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紫衣的赤脚老人于玄,脚踩那幅太极八卦图,身形一闪而逝,趁着白也心相山河被白莹撞碎天幕之际,由一道缝隙进入门内。老人现出一尊法相,双袖鼓荡,符箓飘散而出,连绵不绝,多如漫天飞雪,先将白莹和开道剑侍一并击退回那座战场遗址,再以半数符箓稳住白也的心相天地,转为自家符阵天地,剩余半数符箓,五八门,千奇百怪。
大地之上,铁骑攒簇,冲锋开阵,天空之上,天女散。除此之外,还有数百尊金甲傀儡,踏地前冲,声势如雷。一栋栋琼楼玉宇,一处处亭台楼阁,皆有符箓所化的白衣仙师,连同不同术法、攻伐法宝一同如雨落人间。
浩然天下的山上悬案之一是符箓于玄到底炼制了几万张符箓?十数万?数十万?百万?!
与此同时,王座大妖白莹不管如何缩地山河,始终位于八卦阵死门中。任你身处扶摇洲三座大阵天时中,先有白也心相天地,又有符箓天地,再有太极八卦图,一一打消!白莹心情凝重,好死不死是符箓于玄,换成其他中土十人之一,都不至于如此棘手。
白莹不愿泄露根脚,只得学符箓于玄,以量取胜,各展神通,以多对多。
于玄符箓多,白莹就重新将身上法袍显化为枯骨王座,驾驭一支支阴灵大军,和密密麻麻的符箓傀儡在各处战场捉对厮杀。
其实双方所处的整座天地,天上地上皆是战场。
虽然于玄只是牵扯住白莹一头王座,但仍然让白也感到轻松许多。
一来白莹极有可能就是贾生设置的关键后手,再者白也此生,不论剑仙得意还是诗仙失意,从不倚仗他人。故而此次厮杀,是白也第一次与人并肩作战。
除了白莹,其余五头王座大妖都已经脱困,同时现出万丈法相,最后的灵气疯狂聚拢在五处。
天地间,一洲沛然灵气,就此已经干涸殆尽。要么先前被六头王座用来驾驭本命物,要么被白莹云海、仰止龙袍与切韵养剑葫鲸吞。
五座剑阵随之落地,再次将仰止在内的五头王座死死拘押其中。
白也诗无敌。唯有心中诗篇翻尽时,才是白也心神灵气耗竭时。在这之前,诗无敌,剑更无敌。
白也真剑仙也,愧杀多少剑修。
青冥天下。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天下甲观。
有仙人散发骑鲸归城来,或是身骑黄鹤横空去,有高台老仙忘形骸,楼外道纹水波细细生,有城内古仙人,顶上紫云攒出五岳冠,更有青冥天下最适宜修道的良材美玉,冥冥之中,恍恍惚惚,阴神夜游白玉京,去往五城十二楼,仙人或赐青章玉牒,或抚顶授予长生法。
如今是道老二坐镇白玉京。三掌教陆沉负责去天外天,对付那些杀之不尽的化外天魔,只不过陆沉经常偷偷溜回白玉京就是了。
道老二也懒得多说什么,师尊都没说什么,他这个当师兄的,说了又没用。其实只有大师兄在的时候,师弟陆沉才稍稍规矩几分。而且那种难得的规矩,并非陆沉出乎本心觉得规矩有多好,而只是敬重大师兄。
陆沉今天又从天外天重返白玉京最高处,双指间拘禁有一头芥子大小的化外天魔。陆沉瞥了眼师兄背后那把无鞘仙剑,笑道:“难不成是要背剑远游浩然天下?白玉京怎么办?师尊可是很久都没来这边坐一坐了,总不能因为你破例。将来大师兄返回白玉京,还差不多。”
道老二身材高大,中年面容,没理睬陆沉的没事找事,只是皱眉问道:“白也早年也曾一心向道,你为何不出手?”
