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关灯
护眼
第232章 少女问拳河神
书签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老修士笑道:“想问就问吧。”女子问道:“师尊,那少女是位纯粹武夫?几境了?”

老修士想了想,抚须而笑,眺望山脚不远处的那条摇曳河,只说了两个字,答非所问:“也怪。”

韦雨松亲自来到挂剑亭,抱拳笑道:“恭迎上宗纳兰祖师爷。宗主在青庐镇,晏肃在神女图那处仙家遗址指点嫡传庞兰溪剑术,来不了。剩下那位,估计只要听说纳兰祖师爷来了,哪怕到了山脚,也会立即掉头远游。”

老修士笑道:“都无所谓,只要你别跟我谈钱,没有的。”

韦雨松哦了一声,道:“那我走了。”

老修士招手道:“别走啊,坐下聊会儿,此处赏景,心旷神怡,能让人见之忘钱。”

韦雨松笑着落座,那两个年轻男女,纷纷向这位下宗财神爷行礼,韦雨松一一还礼。

老修士问道:“我瞧见了个手持行山杖、身背竹箱的小姑娘,叫裴钱,也不知道真假,多半是真的吧,你可认得?”

韦雨松笑道:“她啊,确实叫裴钱,是咱们竺宗主刚认的干女儿。”

老修士微笑道:“难怪。”

骸骨滩辖境内,有一条南北向的大河,不枝不蔓,没有任何支流溪涧,在整个浩然天下都十分罕见。

裴钱接下来要去那座摇曳河祠庙,拜见一下那位薛河神,因为师父以前说过,那位河神于他有恩,虽然他当时没有领情,但是这位河神算是当之无愧的山水神灵,只要路过了,都应该烧香礼敬,至于是不是山上秘制的山水香,没有关系。裴钱当然不会自报名号,去祠庙里边默默烧香就行。严格意义上说,摇曳河祠庙一直是座淫祠,因为不曾被任何一座朝廷正式封正,也未被儒家书院钦点。

相距祠庙约莫六百里,身边还有个李槐,有得走。

去祠庙烧香之后,沿着摇曳河一路北上,就是鬼蜮谷的入口处牌楼了,裴钱远远看一眼就成,至于那座奈何关集市,倒是可以带着李槐逛一逛。

李槐开始惦念那些壁画城神女图的廊填本套盒,瞧着真是好,一个个都比他姐长得漂亮多了,不愧是画中神女。也就是没钱,不然一定要买一套,分成两份,分别送给药铺的老头子和那个曾经背着自己乱逛荡的郑大风,让俩光棍过过眼瘾,也是好的。

摇曳河水面极宽,水运浓郁,给人看河如观湖之感,没有一座渡桥。裴钱这边道路有两条,小路临河,十分幽静,大路之上,车水马龙。裴钱和李槐都手持行山杖,走在小路之上,按照师父的说法,很快就可以遇到一座河边茶肆,三碗阴沉茶,一枚雪钱起步,可以买三碗阴沉茶,那掌柜是个惫懒汉,年轻伙计则脾气不太好,掌柜和伙计人都不坏,但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

裴钱抬头看了眼远方,见那七彩云海,大概就是所谓的祥瑞气象了,云海下方,应该就是摇曳河水神祠庙了。

裴钱随口问道:“李槐,瞧得见那边的云彩吗?”

李槐顺着裴钱手指的方向,点头道:“瞧得见啊,一大片的彩色祥云嘛,我可是正儿八经的书院读书人,当然知道这是一方神灵的功德显化。”

裴钱看了眼李槐。

李槐问道:“干吗?”

裴钱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你是练气士了?”

李槐嘿了一声:“我倒是想啊,学那林木头和不客气,能够风里来雨里去的,多神仙。”

话里说的自然是那林守一和谢谢。

裴钱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去“仔细看一看”李槐。

师父叮嘱过的事情,师父越是不在身边,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越要守规矩,就跟抄书一样。

李槐说道:“裴钱,你当年在书院耍的那套疯魔剑法,到底啥时候能够教我啊?”

