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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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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天下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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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小冬陷入沉思,甚至对于自己先生的悄然离去,都浑然不觉。

老秀才与身边那位学宫大祭酒笑呵呵说道:“怎么讲?”

大祭酒说道:“崔瀺在信上说过,只要茅小冬破境,即刻起,换他崔瀺来当山崖书院的新任山主。”

老秀才笑道:“别忘了让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列。”后者作揖行礼,领命行事。

老秀才突然说道:“跟你借个‘山’字。你要是拒绝,是合情合理的,我绝不为难,我跟你先生许久没见了……”

大祭酒原本还有些犹豫,听到这里,果断答应下来。

老秀才拍了拍对方肩膀,赞叹道:“小事不糊涂,大事更果决。礼圣先生收弟子,只是略逊一筹啊。”

堂堂学宫大祭酒,一时间无言以对。

与文圣问道求学,以及与老秀才闲聊,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李宝瓶一行人刚刚走出礼记学宫大门。

李宝瓶突然笑道:“文圣老先生。”

只对他们现出身形的老秀才,摆手示意众人不用与自己打招呼,免得让旁人一惊一乍,不过言谈无忌。

种秋、曹晴朗和叠嶂也就不再行礼致意,曹晴朗只是喊了一声师祖,老秀才点点头,笑开了。

老秀才与他们结伴而行去往油囊湖,一路上无人注意。

李宝瓶他们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唯有老秀才在行走间,飘荡无踪迹。

合道天地之后,得山河之助,受天地之重。

读书人一贯如此,老秀才对自己的著书立传、收取弟子、传授学问、与人吵架、酒品极好等事,一向自豪毫不掩饰,唯独对于此事,不觉得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谁夸谁骂人,我跟谁急。

老秀才走在小宝瓶和曹晴朗之间,左看右看,满脸笑意。

我文圣一脉,需要人很多吗?老秀才大手一挥,去他娘的人多势众。

李宝瓶轻声道:“文圣老先生,听说你合道天地了,真是顶天立地大丈夫,个子很高了。”

老秀才又立即笑得合不拢嘴,摆摆手,说哪里哪里,还好还好。

小宝瓶的夸赞,还是要收下的。

曹晴朗说道:“师祖辛苦了。”

先生的先生,便是自家师祖。

老秀才笑道:“小事小事,你们年纪轻轻就游学万里,才是真辛苦。”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祖,关于制名以指实,我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老秀才点点头,笑问道:“在询问之前,你觉得师祖的学问,最让你觉得有用的地方在何处?或者说你最想要化为己用的,是什么?不着急,慢慢想。不是什么考校问对,不用紧张,就当是我们闲聊。”

一旁的种秋有些期待曹晴朗的答案。

曹晴朗显然早有定论,没有任何犹豫,说道:“师祖著作,逐字逐句,我都反复读过,有些理解尚浅,有些可能尚未入门,依旧懵懂,不过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师祖阐述道理,最稳当。所说之理,深远,说理之法,却浅。故而某个道理所在,像那视野远处依稀可见之绝美风景,可后人脚下所行之路并不崎岖,大道直去,平坦易行,故而让人不觉半点辛苦。”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对喽对喽。”

李宝瓶轻轻点头,补充道:“小师叔早早就说过,文圣老先生就像一个人走在前边,一路使劲丢钱在地,一个个极好却偏不收钱的学问道理,像那遍地铜钱、财宝,能够让后世读书人‘不断捡钱,用心一也’,都不是什么需要费劲挖采的金山银山,翻开了一页书,就能立即挣着钱的。”

老秀才听得越发神采飞扬,以拳击掌数次,然后立即抚须而笑,毕竟是师祖,讲点脸面。

老秀才甚至觉得自己弟子收取的学生们,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所以老秀才最后说道:“宝瓶、晴朗,当然还有种先生,你们以后若有疑问,可以问茅小冬,他求学,不会学错,当先生,不会教错,很了不得。”

种秋笑道:“听闻油囊湖有烂熟酒,我来出钱,请文圣先生喝。”

老秀才搓手笑道:“这敢情好。”

落魄山上,陈暖树拎着水桶,又去了竹楼的一楼,帮着远游未归的老爷收拾屋子。

书桌永远纤尘不染,仔细擦拭过了桌上砚台笔筒镇纸等物,陈暖树瞥了眼叠放整齐的一摞书籍,抿了抿嘴唇,伸出双手,看似整理书籍,其实书籍反而歪斜了些。

等到陈暖树跨过门槛,轻轻关上门,粉裙女童的一双眼眸里都是笑意。

等到陈暖树去往二楼,屋内地面立即蹦出个莲小人儿,沿着一根桌腿爬上桌子,它开始跑来跑去巡视书桌,发现前天是桌上镇纸微微斜了,昨天是多宝架上的物件没放好,今儿书籍又不小心歪了,小家伙咯咯而笑,然后赶紧捂住嘴巴,蹑手蹑脚走到书旁,从踮起脚尖到趴在桌上,仔仔细细帮着暖树姐姐将那些书籍堆好,莲小人儿犹不放心,绕着这座小书山跑了一圈,确定没有丝毫歪斜了,它才坐在桌上,心满意足,庆幸自己今儿又帮了暖树姐姐一点小忙。