道老二背后长剑微微颤鸣,似乎在与那把隔了一座天下的仙剑太白遥相呼应。
陆沉趴在栏杆上,笑道:“不愿白玉京多出个无趣仙人,不愿故乡少去一位最得意。师弟这个答案,师兄满不满意?”
道老二不再言语。
陆沉沉默片刻,突然笑骂道:“这个孙道长,真是不成体统,回头我去大玄都观大门口骂他去。”
先前大玄都观孙道长破天荒出现在白玉京外,也不看最高处,只是望向白玉京其中一座高城,然后撂下一句“哟,原来白玉京也是有真仙人的”就走了。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
龙虎山天师府,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人,站在一座摘星台上,袖中掐指心算。
身穿一袭天师府最显眼的独有道袍,黄紫之气萦绕道袍,名动天下的羽衣卿相、黄紫贵人。一位背剑小道童凭空出现在摘星台,年轻道士转身打了个稽首,小道童竟是一手负后,面朝那位龙虎山当代大天师,只以单手掐剑诀作为还礼。
第五座天下,飞升城。
宁姚伸手抵住眉心。
宝瓶洲。
金色拱桥上,高大女子横剑在膝,坐在桥栏上,她轻轻挽起青丝。
侍者剑灵?当然不是。剑灵本就是她炼化之物,准确说来,剑灵从来是她,她却从来不是什么剑灵。
她不愿人知晓此事,那么就算是当初最先退出战场的杨老头,都猜测不出真相,齐静春君子之风,不愿在此事上过多推衍,因此一样不知。只有那个昔年还年幼的刘十六,先前被她拽入此地后,才猜出一些端倪,却依然算不得什么真相,刘十六才会有那个“剑侍已死”的疑惑。
她当初去往剑气长城,陈清都对她的身份一清二楚,只是事关重大,又不知道这位前辈到底是怎么想的,故而要装傻些许,配合她一起蒙骗陈平安。哪怕她丢了句“死远点”,陈清都也只能捏着鼻子,当真就走远了点。
若她只是和四把仙剑无异的剑灵之一,是当不起陈清都那个“前辈”称呼的。
万年之前,天庭五位至高神灵之一的持剑者,即是杀力高出天外者。征伐天地四方,获罪神灵与大地妖族的尸骸,在她剑下堆积成山。就连藕福地在内的众多福地洞天,都是被她一剑剑随意斩破的天地碎片。
后来火神驱使荧惑使者,联手水神,一同汇聚天地精华,铸造四剑,皆是仿制这尊神灵之剑。
再后来,就是天上剑术落在人间,分出四脉后,或隐或现,绵延开来,除了剑气长城陈清都这一脉,还有龙虎山天师府一脉,大玄都观道家剑仙一脉,莲佛国那边犹有一脉。
其中被陈清都带去剑气长城的那把破损仙剑,实在不宜再倾力出剑,故而万年以来,其实一直在静待主人的出现。最终苦等万年,终于被陈清都转赠宁姚,或者说剑灵主动相中了宁姚。这也是宁姚为何能够在剑气长城,在剑道一途,如此一骑绝尘的根源所在。所以当初宁姚游历骊珠洞天,不计代价都要开眉心天眼,祭出此剑。她当时才会睁眼一看,要看一看当初由她亲自传给人间陈清都的此脉剑术,万年之后由谁继承了。
昔年河畔议事,老秀才取出的那幅光阴长河图卷,她正是独自站在最远处的那个存在。至于她为何愿意最早传授剑术给人族,又为何愿意与人族站在同一阵营,天晓得。反正在她眼中,昔年众多神灵一样是蝼蚁。所以三千年前,那场造就出一座骊珠洞天的斩龙一役,在她眼中,依旧像是过家家一般可笑。