裴钱黑着脸,道:“我不会什么疯魔剑法。”

李槐嘀咕道:“不愿意教就不愿意教呗,恁小气。我和刘观、马濂都眼馋这套剑术很多年了,真不怕寒了众将士的心。”

裴钱置若罔闻,心中嘀咕,也不知道陈灵均走江如何了。

其实先前陈灵均到了骸骨滩之后,下了渡船,就根本没敢逛荡,除了山脚的壁画城,什么摇曳河祠庙、鬼蜮谷,全部敬而远之,想着在北俱芦洲没靠山,于是直奔披麻宗木衣山去了。当然,陈灵均下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靠山有点大,竟是宗主竺泉。那位竺姨,模样一般,可是热情啊。至于如今的陈灵均,已经做贼似的,小心翼翼绕过了崇玄署云霄宫,继续往西而去,等到了大渎最西边,陈灵均才真正开始走江,最终沿着大渎重返春露圃附近的大渎入海口。

竟然有两处入海口,济渎之怪,远胜裴钱身边这条不枝不蔓的摇曳河。

师父果然从不骗人,有那河边茶摊卖那阴沉茶,客人挺多。

裴钱犹豫了一下,在纠结要不要阔绰一回,她出门前,老厨子要给她一枚小暑钱和三百枚雪钱,说是压钱袋子的神仙钱,落魄山每位弟子出门,都会有这么一笔钱,可以招财运的,但是裴钱没敢多要,只拿了五枚雪钱,不同于以往落入她口袋的神仙钱,每一枚都有名字,都算是在她那小小“祖师堂”上边记录谱牒了,而这五枚雪钱既然没在她这边安家,没名没姓的,那就不算离家出走,销起来不会让她太伤心,所以裴钱与李槐说道:“我请你喝一碗阴沉茶。”

李槐说道:“算了吧,太贵了。”

裴钱说道:“那你就看着我连喝三碗。”

李槐只得陪着裴钱去落座,裴钱给了一枚雪钱,年轻伙计端来三碗摇曳河最著名的阴沉茶,毕竟是披麻宗经常拿来“待客”的茶水,半点不贵。

李槐拿过其中一碗茶水,感觉自己每一口都是在喝金子银子,一边心疼一边享福,所以喝得慢。

裴钱三两口就喝完一碗阴沉茶,第二碗才慢慢喝。

裴钱转头望向那条摇曳河,怔怔出神。

这才刚到北俱芦洲,就很想念落魄山了。

喝过了阴沉茶,继续赶路。

一口气走出数十里路之后,裴钱问道:“李槐,你没觉得走路累?”

李槐手持行山杖拂过芦苇荡,哈哈笑道:“开什么玩笑,当年去大隋求学的一行人当中,数我年纪最小,最能吃苦,最不喊累!”

裴钱想了想,随他去。

两人都是打小就走惯了山水的,所以在摇曳河畔风餐露宿,早已习以为常。

终于到了那座香火鼎盛的摇曳河祠庙,裴钱和李槐钱买了三炷寻常香,在大殿外烧过香,见到了那双手各持剑锏、脚踩红蛇的金甲神像。

河神老爷的金身神像极高,竟是比家乡铁符江水神娘娘的神像还要高出三尺,再加一寸半。

裴钱记性一直很好。

所有的人事、景物,被她过目之后,不想就等于全然忘记,想起就能清晰记得。

河神祠人头攒动,香客如织,裴钱跟李槐在人流当中,很不显眼。裴钱和李槐跨出大殿门槛后,继续往后走,河神祠占地广袤,殿阁众多,可以逛的地方不少,裴钱在路上皱了皱眉头,让李槐快步跟上,然后裴钱以行山杖开道,站在了一个精悍少年和一个老叟之间,后者牵着个小女孩。老人正在为孩子讲述这摇曳河祠庙的种种奇闻逸事,那少年被一根青竹行山杖撞开了手臂,并不吃疼,但是被坏了好事,见那消瘦少女始终站在老翁和自己之间,他笑了笑,竟是走到了老人前边,裴钱上前一步,轻轻一撞少年肩头。

那少年身形不稳,横移数步后,龇牙咧嘴,见那微黑少女停下脚步,与他对视。

少年咧嘴一笑:“同道中人?”

