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灵均觉得自己到底不是那种乱认兄弟、乱斩鸡头烧黄纸的人,与陈浊流告辞一声,主要是要赶紧去与李源和灵源公道谢,再找到白忙,然后一起打道回府。
只是陈灵均一路返回,去过了龙宫小洞天谢过好兄弟李源,然后在春露圃四处逛荡一圈,却始终没能等到白忙,倒是又遇到了那个在春露圃渡口蹲着吃那啥龟苓膏的本家兄弟,这么巧,不认个朋友太可惜了,结果这一聊就更投缘了。陈浊流掏出一只老旧钱袋子,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请客的样子,看得陈灵均都要心酸。陈浊流要去鬼蜮谷碰碰运气,因为如今那边京观城没了那头上五境英灵,机缘遍地。陈灵均一听,又顺路,只不过陈灵均还是打算多打听打听白忙,不承想陈浊流也是个大气的人,竟是陪着陈灵均一起在这边逛荡了足足一旬,钱袋子空了大半,只剩下渡船钱,陈浊流才说有事忙去了。陈灵均苦找白忙不得,只好让春露圃那边帮忙留意几分,这才带着陈浊流一起乘坐渡船去往骸骨滩。
李源在大渎畔望向那条渡船,突然悚然一惊。只见凭栏而立的青衫文士朝自己眯眼一笑,身旁的沈霖立即施了个万福,那个陈浊流这才转身离去。
两人先一起逛过了骸骨滩,好说歹说,陈灵均才说服陈浊流莫要去鬼蜮谷当山泽野修,跟着他去宝瓶洲吃香的喝辣的!
只是披麻宗渡船跨海南下,到了长春宫渡口,陈浊流却突然说稍后再去牛角山渡口,陈灵均便与他约好在落魄山碰头,之后独自南下。
到了牛角山渡口,双脚一落地,陈灵均又忍不住擦了一大把辛酸泪。悬好剑符,御风到了自家山门口,见着了曹晴朗,陈灵均哇哈哇哈一阵大笑,大步走向曹晴朗:“晴朗啊,几年不见,境界还是蚂蚁爬坡啊,这可不行的。”
曹晴朗站在原地,轻轻点头,笑而不言。
陈灵均笑问道:“我不在落魄山的这些年,有没有谁欺负你啊,跟我说一声,如今也就是陈哥我一巴掌的事情。”
曹晴朗摇头道:“不曾有。”
陈灵均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开始大步登山,没能瞧见那个岑鸳机,走桩如此不勤快啊。不过陈灵均很快见着了那个正在巡山的黑衣小姑娘,小姑娘板起脸,憋着笑,以行山杖拄地,站在原地,以一颗颗瓜子做暗器,一个蹦跳,拧腰旋转,大喝一声“走你”,丢出一件暗器。一路巡山,“走你走你”,打得那些草树木毫无还手之力,个个似呆头鹅。裴钱远游未归,右护法大人就真的是落魄山上无敌手了。
陈灵均咳嗽一声:“小米粒。”
周米粒愣在当场,然后怀抱金扁担和行山杖,一路撒腿飞奔到陈灵均身边,喊道:“景清景清景清!”
听到这个只有在落魄山才能听见的名字,陈灵均一下子红了眼睛,小米粒怯生生道:“给人欺负啦?谁啊,打得过我就去打,下山远游都不怕。”
陈灵均笑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袋,弯腰问道:“老爷还没回家吗?”
周米粒点点头:“路那么远,好人山主肯定要走得慢些。”
陈灵均嗯了一声。
陈灵均让小米粒带路找陈暖树那个傻妞,他先去霁色峰祖师堂上香。
一路上,小米粒说了些家里的故事,最后小声说道:“好人山主的师兄、桌儿大剑仙,一开始误会你了,担心你会欺负暖树姐姐……”
小米粒一直没发现意气风发的陈大爷这会儿一直在牙齿打战,颤声问道:“左……左右?”
周米粒轻轻点头,邀功道:“放心吧,我帮你澄清事实了,桌儿大剑仙都笑嘞。”
陈灵均如遭雷击。传闻大剑仙左右从来都不会笑的,那就一定是大有深意了。哪怕看我不顺眼,好歹也得看我一眼吧,大剑仙咋了,就不要讲点道理啊。陈灵均顿时悲从中来,捶胸顿足,哀号不已。大爷我好不容易走江化蛟成功了,然后就只是将一拳事换成了一剑事?
和陈暖树重逢后,陈灵均就病恹恹的,只是到了霁色峰祖师堂,陈灵均深吸一口气,将竹箱和行山杖放在门外,跨过门槛。在那之后,陈灵均很快就恢复了几分风采,去灰蒙山找云子小弟,或是去黄湖山找泓下。三位蛟龙之属,竟然先后各自走水成功了。落魄山确实有几分大道亲水的意思。
其实泓下对陈灵均印象很好,也有一份私心,总觉得天塌下来,反正有陈灵均在前边先扛一拳……只不过泓下性子冷清,不太会表露情绪,在黄湖山又太过小心翼翼,才显得和陈灵均比较客套疏远。
要论胆小,在黄湖山默默打造水府的泓下,远胜身在落魄山的陈灵均,倒不是泓下真是怯弱之辈,一条能和“小泥鳅”争抢骊珠洞天大道机缘的黄湖山巨蟒、天生的蛟龙之属,脾气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陈灵均连阮邛都当面骂过,那还是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正儿八经的阮邛地盘。自家老爷敢吗?绝对不敢的。当然,陈灵均有错就改,没少给阮圣人磕头,那阮铁匠不也没咋的,当时只是脸色略显难看罢了。
这天,陈灵均陪着余米兄弟和小米粒一起在崖畔石桌那边耍,陈灵均让唯一的小弟云子现出真身,头颅搁在崖畔,身躯悬挂在峭壁上,小米粒闭上眼睛,侧着身子,出拳不停,最后打得大蟒坠落悬崖……基本上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出,至于云子是什么心思,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倒不是和哑巴湖小水怪如此嬉戏如何为难,而是那个笑眯眯嗑瓜子的玉璞境瓶颈剑仙让云子实在觉得瘆得慌。
今天云子刚要滑落峭壁,突然发现那个青衫余米笑容古怪,他转过头颅,发现悬崖一侧出现了一个气息熟悉的陌生人,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她一样是手持行山杖背着绿竹箱。
小米粒瞪大眼睛,呆呆看了半天,赶紧走到年轻女子身边,她抬起脑袋,喃喃问道:“裴钱呢?”
还是个儿小小的黑衣小姑娘,好像是看着眼前的裴钱,却问那个熟悉的裴钱在哪里呢。
裴钱如今个子太高,让以前还会经常踮起脚尖说话的周米粒,都忘记踮起脚尖了。
话一说出口,小米粒就知道自己错了,低下头,挠挠头。
裴钱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脑袋,问道:“瓜子呢?”