因为她不是剑灵。
天上天下。她是剑主。
道老二身穿法袍,背仙剑,头戴鱼尾冠。
一旁趴在栏杆上的师弟陆沉则头顶莲冠,肩膀上停着一只黄雀。
昔年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头戴如意冠,悬佩一枚桃符。之所以能够代师收徒,当然是因为道法最近道祖。
道老二此刻背后仙剑颤鸣不止,霞光流溢出鞘,一个个大道显化的金色云篆一一现世,只是金色文字出鞘后,就立即被道老二一身近乎凝为实质的磅礴道法拘束,那些道藏秘录、宝诰青词内容,只能在咫尺之地一一生灭不定,恰如任你溪涧游鱼无数,生死却永远在水中,离不开河床天地,偶有游鱼跳跃出水,不过是得见天地些许真容一瞬间,终究要落回水中。
陆沉打趣道:“师兄杀气这么重,小心惹来大玄都观开启剑阵,来一次问剑白玉京,咱们那位孙道长,可是忍耐师兄很久了。亏得我替师兄找了个小师弟,不然凑齐五百灵官一事,在第五座天下那边,估计要拖延好些年,长则三百年,短则百年,终究不美。”
道老二对此不置可否,白玉京与大玄都观的数千年恩怨,老生常谈,无甚趣味,至于五百灵官归位仙班一事,迟早而已。到时候下个两百年,他统率五百灵官,攻伐天外,那些化外天魔就要真正意义上元气大伤,五百灵官也会更加名副其实。
对待那些好像永远无法赶尽杀绝的化外天魔,白玉京三脉其实早有分歧,道老二这一脉,很简单,主杀。
除了去往天外镇杀天魔,使得一些天魔巨擘不至于滋养壮大,道老二将来还要亲自仗剑横行天下,统率五百灵官耗费五百年光阴,专门斩杀练气士的心魔,要使得那些不计其数的化外天魔沦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最终迫使化外天魔不得不合而为三,到时候再由他和两位师兄弟各自压胜一位,从此天下太平。此举,要比浩然天下的某人斩尽真龙更加堪称壮举。
至于那个道号山青的小师弟,道老二对其印象一般,不好不坏,凑合。
唯一一件让道老二高看一眼的,就是山青在崭新天下敢主动做事,肯做些道祖关门弟子都当不了护身符的事情。
如今山青在那边,已经使得一家独大的白玉京势力,越发沦为第五座天下的一处道门孤山水,大致形成了白玉京以一敌众,与其余所有宗门对峙的格局,恰恰如此,道老二才觉得不错。
被誉为真无敌的白玉京二掌教,只是冷笑道:“我想要一剑砍掉王座牛刀的头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年师尊故意留他一命,以一粒道种紫金莲显化的金甲拘他,迫使他凭借修行积攒一点灵光,自行卸甲,到时候天高地阔,在蛮荒天下说不得就是一方雄主,从此演道万年,几近不朽,不承想他如此不知珍惜福缘,手段下作,要假借白也出剑破开道甲,简直暴殄天物,这般鲁钝之辈,哪来的胆子要做客白玉京。
道老二不管脾气如何,在某种意义上,确实要比两位师兄弟更加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尊师重道。
“浩然天下的事情,劝师兄还是别掺和了。”陆沉懒洋洋地说道,“兵家初祖当年何等不可匹敌,还不是落得个尸骸被一分为五,不一样死在了他眼中的蝼蚁手中?”