他往前缓缓而走,那个手持绿竹、身背书箱的少女就与他好像并肩而行。

裴钱轻声说道:“先前你已经从一位富家翁身上得手了那袋银子,可看这老人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有那双靴子的磨损程度,就知道身上那点钱财,极有可能是爷孙两人烧香许愿后,仅剩的返乡车马钱,你这也下得了手?”

少年笑道:“你管得着吗?兜得住吗?既然是同行,那你就该知道,老子既然能够在这边开灶,肯定是有靠山的。信不信出了这祠庙,你走不出十里地?晓不晓得这条摇曳河里边的鱼儿为何个头大?吃人吃饱的!”

裴钱继续说道:“看你摸东西的手法,既然都能够在人身前偷东西了,就根本不会缺银子,在这摇曳河祠庙里边,你就算不积德行善,偷那富人的金银首饰也就罢了,可你总不能太缺德,偷些极有可能关系人性命的钱财吧?”

少年说道:“你是铁了心要坏我好事?”

“坏你好事?偷鸡摸狗,自己心里没数,好坏不分吗?”裴钱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小心薛河神真的‘水神发火’。”

少年嗤之以鼻:“走着瞧。我在门外等你,我倒要看看你能在这里躲多久。”

裴钱点头道:“试试看。”

李槐一头雾水跟在裴钱身后。

见那精悍少年冷笑着转身离开,裴钱还提醒道:“进了道观寺庙烧香,尽量少走回头路。”

少年呸了一声,快步离去。

李槐问道:“蟊贼?”

裴钱点头道:“年纪不大,是个老手。”

李槐担忧道:“看样子那家伙是要堵咱们的门,咋办?这座河神祠有没有侧门可走?”

裴钱摇头道:“没事,对方不敢在祠庙门口闹事,只会挑选摇曳河僻静处动手。到时候我们不走临河小路,走那大路。”

后殿那边一幅黑底金字楹联,对联的文字内容,被师父刻在了竹简之上,以前晒竹简,裴钱看到过。

心诚莫来磕头,自有阴德庇佑。为恶任你烧香,徒惹水神发火。

裴钱双手合十,心中默念。

李槐站在一旁,只是觉得楹联内容有趣。难怪先前裴钱劝诫那少年,小心水神发火。

两人离开祠庙后,一路无事,赶在入夜前到了那座渡口,因为按照规矩,舟子们入夜就不撑船渡河了,说是怕打搅河神老爷的休憩,这个乡俗流传了一代又一代,后辈照做就是。

病重求医,士子赶考,投河自尽,这三种人,渡船舟子一律不收钱。第一种,是不能收,伤阴德;第二种,是积攒香火情;最后一种,则是不敢收。

裴钱眯起眼,来了。

裴钱瞥见远处一伙人,看样子是在守株待兔,其中那少年正对自己指指点点,七八个青壮汉子大步走来,一人身材高大,捏着拳头,咯吱作响,瞅着挺吓人的。

裴钱对李槐说道:“站在我身后。”

李槐说道:“赔礼道歉送钱,摆平不了?”

裴钱说道:“摆平不了,混江湖的要面子,面子比钱值钱,不是光讲虚名,而是很多时候真的能换钱。何况也不该这么摆平,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可以破财消灾的事。”

李槐说道:“那我能做啥?”

