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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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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年轻人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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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面有苦色,果然果然,被隐官大人料中了,只得小声说道:“主人与我说过,万一前辈有此想法,就希望前辈……”左右摆摆手,道:“谁是师兄谁是师弟?没个规矩。”

长命哑口无言。

左右记起一事,趁着当下犹有一点闲暇工夫,说道:“我去趟埋河,就不送你了。”

左右直接御剑远去。

长命对此也无可奈何,离开桐叶宗,去往东宝瓶洲。

夜幕中,大泉王朝蜃景城内,姜尚真正与那位曹州夫人相谈甚欢,她赏月色,姜尚真赏绝色。

这位一本牡丹出身的曹州夫人,真是名副其实的国色天香。今夜不虚此行。

极高处,如有雷震。

姜尚真凝神望去,是那剑仙路过,大笑起身,与曹州夫人告罪一声,御风化虹而去,视蜃景城护城大阵如无物。

那位曹州夫人半晌没回过神,这个谈吐风雅的穷酸书生,不是说自己是一位进京赶考的士子吗?因为囊中羞涩,只能厚颜借住道观?

片刻之后,被一剑劈到地面的姜尚真,悻悻然抖落尘土,偷偷返回蜃景城,重回道观,与曹州夫人赔罪不已。

曹州夫人眼神幽怨,手捧心口,道:“你到底是谁?”

男人举杯,轻声笑道:“我不问夫人是不是天上客谪落人世间,夫人却要问我姓名,岂不是让我这凡夫俗子越发俗气了?”

曹州夫人哀叹一声,挥袖道:“去去去,没有一句正经言语,不敢与你吃酒了。”

姜尚真站起身,作揖离去,只是将那行山杖落在了酒席间。曹州夫人倒也没提醒。

一道剑光落在埋河畔的碧游宫之前,与那女鬼门房说道:“与你家水神娘娘通报一声……”

不等左右说完,正吃着一碗鳝鱼面的埋河水神娘娘,早已察觉到一位剑仙的突兀登门,因为担心自家门房是鬼物出身,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剑仙嫌弃碍眼而剁死,她只得缩地山河,瞬间来到大门口,腮帮鼓鼓,嘴里含糊不清、骂骂咧咧跨过府邸大门,剑仙了不起啊,他娘的大半夜打搅自己吃宵夜……见到了那个长得不咋的的男子,她打了个饱嗝,然后大声问道:“做啥子?”

左右笑道:“我叫左右,是陈平安的师兄。”

埋河水神娘娘先是呆若木鸡,然后两眼放光,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真不是做梦!

文圣老爷的弟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英俊啊!

东宝瓶洲中部的大渎之畔。

崔东山正在翻看一本书,柳清风在一旁吃着一只略显冷硬的粽子,细嚼慢咽。

崔东山合上书,将那本新鲜出炉、大肆版刻的书籍,递给柳清风道:“借你瞧瞧。”

柳清风接过书籍,一边吃着粽子一边翻书,起先看书翻页极快,毕竟序文实在是行文平平,粽子倒是吃得依旧很慢。

柳清风似乎看到精彩处,笑了起来,翻书慢了些,是讲一对好朋友的山水故事,年龄不算悬殊,差了七八岁,都是陋巷贫寒出身,年纪小的那个,最后去了一处名为罄竹湖的地方,反而率先走上修道之路。而一条巷子、年纪更大的少年,离乡之时,还是个刚刚学拳的武夫。一个名叫顾忏,一个名为陈凭案。顾忏小小年纪,到了野修如云的罄竹湖,就强掳了许多妙龄女子,担任自家府邸的开襟小娘,要送给那个他视为兄长的陈凭案,后者已是罄竹湖十友之首。

故事大致分为两条线,齐头并进,顾忏在罄竹湖当混世魔王,陈凭案则独自一人,离乡游历山水。最终两人重逢,已经是武学宗师的陈凭案,救下了滥杀无辜的顾忏,最后给出了些世俗金银,装模作样潦草地举办了几场法事,试图堵住悠悠之口。做完之后,年轻武夫就立即悄然离开,顾忏更是从此隐姓埋名,消失无踪。

最后还是一个仙家宗门,联手一支驻守铁骑收拾残局,为那些枉死之人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

崔东山笑问道:“看完之后,观感如何?”

柳清风反问道:“最初撰写此书、版刻此书的两拨人,下场如何?”

崔东山说道:“非死即伤。”

柳清风点头道:“分寸拿捏得还算不错,若是赶尽杀绝,太过斩草除根,就当山上山下的看客们是傻子了。既然那位饱读诗书的年轻武夫,还算有些良知,并且喜好沽名钓誉,自然不会如此暴虐行事,换成是我在幕后谋划此事,还要让那顾忏行凶,然后陈凭案现身拦阻前者,只是不小心露出了马脚,被侥幸生还之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如此一来,就合情合理了。”

“不是合情合理,是合乎脉络。”

“在山水邸报上,最早推荐此书的仙家山头,是哪座?”

