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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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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最高处的山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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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瀺说道:“你境界太低,那个高承未必听你的,东宝瓶洲没工夫跟他耗费在钩心斗角上。他要补全大道,获悉最根本的轮回流转之法,东宝瓶洲就给他这个机会。关键时刻,我会跟桐叶洲借来钟魁,你先去找那个云游到白云观的大和尚。有些事情,需要事先打好招呼,不然忌讳太大,得不偿失。我绝对不允许东宝瓶洲哪怕守住了,也只是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如果桐叶洲不是太过人心涣散,崔瀺不是没想过将东宝瓶洲与桐叶洲牵连在一起。钟魁加上高承,当然还需再加上一个崔东山,原本大有可为。

崔东山伸手按住孩子的脑袋,骂道:“高老弟,臭不要脸的老王八蛋打算坑你呢,赶紧吐他一脸唾沫星子,帮他洗洗脸……”崔瀺加重语气道:“我在跟你说正事!”

崔东山怒道:“老子耳朵没聋!”

崔瀺离去之前,好像没来由说了一番废话:“以后好好修行。如果见到了老秀才,就说一切是非功过,只在我自己心中,跟他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崔东山闷闷不乐道:“你有本事自个儿说去。老子不是传话筒,他娘的如今差着两个辈分呢,喊老秀才祖师爷,臊得慌。”

崔瀺仰头望向天幕,淡然道:“因为我没本事,才让你去说。”

大骊国师,缩地山河,转瞬之间远去千百里,偌大一个东宝瓶洲,宛如这位飞升境读书人的小天地。

崔东山从孩子身上跳下,跳起来使劲挥动袖子,朝那崔瀺身形消逝的方向,双手出拳不已,大骂着滚滚滚。

林守一却知道,身边这位模样瞧着玩世不恭的小师伯崔东山,其实很伤感。

崔瀺离开东宝瓶洲去往北俱芦洲之时,已经有大修士齐力施展了隔绝天地的大神通。

东宝瓶洲最北部,阮秀抖搂手上镯子,一条火龙蓦然现身,一线北去,大日照耀下,天地间众多光线好似倾斜齐聚在那条道路上。

北俱芦洲最南端,李柳站在海滨,分开大海。

一线之上,右侧有北俱芦洲众多剑仙和上五境修士护阵,有太徽剑宗宗主刘景龙、掌律老祖黄童,刚刚从南婆娑洲游历归来的浮萍剑湖郦采,北地剑仙第一人白裳,披麻宗上宗掌律纳兰祖师,宗主竺泉……

左侧只有两位飞升境,算是老相识了,火龙真人与渌水坑妇人,火龙真人笑呵呵,妇人陪着傻笑。

陆芝,酡颜夫人,春幡斋剑仙邵云岩,一起赶到了南婆娑洲。

蛮荒天下王座大妖中的大髯游侠,率先来到南婆娑洲海滨,问剑醇儒陈淳安。

半座南婆娑洲的修道之人,都可以看到那条撕开夜幕的剑光。

海上生明月半轮,刚好将整个婆娑洲笼罩其中,凌厉剑光破开明月屏障之后,被陈淳安的一尊巍峨法相伸手收入袖中。

临海的一座仙家山头之巅,酡颜夫人轻声问道:“刘叉为何如此作为?这不等于是替陈淳安暂时解围吗?”

邵云岩说道:“正因为敬重陈淳安,刘叉才专程赶来,递出此剑。当然,也不全是如此,这一剑过后,中土神洲更会侧重防御南婆娑洲。怀家老祖在内的一大批中土修士,都已经在赶来南婆娑洲的路上。”

酡颜夫人讥讽道:“来这里看戏吗?怎么不学那周神芝,直接去扶摇洲山水窟守着。”