裴钱道:“万一我打不过,你就自称是涌金书院的读书人,对方肯定不信,但是动手揍你,估计会收着点气力,怕把你打死。”

李槐说道:“那你小心些,一旦吃不住疼,就换我来顶上。”

这场风波,其实归根结底是因为裴钱多管闲事才招来的麻烦,但是对李槐来说,他不会有此念头,更不会埋怨裴钱。

一伙人将裴钱李槐围起来,那少年煽风点火道:“就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坏了我在祠庙的一桩大买卖,要是得手最少该有个二十两银子,我报上咱们的帮号要她识趣点,她竟然还扬言要将我们一锅端了,说自己会些实打实的拳脚功夫,根本不怕咱们的三脚猫把式。”

那为首汉子一巴掌推开那伶俐少年,对那少女笑道:“小丫头,你的拳脚果真如此厉害?”

骸骨滩,摇曳河,历来多神仙游历至此,奇人异士极多。

只不过眼前这两个背竹箱的,就算了吧。

裴钱摇头道:“半点不厉害。”

她随即补充了一句:“但是你要问拳,我就接拳。”

四周哄然大笑。这个瘦瘦小小的少女,脑子好像不太好使。

那汉子快步向前,靴子挑泥,尘土飞扬,砸向那少女面门。小姑娘反正长得不咋的,那就怪不得大爷不怜香惜玉了。

裴钱纹丝不动,挨了那一拳。

那汉子出拳一手负后,点头道:“我也不是不讲江湖道义的人,今天就给你一点小教训,以后别多管闲事。”

汉子大手一挥,喊人离开。

那些刚刚开始喝彩的家伙,被大哥这么一个折腾,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尤其是那少年没能瞧见微黑少女倒地不起,更是大失所望,不晓得自家大哥的葫芦里,今儿到底在卖什么药。

等到走出数十步之后,那少年壮起胆子问道:“大哥?”

那汉子满头大汗,左手捂住右腕,浑身抖索,满脸痛苦神色,颤声道:“碰上硬、硬钉子了,老子手……手断了,你个害人精,给老子等着……”

那少年心中叫苦不迭。

众人一个眼,那背竹箱的少女已经拦住去路,以行山杖拄地,与那双手立即负后的汉子沉声说道:“家有家法、门有门规,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你们小绺有小绺的路数,我不知道骸骨滩这边风俗如何,但是寺庙道观之内不行窃,我家乡那边历来如此,不然就会是一辈子只有他人半辈子的下场。先是你手底下的人,在河神祠庙内偷那恐误人性命的钱财,然后是你那一拳,若是寻常女子,一拳下去,重伤不说,还要坏了面容,你那一拳,更不合规矩。哪怕是江湖武夫相互问拳,年长者与晚辈切磋,第一拳都不该如此心狠,对,拳术不精,关键是心狠。”

裴钱自顾自点头道:“好了,我已经捋清楚了道理,可以放心出拳了。”

一个肌肤黝黑、身材敦实的老舟子,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笑道:“小姑娘,出拳悠着点,小心打死人,骸骨滩这边是没什么王法约束,可毕竟是在河神祠庙周边,在薛河神的眼皮子底下,闹出人命终究不好。”

裴钱转头望向那个老者,皱眉道:“偏袒弱者,不问道理?”

老舟子摆手道:“又没拦着你出拳,只是提醒你出拳轻点。”

裴钱问道:“这话听着是对的。只是为何你不先管管他们,这会儿却要来管我?”

老舟子咧嘴笑道:“呦,听着怨气不小,咋的,要向我这老船夫问拳不成?我一个撑船的,能管什么?小姑娘,我年纪大了,可经不住你一拳半拳的。”

裴钱对那断了手腕的汉子说道:“滚远点,以后再让我发现你们恶习不改,到时候我再还你一拳。”

一伙人拼命狂奔离去。

因为身后那边的双方,老舟子和少女,看架势,有点神仙打架的苗头了。

老舟子就要离去。

裴钱自言自语道:“师父不会有错的,绝对不会!是你薛元盛让我师父看错了人!”

裴钱摘下书箱,再将那行山杖丢给李槐,怒喊道:“河神薛元盛,你给我站住!”

