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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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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打更巡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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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怀中故意隔绝天地,欺负虎头帽孩子和俩剑修境界不够,毕竟再过百余年,这样的机会就没了。

背书箱的少年书童和背着锅碗瓢盆大行囊的少女,都看到了一个虎头帽孩子和两个年轻人,两个年轻人一个胖子、一块黑炭。少女视线更多是看那个可爱的孩子,少年则是看那两个都背剑在身后的年轻剑修。书童和少女两人虽是自家先生苏子的文运显化,天生就身负地仙神通,同样也可修行,只不过都被苏子施展了障眼法,同时主仆三人都有意压制了境界,故意以俗子姿态,徒步游历山河。事实上,少女点酥已是元婴境、小说家修士;少年琢玉则是元婴境剑修。两人驻颜有术,其实岁数都不算小了。只不过世间精怪之流,尤其是极其罕见的文运显化之类,只要涉世不深,沾染红尘越少,心智往往开窍就越少。琢玉以心声向点酥问道:“哪个是白先生?胖乎乎的?黑乎乎的?”

点酥漫不经心道:“白先生诗无敌,和他是什么模样没关系。”

虎头帽孩子双手负后站在水塘边,一旁那个胖子求着他帮自己刻一方印章,说以后好跟陈平安显摆。在这之前,同样在大玄都观修行的胖子没少烦虎头帽孩子,求他教自己几手绝世剑法,不成,带着文房四宝来求几幅墨宝,还是不成,现如今只好求三两个字,也就心满意足了,不承想还是不成。

见虎头帽孩子不理睬自己,胖子就说:“以后陈平安万一真来跟白先生求证,白先生就不点头不摇头,如何?”

虎头帽孩子扯了扯帽带,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嗤笑一声。胖子立即保证道:“董黑炭,以后你在大玄都观,有我罩你,吃喝不愁,绝不钱,绝不让你离了剑气长城就破例。”

董画符蹲下身,轻轻将石子丢到水塘里。胖子则坐在地上,叼着草根。

一不小心提起家乡,反而没什么话想说了。

如今董画符身份落在了白玉京那边,只不过没入谱牒。

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正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神霄城城主。所以董画符没有任何犹豫,倒悬山飞升到白玉京地界后,他二话不说,就选择留在了神霄城练剑。

就凭老圣人临终那三个字,董画符就认定了神霄城,要在此修道、练剑。不认什么青冥天下,也不认什么白玉京。

董黑炭这趟出门只是来看看好朋友,因为晏胖子选择在大玄都观修行,老观主孙怀中见到了那件咫尺物后,又询问了一些陈道友在剑气长城那边的事迹,老道长十分开怀,看晏琢这个胖子就更加顺眼了。孙怀中吹嘘自家道门剑仙一脉天下无敌,什么威逼利诱都用上了,将故意一惊一乍十分捧场的晏胖子留在了自家道观。晏琢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陈平安的用心良苦。

这座大玄都观门槛其实很高的,更是青冥天下所有剑修心神往之之所在。而这位老观主孙怀中又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看人顺眼与否,从不看境界、出身、靠山这些虚头巴脑的,只看第一眼有无眼缘。更何况老道长还是一座天下的第五人。

当年剑气长城的十六位剑修通过倒悬山“飞升”到青冥天下,领头人是老元婴程荃,当时程荃背了一只布包裹的剑匣。

程荃最后选择了与大玄都观齐名的岁除宫作为落脚处,担任了供奉,入了宗门的山水谱牒,却和其余年轻剑修一样,暂时都未加入道官谱牒。程荃将那个剑匣搁放在了鹳雀楼外一条大水中央的歇龙石上。

十六人中在城头捡到一根拂尘木柄的少年剑修跟随董画符待在神霄城。其实总共有九人留在了白玉京修行,只是各自散入五城十二楼。其余的,跟程荃和晏胖子一样各凭喜好选择落脚点。