莲小人儿最后坐在桌子边缘,轻轻摇晃着双腿,它很想要再次见到那个白衣少年,询问对方,自己是不是可以主动跟暖树姐姐、米粒姐姐打招呼,不会烦她们的,几天一次,一旬或是每月一次也都可以啊。但是他好久没来了,少年的先生,就更久没回家了。

所以闲来无事的小家伙,又起身跑去笔筒那边,用仅剩的一条小胳膊擦拭着筒壁。

竹楼外,今天有三人从骑龙巷回到山上。长命道友去韦文龙的账房做客了,而张嘉贞和蒋去一起来竹楼这边,如今他们已经搬出拜剑台,只有剑修崔嵬依旧在那边修行。

如今骑龙巷热闹了许多,除了负责草头铺子的贾晟师徒三人,隔壁压岁铺子的掌柜石柔,手底下也有了张嘉贞和蒋去“两员大将”。外加一个名叫长命的女子,时常去两座铺子帮忙。

不知为何,张嘉贞和蒋去都很敬畏那个喜欢笑的女子,她不知道哪来的钱,在骑龙巷台阶上边些,一口气买下了两座院子。

蒋去每次上山,都喜欢看竹楼外壁,说上边写满了文字,画了许多符,但是张嘉贞却什么都瞧不见。

蒋去今天还是站在那边观摩文字符箓,张嘉贞则坐在石桌旁,与米裕剑仙一起嗑瓜子。

米裕笑问道:“羡不羡慕蒋去?”

张嘉贞点头道:“羡慕。”

蒋去要比自己开朗和聪明太多了,在骑龙巷那边已经混得很熟,还喜欢一个人出门,每次返回铺子都有各种收获。张嘉贞就做不到,只能是石柔掌柜交给他做什么事情,就守着一亩三分地做什么。

米裕随口道:“没什么好羡慕的,各有各命。”

张嘉贞说道:“陈先生说过,我没有修行资质,练剑习武都是。”

米裕来了兴致,道:“是很郁闷,还是不信隐官大人的眼光?”

张嘉贞笑着摇头道:“很信,也不郁闷。所以我想以后有机会,跟韦先生学点算术,让自己有个一技之长。可哪怕是学了粗浅的算术、入门的记账,我估计自己也只能做点死脑筋的事情,争取以后当个市井铺子的账房先生,只与金银、铜钱打交道,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神仙钱,但是也好过我每天无所事事,根本不知道能做什么。”

米裕不以为意,跟女子打交道,是他擅长的,但要说跟孩子谈心,米裕是真不擅长,也不感兴趣,毕竟自己又不是隐官大人。

张嘉贞也不敢打搅米剑仙的修行,告辞离去,打算去山顶那座山神祠附近,看看落魄山四周的山水风景。

蒋去依旧瞪大眼睛看着竹楼那些符箓。

张嘉贞在半路上碰到了那个大摇大摆的黑衣小姑娘,她正肩扛金扁担巡视山头。

张嘉贞笑着打招呼:“周护法。”

小姑娘笑眯起眼,然后客气道:“喊我大水怪就可以了。”

听张嘉贞说要去山顶看风景,周米粒立即说自己可以帮忙带路。

周米粒刚转身,就看到了那个独自散步的长命道友,个儿高高,身穿一袭雪白的宽大袍子,一天到晚面带笑意。

周米粒赶紧喊了一声姨,长命笑眯眯点头,与小姑娘和张嘉贞擦肩而过。

周米粒站着不动,脑袋一直随着长命缓缓转移,等到真转不动了,才瞬间挪回原位,与张嘉贞并肩而行,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张嘉贞,你知道为啥长命一直笑,又眯着眼不那么笑吗?”

张嘉贞摇摇头,说不知道。

周米粒嘿嘿笑道:“没事没事,暖树姐姐一样不知道,落魄山上,就只有裴钱脑壳儿比我灵光嘛,你听没听过一个见钱眼开的成语?没听过吧,裴钱就带着我出门散步,经常能够捡到一枚铜钱的。我一笑,裴钱就说我是见钱眼开,哈哈,我会是财迷?我是故意装样子给裴钱瞧的嘞,我才不会见钱眼开,别人丢地上的钱,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米粒话说一半,只见前边路上不远处,金光一闪,周米粒瞬间停步瞪眼皱眉头,然后高高丢出金扁担,自己则一个饿虎扑羊,抓起一物,翻滚起身,接住金扁担,拍拍衣裳,转头眨了眨眼睛,疑惑道:“走啊,地上又没钱捡的。”

张嘉贞忍住笑,点头说好的。这就是陈先生所说的哑巴湖大水怪啊。

周米粒突然又皱起眉头,侧对着张嘉贞,小心翼翼从袖子里伸出手,摊开手心一看,不妙!钱咋跑了?本来她都打算捡了钱,就去跟暖树姐姐邀功的。如今落魄山可真没啥钱了,上次她跑去问魏山君啥时候举办下场夜游宴,魏山君当时笑得挺尴尬。

周米粒突然一动不动,按照裴钱的说法,就是有杀气!

原来身后有人按住了她的脑袋,笑眯眯问道:“小米粒,说谁见钱眼开啊?”

周米粒皱着脸,摊开一只手,转头可怜兮兮道:“姨,天地良心,我不晓得自己梦游说了啥梦话哩。”

“再看看手心。”长命松开手,眯眼而笑,转身走了。

周米粒发现自己手心多了一枚金灿灿的铜钱。

周米粒咬了咬,有点硌牙,立即转身跟长命大声道了一声谢。

而那位未来的落魄山掌律人,轻轻挥手,示意喊自己一声姨的小姑娘不用客气。

周米粒蹦蹦跳跳,带着张嘉贞去山顶,不过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裴钱不在身边,自己都好久没捡着钱了!