周米粒一把抱住裴钱,大哭起来,哽咽抽泣,小声埋怨裴钱怎么长这么高了,才舍得回家。
裴钱返回落魄山后,山上还多了个名叫阿瞒的小哑巴,但是和谁都不亲近,最后裴钱让他去了骑龙巷压岁铺子,在那边帮忙当个小伙计。
米裕,化名余米,玉璞境瓶颈剑修。
下山远游的拜剑台崔嵬,元婴境剑修。
看架势要鸠占鹊巢霸占拜剑台的隋右边,金丹境瓶颈剑修。
按照以往宝瓶洲山上的说法,就是剑仙、大剑仙和老剑仙,总计三剑仙。
陈灵均、泓下、沛湘,两水蛟一狐魅,总计三个元婴境。
云子走江成功,动静没有泓下那么大,他只是走了龙须河和铁符江,金丹境。
还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变化,都让裴钱有些不适应。
这天裴钱徒步去往拜剑台,曾经有一位长得极美的女冠姐姐——桐叶洲太平山剑修黄庭,教过她一门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只是这么多年,她一直是竹刀竹剑地闹着玩。以后不会了。
在拜剑台那边,裴钱找到了在此结茅修行的隋右边。
如今元婴境剑修崔嵬已经赶赴南岳地界,蒋去和张嘉贞也早早搬去了落魄山,所以这里很清静。
隋右边见到裴钱后,备感意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神色沉稳的年轻女子和当年那个混不吝、鬼精鬼精的黑炭丫头联系在一起,更没办法将那个外人稍稍抻筋就疼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姑娘和眼前这个纯粹武夫联系在一起。虽说在暖树和米粒那边,听说过一些裴钱练武的小事,比如喜欢跳崖什么的,隋右边仍是不敢置信。
裴钱抱拳致礼,喊了声“隋姐姐”。
隋右边笑着点头。
裴钱开门见山道:“我记得师父借给你一把剑,对吧?”
隋右边眯起一双秋水长眸,说道:“怎么讲?”
裴钱微笑道:“隋姐姐反正是有本命飞剑的剑修,不如将痴心剑再转手借给我呗。”
裴钱拍了拍腰间狭刀祥符,笑道:“刀剑错,刀有了,差一把剑。我很快就会还给隋姐姐的,最多三年。”
隋右边摇摇头:“去别处换把剑。那把痴心,不借。让你师父自己来取回。”
裴钱笑道:“又不是不还。”
隋右边干脆不再说话。
裴钱问道:“隋姐姐,知道为什么画卷四人,我跟老厨子、老魏和小白关系都很好,唯独跟你关系最一般吗?”
隋右边开始皱眉。
裴钱自问自答道:“因为我师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夫子,你也休想我师父哪天会变成那个人。”
隋右边神色淡漠道:“你是要问拳拜剑台?”
裴钱说道:“有何不可?切磋而已。又不会死人。”
朱敛长吁短叹地出现在柴门外边,也不进门,只是说道:“裴钱,不要这么咄咄逼人,都是自家人。哪怕心有怨气,都不该早于道理先落拳上。”
裴钱头也不转:“你是我师父吗?”
朱敛哑然。
为难,真是为难。
其实朱敛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下策就是出拳阻拦裴钱。中策是自己替隋右边挡灾,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然后说不定要被裴钱和隋右边各打一顿。上策嘛,也是有的。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女子出现在朱敛身边。
裴钱犹豫了一下,转身抱拳。
长命啧啧说道:“拳法一高,道理就大。不愧是落魄山山主的开山大弟子。”
裴钱眯起眼。
长命满脸随意,嗤笑道:“你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你,什么都可以余着,唯独别攒栗暴吃。听不听是你的事情,我反正把话带到就行了。”
裴钱将信将疑。
长命似乎又记起一事:“你师父补了一句,让你个头别蹿太快。”
裴钱一下子心虚起来,下意识挠挠头。她坐在檐下一张小竹椅上,望向老厨子,欲言又止。
朱敛笑呵呵摆摆手,示意裴钱不用放在心上。反正这个隋右边,他想要收拾又不太好收拾,一样看不顺眼。
长命说道:“今天拜剑台的事情,我先帮你在山主那边记下了。”
裴钱点头道:“彼此彼此。”
朱敛和长命一起离去。
隋右边问道:“裴钱,你我恩怨先不谈,你的心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裴钱今天造访拜剑台,撒泼打滚耍无赖也好,如当年小黑炭那么贱兮兮精明算账也罢,其实隋右边借剑也就借了。那把痴心剑,确实如裴钱所说,是陈平安借给她的,而裴钱作为开山大弟子,别说暂借三年,取回都在理。
裴钱双臂环胸,说道:“明知故问。”
茅屋这边只有一张竹椅,摆明了隋右边在拜剑台不欢迎外人打搅。裴钱一坐竹椅,隋右边就只能站着。不过当下裴钱总算有点熟悉的样子了。
隋右边笑起来。裴钱竟然开始打盹儿了。
只不过片刻之后,隋右边就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好一个“睡身不睡神”,练拳近乎道。
裴钱如今到底是远游境,还是山巅境?
裴钱一身拳意好似依旧酣睡,人却已经睁眼开口言语:“书简湖的五月初五,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隋姐姐如今是真境宗剑修,应该知道吧?”
隋右边点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平安是五月初五这天出生的。”
“你可以喊‘裴钱你师父’,不要直呼我师父名讳。”裴钱先提醒了一句,然后从咫尺物当中掏出一袋子炒板栗,还有一种名叫五毒饼的外乡点心,上边的蜈蚣、蟾蜍、蝎子都是用木模子磕出来的。
裴钱递给隋右边,隋右边摇摇头。
裴钱吃了半袋子板栗,吃完了那块五毒饼,收起板栗放回咫尺物,拍拍手,说道:“有些文字,一直在我脑子里乱窜,怎么都赶不走。只要不练拳,就会心烦。本来以为回了家,就会好些,没想到越来越心烦,连拳都练不得了,怕暖树姐姐和小米粒担心我,只好来拜剑台这边透口气。”
隋右边笑道:“我好欺负?在落魄山最是外人?”
裴钱说道:“隋姐姐是同乡,又是长辈,所以隋姐姐说了算。”
隋右边问道:“什么文字内容,能让一位山巅境大宗师都要心境不稳?”
裴钱说道:“是在金甲洲乡野瞧见的一块禁制碑。很平常的物件,没什么古怪。”
裴钱不愿意多说了。
裴钱抱拳低头,告辞离去。
隋右边叹了口气:“不用如此。你自己才要小心。”
回了落魄山竹楼那边的崖畔,今天裴钱侧身而坐,眺望崖外云海。小米粒趴在石桌上,呆呆地看着裴钱。陈暖树在忙着针线活,帮小米粒缝补靴子,桌上摆着一个小木盘,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什。
一个一路飞奔到落魄山点卯的香火小人远远看见那个陌生背影,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怒道:“何方神圣?!竟敢与我们右护法大人并肩而坐……气杀我也,何德何能……”
裴钱转过头,微微挑眉:“嗯?”