白玉京对这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破例给予了一份极大的自由。

程荃到了岁除宫,才知道倒悬山那座开了两三百年的鹳雀客栈,原来和岁除宫鹳雀楼有如此渊源。那个年轻掌柜,正是宫主吴霜降一人之下的守岁人,只是和其余四人不同,至今全无消息。此外客栈厨子、杂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阴神之姿远游浩然天下倒悬山,其中化名年窗的少女,更是宫主吴霜降的嫡女。

一座开在倒悬山陋巷深处的小小客栈,一飞升境,两仙人境,两玉璞境。

董画符当时跟着程荃到了岁除宫,程荃要谈正事,他就和晏胖子一起闲逛,不看白不看。

倒悬山迁徙到青冥天下之后,岁除宫有人出了大价钱,买下了鹳雀客栈周边方圆数里地的所有建筑,道号洞中龙的仙人张元伯以移山之术,将建筑全部搬到了鹳雀楼附近。

董画符两人中途遇到了脾气不太好的少女,少女表面上和晏胖子客套寒暄,实则绵里藏针,瞧他们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晏胖子嘻嘻哈哈,假装不在意,董画符什么脾气,董家剑修又是什么脾气,觉得这娘们恁大年纪了,还这么小家子气,就顶了她一句:“你这鹳雀客栈牛气什么,有本事开到陈平安家乡去,要么都打不过,要么都打不过。”

少女一头雾水。吵架就怕这个,对方明明说了句顶不中听的话,偏偏不晓得在说什么。

陈平安嘛,她当然知道,是鹳雀客栈的常客,后来又成了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山上君虞俦的道侣,也就是那个化名年春条的妇人,当年就特别喜欢背剑少年陈平安的眼神,说干净得让她都不忍心大半夜去敲门,问客官要不要添被。等到后来听说陈平安莫名其妙当了隐官,妇人那叫一个悔青了肠子,说早知道如此,昧着良心也要说客栈闹鬼,怕死个人,让姐姐在屋子里边躲躲。

到最后三人好歹只是拌嘴斗法,没真正动手,不过约了一场架,以后再打。

董画符算是帮陈平安约的,那个岁除宫小婆娘答应得很爽快。

如今两人身在大玄都观,其实董画符和晏琢都有意无意不去聊家乡,至多聊一聊宁姚和陈平安、陈三秋和叠嶂。

他们两个,加上宁姚、陈三秋、叠嶂、董不得、郭竹酒、范大澈,各自远游,分散四方。

可其实除了陈平安,其他所有人身边好歹都有朋友。

白也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要刻什么字?有想好吗?”

晏琢大概完全没想过这位白先生竟会答应此事,抬起头,一时间有些茫然。

董画符提醒道:“一方印章再大,能大到哪里去,扇子题款更多。大玄都观的桃木很值钱,你都在这边修行了,做把扇子有什么难的,再说你床底下不就已经偷藏了一堆桃木‘枯枝’吗?”

晏琢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道:“老子是拉着你去地上捡树枝,至多掰些不易察觉的纤细桃枝,咱俩好合伙做买卖,五五分账,没让你直接砍倒那么大一棵桃树,害得老子只好连根带树一起搬回去藏着,这几天睡觉都提心吊胆,如果不是那棵树离白先生住处近,暂时无人察觉,不然这会儿咱俩就要被那个笑面虎老观主吊在树上喝西北风了!你是不知道孙观主的为人,跟陈平安绝对是一路人……”

董画符双臂环胸:“反正我觉得孙观主挺厚道的,待客热情,一见面就问我湛然姐姐好不好看,我就入乡随俗,照实说了,在那之后,湛然姐姐每次看到我笑容就多了。”

晏琢双手抱头,对对对,被你说成“腚儿圆好生养”的春晖姐姐,是不好拿剑砍你这个客人,我如今可是大玄都观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了,以后怎么办?