竹楼石凳那边,魏檗现出身形。

这位魏山君还真没想到,蒋去没有剑修资质,竟然还能学符。

符箓一途,有无资质,立分鬼神。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万万不成,乖乖转去修行其他仙家术法,与能否成为剑修是差不多的光景。

米裕一手持酒杯,另一只手手肘斜靠石桌,望向蒋去的背影,撇撇嘴。

蒋去这个同乡孩子,就算有修行符箓的资质,但是先天根骨、气府景象等等问题,作为有幸登山的修道之人,自己还是要讲一讲的。而且这个岁数再来修行,问题很大。

米裕毕竟是个剑仙,当然看得出这些轻重、深浅,估计蒋去以后结个丹要比登天还难,更可能,是止步于观海境,运气好点,撑死了就是龙门境。

魏檗看了这位剑仙一眼,笑着摇摇头。

米裕立即笑道:“是我错了,必须改!”

落魄山确实从不讲究这个资质不资质的,修为高不高的。

来我落魄山中,谁谈境界谁最俗。

“米剑仙,别嫌我一个外人多嘴,像我们这些可以算是当长辈的,一句无心之语,一个自己没在意的眼神,可能就会让某个晚辈挂念很久,所以我们还是慎重点。还真不是传道授业、打打骂骂那么简单的事情。”

在别处仙家山头,哪里会计较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

米裕端正坐姿,点头道:“放心吧,道理我懂,隐官大人说过,小事不省力,大事可省心。我就是好些个天生的臭毛病,一时半会儿比较难改。以后魏兄记得多提醒我。我这人,不太要脸惯了,只有一点好,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分得清人心好坏,念人好,听人劝。”

魏檗打趣道:“这可不是‘只有一点好’了。”

米裕竖起大拇指,大笑道:“以诚待人,以诚待人!”

见到了米裕和魏檗,长命抱拳行礼。

魏檗点头还礼,喊了一声长命道友。

长命来到落魄山,其实就数魏山君最轻松。因为一个“钱”字,魏檗的名声都已经烂到北俱芦洲了。

米裕赶紧起身道:“长命姐姐难得来山上做客,坐下说话。”

长命道友却没有理睬米剑仙,她直接走到了崖畔,望向红烛镇方向,那边财运不是一般的浓郁,好像可以牵引几分到自家山头,除了披云山和那座杨家药铺之外,神不知鬼不觉。

太徽剑宗,翩然峰上。

白首一个人坐在竹椅上,闷闷不乐,他跟翩然峰之外的几位祖师堂嫡传,还有两个据说极有可能成为自己师弟和师妹的,原本关系都还不错,然后有了一场争执,谈不上大是大非,所以不至于怄气记仇,就是让人有些憋屈。

起先就真的只是件小事,对方开了个小玩笑,白首随便说了句顶回去,然后对方就莫名其妙发火了,彻底吵开了后,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好些烦心事,直到吵架结束,白首才发现原来自己不在意的,他们其实真的很在意,而他们在意的,自己又全然没上心,这越发让白首觉得束手无策,对错各自都有,也都小,却一团乱麻。

最后白首主动认了错,才作罢。

如果就这么再见面假装不认识,犯不着,太小家子气,可再像以往那般嘻嘻哈哈,又很难,白首自己都觉得虚伪。

这个时候,白首其实挺想念裴钱的,那个黑炭丫头,她记仇就是明摆着记仇,从不介意别人知道。每次在小账簿上给人记账,裴钱都是恨不得在对方眼皮子底下。这样相处,其实反而轻松。何况裴钱也不是真小心眼,只要记住某些禁忌,例如别瞎吹牛跟陈平安是拜把子兄弟,别说什么剑客不如剑修之类的,那么裴钱还是不难相处的。

刘景龙从骸骨滩海外,一路北归,御剑返回祖师堂,再回到翩然峰,就看到了长吁短叹嚷着要喝酒的弟子。

刘景龙笑问道:“怎么了?”

白首便大致说了一遍,最后道:“姓刘的,你道理多,随便挑几个,让我宽宽心。”

在翩然峰,白首可以喊姓刘的,此外还是要喊师父。

刘景龙坐在一条竹椅上,说道:“谨记一点,对错不能增减。”

白首等了半天,结果啥都没了,恼火道:“这算什么宽心!”

刘景龙笑道:“那就再说一个,给他人一些不讲我之道理的余地。”

白首白眼道:“你赢了。”

刘景龙开始闭目养神。

白首问道:“受伤没?”

刘景龙摇摇头,道:“还好。”

白首说道:“你在山头的时候,我练剑可没有偷懒!”

刘景龙睁开眼睛,点头道:“看出来了。”

白首挥挥手:“你赶紧养剑养伤啊,跟我这个得意弟子说话,哪来这么多规矩。”

刘景龙笑了笑,闭上眼睛,继续温养剑意。

过了几天,翩然峰来了个客人。刘景龙听说过对方,但是从来没有打过交道。

来人正是金乌宫刚刚跻身元婴的剑修柳质清。

原来柳质清没有立即去往太徽剑宗拜访刘景龙,而是先沿着济渎走了一趟,水龙宗、浮萍剑湖、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内“宗”字头仙家,或路过或拜访,这才来到翩然峰。

白首御剑去往山脚,听说对方是陈平安的朋友,就开始等着看好戏了。

随后柳质清就看到了那位太徽剑宗宗主,都落座后,刘景龙笑问道:“柳道友,你与陈平安相识于春露圃玉莹崖?”