邵云岩不再言语。

闭目养神的高瘦女子大剑仙,突然睁开眼睛,微微点头。原来是陈淳安收起法相,出现在他们身边。

方才还在冷嘲热讽的酡颜夫人噤若寒蝉,她对于浩然天下本就没什么好感,跟随陆芝之后,酡颜夫人更是喜欢以半个剑气长城人氏自居。

只是身边这位醇儒,实在太过让她敬畏了。浩然天下终究还是有些读书人,他们身在何地,好像道理就在何处。招惹他们,比招惹什么的桀骜不驯的飞升境,还要可怕。

陈淳安笑着与众人致礼招呼后,眺望大海,肩头各有日月,只是那轮明月,出现了一线裂缝。

陈淳安和陆芝几乎同时会心一笑。

浩然天下有声势惊人的九条武运,浩浩荡荡地涌入蛮荒天下的半座剑气长城。

蛮荒天下亦是如此,一份磅礴武运再次涌向剑气长城。

剑气长城断崖处,龙君啧啧笑道:“疯狗。”

有个脑子有病的练气士,原来根本就没想着一鼓作气跻身什么元婴剑修,竟然故意以反复碎丹一事,一次次搅烂魂魄,再凭借与剑气长城合道,重塑肉身、恢复魂魄,用这种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方式,淬炼武夫体魄,跻身了纯粹武夫山巅境。

中土神洲一处禁制之地,方圆百里之内,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唯有一座高两层、面阔三楹的建筑,好似从富贵门庭孤零零摘出来的小书斋。

匾额不大,但是意思极大,镇白泽。居中大堂,悬挂有一幅至圣先师的挂像。如果不是那匾额透露了天机,误入此地的修道之人,都会以为此地主人,是位隐居世外的儒家弟子。

一位中年面容的男子正在翻阅书籍,每年都会有礼记学宫的君子贤人送书至此,不拘题材,圣贤训诂、文人笔记、志怪小说,都没什么讲究,学宫会按时放在禁地边缘地带的一座小山头上,小山并不出奇,只是有一块鳌坐碑样式的倒地残碑,依稀可见“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书始也”,君子贤人只需将书放在石碑上,到时候就会有一位女子来取书,然后送给她的主人,大妖白泽。

白泽放下书籍,望向门外的宫装女子,问道:“是在担心桐叶洲形势会殃及自断一尾的浣溪夫人?”

女子听闻询问,立即转身,恭敬道:“回老爷的话,看那雨龙宗的可怜下场,奴婢确实担心浣溪夫人的安危。”

浣溪夫人不但是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之一,与青神山夫人、梅园子酡颜夫人、月宫种桂夫人齐名,还是浩然天下的两只天狐之一,九尾,另外一只,则是宫装女子这一支狐魅的老祖宗,后者因为当年注定无法躲过那份浩荡天劫,只得去龙虎山寻求那一代大天师的功德庇护,道缘深厚,得了那方天师印的钤印,她不但撑过了五雷天劫,还顺利破境,为报大恩,担任天师府的护山供奉已经数千年,飞升境。

宫装女子神色有些幽怨,埋怨那浣溪夫人不惜舍了天狐境界不要,也要置身事外,两不相帮。若是自己,岂会做这等傻事。

白泽来到门口,宫装女子轻轻挪步,与主人稍稍拉开一段距离,与主人朝夕相处千年光阴,她丝毫不敢逾越规矩。

白泽说道:“青婴,你觉得蛮荒天下的胜算在哪里?”

名为青婴的狐魅答道:“蛮荒天下妖族大军战力集中,用心专一,就是为了争夺地盘来的,受利益驱使,本就心思纯粹,如今哪怕兵分三路,依旧对南婆娑洲、扶摇洲和桐叶洲占据绝对优势。此外浩然天下的内讧迹象,更是大隐患。浩然天下仙人境、飞升境的巅峰强者,委实太过憋屈了,若是托月山那位大祖果真愿意信守承诺。一旦天地变色,这些强者无论是什么出身,都可以得到一份大自由,那无疑极有诱惑力。”

说到这里,青婴有些忐忑。当年她就因为泄露心事,言语无忌,在一个小洲的风雪栈道上,被主人一怒之下打入谷底,口呼真名,断去一尾。

白泽说道:“直说便是。”