董画符一拳砸在晏琢胳膊上,说道:“白先生还等你话呢。”

晏琢想了想,挠挠头,抬头对白也说道:“不如白先生随便写就是了,我等会儿回去,马上做好一把桃木扇子送过来。”

白也说道:“印章刻字。”

晏琢刚要言语,突然有只手搭在他肩头上,有个嗓音带着笑意,在他背后响起:“晏琢,扛那么大一棵桃树跑来跑去的,肯定不轻松吧,别看咱们大玄都观一棵桃树瞧着不高不大的,但加上那么多碍事的枝丫,至少得有几千斤重呢,不如让贫道帮你揉揉肩?等会儿还要做几百把扇子好卖钱,千万别累着啊,耽误晏大爷修行,让贫道怪心疼的。以后别大半夜做这种事情了,天黑走路,容易不小心撞到树枝,事后还要误以为挨了闷棍。”

晏琢身体紧绷,哭丧着脸。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观主祖师爷该说的言语吗?

白也转过身,对苏子行拱手礼,苏子亦是如此。双方相视一笑,只在不言中。

就像白也没有去过中土穗山,其实他也从未见过这位和家乡相距不远的眉山苏子。

至于《白仙诗帖》,白也当然听说过,是从老秀才那边听来的。真正让白也欣赏的,当然不是苏子那幅字帖上对自己的溢美之词,而是苏子作为读书人的心性。就算没有白也,换成其他人侥幸早苏子几百年生在人间,然后走在了苏子身前道路上,想必苏子一样会坦然诚然,再为那人写一帖,同样会自贬几分。

苏子豪迈,故而诗词书画文章共风流。千载之下,文风才情风骨生气皆凛然。

至于另外那边,晏琢一个身形下沉,肩头歪斜,转身站起,脚下生风,绕到孙怀中身后,双手揉肩,行云流水,谄媚问道:“老观主,这是陈平安教我的手法,力道合不合适?”

孙怀中冷笑道:“放你个臭屁,我那陈道友铁骨铮铮,言语诚挚,有一说一,没你这么个墙头草。”

晏琢悻悻然就要收回手,不承想孙怀中怒道:“有气力砍桃树,没气力揉肩膀?娘们唧唧的,半点不爽利。”

董画符冷不丁说道:“砍树跟我没关系,我那天晚上就没出门。”

孙怀中微笑点头,赞叹道:“这就很像陈道友了。”

孙怀中突然开怀大笑道:“好嘛,柳七和曹组也来了,不来则已,一来就凑堆。湛然,你去将两位先生带到这儿来,白仙和苏子,果然好大面儿,贫道这玄都观……怎么说来着,晏大爷?”

晏琢答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女冠春晖领命,刚要告辞离去,董画符突然说道:“老观主是亲自出门迎接的苏老夫子,却让湛然姐姐迎接柳、曹两人,读书人容易有想法,进门笑嘻嘻,出门骂大街。”

孙怀中抚须沉思,觉得董黑炭说得有些道理:“头疼,真是头疼。我这会儿腿脚泛酸,走不动路。”

春晖就有些犹豫,柳、曹两人既然能够从浩然天下联袂飞升远游青冥天下,境界也好,名望也罢,都当得起大玄都观的贵客。按照董黑炭的说法,若是祖师厚此薄彼,确实有些不妥。按照以往观主老祖的做法,倒也简单,假装不在,一切交由徒子徒孙去头疼。只是今天苏子在场,观主祖师处境好像就比较尴尬了。

此刻大玄都观门外,有一个年轻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悬一截折柳,用仙家术法在纤细柳枝上以词篇铭文无数。正是在浩然天下山下和龙虎山天师齐名的柳七。

