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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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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满座皆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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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东山怒道:“你又不会跟我赌,问个屁的赌啥!”小胖子挠挠头:“咋个跟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崔东山笑骂道:“拳法可以啊,是个好厨子。不是好厨子的习武之人,不是好剑修。”

程朝露给他绕得头疼,继续转身走桩,心想:还是曹师傅好,从不说怪话。

崔东山自顾自拍打膝盖:“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莫道君行高,早有山巅路。”

他突然抬手,双指一掐,夹住一把从神篆峰返回的传信飞剑。先前询问姜尚真,荀老儿当年走入蜃景城,除了办正经事,是否悄悄找了谁。飞剑回信,说确实找过谁,但是他姜尚真都被蒙在鼓里,约莫是荀老儿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找那姘头老相好去了吧。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收起飞剑。算了,不多想了,先生如今棋术高超,出神入化,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反正是再难让先生十二子了。

这可不是他溜须拍马,而是先生胸有成竹,说下一盘棋,然后拉着他摆了棋盘。先生风采绝伦,拈子落子行云流水,最终在棋盘上摆下了十二子,四无忧,中天元,再加三边线,他当场就认输了。

一旁观战的大师姐来了一句:“师父都让你十二子了,你也认输?”

纳兰玉牒更是惊叹不已:“原来曹师傅棋术也很厉害啊,是个文武全才嘞。”

先生闻言微笑点头,开始收拾棋局,动作极快。

他当时看了眼先生,再瞥了眼那个微微斜眼、笑脸很金字招牌的大师姐,就没敢说什么。

玉圭宗山水渡口,一行人离开云窟福地,继续南下去往驱山渡。

至于有那“黄衣芸”美誉的叶芸芸,则是单独离开的福地,重返蒲山云草堂。

最近一届神山胭脂图有没有那位大泉女帝,叶芸芸不在意,反正没有她就行。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坐在一艘渡船的雅间,神色复杂。之前在黄鹤矶仙家府邸内,门槛上坐着个年轻女子,而他芦鹰则与一年轻男子对坐。那男子除了问一大堆问题之外,竟然还与他拉起了家常,说:“咱们这些没靠山的山泽野修,谁的日子都不轻松。登山之路,羊肠小道,天底下哪个修道之人不是咱们这样的野修?都是在辛辛苦苦为自己谋条生路。所以等到日子好过的时候,好歹给别人留条活路,毕竟都是谱牒仙师了,该讲一讲细水长流了。我也不是要供奉真人你如何忍辱负重,如何背叛金顶观,跟那杜含灵撕破脸,完全没必要嘛……如今咱哥俩坐在这儿,聊得投缘,说句难听的,对你来说,其实差不多已经是最糟糕的境地了。那么走出门后,多活一天就是赚。我又没让你发毒誓什么的,你要惜福,不惜福也要惜命……是不是这个理儿?”

反正当时芦鹰就是一个劲儿小鸡啄米,与那学塾蒙童聆听夫子教诲差不多。

芦鹰是真的都听进去了。如果不惜命,他早拼命了。

当然,那个神色和蔼、笑意浅淡的年轻人手上一直在玩一把匕首,刀光一闪一闪的,也是比较重要的原因了。

大泉京城一处秘密水牢内,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浑身污秽,臭气熏天,昔年的大泉监国藩王竟然沦落到这般凄惨境地。

背靠墙壁,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的刘琮抬起头,望向牢狱外边的一个佝偻老人,老人身边还跟着个一袭黑色长褂的老管家。

刘琮挣扎着站起身,嘿嘿笑道:“哟,这不是子孙满堂的老申国公吗?怎么,刚从姚近之那个娘儿们的龙床上下来,走路软绵绵的没个动静啊,这还是我记忆中那个老当益壮的高适真吗?莫不是那个狐媚子的床笫功夫又有长进?可惜国公爷有心杀贼,却委实是无力杀贼了。既然无福消受,不如你去跟姚近之打个商量,让我替你?”

满头白发的老申国公高适真只是弯着腰,默不作声,望向这个求死都不成的藩王:“你确实不如刘茂聪明,真要一心找死,也不是这么个下乘法子。所以归根结底,你还是不想死。”

刘琮大笑道:“高适真啊高适真,我都想不明白你活到今天到底图个什么?!”