柳质清说道:“其实更早就见过面了,但是成为朋友,确实是在玉莹崖。”

然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坛、两坛、三坛酒。

白首咳嗽一声,说道:“柳剑仙,我师父一般不喝酒的。”

柳质清点点头,说知道,然后开始自己喝酒。

白首憋着笑,轻轻伸手拍打肚子。

刘景龙深吸一口气。

先是云上城徐杏酒登山做客,二话不说就开喝,自己劝都劝不住。

再是去往剑气长城,莫名其妙就有了个“酒量无敌刘剑仙”的说法。

如今又来了个找自己拼酒如拼命的柳质清。

白首幸灾乐祸提醒道:“姓刘的,道理呢,你以前说过亲近人如何相处的道理。”

柳质清越发摸不着头脑。交情不够,酒量来凑,继续喝酒。

刘景龙没办法,只好与柳质清说了关于陈平安在喝酒一事上的毫无人品。

得知真相后,柳质清无奈,有其师必有其徒。

柳质清记起一事,对那白首说道:“裴钱让我帮忙捎话给你……”

不料柳质清刚起了个话头,白首就一个蹦跳起来,道:“别说别说,我不听不听!”

柳质清越发一头雾水。裴钱的那个说法,好像没什么问题,无非是双方师父都是朋友,她与白首也是朋友。

刘景龙笑道:“说吧。听不听是白首的事情,别管他。”

柳质清这才说道:“裴钱说回家路上,会来翩然峰做客,找白首。”

白首抹了把脸,犹不死心,小心翼翼问道:“柳先生,那裴钱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很真诚,或者很漫不经心?”

柳质清想了想,如实说道:“呵呵一笑。”

原先还心存侥幸的白首,已经快要崩溃,硬着头皮追问道:“她的眼神视线,是不是稍稍带那么一丢丢的偏移?!”

柳质清点点头,当时没在意,被白首这么一提,好像裴钱当时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所以柳质清觉得白首与那裴钱,两个晚辈应该交情很好才对,不然白首不会这么熟悉细节,如亲眼所见一般。

可白首当下这副表情又是怎么回事?照理说两人师父交情如此好,而且还都最喜欢讲理,那么弟子之间,应该不会有太大的矛盾。

刘景龙忍住笑。他倒是难得有点想要主动喝酒了。

白首一屁股跌回竹椅,双手抱头,喃喃道:“这下子算是扯犊子了。”

刘景龙到底没能忍住笑,只是没有笑出声,然后又有些不忍心,敛了敛神色,提醒道:“你从剑气长城返回之后,破境不算慢了。”

在那剑气长城甲仗库,大概是这个嫡传弟子练剑最专一最上心的时光。哪怕回到太徽剑宗翩然峰之后,其实也比游历之前,勤勉不少。

白首瞬间挺直腰杆,一拳砸在膝盖上,哈哈大笑,然后笑声自行减少,最后底气不足地安慰自己:“尽量还是文斗吧,武斗伤和气,我再不提剑修剑客那一茬就好。实在不行,我就搬出她师父来当护身符,没法子啊,谁让她找师父的本事比我好,只有师父找徒弟的本事,姓刘的比陈兄弟好多了……”

柳质清看了眼刘景龙,好像这位太徽剑宗宗主,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

之后柳质清留在了翩然峰,每天与刘景龙请教剑术,刘景龙自然不会藏私。

白首也从裴钱会做客翩然峰的噩耗中,好不容易缓过来了。

这天,狮子峰飞剑传信太徽剑宗,飞剑再立即被转送翩然峰。

刘景龙收到密信后,嘴角翘起,然后看了眼好不容易恢复几分生气的弟子。这下子刘景龙是真不忍心道破真相了。

白首瞥见师父的脸色,他双臂环胸,强自镇定道:“大不了明天裴钱就来找我呗,怕什么,我会怕?”

刘景龙笑道:“好消息是,信上说裴钱暂时不会来翩然峰,因为她去了皑皑洲。还有个更好的消息,要不要听?”

白首笑得合不拢嘴:“随便随便。”

刘景龙说道:“裴钱已经是远游境了,唯一可惜的是,她舍了两次最强二字破的境。”

白首火烧屁股般站起身,抓心挠肝地跺脚道:“不是最强,她破的什么境啊?!对不对,师父?师父!”

情急之下喊师父,一遍不行多几遍。这可是陈平安教给他的杀手锏。

柳质清愣了愣,道:“远游境?”当时在金乌宫,裴钱才是六境武夫。

刘景龙笑着点头,然后将密信交给柳质清,道:“裴钱在信上,关于喝酒一事,与你我一并道歉了。”

柳质清接过密信,扫了几眼,交还给刘景龙后,柳质清会心笑道:“裴丫头,不愧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真是什么都有样学样。”

刘景龙感慨道:“其实早年陈平安并不希望裴钱学拳。”

柳质清说道:“是陈平安会做的事情,半点不奇怪。”

两人相视一笑。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但是刘景龙和柳质清,都觉得双方可以是朋友。何况柳质清还一直很仰慕刘景龙的符箓造诣。

不过在认识陈平安之前,柳质清对于刘景龙那种处处道理、事事讲清的传言,觉得终究有一点“好为人师”的嫌疑。一是当时柳质清不觉得同样身为剑修,如此行事便好,既然是剑修,万事一个道理在剑上。再者也担心是某种养望手段的道貌岸然,毕竟山上修士,一旦算计起来,什么样没有?