崔东山笑道:“是个不入流的山上小门派,专门吃这碗饭的,已经脚底抹油跑路了,当然也有可能被杀人灭口,做得比较隐蔽,暂时查不出来。说实话,我其实懒得去查。”

柳清风感慨道:“话说回来,这本书最前边的篇幅,短短数千字,写得真是朴实动人。好些个民间疾苦,尽在笔端。山上仙师,还有读书人,确实都该用心读一读。”

各种乡俗,娓娓道来,田垄守夜争水,少年上山砍柴烧炭,背篓下山,与市井富家翁在门口讨价还价,被后者呵斥退下台阶,少年接过那串铜钱之时,手心多老茧。

隆冬苦寒时节,少年上山采药挣钱,双手冻疮开裂,采药之时小心翼翼,免得沾染血迹,卖给山下药铺之时贱了价钱。

开篇文字不过寥寥数语,就让人对少年心生怜悯,其中又有一些奇绝文字,更是让男子心领神会,例如书中描写那小镇风俗“滞穗”,是说那乡野麦熟之时,孤儿寡母便可以在割麦村夫之后,拾取残剩麦子,哪怕不是自家麦田,农家也不会驱赶,而割麦的青壮村夫,也都不会回顾,极具古礼古风。

妙处在书上一句,少年为寡妇帮忙,偶一抬头,见那妇人蹲在地上的身影,便红了脸,赶紧低头,又转头看了眼旁处饱满的麦穗。

这一抬头,一低头,一转头,只一句,便将一位劳苦少年既淳朴又懵懂且复杂的心思情思写活了。

开篇之后的故事,估计无论是落魄文士,还是江湖中人,或是山上修士,都会喜欢看。因为除了顾忏在罄竹湖的肆无忌惮,大杀四方,还写了那陈凭案此后奇遇连连,一连串大大小小的际遇,环环相扣,却不显突兀,如深山之中拾得一部老旧拳谱,出门游历偶遇世外高人,拳法小成之后又误入仙家府邸,学得一门上乘术法,出拳杀人,处处占据大义,跋山涉水中遇见妖魔鬼怪,皆是出拳果决,酣畅淋漓,大有意气风发的少年豪杰气概。

与不少山神水仙更是一见投缘,其中又有与那些红颜知己在江湖上的萍水相逢,与那娇憨狐魅的两相情愿,为了帮助一个美艳女鬼沉冤昭雪,大闹城隍阁,等等,也写得极为别致动人。好一个怜香惜玉的少年有情郎。

关键是对那少年游侠儿一路山水游历的勤勉好学,着墨颇多。在这之后,才是罄竹湖的那场重头戏了。险象环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终于成功从山泽野修手中救下已犯众怒的顾忏,在这期间,年轻武夫智计百出,又有仙家术法傍身,因祸得福,机缘巧合得到一枚养剑葫,更有两位仙子暗中帮忙照拂,甚至不惜与师门反目,足以让翻书的看客们大呼过瘾。

柳清风突然意识到手中还拿着小半粽子,囫囵吃下。

罄竹湖,书简湖。罄竹难书。

顾忏,忏悔之忏。谐音顾璨。

陈凭案。谐音陈平安。

书的末尾写道:“只见那年轻游侠儿,回望一眼罄竹湖,只觉得问心无愧了,却又难免良心不安,扯了扯身上那好似儒衫的青衣襟领,竟是久久无言,百感交集之下,只得痛饮一口酒,便失魂落魄,就此远去。”

好一个落魄远去,堪称绝妙。

至于那位年轻游侠是就此返乡,还是继续远游江湖,书上没写。

柳清风轻轻拍打着那本合上的书籍,突然问道:“若是陈平安有机会翻看此书,会如何?”

崔东山想了想,说道:“读到好文字好诗句,说不定还要摘抄笔录。看完之后,估计只会觉得那个陈凭案太可笑,太不聪明谨慎,哪里像他了。恨不得替那位捉刀客修改一番。”

柳清风又问:“如果能够亲眼见到那个写书人?”

崔东山摇头道:“以前我知道答案,如今不确定了。”

柳清风难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回:“是以前会一拳打杀,如今见过了世间真正大事,则未必,还是以前未必,如今一拳打杀?”

崔东山后仰倒去,嬉皮笑脸道:“天晓得唉。”

柳清风将书籍还给崔东山,微笑道:“看完书,吃饱饭,做读书人该做的事情,才是读书人。”

崔东山却在笑过之后,开始在柳清风一旁滚来滚去。

柳清风无奈道:“以崔先生的手段,彻底禁绝此书,不难吧?”