刘琮视线偏移,望向那个与申国公形影不离的老管家,啧啧道:“难不成国公爷好这一口?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白头偕老了。”

高适真说道:“今天来这里,是告诉你一个消息。”

刘琮突然瘫软在地,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哀号不已。高适真就安安静静地等着刘琮恢复正常。

片刻之后,刘琮躺在地上,颤声说道:“算了,不想听。”

高适真点点头,转过身去,刚要抬脚挪步,突然停下动作,问道:“为了一个女子,至于吗?你当年要是不着急,什么都是你的了。”

刘琮喃喃道:“你们都配不上她。”

这个沦为阶下囚的藩王颤颤巍巍伸出手,五指如钩,微微弯曲,然后又松开些,蓦然笑道:“最少这么大!”

高适真摇摇头,缓缓离去。

老管家默默跟在老国公爷的身后。

高适真走出水牢后,下意识眯起眼,躲避刺眼的阳光,说道:“陪我去趟道观,见一见那位龙洲道人,再出趟城,去天宫寺抄经。”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姚府。

埋河水神娘娘好像记起一事,面对文圣一脉,自己好像每次都会犯迷糊。事不过三,绝对不能再失礼了。她立即学那读书人作揖行礼,低着头一板一眼道:“碧游宫柳柔,拜见陈小夫子。”

陈平安没想到她礼数这么大,只得作揖还礼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水神娘娘。”

落魄山?失魂落魄的那个落魄?站在一旁的磨刀人刘宗有些疑惑:哪家山头会取这么个不喜庆的名字?

离开藕福地之后,因缘际会,刘宗成了大泉供奉,职责类似昔年的守宫槐。他没少打听陈平安的根脚,可惜偌大一个桐叶洲,翻阅朝廷秘档,或是打探“年轻三姚”的口风,山上宗门、山下豪阀,就没有一个符合的。当下看柳柔的架势,小夫子?难道陈平安是正儿八经的儒家书院子弟?可是一场大战下来,桐叶洲三间书院都打没了,陈平安这种人若是身在其中,没理由不出名。要说陈平安畏死偷生,反正刘宗是绝对不信的。刘宗信得过一位敢杀并且能杀丁婴的谪仙人,更信得过自己和种秋的眼光。

刘宗这两辈子有两个最大瘙痒处:第一处是臂圣程元山曾经在家乡说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炼师,不愿更换那把用顺手的剔骨刀。第二处,便是选择与陈平安、种秋二人化敌为友,并肩作战,武夫轻生死,重江湖道义。

柳柔好奇问道:“陈小夫子是从中土文庙那边来的桐叶洲?莫不是文圣老爷收到了我的飞剑传信?”

不等陈平安答复,也没瞧见那小夫子使劲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脚,自顾自说道:“我当时就是脑子进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里经历过那般阵仗,下雪跟下雪钱似的。文圣老爷学问高、本事大、担子重,日理万机,我就不该打搅文圣老爷的潜心治学。关键是信上措辞哪里像是求人办事的,太硬气,不讲规矩,跟个老娘儿们撒泼似的。这不,当时飞剑一走我就知道错了,悔青了肠子,跟着飞剑跑了几百里,可哪里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剑术占一半的左先生。所以从去年到现在,我始终良心不安,每天都在钦天监面壁思过喝罚酒呢。”

碧游宫的水酒原来就是这么给水神娘娘喝没的。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无论是姓氏还是名字,好像都与她的脾气性情不太沾边。

先前听姚仙之说,早年柳柔与柳幼蓉一见投缘,柳柔一听对方也姓柳,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的肩膀上,说:“巧啊!”最后双方还认了干姐妹。曾是蜃景城水牢阶下囚的郑素早年能够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点白眼,就有点夫凭妻贵的意思。在大泉权贵、仙师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宫。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适不合适的都说了,陈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隐瞒文脉身份,与她笑着解释道:“我从造化窟那边赶来的桐叶洲,没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飞剑传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实并不清楚。”

柳柔再一跺脚:“烦得很,早晚都要挨一刀,怨不得文圣老爷训斥,是我自找的。可这刀子架脑壳上边总不落下不是个事儿啊,我又得掰手指头数日子慢慢等着了,还不如给文圣老爷早早回信骂个狗血淋头,我就好滚回碧游宫了。”

陈平安无奈道:“我先生骂水神娘娘做什么?至于先生能否找到合适的水丹,成与不成,在信上肯定都会给水神娘娘一个答复。”

柳柔一脸愧疚,以及些许怀疑。

陈平安笑道:“别忘了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先生真要骂你,我帮你回信一封。”

也好,若是大泉钦天监能够在近期收到功德林的回信,可以让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帮忙添上几句话。按照姜尚真和崔东山先后两个说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已经不问世事多年。