不过等到自己耗费多年,如同一个半死之人,枯坐山巅,远远看遍金乌宫细碎人事,以此洗剑心之时,柳质清就明白了想要真正讲透某个小道理,比起剑修破一境,半点不轻松。

道理很多时候不在道理本身,而难在一个讲理的“讲”字上。

山上和山下,讲理传道和说法,都难。

甚至还要不得不承认一事,有些人就是通过不讲理、坏规矩而好好活着的。

柳质清已经打算在元婴瓶颈之时,选一处比金乌宫更热闹的山下市井,或江湖或官场,一看数十年甚至百年的人心。

柳质清扬起手中酒坛,笑问道:“怎么说?”

刘景龙大笑道:“走一个!我玉璞怕你个元婴?!”

白首蹲在竹椅旁,抬起头,眼神幽怨道:“师父,我也想走一个。”

刘景龙对柳质清笑着点头,柳质清便丢了一壶酒给那白首。

柳质清除了第一天拿出的三大坛酒,还准备了许多壶仙家酒酿。

白首喝着酒,喝着喝着就笑了起来,不是什么苦中作乐。裴钱接连破境,竟然已经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了,虽说对自己而言,好像不是啥好事,极有可能下次见面,她又是一个不小心的鞭腿,自个儿就要躺地上半天,可其实还是好事啊,怎么会不是好事呢?

白首坐在竹椅上,突然龇牙咧嘴,他娘的,酒这玩意儿真难喝。姓刘的不爱喝,果然是对的。

柳质清以心声说道:“你这弟子,心性不差。”

刘景龙点头道:“理所当然。”

柳质清沉默片刻,问道:“两洲合并一事?”

刘景龙神色凝重道:“并不轻松,当时有蛮荒天下的三只王座大妖,突然一起现身,分别是曜甲、仰止、绯妃。火龙真人和一位渌水坑飞升境宫装妇人,还有白裳前辈,都与对方大打出手了。翻江倒海,绝非虚言。我们这些玉璞境剑修,其实很难真正牵制住这类厮杀。柳兄,此外还有些内幕,暂时不宜泄露,但请谅解。”

当时龙泉剑宗的阮秀,不知施展了何种术法神通,竟然能够让方圆百里之内瞬间黯淡无光,凝聚为一粒声势惊人的光亮,直接将一只试图袭杀她的仙人境大妖拘押其中。

然后狮子峰李柳将那粒光亮投入大海,最终被渌水坑那位飞升境的宫装妇人吞咽入腹,一只仙人境大妖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柳质清点头道:“理解。可惜我境界太低,就算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没脸去帮倒忙。”

刘景龙突然开怀笑道:“在剑气长城,只有一个洲的外乡修士,会被当地剑修高看一眼。”他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就是我们!”

白首很少看到自己师父如此意气风发。姓刘的,其实一直是个很内敛的人。出了名的外柔内刚。好说话就太好说话,偶尔不好说话,又太不好说话。

柳质清神采奕奕,二话不说,他仰起头,喝了起来。

痛饮过后,柳质清就看着刘景龙,反正我不劝酒。

刘景龙无奈道:“不是这么个意思。”

柳质清眉毛一挑,刘景龙只得学他喝酒。

白首喝了一小口,说道:“其实剑气长城对东宝瓶洲的印象,也不差的。对于别洲,那边剑修只认某位,或者某几位剑仙、剑修,不认一洲。东宝瓶洲是例外。”

刘景龙揉了揉额头。实话是实话,可这会儿说这个,真不合适。喝酒之前,喝酒之后,随便你聊。

果不其然,柳质清又开始了。只是这一次他只是喝了一口,并未多饮。

刘景龙反而喝得比柳质清要多些。

柳质清突然觉得陈平安和裴钱,可能没骗人。刘景龙只要喝开了,就是深藏不露的海量?

刘景龙无奈道:“我酒量真不行,今天是例外。”

白首学那裴钱呵呵一笑,柳质清也是。

刘景龙心情郁闷,喝了一大口酒。

不是因为想起了陈平安所以郁闷,而是想起了这个真心爱喝酒的朋友,可能很久很久都要喝不上酒。

北俱芦洲,郦采重返浮萍剑湖后,就开始闭关养伤。

用这位女剑仙的话说,就是打架不受伤,打你娘的架。

出关之后,与在剑气长城新收的两位嫡传弟子聊聊天,郦采斜靠栏杆,喝着酒水,看着湖水。

陈李忍不住问道:“师父,北俱芦洲的修士,心眼怎么都这么少?”