她小时候几乎每天游荡在大街小巷,只有饿得实在走不动路了,才找个地方趴窝不动,所以她亲眼见过很多很多的“小事”,骗人救命钱,卖假药害死原本可活之人,拐卖那京畿之地街巷中落单的孩子,让其过上数月的富贵日子,引诱其去赌博,便是爹娘亲人寻见了,带回了家,那个孩子都会自己离家出走,重操旧业,哪怕寻不见当初领路的“师傅”了,也会自己去操持营生。将那妇人女子坑入窑子,再偷偷卖往地方,或是女子觉得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合伙骗那些小户人家一辈子积蓄的彩礼钱,得了钱财便偷跑离去,若是被拦阻,就寻死觅活,或是干脆里应外合,一不做二不休……

可那南苑国京城,当年是真的没有什么山水神祇,官府衙门又难管,也就罢了。而这摇曳河水域,这河神薛元盛什么瞧不见?什么不能管?!

那老舟子心中微震,不承想被一个小小年纪的纯粹武夫看穿身份,老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那个少女,笑呵呵道:“小姑娘,你拳法肯定不俗的,应该是出身仙家豪阀吧,可这江湖底层事,尤其是幽明有异、因果报应的诸多规矩,你就不懂了。世事人情复杂,不是非黑即白的。”

裴钱默不作声,只是缓缓卷起袖子。

李槐突然说道:“薛河神,她未必全懂,但是绝对比你想象中懂得多。恳请河神好好说话,有理慢慢说。”

李槐笑容灿烂起来:“反正薛河神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河神老爷,那肯定很闲了。”

老舟子倒是半点不生气,只是与两个孩子说那些玄之又玄的复杂事,他薛元盛还真不太乐意,所以笑道:“多管闲事就要有多管闲事的代价,那帮人以后应该会收敛许多,小姑娘有理有拳,当然是你该得的,然后你觉得我这摇曳河水神,处事不公……行吧,我站着不动,吃你一拳便是。打过之后,我再来看小姑娘有无继续与我讲理的心气。若是还有,我就与你细说,不收钱,撑船载你们过这摇曳河,到时候可以说上不少,慢慢说。”

裴钱神色冷漠,一双眼眸寂然如渊,死死盯住那个摇曳河水神,逼问道:“薛元盛,你是觉得‘见多了,就这样吧’,对不对?!”

李槐对裴钱轻声说道:“裴钱,别走极端,陈平安就不会这样。”

裴钱没来由地勃然大怒,一身拳意如大瀑倾泻,以至于附近摇曳河都被牵引,激荡拍岸,远处河中渡船起伏不定。

薛元盛不得不立即运转神通,镇压附近河水,摇曳河内的众多鬼魅精怪,更是宛如被压胜一般,瞬间潜入水底。

她咬牙切齿道:“所以天底下就只有师父一人,是我师父!”

裴钱微微弯腰,一脚踏地,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拳架大开,山河变色,以至于摇曳河极上游的数座武庙,几乎同时金身颤动。

薛元盛愕然。

这是要破境?以最强二字,得天下武运?!

裴钱对那老舟子淡然道:“我这一拳,十拳百拳都是一拳,若是道理只在拳上,请接拳!”

李槐总觉得裴钱有点不对劲了,就想要去阻拦裴钱出拳,但是步履维艰,竟是只能抬脚,却根本无法向前走出一步。

李槐竭力喊道:“裴钱,你要是这么出拳,哪怕咱俩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也一定要告诉陈平安!”

裴钱喃喃哽咽道:“我师父可能再也不会回家了。”

失魂落魄的少女,一身汹涌拳意却是始终在暴涨。

摇曳河水神祠庙那座七彩云海,开始聚散不定。

薛元盛苦笑不已,好嘛,扯犊子了。怎么感觉那小姑娘一拳下来,金身就要碎裂?完全没道理啊,除非……

除非这个小姑娘破境,武运在身,然后转瞬间再……破一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一鼓作气,连破两境,跻身了远游境?