青婴得了法旨,这才继续说道:“桐叶洲自古闭塞,养尊处优惯了,骤然间大难临头,人人措手不及,很难人心凝聚。一旦书院无法以铁腕遏制修士逃难,山上仙家再带动山下王朝,朝野上下,瞬间局势糜烂。只要被妖族攻入桐叶洲腹地,就好似是那精骑追杀流民的局面,妖族在山下的战损,可能会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桐叶洲到最后就只能剩下七八个‘宗’字头,勉强自保。北去路线,东宝瓶洲太小,北俱芦洲的剑修在剑气长城折损太多,况且那里民风彪悍不假,但是很容易各自为战,这等战争可不是山上修士之间的厮杀,到时候北俱芦洲的下场会很惨烈,慷慨赴死也就真的只是送死了。皑皑洲商贾横行,一向重利忘义,见那北俱芦洲修士的结果,吓破了胆,更要权衡利弊,所以这条囊括四洲的战线,很容易接连溃败。加上遥相呼应的扶摇洲、金甲洲和流霞洲一线,说不定最后半座浩然天下,就落入了妖族之手。大势一去,中土神洲就算底蕴深厚,一洲可当八洲,又能如何抵御?只能坐等剥削,被妖族一点一点蚕食殆尽,瓮中捉鳖。”

白泽笑了笑:“纸上谈兵。”

青婴自然不敢质疑主人。

白泽走下台阶,开始散步,青婴跟随在后,白泽缓缓道:“你是纸上谈兵。书院君子们却未必。天下学问殊途同归,打仗其实跟治学一样,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老秀才当年执意要让书院君子贤人少掺和王朝俗世的庙堂事,别总想着当那不在朝堂的太上皇,但是却邀请那兵家、墨家修士,为书院详细讲解每一场战争的利弊得失、排兵布阵,甚至不惜将兵学列为书院贤人晋升君子的必考科目之一,当年此事在文庙惹来不小的非议,被视为‘不重视粹然醇儒的经世济民之根本,只在外道歧途上下功夫,大谬矣’。后来是亚圣亲自点头,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作盖棺论定,此事才得以通过推行。”

青婴知道这些文庙内幕,只是不太上心。知道了又如何?她与主人,连外出一趟,都需要文庙两位副教主和三位学宫大祭酒一起点头才行,只要其中任何一人摇头,都不成。所以当年那趟跨洲游历,她确实憋着一肚子火气。

白泽接着道:“老秀才推崇人性本恶,却偏要跑去极力嘉奖‘百善孝为先’一语,非要将一个‘孝’字,放在了忠义礼智信在内的诸多文字之前,是不是有些矛盾,让人费解?”

青婴有些无奈。这些儒家圣贤的学问事,她其实半点不感兴趣,只好说道:“奴婢确实不解文圣深意。”

白泽自问自答道:“道理很简单,孝最近人,修齐治平,家国天下,家家户户每天都在与‘孝’字打交道,是人世修行的第一步。每当关起门来,其他文字便难免或多或少离人远了些。真正纯孝之人,难出大恶之徒,偶有例外,终究是例外。‘孝’字门槛低,不用学而优则仕,为君王解忧排难,不用有太多的心思,对世界不用理解如何透彻,不用谈什么太大的抱负,这一字做得好了……”

白泽转头,伸手指向那座只说规模不太起眼的雄镇楼,道:“屋舍就牢固了,世上家家相亲,孝如卯榫,在家中遮风避雨不难了,推开门去,读书越多,琢磨越多,忠义礼仪就自然而然跟上了。要我说啊,以后哪天门内世道变得亲情疏离,夫妻离散无负担,门外世道人人为己,傻子太少,聪明人太多,那个世道才是真正在往下走,因为世道这个屋舍的细微处,越来越失去黏性了。这也是老秀才当年不愿首徒崔瀺太早推出‘事功学问’的原因所在,不是那头绣虎的学问不好,而是一个不慎,就会弊端太大,到时候至圣先师、礼圣亲自出手补救,都难有成效。父子之间,夫妻之间,若是都要斤斤计较利益得失,那儒家就会比释道两家更早进入人心上的末法时代。”

白泽微笑道:“山上山下,身居高位者,不太害怕不孝子弟,却极其忧心子孙不肖,有些意思。”

白泽突然笑道:“我都硬着头皮说了你这么些好话了,你就不能得了便宜不卖乖一回?”