其实少年的言下之意,是想说师父你们浮萍剑湖的修士,怎么都这么不动脑子。就荣畅师兄稍微好点,勉强能够与自己聊到一块去。

少年对于整个浩然天下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印象,就是那位他最佩服、最神往的隐官大人。而陈李在一场场实打实的出城厮杀过后,有个小隐官的绰号。这既是别人给的,更是少年自己挣来的。

高幼清倒是觉得浮萍剑湖的同门师兄师姐们,还有那些会毕恭毕敬喊自己师姑、师姑祖的同龄修士,人都挺好的啊,和和气气,明明都猜出他们俩的身份了,也从没说什么怪话。她可是听说关于那位隐官大人的怪话,收集起来能有几大箩筐呢,比大剑仙的飞剑还厉害。随便捡起一句,就等于一把飞剑来着。她那亲哥高野侯就对此言之凿凿,庞元济往往微笑不语。

只是在陈李这边,高幼清一直不怎么敢说话,她其实很信任陈李,觉得陈李实在比自己聪明太多,学什么都快,如今别说北俱芦洲雅言,连那东宝瓶洲雅言和大骊官话都很娴熟了。至于练剑,更不用多说,陈李好像还在剑气长城,这可不是高幼清自己觉得,而是师父亲口说的。而且师父一向不拘小节,直言不讳,说谢松那个皑皑洲出剑挺快的娘们,还有流霞洲为人确实比较硬气的蒲老儿,都带了人离开剑气长城,你们好好学剑,最少要比那帮孩子高出一两个境界,给师父长长脸!以后与他们重逢叙旧,师父才能扯开了嗓门大声说话!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同样从剑气长城带走了两个孩子,好像一个叫朝暮,一个叫举形。

郦采听到少年言语后,晃了晃酒,笑道:“不是他们心眼少,是那个陈平安心眼太多。”

说到这里,郦采气得一把将空荡荡的酒壶丢入湖,道:“他娘的连老娘最心爱的弟子,你们那师姐,都给他拐跑了!最气人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郦采坐好后,伸手按住一旁高幼清的脑袋,轻轻一推,道:“去去去,别喜欢我,求你别喜欢,陈平安就是这样的。然后你们那个傻师姐,反而更喜欢他。”

高幼清微微脸红道:“我可不喜欢隐官大人。”

陈李嘿嘿笑道:“对对对,你只喜欢庞元济。”

陈李做了个手握木牌的姿势,自言自语道:“庞,高。元济,幼清。齐青离别,水畔重逢。”

郦采眼睛一亮,道:“幼清,可以啊,咱们这儿就是浮萍剑湖,又有那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的说法。北俱芦洲就有济渎,湖水又青青,齐对济,青对清。好你个小妮子,心思百转千回啊,不错不错,随师父!”

高幼清瞬间涨红了脸,扯了扯师父的袖子。

然后郦采咳嗽一声,对少年瞪眼道:“小王八蛋,别拿喜欢当笑话!找抽不是?”

陈李哀叹一声:“行吧行吧。师父说什么都对。”

刚才师父你不也挺乐和,比徒弟还兴高采烈。

郦采微笑道:“陈李,以后咱们浮萍剑湖拐骗别家仙子的重任,师父就交给你了啊,把这担子好好挑起来!”

陈李立即起身朗声道:“谨遵师命!在所不辞!”

高幼清突然开心道:“咱们隐官大人,可从不会拈惹草。”

你陈李不是小隐官吗?那么这个学不学,能不能学?

陈李想了想,有道理,少年立即落座,神色无比认真,一本正经道:“师父,我做不来这种事了。”

郦采轻轻拧着少女的脸颊,气笑道:“傻妮子。”

高幼清腼腆一笑。

郦采心情转好,大步离去。

师父离去之后,陈李突然说道:“师父很难很难跻身仙人境了。”

少年有些伤感。哪怕见多了生生死死,可还是有些伤心,就像一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来了就不走,哪怕不吵不闹,偏让人难受。

高幼清立即红了眼睛,低头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握拳。

陈李沉声说道:“所以我们两个,比任何一位浮萍剑湖的修士,都要更加勤勉练剑,要更能吃苦,一定要剑术更高,破境更快!高幼清,除了你被外人欺负之外,我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管你,但是你要是哪天敢练剑懈怠了,我一定骂你。咱们师父再护着你,我都要骂。”

高幼清抬起头,使劲点头。

陈李缓了缓语气,对她轻声道:“等你结丹了,我们一起去隐官大人的家乡看看。”

北俱芦洲。

鬼蜮谷羊肠宫,一只看门的老鼠精,还是会趁着自家老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看书。

一个出身鬼斧宫的兵家修士,依旧喜欢独自一人闯荡江湖,每次战战兢兢做完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侠义之举,他至多就是与人自报名号“杜好人”,而早年陈剑仙赠送给自己的那两张符箓,一直好好收起,杜俞把它们看得比姜尚真送的那件金乌甲,还要珍贵。

一对曾经在金铎寺斩妖除魔差点跌大跟头的姐妹,依旧相依为命,在山下游历四方,到了冬天,那个妹妹还是会两腮酡红,比涂抹胭脂还要好看。

一个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青衣小童,又遇到了新朋友,是个年轻马夫,陈灵均与他相当投缘,陈灵均还是信奉那句老话,没有千里朋友,哪来万里威风!

在走江之前,陈灵均与他道别,只说自己要去做一件比天大的江湖事,只要做成了,以后见谁都不怕被一拳打死。

那个朋友便祝他一路顺风顺水,陈灵均当时站在竹箱上,使劲拍着好兄弟的肩膀,说好兄弟,借你吉言!