崔东山只是在地上撒泼打滚,大袖乱拍,尘土飞扬。

柳清风揉了揉额头。

崔东山坐起身,双手笼袖,耷拉着脑袋,道:“其实我半点不生气,就是有些……”

柳清风补上一句:“失望。”

崔东山摇摇头:“错了。恰恰相反。”

崔东山抬起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举起,道:“愿为夜幕暗室的一粒灯火,照彻万里尘埃千百年。”

埋河水神将那仰慕已久的大剑仙左右领进门,绕过一堵与埋河水运牵连的影壁,穿廊过道,到了大堂那边,一个老厨子刚从灶房返回,手持一只小碟,装着刘家铺子的朝天椒,重油熬煮过了,鲜红鲜红,一股子辣味,老厨子结结巴巴问道:“娘……娘,朝天椒还……还要吗?”

先前水神娘娘嫌弃今夜的油爆鳝鱼面不够劲,就让老厨子去炒一碟朝天椒,不承想还没等着,剑仙就驾临碧游宫了。

她瞥了眼老厨子手里边的小菜碟,看了眼桌上的那盆油爆鳝鱼面,最后转头望向身边的剑仙左右,她怪难为情的。

难得吃一顿宵夜,就给撞见了。早知道就换个小碗。

左右说道:“水神娘娘只管继续吃宵夜,我不着急返回桐叶宗。吃完之后,我再说正事。”

瞅瞅,什么是平易近人的剑仙,什么是温良恭俭让的读书人?眼前这位文圣老爷的嫡传,就是了。她只觉得文圣一脉的读书人,咋个都这么善解人意?

她试探性地问道:“给左先生也来一碗?”

左右在一旁落座,看了眼桌上的那只大盆,道:“不用。”

“那就劳烦左先生等我片刻,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哈哈。”

她说完了客气话,就不再客气,从老厨子手中接过那菜碟,倒入面条中,手持筷子一通搅,然后开始埋头吃宵夜,习惯性将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左先生就在一旁,赶紧端正坐好,每三大筷子,就拿起桌上酒壶,抿一口碧游宫自家酿造的酒水,酒水烈,再搭配上朝天椒,每次喝酒之后,个子矮小的水神娘娘便要闭上眼睛打个激灵,痛快痛快,胡乱抹一把脸上汗水,继续吃那“碗”鳝鱼面。

碧游宫没那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谈不上规矩森严,比如老厨子到了大堂就再没走,理由充分,等水神娘娘用完餐,他要带走碗碟。

一些个埋河溺死水鬼出身的碧游宫女官、丫鬟侍从,也都小心翼翼攒簇在门外两侧,毕竟一位剑仙可不常见,过来沾一沾剑仙的仙气也好。她们都不敢喧哗,只是一个个瞪大眼睛,打量着那位坐在椅上闭目养神的男子。原来他就是那位两次“莅临”桐叶宗的左先生啊。用自家水神娘娘的话说,就是一剑砍死飞升境杜懋,天上地下,唯有我左先生。在左先生面前,咱们桐叶洲就没一个能打的,玉圭宗老荀头都不行,新宗主姜尚真更不够看。

埋河水神吃完了面条,朝大门口那边瞪眼道:“还没看够?!”

呼啦啦飘荡散去。

她选择坐在左右对面,但是挑了张靠近大门些的椅子落座,笑道:“对不住左先生了,我这碧游宫平日里,没什么神仙老爷光顾的,他们总埋怨我这水神娘娘没牌面,这次就让他们好好开开眼。”

左右睁眼说道:“无妨。”

他之所以御剑南下埋河,今夜造访碧游宫,是因为有些东西要亲手交给眼前这位被小师弟说成“一条埋河都装不下她那份豪杰气概”的水神娘娘。当年在剑气长城那座酒铺子外边,陈平安亲口所说,当时居中而坐的两人的先生,正以关门弟子的山水故事佐酒。

埋河水神这座碧游府,当年从府升宫,波折重重,如果不是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帮忙,碧游府兴许升宫不成,还会被书院记录在册,只因为埋河水神娘娘执意讨要一本文圣老爷的典籍,作为未来碧游宫的镇宫之宝。这确实不合规矩,文圣早已被儒家除名,陪祀神像早已被移出文庙,所有著作更是被禁绝销毁。大伏书院的山主,更是亚圣府出来的人,所以碧游府依旧升为碧游宫,埋河水神娘娘除了感激钟魁的仗义执言,对那位大伏书院的山主圣人的印象也改观不少,学问不大,度量不小。

她似乎破天荒十分局促,而左右又没开口言语,大堂气氛便有些冷场,这位埋河水神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开场白,不知道是羞赧,还是激动,眼神光彩熠熠,却有些牙齿打战,挺直腰杆,双手握紧椅把手,如此一来,双脚便离地了,道:“左先生,都说你剑术之高,剑气之多,冠绝天下,以至于在你方圆百里之内,地仙都不敢靠近,光是那些剑气,就已经是一座小天地!只是左先生悲天悯人,为了不误伤生灵,才出海访仙,远离人间……”

左右摇头道:“没那么夸张,当年只要有心收敛,剑气就不会伤及旁人。”

她感叹道:“左先生真是强!”