薛元盛觉得自己这河神,应该是脑子进水了。

可是眼前这份天地异象,骸骨滩和摇曳河历史上确实从未有过。

李槐伤心道:“陈平安回不回家,反正裴钱都是这样了。陈平安不该收你做开门大弟子的,他这辈子最看错的人,是裴钱,不是薛元盛啊。”

裴钱突然转头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满头汗水的李槐,伸手绕到屁股后头,点头说道:“那我憋会儿啊,你闻闻看,香不香,陈平安次次都说可香可香。”

裴钱没来由想起一事,昔年远游路上,山谷小路间,她虚握拳头,询问朱敛和石柔想不想知道她手里藏了啥,朱敛让她滚蛋,石柔翻了个白眼,然后她师父给她一个栗暴。

在那之前,她问问题,师父回答问题。

“师父,这叫不叫君子不夺人所好啊?”

“我啊,距离真正的君子,还差得远呢。”

“有多远?有没有从狮子园到咱们这儿那么远?”

“大概比藕福地到狮子园,还远吧。”

“这么远?!”

“可不是。”

“师父,可是再远,都是走得到的吧?”

“对喽。前提是别走错路。”

……

这会儿,裴钱突然毫无征兆地松了拳架,敛了拳意,默默背起书箱,走到李槐身边,从他手中接过那根师父亲手赠送的行山杖。

薛元盛如释重负。

事实上,披麻宗木衣山上,也有数人同样如释重负。

裴钱病恹恹地与那薛河神道了一声歉,然后走向渡口。

李槐有些了解裴钱的沉重心情了,跟在裴钱身旁,别说安慰裴钱了,他这会儿自己就难受得很。

裴钱今天的异样,跟这位假扮老舟子的薛河神有些关系,但是其实关系不大,真正让裴钱喘不过气来的,应该是她的某些过往,以及她师父出门远游久久未归,甚至按照裴钱的那个说法,有可能从此不再还乡?一想到这里,李槐就比裴钱更加病恹恹无精打采了。

裴钱说道:“李槐,我不是有意的。”

李槐强颜欢笑,脱口而出道:“哈哈,我这人又不记仇。”

裴钱斜眼看向李槐。

那老舟子跟上两人,笑道:“送你们过河,老规矩,要收钱。”

裴钱嗯了一声:“我知道,八钱银子。”

直到这一刻,李槐才真正有些佩服这个河神薛元盛,心宽如摇曳河,半点不记仇。

薛元盛开始撑船过河,李槐坐在渡船中间,裴钱坐在船尾,背对他们两个,李槐与河神老爷笑道:“劳烦薛河神与我们说说山水神灵的规矩,可以说的就说,不可以说的,我们听了就当没听见。”

薛元盛点点头,大致说了那伶俐少年和那伙青壮汉子的各自人生,为何有今天的境遇,以后大致会如何,连那被偷走银子的富家翁,以及差点被窃的爷孙二人,都一一道来,其中夹杂有一些山水神灵的处事准绳,也不算什么忌讳,何况这摇曳河天不管地不管神仙也不管的地界,他薛元盛还真不介意那些狗屁的金科玉律。

裴钱没有转头,说道:“是我错怪薛河神了。”

薛元盛手持竹篙撑船,反而摇头道:“错怪了吗?我看倒也未必,许多事情,例如那些市井大大小小的苦难,除非太过分的我会管,其余的确实是懒得多管了,还真不是怕那因果纠缠、功德消减,小姑娘你其实没说错,就是因为看得多了,让我这摇曳河水神备感腻歪,再者在我手上,好心办坏事的也不是一桩两桩了,确实后怕。”

裴钱闷闷说道:“师父说过,最不能苛责好人,所以还是我错。练拳练拳练出个屁,练个锤儿的拳。”

李槐挠挠头。

因为八钱银子的关系,再联系那个小姑娘的“疯言疯语”,薛元盛突然记起一个人,问道:“小姑娘,你那师父,该不会早些年游历过此地,是个戴斗笠挂酒壶的年轻人?”