东宝瓶洲,梳水国剑水山庄。宋雨烧按照老江湖的规矩,邀请好友,办了一场金盆洗手仪式,算是彻底离开江湖,安心养老了。

不同于当年那场竹剑鞘被夺的风波,心气一坠难提起,老人这一次是真的承认自己老了,也放心家里晚辈了,而且没有半点失落。

平日里指点山庄弟子们剑术,偶尔去小镇吃火锅,喝个小酒儿,去山水亭那边坐一坐,闲暇翻书,日子悠哉一天又一天。

昔年梳水国四煞之一的绣鞋少女,笑哈哈道:“瞅瞅,有趣有趣,陈凭案,陈平安。书上写了,他对咱们这些红粉佳人和胭脂女鬼,最是心疼怜惜了。”

一只担任侍女的艳鬼,瞥了眼篝火旁某个位置,心有余悸,因为当年那少年就是坐在那边,暴起杀……鬼。

书上说那位年轻剑仙什么,她都可以相信,唯独此事,她打死不信,反正信的已经被打死了,还是一手拽头、一手出拳不停的那种。

昔年阴气森森的鬼宅,如今山清水秀的府邸。

夫妇二人,年年酿酒,酒水越来越多,可惜一直没能等到喝酒的那个人。

在大骊陪都外城墙的墙根道路上,正骑着高老弟瞎逛荡的崔东山,颇感意外地见到了那个从北俱芦洲赶回的老王八蛋。

他本以为老王八蛋会留在大骊京城,或是干脆在最北边,盯着那条新开辟出来的道路。

崔东山大笑道:“哟,瞧着心情不太好。”

那崔东山心情就很不错了。反正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两洲的大势走向,谍报上都有,问题不大,都在预期内。

崔瀺默不作声。

崔东山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老王八蛋,道:“这都升任书院山主了,还不开心啊?放眼整座浩然天下,才七十一位山主,多稀罕!”

崔瀺这个老王八蛋,为何鬼迷心窍主动跟文庙讨要了个书院山主,崔东山真没想到一个合理解释,觉得老王八蛋是在往他那张老脸上糊黄泥巴,到底图个啥?

至于桐叶洲,生死随意,自找的下场。崔东山早早说过,占了便宜,就偷着乐,别咋咋呼呼,迟早都是要还的。

如今宋集薪从老龙城藩邸,来到了旧朱荧王朝,全权负责陪都建造事宜,不过这是名义上的,在陪都建造之初,藩王宋睦不过就是露了个面,如今再来收尾。真正做事的,是墨家巨子,以及从齐渎督造官升任大骊工部右侍郎的柳清风。

崔瀺说道:“高承马上会南下东宝瓶洲。”

高承没得选择,一座披麻宗兴许拿鬼蜮谷没办法,他崔瀺虽然是外乡人,高承却知道轻重利害。

崔东山说道:“老和尚也一样。”

稚圭已经开始沿着开凿完毕的齐渎走江,中途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一旦走江成功,她就会立即从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毕竟是身负气运的真龙,至少可以当大半个飞升境看待,她负责镇守东宝瓶洲中部大渎,绰绰有余。

那座仿造白玉京,已经顺利搬迁到崔东山身后这座大骊陪都当中,墨家游侠许弱,坐镇其中,五岳山君皆可持剑杀妖。

所有沿海地带的藩属小国,从山上修士到山下兵卒,早已悉数收编进入大骊军伍,在这之前,大骊驻守文武官员,更是早已驱使百姓筑造出一条条沿海防线。

一洲腹地所有藩属,皆需出兵一半,赶赴大骊指定处据守屯兵。其余修道之人、山水神灵,本该全部前往沿海,不过可以让藩属君主代为缴纳一笔神仙钱,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小钱,一旦发现有任何疏漏,大骊直接问罪藩属君主。

出人出力,还要出钱,最不济也要出人心,都有事可做。所谓人心,就是将来许多藩属小国的御用文人,会用笔杆子,为以后前线轰轰烈烈战死之人,写些既不昧良心又能为自己、为他人皆挣着好处的道德文章。

除此之外,崔瀺还与一位以桀骜不驯著称于世的中土儒家圣人,借来了一个本命“水”字。借成的原因很简单,对方虽然脾气极差,但是他这辈子只佩服一人,正是崔瀺。对方当然不是仰慕崔瀺的离经叛道、欺师灭祖,而是由衷欣赏崔瀺的学问。

别管崔瀺在几大文脉当中如何声名狼藉,其实仰慕崔瀺之人,当真不少。

只需看那《彩云谱》,以及被山上神仙奉若至宝的随笔字帖,就知道崔瀺是何等博学多才了。

崔瀺突然冷笑道:“你那先生,好像不太聪明。”

言下之意,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不够聪明。

文脉也好,门派也好,开山大弟子与关门小弟子,至关重要。

崔东山立即收敛笑意,正色道:“如何补救?”

根本不问缘由为何,只求结果。

事功学问,存在着三条根本脉络,一条是尽可能从根本上,减少自相矛盾和制造额外矛盾的土壤,不在人性善恶这类大问题上过多纠缠,留给道德君子、讲学家去慢慢解释,读书与否,不再成为学问门槛。

一条是出现问题之后,解决方案必须有据可依,行之有效,立竿见影。

最后一条,就是学问本身,能够不断自行完善规则,不因世风、民情、人心转移而被逐渐摒弃。

事功之大规矩,如一条条河床稳固的江河,能让后世自然而然逐水而居。哪怕被各凭喜好剥离出去的某些小规矩,也要能够如那溪涧、水井,让人汲水而饮,与市井烟火长久相伴。

崔瀺摇头道:“无法补救,只能自救。”

这位大骊国师沉默片刻,道:“想到了,未必能够立即摆脱困局,但是可以帮他赢得更多时间。”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道:“是那本瞎编乱造的山水游记?”