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剑,凡有井水处必会唱诵柳七词。

皇祐五年,浩然柳七,辞高去远,浅斟低唱,相忘江湖。倚红偎翠间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柳七身旁站着一个黑衣男子,而立之年的面容,身材修长,一样风流倜傥,斜背着一把油纸伞。

曹组,字元宠。此人亦是浩然天下山上山下众多女子的共同心头好。

在浩然天下,词一向被视为诗余小道,简而言之,就是诗歌剩余之物,难登大雅之堂,至于曲,更是等而下之。所以柳七和曹组到了青冥天下,才干脆将他们无意间发现的那座福地直接命名为诗余福地,自嘲之外,未尝没有积郁之情。这座别名词牌福地的秘境,开辟之初,就无人烟,占地广袤的福地现世多年,虽未跻身七十二福地之列,但山水形胜,钟灵毓秀,是一处天然的中等福地,不过至今依旧少有修道之人入驻其中,柳、曹两人好似将整个福地当作了一处隐居别业,也算一桩仙家趣谈。两位的那个嫡传女弟子,能够一步登天,从留人境直接跻身玉璞境,除了两份师传之外,也有一份得天独厚的福缘傍身。

大玄都观今天比较出奇,竟然连门房都没有一个,就这样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晾在了门外大街上。

柳七微笑道:“元宠,你觉得老观主今天会露面吗?还是……身体有恙托病不出?”

天下词牌将近九百个,柳七一人便首创一百四十余个,为后世词人开辟道路极多,在这件事上,便是苏子都无法和他媲美。

曹组玩笑道:“不管见不见我们,我反正都是要去跟老观主嘘寒问暖的。”

白衣柳七,对曹组而言,亦师亦友,双方关系,类似早先白也和刘十六的入山访仙。

大玄都观祖师爷孙怀中,曾经先后两次远游浩然天下,一次最终借剑给白也,一次是在青冥天下闷得慌,纯属无聊就出了一趟远门,加上也要顺便亲手了去一桩落在北俱芦洲的陈年恩怨。游历他乡期间,孙怀中对眉山苏子的仰慕发自肺腑,但是对于两位同为浩然词宗的文豪其实观感一般,很一般,所以哪怕柳七和曹组在自家天下居住多年,孙怀中也没有“去打搅对方的清净修道”,不然换成是苏子的话,这位老观主早去词牌福地十几趟了,这还是在苏子闭门谢客的前提下。事实上,孙怀中游历浩然天下的时候,就对柳七和曹组颇不待见,磨磨唧唧,扭扭捏捏,胭脂堆里打滚,什么白衣卿相柳七郎,什么人间闺阁处处有曹元宠,他刚好最烦这些。

别看孙怀中平时言语“平易”,事实上也曾说过一番风流雅言,说文章之乡,诗乃头等富贵门户,至词已家道中落,尚属殷实之家,至曲则彻底沦为乡之贫者矣。所幸词有苏子,浩荡磊落,天地奇观,仙风神气,直追白也。此外七郎、元宠之流,无非是弯腰为白仙磨墨、低头为苏子递酒之大道儿孙辈。

这种狠话一说出口,可就覆水难收了,所以让孙怀中怎么去迎接柳、曹两人?实在是让他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以前孙怀中觉得反正双方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哪里想到白也先来道观,苏子再来做客,柳、曹就跟着来秋后算账了。

董画符丢了个眼色给晏胖子。晏琢立即将功补过,跟孙怀中说道:“陈平安当年为人刻章,给扇面题款,恰好跟我提及过柳、曹两位先生的词,说柳七词不如眉山高,却足可誉为‘词脉源流’,绝不能等闲视为倚红偎翠醉后言,柳先生用心良苦,由衷愿那人间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上好月圆人长寿,故而寓意极美。元宠词,别开生面,艳而不俗,功夫最大处,早已不在雕琢文字,而是用情极深,既有大家闺秀之风流蕴藉,又有小家碧玉之可爱可亲,其中‘促织儿声响,吓煞一庭影’一语,真真异想天开,想前人之未想,清新隽永,楚楚动人,当有‘词中丛’之誉。”