除了尸骸沦为争抢之物,兵家老祖兵解后,将魂魄悉数融入天下武运,为后世纯粹武夫铺出了一条登天道路。这也是为何几座天下,从不刻意牵引武运去留的原因。那位兵家初祖,有登天之功,又有分裂人族之过,却功过不相抵,功德依旧是大功德,所犯过错依旧要受罚万年。
至于当初分走尸骸的五位练气士,搁在当年古战场,其实境界都不高,有人率先取其头颅,其余四位各有所得,是谓老皇历某一页上的“共斩”。
一位小道童从白玉京五城之一的青翠城御风升空,远远悬停云海上,朝高处打了个稽首,他不敢造次,擅自登高。
青翠城作为白玉京五城之一,位于最北面,按照大玄都观孙道长的说法,那啥青翠城的名字,是来自一个“玉皇李子真清脆”的说法,类似道祖种植一颗葫芦藤、化作七枚养剑葫。青翠城道人当然不会承认此事,遂视为无稽之谈。
不过青翠城在白玉京道统内部,确实有玉皇城的别称。青翠城下辖青冥天下七十二地,其中十大洞天有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于山上山下道门宫观,更是无数。每一甲子,逢腊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都会祭出一副銮驾,巡视天下王朝清流道官之功过得失、考核山川地祇鬼神,銮驾所过之地,皆在考评勘验范围,甚至可以不局限于一城辖境。所以青翠城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当中,位置不高却掌权极大的一处仙府。
而此城之所以如此地位超然,源于白玉京大掌教在此修道岁月极久,而且往往在此传道天下,无论是不是白玉京三脉道士,亦无论是人间道官,还是山泽精怪、鬼魅阴灵,届时都可以入城来此问道,所以青翠城又被视为白玉京最与天下结善缘之地。
陆沉笑着招招手,喊了句“云生快来,客气作甚”,小道童这才来到白玉京最高处,在廊道落脚后,再次与两位掌教打了个稽首,一点都不敢逾越规矩。在白玉京修道,其实规矩不多。大掌教管着白玉京,或者说整座青冥天下的时候,真正做到了无为而治,便是大玄都观和岁除宫这样的道门重地,都心服口服。哪怕是昔年道祖小弟子陆沉执掌白玉京,也算顺其自然,无非天下争吵多些,乱象多些,厮杀多些,天下八处敲天鼓,几乎年年擂鼓不停歇,白玉京和陆沉也不太管。唯独道老二执掌白玉京的时候,规矩就会比较重。
道老二瞥了眼小道童头顶上的道冠,冷冷一笑。
在倒悬山小道童戴的是鱼尾冠,估计是紫气楼姜氏老祖的授意,算是让小家伙与他这一道脉卖了个乖。如今重返白玉京,姜云生就换成了青翠城道冠制式,戴一顶如意冠。
如果不是看在师兄的面子上,或是小道童当下换成头戴师弟陆沉一脉的莲冠,那么道老二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
白玉京和整座青冥天下都清楚一件事,道老二冷眼旁观的不说话,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好说话。
“云生,什么时候当上青翠城城主啊?师叔可是连贺礼都备好了的。当师侄的,可不能让师叔眼巴巴苦等太久啊,容易眼睛发涩。”
陆沉将脸贴在栏杆上,转头笑嘻嘻道:“我与你师祖和师尊关系都好,授予城主仪式,就算他们不来,师叔来办,也是名正言顺的。何况师叔是出了名的规矩最少,原本能够折腾好几天的科仪仪轨,都不用一炷香工夫。”
小道童还是闭口不言,只是又规规矩矩打了个稽首,当是与师叔陆沉致谢,顺便与一旁的二掌教师叔赔罪。
当初年少无知,背着家族擅自转入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其实是犯了天大忌讳的,关键是当时大掌教在天外天镇压化外天魔,都不知情,纯粹是当时的小师叔拉着他偷偷去了青翠城敬香拜挂像,家族为此不惜将他直接“流徙”到了浩然天下,并且还是那座倒悬山,还要他一定要常年头顶鱼尾冠,不然就要将他驱逐出家族祖师堂,或者让他干脆留在浩然天下算了。