在试探性询问之时,崔东山就开始心思急转。刹那间,就等于已经一字不差地翻过数遍书籍。

最终崔东山在排除掉三个方向后,落定一个选择。

三十万字的山水游记,总共二十四章回,开篇第一章,提及年少“陈凭案”在家乡上山砍柴之时,有过“峭壁巉岩”的山势描述。

第四章,有那“间关黄鸟,瀺灂丹腮”。

第六章,写到“湖水瀺灂,鱼龙俱惊”。

第十一章,又有“巨壁崔巍”一语。

而“间关黄鸟”此语,是照搬引用一首诗,在诗篇原文当中,又有那“得哉字”的一点小说法。

所以那本书上,“巉”只出现一次,“瀺”则出现两次,而且“瀺灂”一语重复。

崔瀺本来想过将“山水巉瀺”穿插在某个章回名当中,只是很快就放弃,那也太小觑蛮荒天下的大妖了,尤其是那位在蛮荒天下自号老书虫的读书人。

一,四,六。加在一起就是十一。

书中唯一一个“崔”字,又出现在第十一章。

有这几个提示,足够多了。

再多,那本书连送到陈平安手里的“万一”都会失去。

崔东山双手使劲一拍脸颊,清脆作响,苦笑道:“扪心自问,有几个人,能够聪明到这个份上?你我在那个年纪,能够想到吗?”

崔东山开始转去双手使劲挠头,埋怨不已:“但凡是个脑子没病的,都根本想不到这一茬啊!就像我,如果不是你提起线头,会想到这个吗?你就算打死我我都不会想到啊!”

崔瀺说道:“当聪明到一个份上,就要赌一赌运气了。他跟你不一样,你看过就算了,可是在剑气长城,只要看到这本书,以他的性子和处境,一定会反复翻阅。”

崔东山从孩子背后跳下,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道:“你说得轻巧!”

崔瀺站在原地,与那个孩子说道:“你先入城。”

孩子立即作揖离去,撒腿就跑。

崔东山抬起头,好奇道:“难不成那本书,是你亲笔撰写?”

崔瀺摇头道:“开篇数千字而已,后边都是找人捉刀代笔。但是‘巉’‘瀺’两字具体如何用,用在何处,我早有定论。”

崔东山喃喃自语:“为什么做这个。”

是个问题,崔东山却不是询问的语气。

崔瀺淡然道:“最好的结果,我可以将一座蛮荒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那很有意思。最坏的结果,我同样不会让陈平安身后那个存在,将天下大势搅得更乱。”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道:“刀子嘴豆腐心?这就很不崔瀺很不我了。”

崔瀺在跻身飞升境后,还得到了一个本命字:瀺。

难怪崔瀺要更进一步,成为文庙正统认可的书院山主、儒家圣人,借用浩然天地的山水气运。

而那剩下半座剑气长城,如今依旧属于浩然天下。

所以,只要先生从那本山水游记上炼字,炼出了“崔瀺”二字,然后再稍稍起念,兴许那本山水游记,就可以是一封密信,可能是一道大门,可能是一门跻身上五境之法,总之有了千百种可能。

不过崔东山却没有询问答案。

崔瀺说道:“写此书,既是让他自救,这是东宝瓶洲欠他的,也是提醒他,书简湖那场问心局,不是承认私心就可以结束的。齐静春的道理,兴许能够让他安心,找到跟这个世界好好相处的方法。我也有些道理,就是要让他时不时就揪心,让他难受。”

“我现在听不得这些,你别烦我。”崔东山蹲在地上,一直伸手在地上随便乱写,嘴上说道,“我知道不能苛求你更多,不过生气还是生气。”

憋了半天,崔东山十分别扭道:“你愿意做这些,已经很不容易。”

崔瀺瞥了眼地上歪歪扭扭的“老王八蛋”,看着少年的后脑勺,笑了笑,道:“总算有点长进了。”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地上,然后起身,恼火道:“老王八蛋,你少用这种长辈语气跟老子说话!”

崔东山突然哑口无言。崔瀺犹豫了一下,转过身。

一位穷酸老先生也沉默许久,才开口笑道:“时隔多年,先生好像还是囊中羞涩。”

大骊国师绣虎,昔年文圣首徒,崔瀺,后退一步,作揖答道:“六跪二螯的螃蟹,其实滋味也很好。”

这一年,月儿弯弯照九洲,天下共在一个秋。

崔东山一个人坐在城头,喝着酒。

曹晴朗在礼记学宫,挑灯夜读书。

赵树下到了北俱芦洲彩雀府,月色下,已经练拳一百万。

裴钱还在跨洲远游,不再御风天上,而是在海面之上狂奔。

作为陈平安的小弟子,郭竹酒在第五座天下,陪着终于再次返回城池的师娘一起想念师父,郭竹酒问师娘,是扶摇洲离着师父近些,还是桐叶洲离着师父近些。宁姚说其实都不近。郭竹酒就抽了抽鼻子,说怎么那么远啊。

宁姚自言自语道:“再等等,还差一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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