左右说道:“水神娘娘喊我左右就行了,‘先生’称呼不敢当。”

她使劲摇头道:“不行不行,不喊左先生,喊左剑仙便俗气了,天底下剑仙其实不少,我心目中真正的读书人却不多。至于直呼名讳,我又没喝高,不敢不敢。”

左右也懒得计较这些,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本书,走向那位埋河水神。

她立即蹦跳起身,双手赶紧在衣裳上擦了擦,毕恭毕敬接过那本泛黄书籍。

书是最寻常材质,昔年中土神洲一个小国书肆版刻而成,除了初版初刻,再无其他可以称道之处。因为书商财力平平,书肆规模不大,纸张、字体、刻印种种环节,更是都不入流。当时书籍销量不好,先生便自掏腰包,一口气买了近百本,而且还是让几位弟子去不同书铺购买,就是怕书铺一本都卖不出,掌柜的觉得这书没资格占据书铺一席之地,便要丢到库房里边,从此本书彻底不见天日。

当年左右一行人分头买书,忙了好几天。左右是每次买书付钱就走人,去往下一座书铺,所以往返极快,唯独小齐,每次都要拖到天黑才回学塾,书却没买几本,先生一问,小齐作答,先生大笑不已。原来小齐每次在书铺只买一本,而且必然会与书铺掌柜聊上半天的书籍内容,以至于多数书铺掌柜,都误以为那本吃灰许久的书籍真是明珠蒙尘了,其实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圣贤著作,竟然能够让这么一位天资聪颖的读书种子那般推崇,故而事后都会将信将疑,再从相熟书商那多进几本,然后小齐当天就会与当时的大师兄提醒一句,隔几天再去他去过的书铺,买上一本。

左右说道:“小师弟答应过碧游宫,要送一本我家先生的书,只是小师弟如今有事,我今夜就是为了送书而来。”

她双手接过书籍轻轻点头道:“我就知道陈先生一定会言而有信的,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左先生帮忙送书。”

左右笑道:“不但如此,小师弟在我们先生那边,说了水神娘娘和碧游宫的许多事情。先生听过之后,真的很高兴,所以多喝了好些酒。”

她激动万分,颤声道:“连文圣老爷都晓得我了?”

左右点头道:“我家先生说水神娘娘是真豪杰,有眼光,还说自己的学问与至圣先师相比,还是要差一些的。”

昔年文圣,文字优美,却行文严谨,说理透彻,且脉络分明,哪怕是粗通文字之辈,稍解文意之人,都可以轻松看懂。

所以那个功名不过老秀才的老人,素有“三教融洽,诸子大成”的美称。

水神娘娘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有些晕乎乎,如饮人间醇酒一万斤。

左右说道:“只是我家先生还提醒,这本书水神娘娘你私人收藏就好,就别供奉起来了,没必要。”

她说道:“既然是文圣老爷的教诲,那我就照做。”

左右随后取出数枚竹简,叠放一起,一一交给她,第一枚竹简之上,写了六个字,左右解释道:“此为‘神’字,却是我家先生以六种字体写就,礼圣造字之初始‘神’字,形声兼会意。此后岁月变迁,出现篆、隶、行、草、楷。大抵意思,是希望水神娘娘不忘职责,继续庇护一方水土。至于这些竹简,曾是小师弟所有。”

埋河水神接过第一枚竹简,只觉得小小竹简六个字,入手之后,重达千钧。

左右突然笑了起来:“当时先生酒喝高了,还是小师弟一定要先生再送碧游宫几句话,事实上,我家先生已经许久不曾提笔写字了。小师弟当时在旁督促先生,要先生写得精气神足一些,不然送不出手,白白折损了先生在水神娘娘心中的伟岸形象。”

有些事情可以说,有些事情则不能讲。例如左右当时就觉得陈平安太没规矩,当弟子没有当弟子该有的礼数,只是左右刚念叨一句,陈平安就喊了声先生,先生便一巴掌跟上。

同门告状,左右挨打,习惯就好。

左右递出第二枚竹简,道:“这是先生对你寄予的厚望,希望你以后大道顺遂。”