孙怀中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好好好,‘词源’‘丛’两说,妙不可言,深契我心。陈道友这番真知灼见,果然是与贫道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啊。”

孙怀中很快咳嗽几声,改口道:“实不相瞒,当年我和陈道友相逢于北俱芦洲,一路同游,相见恨晚,煮酒论文豪时,这番言语其实是我最先有感而发,不承想就被隐官大人借鉴了去。好个陈道友,当真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罢了罢了,我就不与陈道友计较这等小事了,谁说不是说呢,斤斤计较这个,白白伤了道友情谊。”

董画符翻了个白眼。

春晖问道:“观主,怎么讲?”

到底是交由她去待客柳、曹二人,还是观主你老人家亲自出门迎接啊?

孙怀中瞪眼道:“湛然啊,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跟我一起去迎接柳、曹两位词家圣手啊。怠慢贵客,是咱们道观门房的待客之道?谁教你的,你师父是吧?让他用那看家本领簪小楷抄写《黄庭经》一百遍,回头亲自送去岁除宫,咱们道观不小心丢了方砚台,没点表示怎么行。”

春晖毫不犹豫替恩师答应下来,反正是师父他老人家劳心劳力,和她关系不大。

老观主这会儿已经胸有成竹,再无半点为难神色,脚下带风,一个缩地神通,带着春晖去往大门外,与那两位词坛宗师道出了一番诚挚之言,和晏琢说的一字不差。说得白衣柳七笑而不语,黑衣曹组忍俊不禁。

天水白仙注定不会说此话,眉山苏子先前就和两人在诗余福地见过面,诗词唱和颇多,苏子吹笛饮酒,乘月而归,应该也不会有此语,难不成真是他们“误会”孙道长了?

茅屋草堂池塘畔,苏子觉得先前那番点评挺有意思,笑问道:“白先生,可知道这个陈平安是何方神圣?”

既然能够被老观主称为陈道友,难不成是浩然家乡的某位高人隐士?

白也习惯性扯了扯帽带,道:“是那个老秀才文脉的关门弟子,年纪极轻,人很不错,虽然我没见过陈平安,但是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曾经念叨个不停。”

苏子点点头:“那我这趟返乡后,得去见见这个年轻人。”

白也摇头道:“如果没有意外,他如今还在剑气长城那边,苏子不太容易见到。”

苏子微微皱眉,疑惑不解:“如今还有人能够据守剑气长城?那些剑修,不是举城飞升到了崭新天下?”

白也点点头:“就只剩下陈平安一人,他担任剑气长城隐官,这些年一直留在那边。”

苏子笑道:“一个年轻外乡人,在最是排外的剑气长城,能够担任隐官?光凭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身份,应该做不成此事。”

董画符随口说道:“陈平安珍藏着一枚小暑钱,他特别中意,篆文好像是‘苏子作诗如见画’?陈平安当年信誓旦旦,说是要拿来当传家宝的。”

白也叹了口气。老秀才这一脉的某些风气,那个关门弟子陈平安,可谓集大成者,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毫不生硬。

苏子略微讶异,不承想还有这么一回事,事实上他和文圣一脉关系平平,交集不多。他自己倒是不介意一些事情,但是门生弟子当中有不少人因为绣虎当年点评天下书家高低一事,遗漏了自家先生,所以颇有怨言。而绣虎偏偏行草皆精绝,所以一来二去,就像那场白仙、苏子的诗词之争一样,让这位眉山苏子颇为无奈。苏子还真没有想到,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当中,竟会有人由衷推崇自己的诗词。

晏胖子悄悄朝董画符伸出大拇指。这个董黑炭说话,从来不说半句废话,只会画龙点睛。

白也以心声询问:“苏子是要与柳、曹一起返回家乡?”