小道童名为姜云生,在倒悬山与抱剑汉子张禄做了多年邻居和门神。有望成为青翠城城主的姜云生,在倒悬山常年背靠那根拴牛桩,喜欢坐在蒲团上看些才子佳人和江湖演义小说。他是倒悬山道门高真当中,最为平易近人的一个,许多稚童都喜欢去那边嬉戏打闹,让小道童施展道法,帮忙腾云驾雾。
姜云生的家族祖师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紫气楼楼主,飞升境。
紫气楼,烟霞高捧,紫气萦绕,且有剑气郁郁冲斗牛,被誉为“日月浮生紫气堆,家在仙人手掌中”。加上此楼位于白玉京最东方,位列仙班之高真,本已最在云霄上,遂常常先迎日月光。身在此楼修行的女冠仙女,大多原本姓姜,或者被赐姓姜,往往芙蓉冠子水精簪,且有春官美誉。
白玉京姜氏,与桐叶洲姜氏,双方处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翠城与神霄城相邻,城主皆是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后者正是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
坐镇倒悬山主峰的大天君则是道老二的嫡传弟子,负责为师尊看守那枚倒悬于浩然天下的世间最大山字印。
姜云生出生在紫气楼,此楼是当之无愧的道老二一脉。姜云生年幼时,在三掌教陆沉的撺掇下,身在紫气楼姜氏嫡传之地,却转投了大掌教一脉。按照家族谱牒,姜云生与紫气楼自家老祖差了好几辈,可是按照青冥天下的道脉辈分,却因此与老祖在白玉京平辈。故而只要不在紫气楼,姜云生偶遇老祖,互打稽首致礼,师兄师弟相称,回了紫气楼,则另算。
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宝瓶洲神诰宗宗主天君祁真、桐叶洲太平山老天君和山主宋茅,分别属于陆沉一脉、道老二一脉和大掌教一脉。其中神诰宗道统又相对复杂,虽然道士女冠人人头戴鱼尾冠,但其实与其余两脉又都有渊源,与隔了一座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多少都能攀上些远亲。
当然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的贺小凉,在宝瓶洲化名曹溶的白霜王朝山上隐居道人,都属于陆沉这一脉的嫡传。
这些白玉京三脉出身的道门,与浩然天下本土的龙虎山天师府、符箓于玄作为定海神针的一山五宗,分庭抗礼。
浩然天下,三教百家,大道各异,人心自然未必只是善恶之分那么简单。
道老二问道:“当年在骊珠洞天,为何要独独选中陈平安,想让他作为你的关门弟子?”
听说如今师弟的嫡传之一、清凉宗宗主贺小凉,与陈平安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牵扯。
事实上,看身旁这惫懒师弟当年好不容易认真一次的架势,只要陈平安愿意讨价还价,陆沉再将他拔高一个辈分,都是可以商量的。
陆沉笑道:“陈平安在蛟龙沟附近早就一语道破玄机了嘛,我是看中了那个有望成为我弟子、舍弃原先道路的陈平安,而不是陈平安本人真让我陆沉如何青眼相加。不然一个陈平安自己想要如何又能如何?看似给他很多选择,其实就是没得选择。人生路上,不都如此?不单是陈平安身陷如此困局。”
陆沉又说道:“一样的道理。那个不讲道理的远古存在,之所以选择陈平安,不是陈平安自己的意愿,一个懵懂少年,当年又能知道些什么,事实上还是齐静春想要如何。只不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逐渐变得很可观。最终从齐静春的一点希望,变成了陈平安自己的全部人生。只是不知道齐静春最后远游莲小洞天,问道师尊,到底问了什么道,我曾经问过师尊,师尊却没有细说。”