青婴愕然,不知自家主人为何有此说。

白泽无奈道:“回了。去晚了,不知道要被糟践成什么样子。”

白泽带着青婴原路返回那处“书斋”。

青婴只见屋内一个身穿儒衫的老文士,正背对他们,踮起脚尖,手中拎着一幅尚未打开的卷轴,在那儿比画墙上位置,看样子是要悬挂起来,而至圣先师挂像下边的条案上,已经放上了几本书籍,青婴一头雾水,更是心中大怒,主人清净修行之地,是什么人都可以擅自闯入的吗?!但是最让青婴为难的地方是,能够悄无声息闯入此地的人,尤其是读书人,她肯定招惹不起,主人又脾气太好,从来不允许她做出任何狐假虎威的举动。

白泽站在门槛那边,冷笑道:“老秀才,劝你差不多就可以了。放几本禁书我可以忍,再多悬一幅你的挂像,就太恶心了。”

听闻“老秀才”这个称呼,青婴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愤懑刹那间便荡然无存。

她当年被自家这位白泽老爷捡回家,就曾好奇询问,为何雄镇楼当中会悬挂那幅至圣先师的挂像。因为她好歹清楚,哪怕是那位为天下制定礼仪规矩的礼圣,都对自己老爷以礼相待,敬称以“先生”,老爷则至多称呼对方为“小夫子”。而白泽老爷对于文庙副教主、学宫大祭酒从来没什么好脸色,哪怕是亚圣某次大驾光临,也止步于门槛外。

事实上这座所谓的“镇白泽”,与其余八座镇压气运的雄镇楼截然不同,当真只是摆设而已,镇白泽那匾额原本都无需悬挂的,只是老爷自己亲笔手书匾额,原因无非是让那些学宫书院圣贤不进门,哪怕有脸来烦他白泽,也没脸进屋子坐一坐。

只有一个例外——老秀才。

当时青婴在取书路上,错过了当年正“如日中天”的文圣。她是事后才听一个栖息在屋内梁上的书香小人儿说,那老秀才不但屁颠屁颠进了门,还说白大爷你太不讲究了,寄人篱下,不晓得礼敬主人就罢了,怎么也该卖个面子装装样子,这一挂上能省去多少不必要的麻烦事,不挂白不挂嘛。然后老秀才就擅作主张挂上了那幅至圣先师的挂像。所幸白泽老爷也没摘下丢出门外,就那么一直挂着。

被白也一剑送出第五座天下的老秀才,悻悻然转过身,抖了抖手中画卷,道:“我这不是怕老头子孤零零杵在墙壁上,略显孤单嘛,挂礼圣与老三的,老头子又未必开心,别人不知道,白大爷你还不清楚,老头子与我最聊得来……”

白泽微笑道:“要点脸。”

老秀才悲愤欲绝,跺脚道:“天大地大的,就你这儿能放我几本书,挂我一幅像,你忍心拒绝?碍你眼还是咋的?”

“很碍眼。”白泽点头,然后说道,“落魄山祖师堂,你那关门弟子,不是悬挂了你的挂像吗?”

老秀才眼睛一亮,就等这句话了,这么聊天才得劲,白也那书呆子就比较难聊。老秀才将那卷轴随手放在条案上,走向白泽一侧书房那边,道:“坐坐坐,坐下聊,客气什么。来来来,与你好好聊一聊我那关门弟子,你当年是见过的,还要借你吉言啊,这份香火情,不浅了,咱哥俩这就叫亲上加亲……”

老秀才再与那青婴笑道:“是青婴姑娘吧,模样俊是真的俊,回头劳烦姑娘把那挂像挂上,记得悬挂位置稍低些,老头子肯定不介意,我可是相当讲究礼数的。白大爷,你看我一有空,连文庙都不去,就先来你这边坐会儿,那你有空也去落魄山坐坐啊,这趟出门谁敢拦你白大爷,我就跟他急,偷摸到了文庙里边,我跳起来就给他一巴掌,保证为白大爷鸣不平!对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落魄山上的暖树丫头和灵均崽子,你当年也是一并见过的嘛,多可爱的两个孩子,一个心地纯善,一个没心没肺,哪个长辈瞧在眼里会不喜欢……”

青婴原本对这位失去陪祀身份的文圣十分仰慕,今天亲眼见过之后,她就半点不仰慕了。什么“辩才无碍可通天、学问扎实在人间”的文圣,今日看来,简直就是个混不吝的无赖货。从老秀才背着主人偷溜进屋子,到现在的满口胡诌胡说八道,哪句话与圣人身份相符,哪句话有那口含天宪的浩然气象?