苏子点头道:“我们三人都有此意。太平气象,诗词千百篇,终究只是锦上添,值此乱世,晚辈们刚好学一学白先生,遂约好了要一起去扶摇洲。”

说到“晚辈”二字,大髯青衫、竹杖芒鞋的眉山苏子,看着身边虎头帽孩子,老夫子有些不遮掩的笑意。

白也点头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子此次返乡,确是一篇好文。”

柳七和曹组现身此地后,立即向白也作揖行礼,至于虎头帽孩子什么形象,并不妨碍两人心中对白仙的敬意。白也拱手还礼。在白也心中,词一路途,柳七与曹组都要矮上苏子一头。

事实上曹组心中对白也推崇备至,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曹组甚至专门篆刻有一枚自用藏书印,正是“白仙诗余”四字,并且郑重其事地将其钤印在自家诗集扉页上。所以很难想象,曹组会只因为见到一个人,就如此拘谨,甚至都有些全然无法隐藏的腼腆神色。曹组看着这位自己心向往之的诗仙白也,竟是有些面红耳赤,三番两次欲言又止,看得晏胖子和董黑炭都觉得莫名其妙,见到白先生,这家伙至于如此心情激荡吗?

所以说,白也这般读书人,在哪里都是自由,都是风流,白也见古人见圣贤,或是古圣贤、后世人见他白也,白也都还是千古一人的白仙。

孙怀中看着那四人,感慨道:“今天大玄都观这场桃林雅集,白仙、苏子,柳词源、曹丛,有幸四人齐聚,不比那四把仙剑齐聚逊色半点了,完全犹有过之,是道观幸事,更是天下人的幸事。老道若是不以拓碑手法,为后世留下这幅千古风流的画卷,简直就是千古罪人……”

白也转头望去,孙怀中立即哈哈笑道:“白老弟只管放千百个心,你依旧是浩然白也十四境的模样,无须白老弟多说,老道我行事最是老到了。而且肯定等到百余年之后,大玄都观再与外人言说此事。”

大髯苏子和柳七、曹组三人几乎同时以心声提醒孙怀中:“各来一幅。”

孙怀中对他们埋怨道:“我又不是傻子,岂会有此纰漏。”

晏琢则与董画符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要是在这儿?”

董画符想了想,说道:“马屁飞起,关键是真诚。白先生的诗,柳七的词,曹组的丹青,苏子的笔墨,老观主的钤印,一个都逃不掉。”

杨家药铺。

李柳将渌水坑青钟夫人留在了海上,让这头飞升境大妖继续负责看顾衔接两洲的那座海中桥梁,她则独自返回家乡,找到了杨老头。

老人大口大口抽着旱烟,眉头紧皱,那张苍老脸庞上布满褶皱,里边好像藏着太多太多故事,而且也从没有与人诉说一二的打算。

云雾茫茫,缭绕整座铺子,便是如今的崔瀺,都无法窥探此地。

李柳问道:“桂夫人来过这里了?”

杨老头点点头。

老龙城那位桂夫人,是昔年月宫故友。桂夫人与那些神灵转世还不太一样,作为最纯正的月宫种,流落人间后,早年因为礼圣求情,她虽然身份特殊,却依然并未像真武山那些远古神灵一样被中土兵家祖庭拘禁起来,所以万年以来,桂夫人其实一直冷眼旁观世间的起起伏伏,世道好坏,与她无关。只不过上次桂夫人造访此地,她身边跟了个老舟子,是那位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好像在大骊京畿之地,他遇到了一个名叫白忙的青衫读书人,莫名其妙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老舟子估计是认出对方的真实身份了,嘴上没少骂,半点不怵,反正你有本事就打死我。而且老舟子还是恪守那个曾经名动天下的老规矩,只动嘴不动手,动手算我输。

李柳又问道:“她呢?”