遥想当年,那个第一次脚踩福禄街和桃叶巷青石板路的泥瓶巷草鞋少年,那个站在学塾外掏出信封前都要下意识擦拭手掌的窑工学徒,那个时候,少年一定想不到自己的未来,会是如今的人生,会一步一步走过那么多的山山水水,亲眼见识到那么多的波澜壮阔和生离死别。
道老二问道:“崔瀺好像更换了撒手锏对付蛮荒天下。不然凭借乱世,崔瀺正好可免去诸多束缚。”
陆沉笑道:“他不敢,一旦祭出,可比什么欺师灭祖,要更加大逆不道。而且事出仓促,时不我待嘛。天底下哪有什么事情,是能够好好商量的。”
陆沉叹了口气:“崔瀺早年赢了术家开山鼻祖一筹,让后者自认得了个‘十’,当下几座天下的绝大多数山巅修士,根本不晓得其中的学问所在。大学问啊。若是那个人人畏惧的末法时代有朝一日果真来临,注定谁都无法阻挡的话,那么即便世间没了术家修士,没了所有的修道之人,人人都在山下了,那时唯独术家遗留下来的学问宗旨,依旧可以凭此得道最多。说不得让崔瀺心中大忧的那件事,比如……人族为此消失,彻底沦为新的天庭神灵旧部,都是大有可能的。崔瀺好像一直相信那天的到来,所以哪怕宝瓶洲据守形势险峻,崔瀺依旧不敢与墨家真正联手。”
“所以那位难免大失所望的墨家巨子,脸上挂不住,觉得被绣虎坑了一把,转去南婆娑洲帮陈淳安。只不过墨家到底是墨家,游侠有古风,还是不惜将全副身家都押注在了宝瓶洲。何况墨家这笔买卖,确实有赚。墨家,商家,确实要比农家和药家之流魄力更大。”
道老二想起一事:“那个陆氏子弟,你打算怎么处置?”
浩然天下桐叶洲的藕福地,被老观主以白描和重彩兼具的神通一分为四,其中三份藕福地都跟随老观主一起飞升到了青冥天下。其中陆抬坐拥福地之一,并且成功“飞升”离开福地,开始在青冥天下崭露头角,与那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年轻女冠关系极为不错,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陆沉无奈道:“怎么,你想要收取关门弟子?不怕让那邹子得偿所愿?”
这个再次擅自更改名字为“陆抬”的徒子徒孙,天生罕见的阴阳鱼体质,当之无愧的神仙种,陆沉却不太愿意去见。后世对于神仙种这个说法,往往一知半解,不知先神后仙才是真正道种。其实不是修行资质不错,就可以被称为神仙种的,至多是修道坯子罢了。
姜云生在一旁目瞪口呆,当年在倒悬山,他可是一巴掌将陆抬打出了上香楼的。
陆抬如今与臭牛鼻子渊源很深,如果再成为二掌教师叔的嫡传,将来再坐镇五城十二楼之一,就陆抬随自家老祖的那种小心眼,还不得跟自己死磕百年千年?一座白玉京,自己的那位掌教师尊已经久未露面,两位师叔轮流掌管百年,使得整座青冥天下的打打杀杀都多了,如果不是第五座天下的开辟,姜云生都要觉得原本相对清静的家乡变成了倒悬山所在的浩然天下。
如今那座倒悬山,已经重新变作一枚可以被人悬佩腰间,甚至可以炼化为本命物的山字印。据说被二掌教托人赐给了小师叔山青。
姜云生对那个从未见面的小师叔其实比较好奇,只是最近的九十年,双方是注定无法见面了。
道老二说道:“从不在意这些。算天算地,由他算去,我走我道。”
陆沉摇摇头:“邹子的想法很……奇特,他是一开始就将如今世道视为末法时代去推衍演化的,术家是只能坐等末法时代的到来,邹子却是早早就开始布局谋划了,甚至将三教祖师都忽略不计了,此不见,并非一叶障目的不见,而是……视而不见。所以说,在浩然天下,一人力压整个陆氏,确实正常。”
在骊珠洞天,陆沉与那邹子其实没打过照面,一个摆摊,一个还是摆摊,各算各命。双方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与邹子嫡传、陆沉子孙的两把“本命飞剑”命名一般无二,针尖对麦芒。