裴钱这才转过头,眼眶红红,不过此刻却是笑脸,使劲点头道:“对!”

薛元盛哈哈笑道:“那你师父,可就比你讲道理多了,和和气气的,更像读书人。”

人是真不坏的,就是脑子也有点不正常,偌大一份神女图福缘,白给都不要,骑鹿神女当年在自己渡船上,被气得不轻。

不愧是师徒。

只是这种容易挨拳的言语,薛元盛这会儿还真不敢说。

李槐有些心惊胆战。

不承想裴钱瞬间眉眼飞扬,一双眼眸光彩璀璨,道:“那当然,我师父是最讲道理的读书人!还是剑客哩。”

看吧,师父不还是没看错河神薛元盛,错的都是自己嘛。

等裴钱转过身,李槐瞥了眼裴钱手上的物件,有些无奈。先前还担心她在钻牛角尖,原来是早早取出了一套家伙什,在用戥子称银子呢。用小剪子将碎银子剪出八钱来,怕剪多了多冤枉钱呗。膝盖上边那个小木盒,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八门什么都有,除了小剪刀,那青竹竿的小戥子,小秤砣还不止一个,大小不一,其中一个她亲手篆刻“从不赔钱”,另一个篆刻“只许挣钱”……

薛元盛也觉得有趣,小姑娘此时与先前出拳时的光景真是天壤之别,忍俊不禁道:“算了,既然你们都是读书人,我就不收钱了。”

裴钱刚剪出八钱银子,伸手指了指李槐,说道:“我不是读书人,他是。那就给薛河神四钱银子好了。”

然后裴钱对李槐说道:“帮你付钱,要感恩啊。今天的事情?”

李槐本想说自己虽没有神仙钱,但这八钱银子还是付得起的,不承想裴钱盯着李槐,直接用手将八钱银子直接掰成两半,李槐立即点头道:“今天风和日丽,摇曳河无波无澜。”

然后李槐突然觉得不对,明明自己才是读书人,是那个不需要钱过河的人啊。

只是李槐又不敢与裴钱计较什么,他怕裴钱,多过小时候怕那李宝瓶,毕竟李宝瓶从不记仇,更不记账,每次揍过他就算了。

薛元盛笑着摇了摇头,这个读书人,脑子倒是正常,就是不太灵光。

过河付钱之后,李槐与老舟子道谢。

裴钱没有言语,只是作揖道别。

薛元盛挥挥手,撑船返回对岸,百感交集,今天这趟出门闲逛,都不知道该说是翻皇历了还是没翻。

李槐只觉得无事一身轻。

裴钱突然问道:“先前你说什么香不香?”

李槐膝盖一软,只觉得天大地大,谁都救不了自己了。

裴钱突然转头望去。

李槐顺着裴钱视线,眨了眨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叫道:“姐?!”

李柳笑眯起眼,轻轻点头。

李槐屁颠屁颠跑过去,双手捏住李柳的两边脸颊,轻轻一扯道:“姐,你不会是假的吧?从哪里蹦出来的?”

李柳笑意盈盈。

一旁名叫韦太真的狐魅,犹如天打五雷轰,只觉得遭受了一记天劫。

这就是主人时不时念叨的那个弟弟?模样好,脾气好,读书好,天资好,心地好……反正啥都好的李槐?

裴钱来到李槐身边,开心笑道:“李柳姐姐。”

李槐赶紧收起手。

李柳对裴钱点头笑道:“有你在他身边,我就比较放心了。”

李槐赶紧将姐姐扯到一旁,压低嗓音,无奈道:“姐,你怎么来了?两个姑娘家家的,就敢出远门,离开狮子峰来这骸骨滩这么远的地儿?真不是我说你啊,你不好看,可你朋友好看啊,我可告诉你,这骸骨滩的地痞无赖茫茫多。不过没关系,我刚刚结识了摇曳河水神老爷,真要有事,就报上我……算了,薛河神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你还是报上裴钱的名号比较管用,先前裴钱差点出拳,好家伙,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摇曳河水神老爷,稳如泰山,面带微笑,半点不怕,换成我去面对裴钱,早趴地上了!”