柳柔先是如释重负,然后大为懊恼道:“我琢磨着是小夫子你最早来做客,然后是左先生不辞辛苦,最后才是文圣老爷亲临。咋个你们做客碧游宫都不吃夜宵呢,如今倒好,油爆鳝面没了,我想请客都没法子。水酒当时都给我搜刮一空了,也没剩下一壶半壶的,酿造起来还麻烦。三五年酿的那也算酒?没个百年窖藏,好意思称为陈酿美酒?如何有脸款待小夫子和文圣老爷嘛。”

见陈平安怔怔出神的模样,柳柔越发心虚:得嘞,碧游宫算是再难拐骗文圣一脉夫子们去赏脸做客了。

陈平安很快回过神,笑道:“只要是水酒就行,几年还是几十年的,不讲究那个。至于鳝鱼面,更不强求。水神娘娘,我们坐下聊。”

一盆鳝鱼面,半盆朝天椒,搁谁也不敢下筷子啊。这跟练气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小碗红通通的鳝鱼面能忍,一盆怎么吃得下?吃还是不吃?吃了不吃完算怎么回事?所以客气到底,干脆就不动筷子,是明智之选。

师兄左右不爱喝酒,陈平安是知道的,至于师兄吃不了半点辣,先生当年在酒铺也是说过的。阿良曾经使坏,饭桌上给了左右一碗“清汤”,说既然不喝酒,那就以汤代酒,这要是都不豪气,说不过去。结果左右没多想,抬起碗就一饮而尽,据说辣得满脸涨红,站起身直跺脚,差点没满地打滚,所以三师兄刘十六当年追着阿良打了几条街。也就是她柳柔,换成其他仙家修士敢这么端着一大盆鳝鱼面问左右要不要吃夜宵,那就是实打实要与左右问剑一场了。

刘宗一脸恍然:好家伙,原来是那儒家文圣的嫡传,岂不是大剑仙左右的师弟?桐叶洲对这位左大剑仙那是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文圣的遭遇,以及文圣一脉在儒家内部的失势刘宗还是晓得的,陈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圣的关门弟子,少年剑仙谪仙人,多半是得了左大剑仙的剑术亲传,到了福地依旧爱絮叨道理,不过做人却也圆滑变通,能够从乱局当中抽丝剥茧,找到一条退路,与那大骊绣虎的作风又何其相似。再加上碧游宫对文圣一脉学问的推崇,水神娘娘对陈平安如此亲近就更合情合理了。

姚仙之和姚岭之面面相觑。文圣弟子,还是关门弟子?那是不是意味着陈平安就是那绣虎崔瀺和剑仙左右的师弟?

姚岭之忍不住看了眼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好像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陈平安对姐弟二人说道:“除了姚爷爷之外,哪怕是陛下那边,关于我的身份一事,记得暂时帮忙保密。”

姚仙之刚要说句玩笑话,姚岭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沉声道:“陈公子只管放心,便是姐姐那边,我们都会守口如瓶。”

刘宗点点头,比较满意:自己收取的这个开山弟子,武学资质在浩然天下其实不算太过惊艳,不过人情世故磨砺得更好。

热闹处守口,僻静时守心,就是修行。无论是练气士的证道长生,还是武夫的练拳登高,脚下路不同,理其实都一样。

陈平安望向姚岭之,佩刀妇人笑道:“陈公子,你还信不过我?”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当然信得过,只是很难将眼前的姚姑娘与当年在客栈见到的那个姚姑娘形象重叠。”

姚仙之打趣道:“什么姚姑娘,听着多别扭。我姐相夫教子好多年,陈先生你喊她一声姚大姐得了。”

陈平安说道:“我在云窟福地听了些山上的风言风语,是关于你们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听。”

姚岭之有些沉默,姚仙之嗤笑道:“什么不太中听,肯定难听。眼红我们大泉的桃叶之盟,更嫌弃我们当年侥幸没破国,如今又是女子称帝的形势。陈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边那处仙家渡口多待几天,乱七八糟的风凉话随随便便就能听到几大箩筐。有说我们皇帝陛下的,有说我们姚家篡位的,还有说整个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结妖族军帐的,反正就是一个个见不了别人过得好。有那本事束手待毙,被妖族畜生们摧枯拉朽,轻松打烂山河国境,倒是没本事承认我们大泉边军死伤大半,最终成功守住了京城。那些个躺着等死没死成的英雄好汉、山上神仙,真是一个个让我佩服得很,所以这些年每次见着一个,我就要忍不住请他们喝敬酒一杯。”

姚岭之苦笑一声,瞪了眼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怪话你自己也没少说,那场万众瞩目的桃叶之盟,你是怎么被姐姐赶走的,后来又是如何与白龙洞修士起的冲突,自己心里没点数?