“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递出第三枚后,左右说道:“先生说碧游宫与埋河水神,当得起这句话。”

“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

左右递出第四枚竹简,道:“提笔之前,先生说自己托个大,厚颜以长辈身份叮嘱晚辈几句,希望你别介意,还说身为埋河水神,除了自家的立身持正,也要多多去感受辖境百姓的悲欢离合。如今神灵,皆从人来。”

“贱礼义而贵勇力,贫则为盗,富则为贼。”

左右递出最后一枚竹简,道:“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这句话,是先生与你言语,其实更是与天下读书人言语。”

得了一本文圣老爷的书籍,又得了五枚竹简,埋河水神娘娘恍若做梦,喃喃道:“当不起。”

左右正色道:“只有一事,我必须多说几句。你如果是觉得自己认识了陈平安,陈平安又是先生的关门弟子,所以你才如此被我家先生青眼相加,那你就错了,就是小看了我家先生的学问,我们文圣一脉的顺序学说,不该如此理解。是先有埋河水神与碧游宫,再有水神娘娘与小师弟的相逢,是先有你对文圣一脉学问的诚心认可,才有我家先生的以礼还礼。”

她神采飞扬道:“当然!”

左右送完了书和竹简,就要立即返回桐叶宗。

她看了眼夜色,挽留道:“左先生不喝点酒?碧游宫酒酿,小有名气的。”

左右摇头道:“我不爱喝酒。”

她有些惋惜,小小的美中不足。

左右告辞一声,跨过门槛,御剑远去。

水神娘娘站在门外,仰头目送那位剑仙远游北归,由衷感慨道:“个儿高高的左先生,强强强。”

左右御剑离开埋河水域,风驰电掣,路过那座大泉京城的时候,还好,那个姜尚真先前挨过一剑,学聪明了。

没来由想起当年那次喝酒。

先生醉醺醺笑问小师弟:“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难不难?”

小师弟答道:“以古知今,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巨,以暗知明。知易行难,难也不难。”

先生大笑,让左右再去拿一壶酒来,记得结账,师兄弟明算账,不能因为是小师弟的酒铺,当师兄的就昧良心赊账。

陈平安有一点确实比他这个师兄强多了。

能让先生饮酒不寂寞,能让先生忘却万古愁。

小师弟不愧是师兄弟当中,唯一一个有媳妇的人。

难怪最得先生喜爱。

对此左右没有半点不高兴,左右很高兴先生为自己和小齐,收了这么个小师弟。

东宝瓶洲大渎开凿一事,崔东山其实就是个监工,具体事务是关翳然和刘洵美操办,真正的幕后谋划之人,则是柳清风。

一个大骊豪阀公孙,一个篪儿街将种子弟,一个藩属青鸾国的旧文官。

崔东山从不与山上修士、大渎官员打交道,全权放手给三个年轻人。只有连柳清风都觉得为难之事,才请崔东山定夺,后者一贯雷厉风行,几乎从无隔夜事。

大渎沿途,要路过数十个藩属国的山河版图,大大小小山水神祇的金身祠庙,都要因为大渎而改变各自辖境,甚至许多山上门派都要搬迁山门府邸和整座祖师堂。

林守一从书简湖返回之后,就被崔东山留在了身边,亲自指点修行。

林守一早先在家乡,以一幅目盲道人贾晟的祖传搜山图,与白帝城城主换来了《云上琅琅书》的中下两卷,上卷结金丹,中卷炼元婴,下卷直指玉璞。

林守一如今已是龙门境,不但破境快,而且韧性足,这才是真正的修道坯子。

林守一原本预期在百年之内结丹,如今看来,要提前不少。洞府境和金丹境是练气士的两道天堑,在跻身金丹之前,一般意义上的所谓天才,其实根本都经不起推敲,不知凡几都被成就不了金丹一事打回原形,一辈子在龙门境徘徊,从此萎靡不振,彻底大道无望。

道法相传,最忌三口六耳。只是在崔东山这边,世俗常理不管用。

林守一直接将三卷《云上琅琅书》都给了崔东山,后者看完之后,就直接在三部道书之上写满了注释,再还给林守一,让林守一如果不解文字真意,再来向他当面请教。

今天林守一陪着崔东山巡视一处堤坝,尘土蔽日,河道已成,只是尚未引水来此,站立此岸看不见对岸人,由此可见,未来这条大渎之水的广阔。

崔东山一次次以袖子拍散身边尘土,道:“当年游学途中,谢谢那小婆娘眼高于顶,谁都瞧不起,唯独愿意将你视为同道人。”

林守一点点头。谢谢的清高,一向比较直白,反而好打交道。林守一看不透的人,其实是那位卢氏亡国太子,于禄。

只是这种话从崔东山嘴里说出,有点像是在骂人。

陈平安和于禄是纯粹武夫,李宝瓶和李槐当时年纪还小,谢谢在沦为刑徒遗民之前,就是卢氏王朝公认的头等神仙种,被视为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天才。而林守一当时是除了谢谢之外,最早涉足修行的人物。

林守一忧心忡忡,以心声问道:“连剑气长城都守不住,我们东宝瓶洲真能守住吗?”

