

一边调养生息一边盯着战场的风雪庙魏晋立即起身,御剑而去。

此人必杀,不然后患无穷。

此人与陈平安、绶臣是一个路数,并且十分极致。能够自保,又杀力足够,两事兼备,所谓的城府和手段,才有意义。不然还不如干脆利落出剑,直来直往。

战场腹地,有身材魁梧的披甲之士,骑乘一匹骏马,手持一杆长槊,长槊之上洞穿了三位剑修的尸体。

这头大妖单手勒缰绳,战马原地打转,以面甲遮掩容貌的魁梧甲士,似乎在耐着性子等待剑仙。

一位年轻剑修被一头人首猿身的兵家妖族以双拳捶穿胸膛,颓然坠落之后,犹然被一脚踩烂头颅,妖族刚一抬头,就被一道远远而来的剑光炸烂整颗头颅。

一位本命飞剑已经毁弃的少女剑修,踉跄撤退之时,被侧面横冲而至的妖族抓住胳膊,再一拳砸在她脖颈之上,少女整条手臂被一扯而落,妖族放入嘴中大口咀嚼。这头妖物朝远处两位少女的同伴剑修晃动着下巴,示意两位剑修只管救人。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满脸血污,视线模糊,竭力看了眼远处青梅竹马的少年,摸起附近一把残破兵刃,刺入自己心口。

那妖族皱了皱眉头,丢掉手中才嚼掉小半的胳膊,刚要对那两位少年剑修动手,就被突兀一拳当场打得身躯粉碎,到死都没能看见那位女子武夫的面容,只知道是个不起眼的瘦弱老妪。

甲子帐门口,灰衣老者神色淡然,望向战场。

大髯汉子刘叉站在老者身边,问道:“就这么任由剑气长城拖延下去?既然对方没有选择退到浩然天下,陈清都分明是要舍了剑气长城不要,也要留下一大拨剑道种子。”

灰衣老者笑道:“退去浩然天下?我倒是很乐意,只要留给我这整座剑气长城,随便这些剑修去哪里,只要他们撤出此地,去往倒悬山,就浩然天下那些练气士的德行,在南婆娑洲、扶摇洲、桐叶洲三洲之地,说不定根本不用我们出手,他们双方就先打起来了。可惜陈清都不傻。不然今天剑气长城剑修一退,明天南婆娑洲一退,后天桐叶洲、扶摇洲跟着再退,干脆八洲修士,都退到中土神洲去好了,我不拦着。”

刘叉说道:“根据越过城头的死士传信,剑气长城动用了一大拨阴阳家和墨家机关师,打算举城飞升。”

灰衣老者点头道:“如此一来,有点小麻烦,单凭剑气长城的阵法底蕴,就算有那海市蜃楼,作为开天之剑尖,加上那些个剑仙宅邸,帮着开路,还是拖不起整座城池。”

老者笑道:“陈清都这等行径,算不算狗急跳墙?”

刘叉不言语。

倒悬山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坐在门口晒着日头,年复一年,也没个新意,不过总好过风吹雨打的光景。

旧门那边,小道童依旧在翻书,捧剑汉子张禄蹲在一旁,在埋怨翻书太快。

大天君出关之时,领了一道师尊法旨。

敬剑阁早已关门,麋鹿崖那边还开着的铺子,也都冷冷清清,灵芝斋几乎已经人去楼空,捉放亭再无熙熙攘攘的人流。

雨龙宗的大多数修士,依旧觉得天塌不下来。

芦岛的孩子们,还在纠缠着老人问些陆地上的奇人怪事。

第五座天下,一个老秀才在催促那位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出剑爽利些,再霸道些,更剑仙风采些。

青冥天下白玉京最高处,一位远游归来的年轻道士,在栏杆上缓缓散步,怀里捧着一堆卷轴,皆是从各处搜刮而来的神仙画卷,一旦摊开,会有那游园春梦,置身其中,姹紫嫣红,有女子纨扇半掩面容;有那消暑图,一只小黄猫蜷缩石上纳凉;有那留白极多的独钓寒江雪,一只小孤舟,可以与那蓑笠翁一同垂钓。还有的画卷之上,青衫文士在太平山观伐木者。

宝瓶洲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涟漪微动,凭空出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披云山之巅的大山君魏檗睁眼又闭眼,假装不知。

小镇药铺后院的杨老头在吞云吐雾。

剑气长城牢狱之中,收起笼中雀的本命神通,陈平安拎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妖族剑修头颅,被一剑洞穿的心口处,出现了一道金色旋涡,却无半点伤痕血迹。

捻芯开始准备缝衣,让陈平安这次一定要小心,此次缝补真名,不同以往,分量极重。

霜降蹲在一旁,询问盘腿而坐、裸露背脊的陈平安,既然隐官老祖你是读书人,有无本命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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