香火小人二话不说一个扑倒在地,高呼道:“小的如今暂领骑龙巷右护法,觐见舵主大人。这些年里,点卯勤恳,风雨无阻,劳苦功不低……”
不见裴钱如何动作,那个小家伙就被拽到了石桌上,贵为龙州城隍阁香火小人,这会儿比骑龙巷左护法还要狗腿,撅屁股趴桌上,嗓音略带哽咽道:“裴舵主,小的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棋墩山的那几只马蜂窝,如今可大了,欠收拾啊,万事俱备,只欠裴舵主的那门仙家剑法了……”
陈暖树微微歪头,咬掉一根线头,看着香火小人的装模作样,忍不住笑起来。小米粒咳嗽一声,提醒香火小人差不多就可以了。裴钱看着小米粒,小米粒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
裴钱望向香火小人,说道:“即刻起,你就是正式纳入我们竹楼小谱牒的骑龙巷右护法了。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裴钱对周米粒说道:“速速去请来那本小谱牒,记得带上纸笔。”
周米粒一个蹦跳起身:“得令!”
香火小人笑得合不拢嘴,大爷可算飞黄腾达了。而且前些年听咱们落魄山右护法的意思,说不定将来裴钱还要设置骑龙巷总护法一职。
今天夜幕中,裴钱独自走下山去,其间遇到了那个走桩登山的岑鸳机。
裴钱侧身而立,等到岑鸳机走桩登山而去,这才继续下山。
曹晴朗搬了一张竹椅给裴钱。两人一起落座后,沉默许久,曹晴朗说道:“好像过了很久。”
裴钱轻轻点头。
曹晴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裴钱又不言语,就只好重新沉默下去。
裴钱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禁制碑?”
曹晴朗说道:“以前福地在南苑国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如今的浩然天下就更多了。”
照理说裴钱记性那么好,不该有此问的。
裴钱说道:“我在远游路上见过乡野村头一块碑文。”
曹晴朗疑惑却不问,只是安静等着裴钱的下文。
裴钱缓缓道:“上边只写了一句话:禁止溺杀女婴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婴。”
裴钱双手攥拳,眺望远方,神色淡然道:“小师兄让我见过那幅光阴画卷走马灯,可我至今都无法将小时候的师父,和我认识的师父重叠在一起。我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座天地偏要让我裴钱的师父久久不得回家。就一个个都这么想死吗?!又为何我学拳如此之慢,太慢了!”
曹晴朗陪着裴钱一起望向远方,轻声道:“裴钱,不要觉得自己犯错,好像师父就会归乡,更不要觉得师父骂你几句,哪怕将你逐出师门,只要师父回家,你就都无所谓了。弟子拜师,学生求学,不管师父或是先生在不在身边,我们都要有所为,和有所不为。”
裴钱叹了口气,站起身。
曹晴朗没有起身,说道:“裴钱,先生一直希望你不要着急长大,但先生并不是希望你不长大。落魄山上,先生对你,思量最多。在我看来,谁都可以让先生失望,唯独裴钱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年对你一直没有太大的怨恨?真不是我有多大度,多能忍。当年先生撑伞带我去学塾,走出巷子后,先生将油纸伞交给我,让我等待片刻,其实先生偷偷返回一趟,去看过你。先生回来后,当时先生的模样,我一辈子都记得清楚,先生当时重新拿过油纸伞后,低下头,好像想要和我说什么道理,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那个时候的先生,真是伤心极了。可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先生当时到底想要说什么,为什么会那么伤心。”
在这之后,师父的弟子,先生的学生,不知为何,又都坐在竹椅上,只是沉默。
裴钱率先起身,曹晴朗欲言又止。
裴钱问道:“如果我比师父更早跻身武夫止境,怎么办?”
曹晴朗想了想,答道:“到时候我求先生帮你喂拳。”
裴钱登山之时,手攥一把竹黄裁纸刀,以拇指轻轻抵住竹刀柄,轻轻将裁纸刀推出刀鞘,又轻轻按回。
竹刀虽是文房清供裁纸刀样式,但因为所用青竹来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祖宗竹,故若是用来对敌,也可算是一件极为压胜妖魔鬼魅的法宝。
岑鸳机刚好走桩下山,裴钱再次停下脚步,侧身而立,为岺鸳机让道,同时她将竹刀收入袖中。
在山巅台阶上,朱敛和米裕坐在那里各自饮酒。朱敛看着那一幕,感慨道:“大概就算她再重新行走一遍当年走过的江湖,哪怕是一模一样的游历路线,天底下还是再不会有个头贴符箓、默念‘走路嚣张,妖魔心慌’的黑炭小姑娘了。”
在米裕原本的印象中,裴钱还是当年那个在剑气长城碰到的小姑娘,古灵精怪,百无禁忌。米裕再次与裴钱重逢在落魄山,确实比较惊讶,米裕这种略显突兀的感受,其实和隋右边相差不大。
米裕登山后,对裴钱的所有了解,其实都来自陈暖树和周米粒的平时闲聊。当然,小米粒私底下与米裕每天一起巡山,自然聊得更多些。米裕每次大清早不用出门,门外就会有个准时当门神的黑衣小姑娘,也不催促他,就只是在那边等着。米裕曾经劝过小米粒不用在门口等,小姑娘却说等人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啊,然后等着人又能马上见着面就更幸福嘞。
小米粒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无心之言,差点儿就要让在家乡醉卧云霞百年复百年的散淡剑仙米裕当场流出眼泪来。
岑鸳机走桩到山门口后,擦了擦额头汗水,暂作歇息,她坐在曹晴朗身旁竹椅上,轻声道:“裴钱的变化这么大?”
曹晴朗笑着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曹晴朗根本不用回头,就知道裴钱这会儿一定回头望向山脚这边,自己只要多说一个字,就要被记账。
以前陆先生说很多孩子的长大只在一瞬间,而很多人一辈子到最后就只是活成了个白头发的孩子,当时曹晴朗完全无法理解。
山巅台阶上,米裕喝了一口酒,突然说道:“相较于米粒和暖树,我对裴钱实在谈不上多喜欢,当然讨厌肯定不至于。”
朱敛点头道:“很正常的事情,裴钱太聪明了,很多时候,过分聪明本身就是一把无鞘无柄的长剑,出剑伤人,握剑伤己。”
米裕自嘲道:“说句不要脸的话,落魄山有裴钱这样一位纯粹武夫,是让我莫名其妙就安心几分的事情。”
落魄山规矩不多却个个大,为人处世太讲道理。米裕惫懒散淡惯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递剑,所以难免觉得束手束脚,可以后若是裴钱率先下山不与人讲理,他只需要跟上问剑就是了,反而快意几分。不然以后等到隐官大人一回家,好像就他米裕在落魄山混吃等死了这么多年,不像话。毕竟隐官大人的剑仙言语,没几个剑仙接得住。
朱敛笑道:“剑修和武夫,到底不是读书人,一个飞剑斩头颅,一个撑开拳架对敌,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双方求的就是无拘无束的大自在大自由,关于此事,我曾经与公子早早聊过不少……”
米裕有些头疼,举起酒壶道:“你们聊你们的,不管聊出什么结果都别跟我多说一句,我脑壳儿疼。”
朱敛说道:“鸳机这丫头,还有晴朗那孩子,可是我们落魄山为数不多的两股清流,两人所立,便是落魄山门风所在。”
米裕疑惑道:“此话怎讲?”