陈平安轻声说了一句话:“化雪后最难熬。”

刘宗点头道:“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

柳柔深以为然,轻轻点头,感慨道:“是啊是啊。”

其实她啥深意也没听明白,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她一位亲近水运的埋河水神当然感触最深,当真都是神仙钱。

除了等信一事,她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天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运,其实也没闲着,姚仙之调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从不否认。

先前陈平安神游万里,是见到了这位最仰慕先生学问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后,再次浮现心头的一桩不小心事。

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的一些说法,以及在太平山门口与那书院儒生的随口闲聊,陈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脉在浩然天下的形势再不比当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陈平安看来,都有了从一种极端走向另外一种极端的苗头。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绝文圣一脉的学问,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书院,最少包括宝瓶洲在内的四洲书院都要独尊文圣一脉学问,理由是文圣一脉的事功学问显然要比亚圣一脉更加契合读书人的三不朽和修齐治平。小小宝瓶洲的力挽狂澜于既倒,桐叶洲均属亚圣一脉的三家书院却一触即溃,世风更是在乱局当中糜烂不堪。正反两例都足可证明这个观点,如今天下大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但如此,不少书院儒生以及各洲各国文豪硕儒一个个都义愤填膺,不但建议必须将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庙,甚至位置还要超过亚圣,理当仅次于至圣先师与礼圣……

陈平安听到这些消息后,其实没有太多的欣喜,反而忧心忡忡,有一种又被崔瀺算准、说中的感觉。

在城头,崔瀺笑言:“天下太平了吗?好像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说浩然天下对文圣一脉的观感转变,是好事吗?当然是。就只是好事吗?则未必。

陈平安很清楚一个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语高高举起的声誉,悬空之时,就如飞鸟在那白云间,一尘不染。但是这份高悬于众人头顶的美好又往往会重重跌落人间,沦为众人脚下的一摊烂泥,甚至许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过,加上一两句随口无心的言语。

如果文圣一脉,先生的弟子桃李满天下,这份潜在的遗患就会无形中被均摊。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文圣一脉,先生的嫡传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经说过,以文章立言一事,陈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从今往后,陈平安能立什么功?立德?陈平安自己都没想过,从无此念,从开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陈平安就不觉得自己会当什么道学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着陈平安的身份,无论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一旦两者水落石出,都是双刃剑,会消磨无数人心。

其实一样是化雪的光景。

陈平安与刘宗继续先前的话题,聊南苑国京城科甲桥那间临水的绸缎铺子。其中有些话,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

陈平安是打算做些铺垫,让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旧,将来他好有脸皮怂恿这位前辈担任未来落魄山下宗的不记名供奉。每一个能够走出福地的纯粹武夫,无论是拳脚、心性,还是江湖经验,都不是省油灯。

当年刘宗让种秋帮忙卖了铺子,让那几个不记名弟子好分了银子,不至于没了师父照拂,囊中羞涩地混迹江湖。而那些南苑国的年轻人并不知道有点江湖武把式的刘老儿其实是当时的天下十人之一。师父不在身边,好歹还有几百两银子落袋为安,如今混得都还不错,至于魂魄皆白描一事,对于一分为四的每块福地当局者而言,其实影响暂时都还未显现出来。等到他们能够察觉到此事,武夫已至金身境,练气士也已跻身金丹境,那就不至于束手无策。尤其是落魄山的莲藕福地,无论是武运气数还是山水灵气,已经足够双方继续登山,将自身一副白描的体魄重新描金绘彩。

刘宗得知其中一名资质并不出彩的弟子如今已经率先成为一位五境武夫时感慨不已:“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至于藕福地一分为四,陈平安竟然能够占据其中之一,刘宗不会去刨根问底。老观主为何会如此作为,陈平安又是如何得手的,都没什么好计较的,他只是难免有几分思乡之情。

当双方谈及那位老观主,都不约而同有些沉默,谁都没有轻易评价这位藕福地的“老天爷”。

刘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触到浩然天下的广阔天地,对那位老观主的忌惮就越深。加上他最终落脚大泉,尤其当刘宗看到太庙里边的某幅挂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确实让陈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余悸,不单单是因为老观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么简单。“敬畏”这个词语实在太过巧妙了,关键是敬在前、畏在后,更妙,简直是道尽人心。

陈平安突然笑道:“刘老哥只差半步就是远游境武夫,咱俩有机会切磋一下刀法?”