当年那位亚圣登门,哪怕言语不多,依旧让青婴在心底生出几分高山仰止之感。

老秀才坐在书案后边的唯一一张椅子上,既然这座雄镇楼从不待客,当然就不需要多余的椅子。

白泽也不计较老秀才的反客为主,站着说道:“有事说事,无事就不送客了。”

老秀才挪了挪屁股,感慨道:“好久没这么舒舒服服坐着享福了。”

白泽说道:“被我丢出此地,你本就没剩下多少的面子就算彻底没了。”

老秀才蓦然一拍桌子,道:“那么多读书人连书都读不成了,命都没了,要面子作甚?!你白泽对得起这一屋子的圣贤书吗?”

青婴被吓了一大跳。

白泽皱眉说道:“最后提醒一次。叙旧可以,我忍你一忍。与我掰扯道理大义就免了,你我之间那点飘摇香火,经不起你这么大口气。”

老秀才立即变脸,虚抬屁股些许,以示歉意和真诚,还不忘用袖子擦了擦先前拍掌地方,哈哈笑道:“方才是用老三和两位副教主的口气与你说话呢。放心放心,我不与你说那天下文脉、千秋大业,就是叙旧,只是叙旧。青婴姑娘,给咱们白老爷找张椅子,不然我坐着说话,良心不安。”

白泽摆摆手,示意青婴离开屋子。

青婴倒是没敢把心中情绪露在脸上,规规矩矩朝那老秀才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

老秀才面带笑意,目送女子离去,随手翻开一本书,轻声唏嘘道:“心中对礼未必以为然,可还是规矩行事,礼圣善莫大焉。”

白泽说道:“耐心有限,好好珍惜。”

老秀才翻书不停,一本放下一本拿起,伸长脖子,瞥了眼白泽写在那些书籍空白处的注释,点头道:“传注释学,诂训释述,学音义疑,仅是一个传就分大小、内外、补集诸多门类,好学问太多,人生太苦短,确实容易让后世读书人如堕云雾。尤其是书籍一多,从寻幽探险才可入得金山银山,偶有所得便倍加珍惜,到家中珠宝无数,逐渐弃若敝屣,加上圣贤道理一味劝人舍弃利益,教人立命之法,却不教人安身之术,难以真正融洽,终究不美。”

白泽叹了口气:“你是铁了心不走是吧?”

老秀才放下手中书籍,双手轻轻将那摞书籍叠放整齐,正色说道:“乱世起,豪杰出。”

白泽隐约有些怒容。

老秀才笑道:“读书人,多有为难事,甚至还要做那违心事,恳请白先生,多担待些。”

白泽说道:“我已经很担待了。”

老秀才又道:“那就给我辈书生有错改错的机会。”

白泽说道:“最后一句话。”

老秀才站起身,绕出书案,对白泽作揖却无言,就此离去。

白泽叹息一声。片刻之后,门口那边有人探头探脑。

白泽抚额无言,深吸一口气,来到门口。

老秀才坐在门槛上。

白泽说道:“说吧,什么事情,做不做在我。”

老秀才这才说道:“帮着亚圣一脉的陈淳安不用那么为难。”

陈淳安若是在乎自身的“醇儒”二字,那就不是陈淳安了,陈淳安真正为难之处,还在于他出身亚圣一脉,到时候天下汹汹议论,不但会指向陈淳安本人,更会指向整个亚圣一脉。

关于去往南婆娑洲一事,白泽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白泽疑惑道:“不是帮那力挽狂澜的崔瀺,也不是帮你那困守剑气长城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站起身说道:“文圣一脉,从不求人!一身学问,全部是用来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的。”

白泽点了点头。

老秀才突然抹了把脸,伤心道:“若求了有用,我这当先生的,怎会不求?”