朱敛笑而不语。米裕瞬间恍然大悟,拍手叫绝,啧啧低声道:“有理有理。”
裴钱没有去往竹楼那边,而是一直徒步登山。
裴钱手中这把郁家老祖赠送、文圣老爷转交给她的竹黄裁纸刀,帮了她一个大忙,不然裴钱归乡跨三洲,就得一路当个名副其实的天大包袱斋,许多物件,说不得就只能寄放在郁狷夫那边。财不露白一事,是师徒双方最早就有的默契,有了这件咫尺物后,裴钱就得以清理家当,帮着蚂蚁搬家挪窝,如今里边装有她在金甲洲战场遗址从妖族修士身上捡来的六十九件山上器物。
先前在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那边,裴钱取出了一个玉璞境妖族修士的铁枪,半仙兵品秩,早先是老神仙于玄所赠。裴钱以神人擂鼓式,双拳打断两端皆似“锋锐狭刀”的枪尖,铁枪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双刀与铁棍三件兵器,再加上雷公山的雷法淬炼,品秩虽小有折损,却不多,最终裴钱相当于白白多出半件半仙兵。
当时看得沛阿香目瞪口呆,这个姓裴的小姑娘是不是掉钱眼里了?不过就沛前辈以雷公山帮忙淬炼三物一事,裴钱打算给出一件法宝,当是弥补雷公山的损耗,沛阿香倒不至于如此斤斤计较,遂婉拒了裴钱,只说以后雷公庙与落魄山的习武练拳之人多多切磋拳法、砥砺武道即可,如果还有机会江湖偶遇,说不定相互间还可以有个照应,两脉子弟只需要各自报上名号,便是江湖朋友了。
裴钱当时神采奕奕,问道:“沛前辈,当真可以吗?”
沛阿香笑道:“有何不可,落魄山瞧不起雷公庙?”
裴钱稍稍打开关于那块禁制碑的心结后,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这趟四洲远游,她发现其实自己好像是做了些事情的,并非真的一事无成。
就像使落魄山和马湖府雷公庙一脉两座原本陌路的山头,变得亲近几分。
而且和她、郁狷夫一起撤离战场的金甲洲七位上五境练气士、三十一位地仙,还有更多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山上修士,都知道了来自宝瓶洲的武夫裴钱,知道了一个在金甲洲中部曾以“最强”二字跻身山巅境的年轻女子,是某座山头某人的开山大弟子。待人接物尚可,至少不缺该有的礼数,不是那种家教极差之人,至少裴钱双拳所向,一直唯有战场强敌。
至于某人到底是谁,某座山头到底在何处,裴钱则一直藏掖起来不愿多说,也不敢多说,害怕会带给师父和落魄山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老厨子曾经叮嘱过裴钱,同样一个纯粹武夫,许多金身境招惹的意外和麻烦,唯有远游境甚至是山巅境才能亲手打消之。这其实与师父当年教诲的“行走江湖,我先跌两三境界,不成敬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到了山巅附近,离着老厨子和米裕还有好几级台阶,裴钱停步抱拳,主要还是米裕这位剑气长城的剑仙前辈,如今尚未在霁色峰祖师堂敬香拜挂像,不然裴钱也就不用如此刻意讲究繁文缛节了。然后她将手中那把裁纸刀丢给朱敛,聚音成线,和老厨子详细说了打开禁制的开山之法。
朱敛心神沉浸其中片刻,笑道:“六十余件山上重宝,以后再和李槐文斗,岂不是稳赢了?”
裴钱轻轻摇头。这种小时候的幼稚打闹,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了。大概所谓的长大,就是儿时的一件件趣事排着队一一变得不那么有趣。
裴钱不再聚音成线与老厨子私底下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除了裁纸刀本身,再就是双刀和铁棍三件,我留下,其余都充公,劳烦那位韦先生帮忙勘验品秩和估个价,该卖卖,该留留,都随意。”
朱敛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暖树和米粒那边的礼物,你都没送。”
裴钱笑道:“早有准备,两不妨碍。”
朱敛点头道:“成,那就这么定了。过几天,莲藕福地会有件大事,马上就要晋升上等福地,你先别着急下山远游。种夫子很快就会返回山上,到时候我们一起走趟福地,除了魏山君和刘岛主,还有老龙城范二和孙嘉树,也会前来观礼,大伙儿一起亲眼见证福地的品秩抬升。”
裴钱说道:“没问题。”
在裴钱就要转身的时候,朱敛突然笑眯眯说道:“米剑仙说不太喜欢你。”
裴钱哦了一声,只是说道:“米前辈真心喜欢暖树姐姐和小米粒就很够了。”
米裕一脸黄泥糊脸糊裤裆、擦不是不擦也不是的尴尬表情。
裴钱又与两人一抱拳,就此告辞离去。
裴钱从山腰岔路转向竹楼那边后,米裕无奈道:“朱老弟,你这就不厚道了啊。”
朱敛笑道:“说开了才好,你以为裴钱不清楚此事?你以为裴钱在意米兄的顺眼还是不顺眼?”
米裕释然:“是我自作多情了。”
朱敛安慰道:“自古多情多自扰,此间滋味,无情人不解风情。”
深夜时分,竹楼那边,裴钱独自坐在悬崖畔,双脚垂在崖外。
小米粒好像睡不着觉,干脆就不睡了,拎起金扁担和绿竹杖,早早去了裴钱大门口那边站着,一边打盹一边等着天明。
耳朵微动,周米粒立即睁开眼睛,瞧见地上有枚雪钱,小米粒晃了晃脑袋,确定自己不是眼之后,赶紧环顾四周,使劲皱起两条小眉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雪钱捡起,再起身一个蹦跳,旋转身躯,轻轻将雪钱丢入裴钱院子里边。周米粒轻轻拍掌,大功告成,等到她转身时,结果发现地上竟然又多出一枚雪钱。小姑娘这次趴在地上,撅起屁股绕行了一圈,好不容易确定了那枚神仙钱与前边那枚多半是走散的兄弟姐妹。周米粒趴在地上,双手托住腮帮子,使劲盯着那枚神仙钱。这事儿太怪了,裴钱一回家天上就掉钱,她得好好琢磨琢磨,至于金扁担和行山杖已经和黑衣小姑娘一起合力临时为神仙钱搭了个小窝,免得神仙钱长脚跑路。裴钱以前可是信誓旦旦说过,天底下的银锭儿,真会长脚去串门的。
有人在高处问道:“吗呢,地上有钱捡啊?”
周米粒先是一个饿虎扑羊趴在神仙钱上,然后蓦然笑起来,原来是裴钱坐在院子墙头上。小米粒立即攥住雪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刚要邀功,裴钱双指拈起一枚雪钱,轻轻摇晃,板起脸问道:“刚才谁拿钱砸我?小米粒你瞧见是谁了吗?”
周米粒使劲摇头:“没得没得,没得瞧见,天地良心,万一是暖树姐姐路过捡钱哩,天晓得嘞。我刚才一直站在门口打盹,这不梦游到地上睡觉都不知道嘞。”
裴钱问道:“暖树姐姐会乱丢东西?”