崔东山笑道:“守得住又如何,守不住又如何?若是明知守不住,就不守了吗?让文庙圣人与托月山碰个头,双方比拼一下纸面实力,咱们浩然天下报出一个个上五境修士的鼎鼎大名,与托月山做一个学塾蒙童都会的算术加减,要是咱们更厉害些,妖族就退回蛮荒天下,要是咱们不如人家,就让妖族大爷们别着急动手,咱们双手奉上一座天下,再退去第五座天下,然后作壁上观,等着托月山与白玉京的下一场术算?”

崔东山说到这里,哈哈笑道:“还真别说,这法子最不伤和气了。”

林守一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东山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你是在忧心所有山下人的生死存亡。”

林守一问道:“到底应该怎么办?恳请先生教我。”

崔东山仰头望向东宝瓶洲的天幕最高处,轻声说道:“一洲山上修士,加上我大骊军伍,挺直脊梁,先行赴死。其余愿苟活者,只管在前者死绝之后,跪地求饶。至于山下的百姓们,还真不能如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青鸾国京城一处官邸。

李宝箴难得偷闲,从一大堆藩属官府邸报、大骊山水谍报当中抽身,与两个自家人一起同桌喝酒。

如今李宝箴身兼数职,除了是大骊绿波亭的头目之一,管着一洲东南的所有谍报,还当起了青鸾国的礼部侍郎,已经先后出京两次,担任地方乡试的主考官,成为一位“手掌文衡者”,除此之外,还是青鸾国在内数个藩属的山上、江湖的“幕后君主”,暗中操控着一切修道坯子的登山、江湖门派的辞旧纳新。

李宝箴将一本书丢给对面的中年男子,笑道:“我们这位老乡,年纪轻轻的落魄山山主,以后在东宝瓶洲的名声,好像算是彻底毁了。”

男子正是朱河,昔年福禄街李府的护院,而旁边的年轻女子,则是他的女儿朱鹿。

这对父女,不但早已脱离贱籍,朱河还在大骊军伍捞了一份差事,担任大骊随军修士多年,身份与大渎督造官刘洵美身边的那个魏羡差不多,只是朱河战功远远不如魏羡,如今傍身散官品秩不高,是垫底的执戟郎,一旦转入地方为官,多是藩属国的县尉之流,只是相较于一般藩属官吏,会多出一个武勋清流身份。

大骊王朝除了新设巡狩使一职,与上柱国同品秩,官场也有大改制,官阶依旧分本官阶和散官阶,尤其是后者,文武散官,各自增添六阶。

朱鹿则成为了一个绿波亭谍子,就在李宝箴手底下任职行事。

朱河拿到那本书,如堕云雾,看了眼女儿,朱鹿似有笑意,显然早就知道缘由了。

李宝箴倒了三杯酒,自留一杯,其余两杯,被他轻轻一推,在桌上滑给朱河朱鹿,示意父女两人不用起身道谢,笑道:“说不定很快就要被大骊禁绝,也说不定很快就会版刻外传,若是此书不被销禁,我比较期待批注版的出现,免得许多人不解其中诸多妙处。”

朱河开始翻书,然后问道:“顾忏,陈凭案?是在影射泥瓶巷顾璨和陈平安?”

李宝箴只是沉默喝酒,朱鹿双手持杯,轻轻抿了一口酒。

朱河皱眉不已:“这?”

汉子有些无言以对。

他当年与女儿一起护送李宝瓶远游,虽然与陈平安相处时日不算太久,但是对陈平安的性情,朱河自认看得真切。文中内容,要说假,也不全是,要说真,却又总是隔三岔五便让人觉得不对劲,书上总有那么几句话,让他朱河觉得恰好与事实相反。例如那点深藏心底见不得光的少年情思,还有什么贫寒少年早早立志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一心仰慕圣贤……

偶然得到一部绝世拳谱?只因为少年天才,资质卓绝,便无需任何淬炼,武道破境,快若奔雷,一天之内接连破三境?由于破境轻而易举,以至于引来数位世外高人、山上仙人的一惊一乍?所谓游历之前,福缘不断,得天独厚,游历之后,主动揽事在身,但凡遇到不平事不平处,处处出拳果决,都描绘了一位意气风发、行侠仗义的有情郎,而且他每一次付出代价,必有更大的福报跟随。