白泽哭笑不得,沉默许久,最后还是摇头:“老秀才,我不会离开此地,让你失望了。”

老秀才摇头道:“白先生言重了,虽说确实是怀揣着一份希望而来,可做不成事却无需失望,读书人嘛。”

白泽问道:“接下来?”

老秀才顿时火冒三丈,气呼呼道:“他娘的,去白纸福地骂街去!逮住辈分最高的骂,敢还嘴半句,我就扎个等人高的纸人,偷偷放到文庙去。”

白泽伸手一抓,将一幅搜山图从屋内大梁上取出,丢给老秀才。

老秀才赶紧丢入袖中,顺便帮着白泽拍了拍袖子,道:“豪杰,真豪杰!”

白泽抖了抖袖子,道:“是我出门游历,被你偷走的。”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恁多废话,这点规矩我会不懂?我又不是个锤子,不会让白大爷难做人的。”

白泽神色淡漠,道:“别忘了,我不是人。”

老秀才跺脚道:“这话我不爱听,放心,礼圣那边,我替你骂去,什么礼圣,学问大规矩大了不起啊,不占理我一样骂。当年我刚刚被人强行架入文庙吃冷猪头肉那会儿,亏得我对礼圣神像最是恭敬了,别处前辈陪祀圣贤的敬香,都是寻常香火,唯独老头子和礼圣那边,我可是咬紧牙关,了大价钱买来的山上香火……”

老秀才咦了一声,突然止住话头,一闪而逝,来也匆匆,去更匆匆,只与白泽提醒一句挂像别忘了。

一位面容清雅的中年男子现身屋外,向白泽作揖行礼,白泽破天荒作揖还礼。

一起跨过门槛,中年男子看到那幅卷轴,轻轻打开之后,哑然失笑,原来不是那老秀才的挂像,而是这位男子的。

所以其实是一幅礼圣挂像。

白泽揉了揉眉心,无奈道:“烦不烦他?”

礼圣微笑道:“我还好,我们至圣先师最烦他。”

当年老秀才的神像被搬出文庙,还好说,老秀才无所谓,只是后来被各地读书人打砸了神像,其实当时至圣先师就被老秀才拉着在旁观看,老秀才倒也没有如何委屈诉苦,只说读书人最要脸面,遭此羞辱,忍无可忍也得忍,但是以后文庙对他文圣一脉,是不是得宽待几分?崔瀺就随他去吧,到底是为人间文脉做那千秋思量,小齐这么一棵好苗子,不得多护着些?左右以后哪天破开飞升境瓶颈的时候,老头子你别光看着不做事啊,是礼圣的规矩大,还是至圣先师的面子大啊……反正就在那边讨价还价,死乞白赖揪住至圣先师的袖子,不点头不让走。

觉得如今老秀才半点不像个读书人的,那一定是没见过文圣参加三教辩论。

先前与白泽许下豪言壮语,言之凿凿说文圣一脉从不求人的老秀才,其实为文圣一脉的弟子们,曾经苦苦求过,也做过很多事情,舍了一切,付出很多。

看守大门的大剑仙张禄,依旧在那边抱剑打盹。浩然天下雨龙宗的下场,他已经亲眼见过了,却觉得远远不够。

他张禄不会对浩然天下修士递出一剑,但是也绝对不会为浩然天下递出一剑。

他就只是看个热闹,反正浩然天下比他更喜欢看热闹。

背叛剑气长城的前任隐官萧愻,还有旧隐官一脉的洛衫、竹庵两位剑仙,与负责开道去往桐叶洲的绯妃、仰止两只王座大妖,原本是要一起在桐叶洲登岸,但是绯妃、仰止,加上隐匿身形的曜甲三只大妖,突然临时改道,去了东宝瓶洲与北俱芦洲之间的广袤海域。唯独萧愻,强行打开一洲山河屏障,再破开桐叶宗梧桐天伞山水大阵,身为剑修,她依旧是要问拳左右。

左右化作一道剑光,去往海外,萧愻对于桐叶宗没什么兴趣,便舍了那帮蝼蚁不管,朝大地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跟随左右远去。

萧愻虽然破得开两座大阵屏障,去得了桐叶宗地界,但是她显然依旧被天地大道压胜颇多,这让她十分不满,所以左右愿意主动离开桐叶洲陆地,萧愻自然乐意跟随其后,并难得在战场上言语一句道:“左右,当年挨的那一拳,伤势可养好了?要是被我打死了,可别怨我占你便宜。”

左右懒得说话,反正道理都在剑上。

萧愻更是一贯蛮横,你左右既然剑气之多,冠绝浩然天下,那就来多少打烂多少。

桐叶宗修士,一个个仰头望向那两道身影消逝处,大多心惊胆战,不知道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哪一只王座大妖?