周米粒立即改口道:“景清景清!可能是景清,他说自己最视金钱如粪土……肯定是景清吃了裴钱你那么多炒板栗,又不好意思给钱,就偷偷过来送钱。唉,景清也是好心,也怪我看门不力……”
裴钱跳下墙头,带着小米粒重新去往竹楼,两人一起坐在崖畔,最后黑衣小姑娘实在有些困了,就趴在裴钱腿上熟睡了过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先是米粒之光,然后大放光明。
朱敛得了那把竹黄裁纸刀,待裴钱离去后,立即去了一趟账房,找到韦文龙,合计了一下裴钱那把裁纸刀咫尺物里边物件的估价。只是有些来历不明、禁制森严的山上法宝,韦文龙终究境界不高,也吃不准品秩和价格,担心在牛角山渡口包袱斋那边被不小心贱卖了,再被山上外人捡漏。哪怕落魄山最终选择自家珍藏起来,也总不能不知晓珍稀程度,就只是放在那边吃灰尘,这会让韦文龙道心不稳。万事万物,得有了确切价格,才能让韦文龙心安,至于是过手再卖出挣钱,还是留下待价而沽最终卖出高价或是天价,反而不重要。韦文龙享受的是那个挣钱的过程。所以朱敛只好又劳驾长命道友来此,这位落魄山板上钉钉的“掌律祖师”,与钱和财运有关的某些本命神通确实不讲理。
长命帮着韦文龙查漏补缺,重新估价了三件被误认为是上等灵器的攻伐重宝,不过还是有几样山上物件,长命也不敢确定真实价值。最后长命给了六十八件山上法宝一个最终估价,是一个天价。需要以谷雨钱来折算,而且还带个“千”字。
以至于长命笑眯眯道:“一事归一事,拜剑台记个小过,此事必须为裴钱记一大功。落魄山赚钱一事,就目前来看,除了主人,就数裴钱最卖力了。”
朱敛搓手笑道:“毕竟是我家公子的开山大弟子嘛。”
朱敛随即问道:“不如我喊来魏兄和米兄,再确定一下?长命道友的总价估量,肯定没差了,至多就是百枚谷雨钱的出入,但是具体落在单个物件上,还是美中不足。一旦敲定了,说不定可以又白白多出两三百枚谷雨钱的收入。”
毕竟长命道友的估价,只是六十八件山上法宝本身的价值估算,但山上买卖,尤其是宗字头出身的谱牒仙师,越是年轻的,越是一个比一个钱多压手,出手阔绰,只看是不是心头好。
涉及落魄山财运增长一事,长命心情不错,打趣道:“你倒是心疼裴钱。”
朱敛如此小心谨慎,除了为落魄山多挣谷雨钱外,归根结底,其实还是不愿裴钱吃半点亏。
朱敛哈哈大笑。
片刻之后,除了落魄山大管家、掌律祖师、账房先生,又有两位来此,是自家人米剑仙,以及那位任劳任怨随叫随到、不辞辛苦赶来别家山头的魏山君。
魏檗一一勘验过众多山上灵器,其中两件魏檗比较感兴趣,一个是样式古怪的石磨碾子,一块是更不起眼的方巾。
魏檗微笑不已,说既然成双成对了,就该将它们视为两件法宝,上面是一种在浩然天下失传已久的古老篆文,两物分别篆文“金法曹”和“司职方”。昔年朱敛家乡藕福地,不知为何从无“斗茶”习俗,若非如此,朱敛是绝对不会让魏檗来捡漏的,因为琴棋书画在内,一切只要涉及风雪月一事,朱敛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韦文龙得知这桩内幕后,立即望向朱敛,都不用韦文龙言语心中所想,朱敛就已经双手负后,看来早有腹稿,立即脱口而出道:“茶碾子两侧,我来补上两句铭文。”
“碾声铿然,一皆有法,使强梗者不得殊轨乱辙,吾乃金法曹。”
“琴瑟和鸣,四山拥翳,使孱弱者行此道路无恙,与君笑春风。”
“至于这块方巾,我来铭文也可,让那崔先生以行草写就亦可。酷暑山中,羽扇纶巾,凉绿树荫,竹椅高卧,红袖淡淡妆,清茶融融风,溪涨青山拂人面,月赶繁星落满肩。白云数片船横渡口,飞鸟一声笛起山前。真真好山好水好茶好心一双人。”
韦文龙点头道:“如此一来,两物不单卖,各以法宝计价不说,价格还要翻一番才算公道。”
米裕呆若木鸡站在一旁。还能这么挣钱?你们几个的默契又是怎么来的?我难道不是与文龙老弟一起来的落魄山?
所幸米剑仙今夜没有白走一趟,将其中两件跌境为上等灵器的旧法宝之物重新拔高为货真价实的头等法宝品秩。
其中一把剑身两侧各有铭文“细眉”“月晕”的无鞘长剑,曾是蛮荒天下一个妖族剑仙的心爱佩剑,后来妖族剑仙修为一高,这把剑就沦为了鸡肋之物,遂转送给了剑术嫡传弟子,最终一路辗转不定,落入别家,失去了传承有序的说法,以至于如今连剑鞘都消失无踪。但是这把从不以杀力巨大著称的长剑,传闻真正妙处,在于月晕剑光可以凝为一个名为细眉的傀儡剑侍,女子音容笑貌,“拓印取法”于蛮荒天下一个本土女子剑仙,现世后相当于一位龙门境剑修的战力。对于某位上五境剑仙主人而言,这等女子傀儡,自然就只剩下赏心悦目而已,可对任何一位地仙修士而言,一旦与人捉对厮杀,凭空多出一个战力相当于金丹境修士,且全然不畏死、更可多次“兵解转世”的贴身侍女,那就是一记无理手和胜负手。
米裕单手持剑,抖出一个剑,另外一手双指并拢,先拘了些窗外月色在指尖,然后轻轻抵住剑柄,再以月色和剑气共同“洗剑”。剑光与月色一起流淌,倾泻在地,转瞬之间便有一位细眉女子亭亭玉立在众人眼前,她身披一件布满云水烟霞气的雪白衣裳。女子面容清冷,一双眼眸略显呆板,最终望向米裕,动作僵硬,施了个万福。
米裕收拢全部剑气后,女子便身形消散,重归长剑。
米裕将长剑放回桌上,抓起一件原本黯淡无光的残破法袍,稍稍放在临近窗口处,轻轻抖动法袍,刹那之间,金色翠色交相辉映,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在浅淡月色映照下,变得熠熠光彩。
米裕随后道破天机,这件法袍,品相大毁不假,却是以蛮荒天下宗门金翠城压箱底的“云麾缂丝,通经断纬”手法精心织造而成,金翠城的立身之本就是为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龙袍锦上添,这才使得女修居多的金翠城能够不受众多大妖肆意侵袭。
米裕笑道:“放在日光和月光这些光源映照下,金翠两色相交处就会透光,波光粼粼,如水纹涟漪,透过法袍而出的昼夜两种水纹光色又各有不同,被誉为‘水路分阴阳’,夜间水路,湍濑潺湲,白昼水路,曦光澄澈,能够让某些修行旁门秘术且不宜白日曝光的练气士,变得日炼夜炼皆可。所以北俱芦洲那座彩雀府和金翠城有点相似,立身之本都是法袍。”
韦文龙向一旁的魏山君试探性问道:“城隍爷、文武庙英灵这类阴冥官吏,若是披挂此袍,岂不是就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以‘人身’巡游阳间?”