可在朱河眼中,恰恰相反,陈平安根本就是个老成持重的,暮气远远多于少年朝气。至于什么红颜知己,就陈平安那榆木疙瘩的脾气,拉倒吧。

朱河摇头不已,哭笑不得。

朱河不傻,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是依旧看出了隐藏其中的重重杀机。书中游侠儿,处处以大义责人,动辄打杀他人。虽不是滥杀无辜,可细究之下,除了一两只作祟一方的鬼魅精怪,其余死在陈平安拳下的,无论是人还是鬼魅,都是些可杀可不杀的存在,介于两可之间。

朱河翻书极快,忍不住问道:“先前不是听公子说,那陈平安其实在书简湖困顿多年,结局可谓凄惨至极,多年之后才返乡?”

朱鹿轻轻嗤笑一声。

喜欢自讨苦吃,现在便是报应了。

换成是她,有顾璨这般朋友,要么偷偷维持关系,要么权衡利弊,干脆不管就是了,任其在书简湖自生自灭,掺和什么?与你陈平安有半枚铜钱的关系吗?没本事成为北俱芦洲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结果名气倒是比那二十位年轻天才更大了。你陈平安运气真是不错,一如既往的好。

李宝箴举起酒杯,缓缓转动,微笑道:“我辈翻书人,谁不爱看江湖艳遇、山上机缘?不过道学家们读过此书,便有好多话要讲了。江湖豪侠则会骂此人沽名钓誉,既不杀顾璨,竟然还借此养望,以为几百两银子,潦草举办几场法事,就可以心安理得;山上谱牒仙师将其视为山泽野修;野修却讥讽其行事不够老道,空有福缘,其实是绣枕头,若非书中人,早就该死了十几回了;士子书生,则定然艳羡其情债缠身之余,大骂其道貌岸然,禽兽不如。”

朱河随后说道:“况且书中故意将那拳谱和仙法内容,描写得极为仔细详尽,虽然皆是粗浅入门的拳理、术法,但是想必许多江湖中人和山泽野修都将对此梦寐以求,更使得此书大肆流传山野市井。这还怎么禁绝?根本拦不住的。大骊官府当真公然禁绝此书,反而是在无形中推波助澜。”

李宝箴一口饮尽杯中酒,道:“以后落魄山越扩张,陈平安境界越高,东宝瓶洲对其非议就越大。他越是做了天大的壮举,得的骂名越大。反正一切都是私心过重,至多是假仁假义,装善人行善举。编撰此书之人,是除柳清风之外,我最佩服的读书人。真想见一面,诚心讨教一番。”

李宝箴望向门口那边,笑道:“柳先生,将来有机会的话,不如你我携手,拜访这位同道中人?”

柳清风站在门口那边,笑道:“以不义猎义,对于你我这种读歪了圣贤书的读书人,难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就算做成了,又有什么成就感?”

李宝箴举起空酒杯,遥敬道:“柳先生总是高我一筹。”

柳清风摆摆手:“此次找你,有事相商。”

李宝箴放下酒杯,笑着起身,道:“那就换一处地方。”

朱河朱鹿父女,都认得这位不速之客,所以比李宝箴更早起身,抱拳致礼,同时敬称道:“见过柳督造。”

按照自家公子的说法,眼前这个青鸾国昔年声名狼藉的文官,以后注定会成为大骊王朝的封疆大吏,除了阳寿不长、注定短命外,柳清风没有任何软肋,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什么山上神仙、藩属君主,在此人眼中,都不算什么。

柳清风笑容和煦,对那两人轻轻点头。

与李宝箴谈完事情之后,柳清风就在王毅甫的陪同之下,让一位同为贴身扈从的随军修士驾驭一艘仙家渡船,匆忙赶去一座高山之巅。山脚便是官道,柳清风让其施展掌观山河神通,遥看那山脚道路上的一对男女,缓缓而行。

路上的年轻男子一瘸一拐,而那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有意无意瞥向山巅一眼,然后微微点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那女子抬头一瞥,就让那元婴境随军修士大吃一惊,好重的杀意。

柳清风说道:“可以收起神通了。”

山脚两人,是远游归来的柳清山和柳伯奇,夫妇二人先前去往倒悬山那座师刀房,回柳伯奇的娘家。

其实柳伯奇并没有这个念头,但是柳清山说一定要与她师父见一面,不管是挨一顿臭骂,还是撵他离开倒悬山,终究是该有的礼数。但是没有想到,到了老龙城那边,几艘跨洲渡船都说不出海了。无论柳清山如何询问缘由,只说不知。最后还是柳伯奇私自出门一趟,才带回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倒悬山那边已经不再允许八洲渡船停岸,因为剑气长城开始戒严,不与浩然天下做任何生意了。柳伯奇倒是不太担心师刀房,只是心底难免有些遗憾,她原本是打算留下香火之后,再独自去往剑气长城,至于自己何时回家,到时候会与夫君坦言:不一定。

柳伯奇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哥如今督造大渎开凿,咱们不去看看?”