南婆娑洲在大髯汉子问剑陈淳安过后,暂时并无战事开启,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只是继续搬山倒海,将蛮荒天下无数山岳砸入大海,铺就道路,屯兵海上,在千里之外与南婆娑洲遥遥对峙,偶有驰援醇儒陈氏的浩然天下大修士,以神通术法砸向海上,便有大妖出阵抵挡那些声势惊人的术法,仅此而已。在南婆娑洲出手之人当中,就有那位中土神洲十人垫底的怀家老祖。

扶摇洲则由名次比怀家老祖更靠前的老剑仙周神芝,亲自坐镇那祖师堂都没了祖师挂像的山水窟。

中土神洲,流霞洲,皑皑洲,三洲所有学宫书院的君子贤人,都已经分别赶赴西南扶摇洲、西金甲洲和南婆娑洲。

扶摇洲那个名存实亡的山水窟,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山巅祖师堂外边。

一旁容貌年轻的俊美男子正是剑气长城齐廷济。

除此之外,还有数位年轻人,其中就有皮囊犹胜齐剑仙的白衣青年,三十岁左右的山巅境武夫,曹慈。还有曹慈三位相熟之人,皑皑洲刘幽州,中土神洲怀潜,以及武夫郁狷夫。

怀潜似乎大病未愈,脸色惨白,但是没有什么萎靡神色。

一位自称来自倒悬山春幡斋的元婴剑修纳兰彩焕,如今是山水窟名义上的主人,只不过当下却在一座世俗王朝那边做买卖,她担任剑气长城纳兰家族管事人多年,积攒了不少私人家当。避暑行宫和隐官一脉,对她进入浩然天下之后的举动约束并不多,何况剑气长城都没了,何谈隐官一脉。不过纳兰彩焕倒是不敢做得过火,不敢挣什么昧良心的神仙钱,毕竟南婆娑洲还有个陆芝,后者好像与年轻隐官关系不错。

刚刚御剑来到扶摇洲没多久的周神芝问道:“我那师侄,就没什么遗言?”

齐廷济摇头道:“没有。”

周神芝说道:“窝囊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做成了一桩壮举,苦夏应该为自己说几句话的。听说剑气长城那边有个比较坑人的酒铺,墙上悬挂无事牌,苦夏就没有写上一两句话?”

郁狷夫摇头道:“没有。”

周神芝有些遗憾:“早知道当年就该劝他一句,既然真心喜欢那女子,就干脆留在那边好了,反正当年回了中土神洲,我也不会高看他一眼。我那师弟是个死脑筋,教出来的弟子也是这般一根筋,让人头疼。”

郁狷夫沉声说道:“周爷爷,苦夏前辈其实从来不窝囊!”

周神芝立即展颜一笑,点头道:“毕竟是我的师侄,窝囊不到哪里去,只是我这师伯要求高罢了。这种话唯独我说得,外人敢瞎扯吗?自然是不敢的。”

刘幽州这次背着家族偷偷赶来扶摇洲,既战战兢兢,又雀跃不已。这趟背着爹娘出门,身上物件可半点没少带,三件咫尺物,装得满满当当的,恨不得见人就送法宝。别人安稳,他就安稳。可惜好哥们曹慈和朋友怀潜都没收,郁姐姐又是纯粹武夫,碍于面子,不好推辞,她就只是象征性拿走一件经纬甲穿戴在身,不然法袍什么的,刘幽州咫尺物里边还是有几件品秩相当不错的。