魏檗点头道:“当然可以。只不过我们无法掌握金翠城的真正秘术禁制,难以缝制出真正的金翠城法袍。所以除了司职白昼巡查的日游神,其余城隍阁、文武庙大小胥吏官差,这类法袍穿戴在身,效果并不显著。”
韦文龙点头,心思急转,缓缓道:“最值钱的还是这件法袍蕴藏的缂丝经纬术,哪怕无法涉及金翠城缝制法衣的大道根本,可只要稍稍沾边,就会不愁销路,哪怕如魏山君所说效果微小,可每当昼夜交替时分,夜游神哪怕提前离开衙门一刻钟都是好事,手有余钱,以此与同僚显摆一二,也是一桩美事……”说到这里,韦文龙明显语气凝滞几分。
北岳地界,谱牒仙师兴许还凑合,不管真穷还是假穷,私底下到底还敢与患难兄弟们哭穷几句。可是整个大骊北地,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灵,都是披云山辖下官吏,谁还敢说自己手有余钱?上杆子去披云山魏山君夜游宴讨要几杯美酒喝吗?关键是一个个可怜兮兮,连哭穷都没胆子。
韦文龙只得迅速转移话题:“我们可以和彩雀府做一桩买卖,交情归交情,买卖是买卖。我们以这件‘祖宗’法袍和一门金翠城织造术法分账,大可以向彩雀府讨要三成利润。这门织造术,既然我们拆解得出来,藏是藏不住的,肯定很快就会被外人模仿,所以彩雀府要一鼓作气推出成百上千件,再让披麻宗、浮萍剑湖或是太徽剑宗一起帮忙售卖,到时候其他仙家买了几件去拆解术法,有样学样,一些个小山头,我们与彩雀府,拦是肯定拦不住了,也无须去断人财路,就当攒下一份双方心知肚明的香火情。可是北俱芦洲琼林宗这般生意做得极大的仙家府邸,如果想要公然售卖这类法袍,那就要掂量掂量我们几方势力的一起追责了。”
朱敛笑道:“这桩买卖,不用麻烦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了,到底是欠人情的事,不值当。回头咱们就让米兄走趟彩雀府,在那边当个挂名供奉,届时琼林宗敢卖法袍,米剑仙就去问剑砥砺山。真闹出事情了,米兄就御剑找人喝酒去,找刘宗主或是郦宗主都没有问题,就当是避避风头。”
米裕笑眯眯道:“极好极好。”
朱敛坦诚道:“只是如此一来,用的是彩雀府挂名供奉余米的人情,还要小心不要连累彩雀府。”
米裕笑道:“‘余米’攒人情有何用,毫无意义的事情。至于彩雀府的仙子姐姐妹妹们,我哪里舍得让她们受伤分毫,出剑前后,都会先好好思量一番。”
朱敛瞥了眼桌上那件金翠城法袍和那把“细眉”长剑,轻声问道:“长命道友,韦先生,除了将合情合理的三成利润,主动和彩雀府降为两成,我还打算以落魄山的名义,将这把剑赠送给云上城练气士徐杏酒,作为他的护道之物,你们意下如何?”
云上城其实在北俱芦洲那条东南商贸路线上,虽然也算后续添补上的一分子,只是始终比较有心无力,因为云上城无论是师门底蕴,还是修士境界,都远远比不上骸骨滩、披麻宗和春露圃这样的大仙家,甚至相较于彩雀府,都显得和落魄山在钱财一事上关联不深,但是那座云上城,从城主沈震泽,到道侣徐杏酒和赵青纨两位嫡传弟子,对落魄山都极为友善亲近,有十分气力,就出十分财力人力物力,却也从不打肿脸充胖子,就连魏檗都说这样的山上盟友,千金难买万金不换。加上远游北俱芦洲的渔翁先生,先将嫡传弟子留在了彩雀府,之后就带着不记名弟子赵树下一起去了云上城。毕竟彩雀府脂粉气重了点,山上山下多是女子修士,老先生终究要避嫌几分。
“问酒翩然峰”的风气,起始于落魄山年轻山主,然后添砖加瓦的第一个太徽剑宗外人正是云上城徐杏酒,金乌宫新晋元婴境剑修柳质清紧随其后。在那之后,还有南下骸骨滩路上,专程带着一位止境武夫和一位剑仙走了趟太徽剑宗的武夫李二。止境武夫正是那个当年习武走火入魔的老武夫王赴愬。老人先前在狮子峰地界,只因为几句肺腑之言,就挨了晚辈李二一顿揍,还好能够和同行剑仙在太徽剑宗翩然峰喝一场“问拳问剑太徽剑宗,都不如问酒翩然峰”的酒水。
在王赴愬和剑仙两个大嘴巴“推波助澜”下,一来二去,“问酒翩然峰”就成了如今北俱芦洲的一股“歪风邪气”,以至于郦采回到北俱芦洲的第一件事,都不是重返浮萍剑湖,而是直接带酒去往太徽剑宗,所幸刘景龙当时已经下山远游,才逃过一劫。
长命问道:“是做长线生意,还是人情往来?”
朱敛笑道:“纯属人情,不涉及生意买卖。”
长命说道:“那我无异议。”
韦文龙点头道:“附议掌律。”
“我稍后会和两位详细说云上城旧事。”
然后朱敛望向米大剑仙。米裕还挺乐和,今儿真是个黄道吉日,总算帮上落魄山一点小忙了,回去得记下来,此刻笑呵呵道:“同理同理。”
言语过后,米裕一时间恍惚,仿佛重新置身于避暑行宫。
长命道友先行离去,腰间悬佩龙泉剑宗打造的数枚剑符,就快跟小管家陈暖树的钥匙串差不多了,反正山上无事,长命就买着玩,以后等到祖师堂谱牒弟子一多,她可以按例分发。
长命和阮秀天生亲近,所以龙泉剑宗那边,阮秀应该是打过招呼了,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长命每次钱买剑符,都按自己订立的照规矩走,即每次购买剑符都比上一次价钱翻一番。长命不太舍得开销神仙钱,都是拿自行铸造的金精铜钱来换。
阮邛是出了名的对落魄山谁都没有笑脸,以前只有裴钱是个例外,如今长命道友也算半个例外了,笑脸还是没有,不过双方偶尔在山上遇到了,阮邛却会与这位长命道友点点头。
朱敛最后对魏檗说道:“魏兄难得大驾光临,老规矩,瓜子就酒?”
魏檗笑问道:“难得?”
朱敛笑答道:“这不是为了衬托出魏兄的山君身份嘛。”
魏檗和长命道友先后施展神通,离开落魄山。
朱敛将法袍和长剑交给米裕:“有劳米兄走趟北俱芦洲了。”
米裕提醒道:“朱老弟,隐官大人一回山头,千万记得立即飞剑传信彩雀府啊。”
朱敛笑着答应下来。
朱敛离开韦文龙所在的账房院落后,独自在落魄山上散步,去了山巅,那处旧山神庙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妥善处置,此地位于落魄山之巅,山上忌讳比较多。
有些想念大风兄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些神仙书的关键书页、彩绘图案都是轻轻折了书角的,这就是朱敛的善解人意了。以往大风兄弟每次登山借书,轻轻一抖,书好书坏,只看书角折的数量多寡,一眼便知。大风兄弟上山脚步匆匆,下山更匆匆。
天微微亮时分,朱敛下山去往竹楼那边,看到了裴钱和周米粒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朱敛放轻脚步,坐在一旁,小米粒还在酣睡,睡得格外香甜。大人有大人的复杂心思,小水怪有小水怪的心事,落在各自心头,分量其实一般重。
朱敛聚音成线,和裴钱说了昨夜那桩账房议事的结果。裴钱知道老厨子的用意,是要自己不要忽略了掌律长命和剑仙米裕他们为落魄山的付出。
朱敛说道:“心里好受些了?”