柳清山摇头道:“我没有这样的大哥。”

柳伯奇无奈道:“大哥是有苦衷的。”

柳清山神色郁郁道:“青鸾国有柳清风,大骊王朝有柳清风,但是我没有这样的大哥,狮子园和柳氏族谱,都没有他。”

柳伯奇不再劝说什么。当年柳清风在家族祠堂外,提醒过她这个弟妹,有些事情不用与柳清山多说。

瘸拐行走的书生一下子红了眼睛,开凿大渎那么辛苦的事情,那个家伙又不是修道之人,做事情又喜欢亲力亲为……

东宝瓶洲历史上第一条大渎的源头。

名叫稚圭的泥瓶巷女婢,独自站在水边,脸色阴晴不定。

这条大渎,名为齐渎!

不仅如此,她接下来能够走江,还要归功于袖中那封该死的解契书!

当初双方结契一事,那个命灯孱弱如风烛残年老人的泥瓶巷孤儿,自然半点不知。

不承想这个家伙,如今竟敢独自解契?!

天未亮,大骊京城一座尚书府第内,一个百岁高龄的老人穿戴好官服之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说不去早朝了。

老人换上一身居家衣着,让一个老仆手持灯笼,一起去往书房,点燃灯火后,这位吏部老尚书坐在书案前,微笑道:“这都多少年没有潜下心来,去好好读一本书了?”

老人毕竟岁数大了,眼力不济,只得就着灯火,脑袋凑近书籍。

老人突然喃喃自语道:“崔先生还真没有骗人,如今我大骊的读书人,果真再不会只因大骊士子身份,一口大骊官话,便被外乡人轻贱文章诗篇了。”

老人转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夜幕,喃喃道:“只是不晓得我大骊读书人,会不会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当年最痛恨的读书人呢?”

京师木最古者,有关家书房外的青桐,韩家的藤,报国寺的牡丹。

关老爷子这些年经常对着自家青桐树上的蛀孔而叹息,有那子孙建议,既然老祖宗如此爱惜青桐,可以请那山上神仙施展术法,结果被关老爷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口一个不肖子孙。唯有嫡玄孙关翳然,与关老爷子一起欣赏青桐,一番言语之后,才让老人稍稍释怀几分。

对着窗外夜幕,老人喟叹一声:“只希望切莫如此啊。读书人还是要讲一讲文人意气和书生风骨的。”

言不过其实,语语有实用;行不过其法,句句莫空谈。

关老爷子突然放下书,起身道:“速速备车早朝去!”

门外老仆提醒道:“老爷先换身官服?”

老爷子大笑道:“穿个屁朝服,老夫今儿要在大骊史书上留下一笔,春嘉六年开春,吏部尚书某某某,老来多健忘,身穿儒衫参加早朝,于礼大不合,被拦阻门外,春寒料峭,老尚书孤苦伶仃,在门外冻若鹌鹑,哈哈哈,有趣有趣……”

老仆补了一句:“那老爷就袖里藏些吃食?挨冻是自找的,挨饿就免了吧。饥寒交迫,老爷你这把身子骨,真扛不住的。”

老爷子嘿嘿笑道:“妙也!”

一位青衫老儒士站在大骊京城的墙头上。

身后是灯火依稀亮起的大骊京城,眼前是等待入城的各色人,各地商贾,游学士子,江湖武夫,夹杂其中的山上修士……

国师崔瀺回头望一眼城内灯火处,自他担任国师以来,这座京城无论昼夜,灯火便不曾断绝一瞬,一城之内,总有那么一盏灯火亮着。

要归功于富贵人家的灯火辉煌,大小道观寺庙的长明灯,陋巷士子的深夜点灯寒窗苦读……

崔瀺转过头,望向城外,有那搓手呵气取暖的商贾,有那蜷缩在车上打盹的武夫,有那相约同行游历大骊京城的外乡书生,随着天渐明,走下雇用的马车,一起对着城头指指点点,还有富贵人家的车马,一些稚童被吵醒后嚷着憋不住了,让妇人们揪心不已。

崔瀺独自站在城头上,大骊巡游城头的士卒,铁甲铮铮作响,来到国师身后又远去。

崔瀺希望每一个入城之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入城之前,眼睛里都能够带着光亮。

志向,野心,欲望。

钱财,富贵,功名,美人,醇酒,机缘。

我大骊京城应有尽有,诸君各凭本事自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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