刘幽州小心翼翼瞥了眼怀潜,再看了眼郁狷夫,总觉得气氛诡异。

郁狷夫前些年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后,又破境了,跻身了远游境。

但是怀潜从北俱芦洲返回之后,不知为何却跌境极多,破境没有,一直停滞在了观海境。

果然北俱芦洲就不是外乡天才该去的地方,最容易阴沟里翻船。难怪爹娘什么都可以答应,什么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要他发誓绝不去北俱芦洲那边瞎逛荡。至于这次游历扶摇洲,刘幽州当然不会死守山水窟,就他这点境界修为,不够看。

曹慈率先离开山水窟祖师堂,打算去别处散心。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跟上曹慈。周神芝抚须而笑,瞥了眼那个病秧子似的怀潜,这小崽子打小就城府深、心眼多,周神芝打心底里就不喜欢。当年郁氏和怀家那桩亲事,老剑仙是骂过郁老儿鬼迷心窍昏了头的,只不过到底是郁氏家事,周神芝私底下可以骂几句,却改变不了什么。

怀潜向两位剑仙前辈告辞离去,却与曹慈、郁狷夫不同路,刘幽州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怀潜。

刘幽州轻声问道:“咋回事?能不能说?”

怀潜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一次性吃够了苦头,就这么回事。”

刘幽州小心翼翼说道:“别怪我多嘴啊,郁姐姐和曹慈,真没啥的。当年在金甲洲那处遗址,曹慈纯粹是帮着郁姐姐教拳,我一直看着呢。”

怀潜摇摇头:“我眼没瞎,知道郁狷夫对曹慈没什么念想,曹慈对郁狷夫更是没什么心思。何况那桩双方长辈订下的亲事,我只是没拒绝,又没怎么喜欢。”

刘幽州欲言又止。

怀潜说道:“郁狷夫在剑气长城那边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情,根本不重要。”

曹慈那边。

郁狷夫笑问道:“是不是有点压力了?毕竟他也山巅境了。”

曹慈摇摇头,仰头望向南边,神采奕奕道:“十境分高下,我等他来问拳,我知道他不在乎输赢,但是当着心爱女子的面连输三场,肯定是想要找回场子的。”

曹慈转过头,笑望向郁狷夫。

郁狷夫正在低头吃烙饼,回了浩然天下就这一点好,她抬头疑惑道:“怎么了?”

曹慈问道:“你是不是?”

郁狷夫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不喜欢陈平安啊。我在剑气长城连输他三场,当然也想要找回场子。你想啥呢,真不像曹慈。”

曹慈说道:“我是想问你,等到将来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了,你要不要问拳。”

郁狷夫呵呵一笑:“曹慈你如今话有点多啊,跟以前不太一样。”

曹慈说道:“我会在这里跻身十境。”

郁狷夫点点头:“拭目以待。”

接连破碎金丹十二次之后,终于跻身了山巅境。

可跻身九境武夫之后,金丹破碎一事,裨益武道就极小了,有还是有些,所以陈平安继续破碎金丹。待三次过后,金丹破碎变得全无裨益,彻底无助于武道砥砺,陈平安这才收工,开始着手最后一次的结丹。

离真最后一次露面,丢了一本版刻精良的山水游记到这边崖头,之后就去了半座剑气长城的一端,再不现身。

陈平安结丹之后,闲来无事,盘腿而坐,横刀在膝,就开始翻阅那本含沙射影的山水故事,看得忍俊不禁,顾忏这个名字到底不如顾璨的那个寓意美玉粲然的“璨”字,至于开篇那些乡俗,倒是写得真好,让他想起了许多的陈年往事,可惜有些事情还是没有写到,也幸亏没写。陈平安丢了那本游记到城头外,任它随风飘摇,不知最终坠落何处。

陈平安双手按住那把狭刀斩勘,举目眺望南方广袤大地,书上所写的,都不是他真正在意的事,若是连有些事情都敢写,那以后见面碰头,就很难好好商量了。

比如书上就没写,陋巷当中有一个孩子曾经兴高采烈说了句“小的更好吃些”。

一袭鲜红袍子的九境武夫站起身,体魄稳固之后,再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他缓缓而行,以狭刀轻轻敲击肩头,微笑着喃喃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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