杨老头说道:“阮秀跟你不一样,她来不来都一样。”

李柳换了一个话题:“你好像就没走出过这里,不为李槐破个例?好歹最后见一面。”

弟弟李槐和娘亲都是凡夫俗子,只是后者让老人头疼,前者却让杨老头宠溺,所以一些个虚无缥缈的福缘,杨老头就真如李槐玩笑话中的棺材板,一股脑儿丢给了李槐这个兔崽子。杨老头就像一个自知大限已至的市井迟暮老人,将李槐当自家晚辈看待的,此外李二、郑大风,以及新收嫡传弟子苏店、石灵山,哪怕加上之前的那拨弟子,例如成为大骊中兴之臣的曹、袁两家老祖,甚至连阮秀、李柳,以及马苦玄,都和李槐没的比。正因为李槐不在局中,杨老头反而给机缘给福运,给得半点没负担。既然有人命好,就会有人命不好,自古历来如此,后世千年万年,还是会如此。

杨老头摇头道:“有什么好多说的,该说的早就说了。”

说是这么说,但是李柳却清楚感受到了老人的那份伤感。好像小门小户里边一个最普通的老人,没能亲眼看到孙子出息,就会遗憾。只是杨老头的架子端在那儿,她又不好多说什么。

李柳坐在摆放在厢房门外的一条长凳上,尽可能多陪陪这位老人。

杨老头笑道:“终于有了点人情味了。”

李柳双手十指交错,抬头望向天幕。

龙泉剑宗祖山上,宗主阮邛今天亲手做了一大桌饭菜,女儿阮秀,弟子董谷、徐小桥、谢灵、刘羡阳都在。宗门在旧山岳那边建立山头洞府后,就很少有如此碰头齐聚的机会了。

刘羡阳一边给阮师傅殷勤夹菜,一边转头对阮秀笑道:“秀秀姑娘,以食为天。”

阮秀微微一笑,下筷不慢。

董谷几个其实都很佩服刘羡阳这个在山水谱牒上的“师弟”,在师父这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就连小镇沽酒的妇人,刘羡阳都敢开师父阮邛的玩笑,换成董谷或徐小桥,借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如此造次。其实真要按照进入师门的先后顺序,早年被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暂借去的刘羡阳,应该是他们的师兄才对,只是惫懒货刘羡阳是真心不介意这个,他们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刘羡阳独自守着山外的铁匠铺子,闲是真闲,除了坐在檐下竹椅上打盹之外,经常怀揣着大兜树叶,蹲在龙须河畔,将树叶一一丢入水中,看那叶叶“小舟”,随水漂荡远去。经常一个人在岸边,先打一通虎虎生风的王八拳,再大喝几声,使劲跺脚,咋咋呼呼扯几句“脚底一声雷、飞雨过江来”之类的,装模作样一手掐剑诀,另外一手搭住手腕,一本正经默念几句“急急如律令”,将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一一竖立而起,拽几句类似“一叶飞来浪细生”的书上酸文。

在山上吃过饭,刘羡阳一路打着饱嗝徒步下山,等他回到河畔铺子,已经入夜。路过小镇的时候,听到了打更的声响。一夜五更,刘羡阳听到的是戌时第一更。

更夫巡夜,提醒世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实在以前骊珠洞天的小镇,是没这讲究的。

结果刘羡阳看到个朋友,正坐在竹椅那边喝酒,是窑务督造官大人,出身大骊京城篪儿街的曹耕心,算是刘羡阳结识的朋友当中当官最大的一个了。

刘羡阳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去,曹督造弯腰捡起一只搁在脚边的酒壶,本就是留给刘羡阳的,轻轻抛去,笑道:“再晚一刻钟出现,我就要不告而别了。”

刘羡阳接过酒水,坐在一旁,笑道:“高升了?”