裴钱点点头。
朱敛笑道:“有件事,得向你征询一下。”
老厨子说完之后,裴钱说道:“我没什么意见。”
朱敛眺望崖外风光:“看不厌山重水复一样风景的,可能就只有我们的小米粒了。人生路上,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就可以走得慢些。有些人个子高,人心向阳而生,身影被拉得长长的,铺在身后的道路上,就能够让身后的孩子们一直躲在阴凉中,躲过大日曝晒,躲过风吹雨打。那么一个人不得不长大的遗憾,就不至于那么那么地让你我难以释怀了。”
裴钱轻轻揉着小米粒的脑袋:“懂了。”
沉默片刻,裴钱转过头,赧颜道:“拜剑台一事,向你诚心道个歉。”
朱敛双眼眯起,双拳虚握,轻放膝盖,神色温柔:“多此一举。小看老厨子的心胸了不是?”
裴钱跟着老厨子一起望向远方:“老厨子介不介意,裴钱有无此心、愿不愿当面道歉,是两回事。”
朱敛微笑道:“公子教拳法好,教道理更好。”
裴钱会心一笑:“这趟出门远游,走了好些路,还是老厨子最会说话。”
朱敛笑道:“打小铁骨铮铮,从不见风使舵嘛。”
裴钱呵呵一笑。
裴钱突然问道:“那座狐国,要不要我在下山之前,先去偷偷逛一圈?”
朱敛摇头道:“肯定有些清风城许氏安插的棋子藏在里边,沛湘已经拘押起来,或是派遣心腹暗中盯梢。至于剩下一些,这位狐国之主都察觉不到,所以将狐国安置在莲藕福地是最好的,折腾不出什么头。你不用太担心,道理很浅显,许氏打死都想不到狐国会搬迁别处,所以最为重要的狐国棋子,更多是在气力上有优势,主要用来掣肘一位元婴境修为的狐国之主。说句难听的,让陈灵均和泓下去狐国待着,就能打消意外了?至于一些个心机手段,只要那些棋子敢动,我就能够顺藤摸瓜,一一找出,根本不怕他们如何与我们斗心斗力。等到新狐国大势已成,许多原本属于变数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就会顺势融入大势当中。”
裴钱犹豫不决。
朱敛笑道:“是觉得我太拖泥带水了,不够杀伐果决,干脆利落?或是觉得我对沛湘私心过重,是因为担心她在落魄山不讨好,反而因此积攒隐患,将来诸多小意外累加,变成一桩大变故?并非如此,要真正让人心服口服,光靠气力和威势是不够的。若是落魄山是你我刚到那会儿,我当然会以雷霆之势镇压种种起伏心思,但是如今,落魄山已经有底气和底蕴,要徐徐图之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单是我们要以此对待世界,当世界如此看待我的时候,也要理解和接受。”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只是未必多在乎,藕福地内外的朱敛,都是如此。只是公子很在乎,整个落魄山就自然而然跟着在意起来。”
“规矩之内,要给人心一些足够的弹性,容得对方在大是大非两条线之间,有些对和错。”
“这些话,原本都是要等到沛湘主动和落魄山提及狐国‘文运’一事,我才会对她说的诚挚言语,这会儿就当是先与你唠叨几句大道理好了,你听过就算。”
裴钱点头道:“让曹晴朗丢钱福地一事,我就不记你的账了。”
朱敛气笑道:“敢情我要是不说这番话,还要被你记账在册?”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那几箱子账本,可是连我师父都不会去翻的,老厨子你更管不着。”
朱敛好奇问道:“是在哪里跻身的山巅境?皑皑洲?”
在雷公庙那边,裴钱曾飞剑传信落魄山,那是裴钱寄出的最后一封家书,当时裴钱还只是远游境。
裴钱摇头道:“除了更早在皑皑洲北边冰原遇上的谢剑仙,还有帮我寄信的马湖府雷公庙,阿香前辈和岁余姐姐都是真正的好人,加上我当时远游境的底子也没多牢固,就没想着破境。我是在金甲洲那边破的境,因为在溪姐姐说守不住了,与其留给蛮荒天下那帮畜生,不如我先抢过来,求个落袋为安,也就是我没本事连续破境,不然按照在溪姐姐的说法,一旦从山巅境以天下最强身份跻身止境,武运之大,超乎想象,八境跻身九境,根本没法比,而且当时金甲洲半是浩然半是蛮荒,只要得了‘最强’二字,我就能够学师父那样,从蛮荒天下本土争夺武运在身,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无本万利的买卖了,所以那会儿不管是自己一个人练拳,还是去战场上出拳杀敌,我都很专心,就像……”
裴钱转过头,看了眼竹楼二楼。练拳最吃亏的岁月,都在那边,苦到好像这辈子的苦头都吃完了。崔爷爷走后,裴钱独自一路跨洲远游,哪怕是在金甲洲战场,不管如何厮杀惨烈,裴钱其实都没觉得如何煎熬。
裴钱收回视线后,问道:“老厨子,崔爷爷也算远游去了,对吧?”
朱敛叹了口气:“大概如此。”
突然有颗脑袋从崖畔探出,从眼角各自挤出一粒泪儿,然后仰头悲愤道:“那美若天仙不黑炭的家伙,你速速还我可敬可爱的大师姐!”
小米粒打了个激灵,一下子被吵醒过来,一脸茫然:“裴钱裴钱,我咋个听见大白鹅的声音了?”
裴钱笑道:“没有的事。”
那只大白鹅方才被裴钱一脚踹下了悬崖。
崔东山趴在一朵不知从哪来的白云床褥上,缓缓升空,凫水划船而至,嬉笑道:“大师姐,小米粒,老厨子,想不想我啊?”
小米粒坐直身体,双手合掌,喃喃道:“好梦好梦,我再打个盹儿。”
崔东山蹲在裴钱身边,肩头一高一低,使劲后仰看着裴钱:“大师姐,你咋个回事嘛,都比小师兄个儿高了。”
小米粒立即睁开眼睛,起身跑到崔东山身边,站在一旁,伸手比画了一下双方个头,哈哈大笑道:“一连串的哦豁,大白鹅真是你啊,惨兮兮,从个儿第一高变成第二高哩,我的名次就没降嘞,别伤心别伤心,我把乐和借你乐和啊。”
崔东山笑眯眯点头:“还是小米粒好啊。”
小米粒如临大敌,赶紧使眼色,吗呢吗呢,裴钱那边的小账本,就数她那本最少了。当然,暖树姐姐是连账本都没有的。
崔东山哼哼唧唧,一个抖肩,就要震撼起身,小米粒赶紧双手按住,崔东山一番挣扎,只得颓然作罢。
朱敛看了眼崔东山,又看了看裴钱。裴钱则看了看朱敛,再看了看大白鹅。
崔东山笑道:“曹晴朗就曹晴朗好了,我又没意见的。”
朱敛说道:“那福地就今儿开工了?本该前来观礼之人,各有各忙,虽然人没到,但是礼物没少。”
崔东山笑道:“今日宜动土上梁,宜祭祀订盟,宜纳采嫁娶,万事皆宜。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专程今天赶来?”