两个师兄弟闲聊,只是可怜了青翠城的小道童姜云生,两位掌教师叔,一口一个末法时代,听得他惊心动魄,道心都要不稳了。
陆沉突然笑眯眯道:“云生,你家那位老祖,当年拳开云海,砸向骊珠洞天,很威风啊,可惜你当时远在倒悬山,又道行不济,没能亲眼见到此景。没关系,我这儿有幅珍藏多年的光阴长河画卷,送你了,回头拿去紫气楼,好好裱起来,你家老祖定然开心,扶持你担任青翠城城主一事,便不再偷偷摸摸,只会光明正大……”
姜云生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
道老二皱眉道:“行了,别帮着小崽子拐弯抹角求情了,我对姜云生和青翠城都没什么想法,对城主位置有想法的,各凭本事去争就是了。给姜云生收入囊中,我无所谓。青翠城一向被视为大师兄的地盘,谁来看门,我都没意见,唯一有意见的事情,就是谁看门看得稀烂,到时候留给师兄一个烂摊子。”
陆沉摇摇头:“师兄啊师兄,你我在这高处,随便抖个袖子,皱个眉头,打个哈欠,下边的仙人们就要细细揣摩好半天心思。争?姜云生怎么争,今天好不容易壮起胆子来和两位师叔叙旧,结果二掌教从头到尾就没正眼看他一眼,你觉得这五城十二楼会如何看待姜云生?说到底师兄你随随便便的一个无所谓,恰恰就是姜云生拼了性命都还是身不由己的大道。师兄当然可以不在乎,觉得是大道自然,万法归一就是了……”
道老二最受不得陆沉这番作态,既不像师尊那般自然而然,也不如师兄那么直白,便有些不耐烦,直截了当道:“你到底是想要让山青接管青翠城,还是让姜云生接手?”
姜云生哀叹一声,得嘞,三掌教在那边扯犊子,连累自己完犊子呗。真不知道三掌教师叔是要帮自己,还是害自己。若是二掌教师叔不在,小道爷我早开骂了。
其实对于青翠城的归属,姜云生是真心不在意,今天硬着头皮前来,是难得发现了陆师叔的身影。青翠城归了那位最新的小师叔更好,省得自己被赶鸭子上架,因为一旦继任青翠城城主,就会很忙,纷争极多。姜云生在倒悬山待久了,还是习惯了每天优哉游哉过日子,有事修行,无事翻书。何况就凭他姜云生的境界和声望,根本没资格脱颖而出,掌管一座被天下誉为小白玉京的青翠城。
陆沉笑呵呵摸了摸姜云生的脑袋:“回吧。”
姜云生赶紧打了个稽首,告辞离去,御风返回青翠城。
道老二以心声言语道:“你就这么将一头化外天魔,随手搁置在姜云生的道心中?”
陆沉微笑道:“无聊嘛。”
道老二提醒道:“你该返回天外天了。”
陆沉只是装傻怠工,沉默许久,突然说道:“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哪天有人向你问剑。”
道老二说道:“不是常有的事情?”
哪怕被誉为真无敌,跟这位白玉京二掌教问剑问道之人,在青冥天下其实还是有的。
陆沉笑道:“我是说那种让你倾力出剑的问剑。”
“阿良?白也?还是说飞升至此的陈平安?”道老二问道,“那得等多久,何况等不等得到,还两说。”
陆沉举起双手,双指轻敲莲冠,一脸无辜道:“是师兄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讲过。”
道老二笑了笑:“你确实无聊至极。”
陆沉趴在栏杆上:“很期待陈平安在这座天下的云游四方。说不得到时候他摆起算命摊子,比我还要熟门熟路。”
道老二说道:“差不多得有十境神到的武夫体魄,外加飞升境修士的灵气支撑,他才能真正持剑,勉强担任剑侍。”
陆沉说道:“不用那么麻烦,跻身十四境就可以了。不是什么剑侍,是剑主的剑主。当然了,得好好活着才行。”
道老二大笑道:“小有期待。修道八千载,错过远古战场,一败难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