曹耕心点点头,使劲揉脸颊,无奈道:“算是吧,还是跟姓袁的当邻居,一想到那张打小就喜怒哀乐动也不动的门神脸,就心烦。”

这么多年来,曹督造始终是曹督造,那位从袁县令变成袁郡守的家伙,却已经在去年升官,离开龙州官场,去了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担任户部右侍郎。

许多大的王朝往往都会设置陪都,陪都衙门官员品秩至多降一品,甚至官身与京师相同。陪都多是上了岁数的勋贵的养老之地,他们以“陪都事简”之名被打发出京师,或往陪都任职,挂个荣衔虚职;陪都亦是一些京官的贬谪去向,朝廷算是对其尽量保全颜面。

只不过大骊王朝与此不同,无论是陪都的地理位置,还是官员配置,都表现出大骊宋氏对这座陪都的极大倚重。陪都的六部衙门,除了尚书依旧选用稳重老人,其余各部侍郎全是袁正定这样的青壮年官员。而且陪都诸司权柄极大,尤其是陪都的兵部尚书,直接由大骊京师尚书担任,甚至都不是庙堂群臣预料的那般,交由某位新晋巡狩使武将担任此职。只说兵部奏请、铨选之权柄,事实上就已经从大骊京师南迁至陪都了。陪都历史上首位国子监祭酒,由北岳披云山的林鹿书院山长担任。

曹耕心以心声说道:“关于你和你朋友的本命瓷,有些新眉目了。”

刘羡阳点点头,抿了一口酒:“欠你一个人情。”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石柔哼唱着一首古蜀国流传下来的残篇歌谣: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如今铺子里边多了个帮忙的小伙计,会说话却不爱说话,就像个小哑巴,没客人的时候,孩子就喜欢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发呆,石柔反而喜欢,她也从不吵他。

孩子每天除了按时定量练拳走桩,好像学那半个师父裴钱,同样需要抄书,只不过孩子性子倔强,绝不多出一拳,多走一步,抄书也绝对不愿多写一字,纯粹就是敷衍了事。裴钱回来之后,他好拿拳桩和纸张换钱。至于那些抄书纸张,都被这个昵称阿瞒的孩子,每天丢在一个竹篓里边,填满竹篓后,就全部挪去墙角的大箩筐里边,石柔打扫房间的时候,弯腰瞥过竹篓几眼,蚯蚓爬爬,弯弯扭扭,写得比小时候的裴钱差远了。

石柔很喜欢这样平静祥和的生活,以前独自一人看着铺子,偶尔还会觉得太冷清,多了个小阿瞒,就刚刚好了。铺子里边多了些人气,却依旧安静。

如今小镇越发繁华,石柔喜欢买些文人笔札、志怪小说,用来打发光阴,一摞摞都整齐搁在柜台里边,偶尔小阿瞒会翻看几页。

今天铺子生意一般,石柔和阿瞒一起各看各书,阿瞒站在小板凳上,还需要踮起脚尖才行。

阿瞒突然将那本文人笔记横移几寸,伸手抵住书页,石柔转头一看,看到了书上前贤的一句话: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

石柔莞尔一笑,只不过察觉到了不妥,如今自己是怎么个姿容面貌,她当然心里有数,遂赶紧收敛神色,跟阿瞒轻声解释道:“去了山上修行仙术的那些神仙老爷,都相信在很久很久之前,天地相通,神人共居,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就跟如今咱们市井走门串户差不多,只不过有些门户门槛高,就像小镇福禄街和桃叶巷,一般人轻易去不得,敲门也不会有人应的,可是咱们这骑龙巷自然是门槛不高了。不过那些天人相通的道路,到底在哪里、是什么,书上就传得很玄乎喽,有说是飞升台,有说是一棵大树,有说是一座山岳,反正也没个准话。”

孩子点点头,大概是听明白了。

龙泉剑宗山上,阮秀一个人走到山巅崖畔,一个身体后仰,坠落悬崖,一一看过崖上那些刻字:天开神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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