朱敛问道:“竹楼后边那处池塘?”
崔东山笑道:“关入莲藕福地才好,省去我的一门禁制,说不定还有一份意外之喜的还礼。”
今天对于落魄山而言,是一个注定要载入祖师堂谱牒史册的大日子。哪怕年轻山主不在山上,也实在是拖延不得了。
魏檗作为北岳山君,依旧负责打开梧桐伞的福地入口,一行人陆续走入莲藕福地。
山巅境武夫朱敛、山巅境裴钱、仙人境崔东山、观海境练气士曹晴朗。
一个玉璞境瓶颈大如天、到了瓶颈都好似寻常剑仙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剑修米裕。
仿佛天生便拥有玉璞境神通的落魄山掌律长命,三场金色大雨从天幕落在人间后,她如今境界是个谜。
倒悬山春幡斋出身的金丹境修士韦文龙,走渎成功的陈灵均,走水走过一河四江的泓下。
小管家陈暖树和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
本身就已经身在福地的狐国之主沛湘,察觉到天幕处故意泄露给她的一丝异象,立即从安置在松籁国边境线上的新狐国御风升空,向落魄山众人施了个万福,最后她选择站在最边缘地带的泓下身旁。
其实这次一举提升福地品秩,老夫子种秋、元婴境剑修崔嵬等等,都和年轻山主一样缺席。有些则是暂时不宜牵扯太深,例如张嘉贞、蒋去,以及骑龙巷压岁铺子代掌柜石柔。
朱敛笑着交给曹晴朗一只钱袋子,曹晴朗大为意外,然后摇头道:“让小师兄或是裴钱来吧。”
裴钱默不作声。
崔东山笑道:“境界低的来,比较讨喜讨吉利。”
曹晴朗无言以对。
朱敛没有收回手,曹晴朗只好深吸一口气,接过那只钱袋子,拈出其中一枚谷雨钱,环顾四周。
裴钱说道:“总计八十一枚谷雨钱,慢慢砸钱就是了。”
崔东山先掐诀,异象浮现天地间。莲藕福地,水井洞天,洞天福地相衔接。
崔东山摊开手心,向悬在手心寸余高度的一座袖珍水塘轻轻一吹,袖珍水塘落在了福地中央处的山脚,落地后扎根,蓦然大如湖泊,水中生发出一朵摇曳生姿的紫金莲,片片荷叶皆大如数亩地,一朵紫金色的苞,随风摇曳,将开未开。
莲藕福地本土练气士当中,唯有跻身了金丹客,才可以看出个模糊大概,只不过福地如今暂时还没有地仙修士。
曹晴朗攥紧一枚谷雨钱,炼化为灵气,轻轻松开手掌,灵气四散天地间。
魏檗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只金黄色的小螃蟹。小螃蟹先前莫名其妙得了一道走江化蛟去的法旨,小家伙到了大渎水中,急得团团转,李希圣忍住笑,当是帮着小宝瓶完成了一个和小家伙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又将其从大渎水中押回手心,最后转赠给披云山魏山君,代为赠送福地,并且明言搁放在池塘中,作为那朵紫金莲的护水使。
小螃蟹坠入池塘中,背脊之上那句符箓法旨的金光一闪而逝,小家伙蓦然褪去蟹壳,变作一座好似龙宫的巨大府邸,缓缓沉到水底。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施展袖里乾坤神通,不断有一粒粒虬珠如雨落人间,纷纷去往福地人间的江河溪涧。虬珠是那位青钟夫人,也就是李柳“婢女”所赠。虬珠其实是渌水坑那座歇龙石的数千年珍藏,全被她一股脑儿送给了崔东山,反正此物在渌水坑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对于世间任何一座福地的江河水运却是一等一的大补之物。
一开始臃肿妇人还有些难为情,觉得有些显出“珠黄”迹象的虬珠拿不出手,她想筛选一通,只给些成色好的,结果被崔东山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不但虬珠全给了,还被崔东山讨要了一件水法至宝。
除此之外,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老真人桓云、浮萍剑湖郦采、太徽剑宗刘景龙、济渎灵源公沈霖以及龙亭侯李源……趴地峰火龙真人、白云一脉、桃山一脉、指玄峰一脉、太霞一脉,皆有观礼之物赠送落魄山。
例如浮萍剑湖,总计十八个大小湖泊,郦采就拿出了其中一座名为“云雾剑毫”的湖泊,水域不大,但是剑气沛然,是浮萍剑湖地仙剑修的两大淬剑处之一。
又比如太徽剑宗托付披麻宗,寄来了一座山峰,山峰被炼化为巴掌大小的袖珍山岳,真实大小却不输灰蒙山。
沈霖赠送了南薰水殿里边一大片连绵的亭台楼阁,李源则拿出了一条水运浓郁的苍翠色河水。
元来这小子也半点不吝啬,这个更喜欢读书的年轻武夫,在中岳储君之山得到一桩仙缘,是整座破碎秘境,其中藏有两道金书玉牒,龙气盎然,破碎秘境无法搬迁,元来就将最为珍贵的金书玉牒寄到了落魄山。
披云山山君魏檗,当然不会没有表示。
以姜氏家主身份押注福地的落魄山供奉周肥,早早就在帮忙福地吸纳流民之时,准备妥当了一份重礼。
此外老龙城范家的年轻家主范二、孙家家主孙嘉树,各自得到一封落魄山密信之后,都送来礼物。
甚至龙泉剑宗,阮邛都让刘羡阳送了份重礼给落魄山。
曹晴朗丢掷出倒数第二枚谷雨钱后,天地齐鸣。
曹晴朗如释重负,然后这位青衫儒生郑重其事向天地四方各作一揖。其余人等,亦是以此礼敬天地,或作揖或抱拳,或施了个万福。
一件件天材地宝,涌现人间各地。一桩桩修道机缘,更是层出不穷。一头头原本浑浑噩噩游移不定的各地英灵鬼物、山泽精怪,纷纷凝聚出一粒真灵,或是找到真名雏形,开始开窍生出灵智,真正涉足修行之路。
四国疆域,山水灵气开始自行聚拢,成为一处处崭新的风水宝地。
落魄山掌律长命打了个响指,一场金灿灿的滂沱大雨,如遵法旨,笼罩大地,润泽人间山河千万里。
崔东山一个跳起,双袖飘荡,重复念叨“敕”字两遍。各有一粒光亮去势快若仙剑凌空。与此同时,日月一起悬空现身不说,还相较以往蓦然明亮了几分。
飘然落地后,崔东山叹息一声。万事俱备,只欠先生归乡。只欠一场不知何处的风雪,为落魄山带回一个夜归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