李柳柔声道:“我就不陪你游历了,还有点事情要处理。”

李槐气笑道:“我也不乐意你陪我一起逛荡,身边跟着个姐姐算怎么回事,这一路四处找姐夫啊?”

李柳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一根红绳在书箱里边?”

李槐愣了愣,道:“干吗?姐有心上人了啦,这么缺嫁妆?那未来姐夫脑子有病吧,想着没法子图色,就跑来图财了?娘还不得气得把你胳膊用手指头揪下来啊,姐,这事情真不能儿戏,那姐夫,穷不穷富不富的,都不是啥事,可要人品有问题,我反正是不答应的,就算娘亲答应,我也不答应……”

李柳无奈。

李槐大笑道:“姐,想啥呢,逗你玩呢。”

李柳最后陪着弟弟李槐走了几里路,就原路返回了,不过没收下那仙人乘槎笔洗,只是取走了那根红绳,然后她送了弟弟一件东西,被李槐随手丢入了竹箱里边。

李柳问道:“杨老头送你的那些衣服鞋子,怎么不穿戴在身。”

李槐翻了个白眼,道:“老头子辛苦攒钱买来的物件,我这山水迢迢地瞎逛,穿几天不就不成样子了?对不住老头子的媳妇本。说不定老头子出门买东西掏银子的时候,心疼得双手直哆嗦呢,哈哈,一想到这画面,我就想笑,所以算了吧,等回去路上快到家了,再穿上吧。”

李柳笑道:“还是穿在身上吧。”

李槐不耐烦道:“再说再说。”

李柳也不再劝弟弟。

最后李柳留下了那只金丹境的狐魅韦太真,她的家乡其实离此不远,就在鬼蜮谷内的宝镜山。

于是可怜李槐几乎要崩溃了,那个据说是狮子峰祖师堂嫡传弟子的韦姑娘,眨着眼睛,使劲瞧着自己。看什么看,我知道自己长得不俊还不行吗?山上的谱牒仙师了不起啊,好歹是我姐的神仙朋友,给点面子行不行?

裴钱倒是无所谓,不管对方根脚如何,既然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山上神仙,相互间就有个照应,不然自己这六境武夫,太不够看。真要有意外,韦太真就可以带着李槐跑路。

此后三人沉默前行。李槐是不愿意说话,韦太真是不敢说话,裴钱是懒得说话,只是手持行山杖,突然问道:“李槐,我师父一定会回来的,对吧?”

李槐嗯了一声:“那必须啊,陈平安对你多好,我们旁人都看在眼里的。”

裴钱神采飞扬,说道:“你姐对你也很好。”

李槐点点头。

裴钱轻轻挥动着手中行山杖,哼唱着一支乡谣小曲:臭豆腐香哟,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哟!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吃臭豆腐喽!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香,为何哭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吃不着臭豆腐真可怜哟……

裴钱猛然醒悟,勃然大怒,不承想李槐先前早已蹑手蹑脚远离裴钱,等到裴钱回过神,他已经屁滚尿流跑远了,在前边撒腿飞奔。

裴钱环顾四周,然后几步就跟上那李槐,一脚踹得李槐扑倒在地,李槐一个起身,头也不转,继续飞奔。

韦太真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主人家乡那边的人,都好可怕。

(本章完)

书签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亿万婚约:首席老公,别硬来 妃不下堂,太子请休妻 坏坏小萌妃 幸福你好 异世剑君 遮天:开局追溯女帝,我大帝之资 无尽传承:我成了人间守护者 龙背上的训练家 暗黑者四部曲 一人之下:我明代僵尸王,被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