姚岭之疑惑不解:自己师父还是一名刀客?师父出手,无论是皇宫内退敌,还是京城外战场厮杀,一直是内外兼修的拳路,从不使兵器。去年曾经有一个北晋黑衣人潜入皇宫意图行刺,武道境界极高,能够御风远游,让近之姐姐起先误以为对方是练气士,结果一个近身,刀才出鞘,被对方一拳伤及脏腑,倒地不起。还是师父拦下了对方,迫使对方祭出一枚兵家甲丸。对方身披甘露甲,虽然与师父相差一境,还是打了个平手。对方又有人接应,这才撤出了皇宫。

刘宗神采奕奕:“陈老弟什么时候转来耍刀了?”

这位磨刀人的趁手兵器是一把剔骨刀,当年与好似剑仙的俞真意一战,剔骨刀磨损得厉害,被一把仙家遗物琉璃剑磕出了不少缺口。所以这些年来,刘宗始终双手对敌,舍不得将那相依为命的剔骨刀拿出来。毕竟浩然天下不比藕福地,山上灵器法宝太多,仙家术法更古怪,一个不小心,老伙计就算彻底没了。

当初在南苑国京城城头闻天鼓得以飞升,刘宗的肉身被留在了藕福地,他来到桐叶洲便更换了一副皮囊,如今依旧是老者模样,但其实与大泉刘氏某位先祖皇帝的相貌有几分相似,而大泉刘氏皇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英俊,从老皇帝刘臻到包括刘琮在内的三位皇子都是公认的美男子。

金身境瓶颈难破,不是刘宗的武道资质不好,只能止步于金身境,无法覆地远游,而是观道观赠予的新体魄太过强悍。

刘宗在南苑国京城隐姓埋名当那河边铺子掌柜的面容,头发稀疏,歪瓜裂枣,不笑还好,一笑就像个色眯眯的老光棍,年轻时候的相貌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先前刘宗说自己年轻那会儿跟陈剑仙是差不多的气度风采,哪怕陈平安再不计较自己的容貌,也实在懒得附和。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还是要讲一个以诚待人。

陈平安说道:“前些年闲来无事,刚好得了两把品秩不错的匕首,想起当年在刘老哥家乡的那场厮杀,演练较多,还算有几分手熟。除了刘老哥的短刀近身术,其实连同俞真意的袖罡、种夫子的崩拳、童青青的指剑、程元山的抡枪都被我胡乱一锅炖了,全部融入刀法当中,所以今天才敢当着刘老哥这个用刀宗师的面说一句切磋。”

刘宗搓手道:“这敢情好,老哥我好些年没耍刀了,就怕生疏了,让陈老弟见笑。”

刘宗怕只怕自己在嫡传弟子那边失了面子,毕竟拳怕少壮嘛。若是你来我往,双方切磋个数十招,谁输谁赢,面子上都过得去。万一陈剑仙练刀没几天,动手又没个分寸,一场原本点到即止的问拳耍刀,结果陈平安年轻气盛,将自己当成那丁婴对待,刘宗不觉得自己有半点胜算。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与刘老哥请教几手刀法,其实说什么切磋,都是我托大了。”

刘宗瞥了眼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对于切磋一事,确实有些心动。他本就是个武痴,而且当年与陈平安交手过招没过瘾——平手,算是打了个平手。之后更是被上山修了仙家术法的俞真意从头到尾欺负,更让他憋屈。

亲传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来头极大,木质刀柄,外裹明黄丝绦,护手为铜镀金叶纹,分量极沉,刀柄嵌满红珊瑚、青金石。刀鞘亦是木质,蒙一层绿鲨鱼皮,横束铜镀金箍二道,皆是大泉造办处后配。

这把大泉密库珍藏两百年的名泉,虽说名字有些铜臭气,可却是货真价实的法宝品秩,曾被刘氏开国皇帝用以亲手斩杀前朝末代皇帝,所以天然蕴含一部分大泉武运,以及极重的龙气。无论是对付纯粹武夫还是山上仙师,都不会在兵器上吃亏,尤其是拿来压胜山精水怪和鬼魅阴物,威势更大。

姚岭之劝道:“师父,陈先生毕竟刚到蜃景城,一路御风远游十分辛苦,你们俩就先别着急切磋刀法了。”

刘宗点头称是,说确实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因为这位磨刀人总算想起了一事:陈平安先前一拳开门的动静可不小。刘宗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个既是剑仙又是武夫的陈平安是不是真剑仙且不去说,估计最少是一位远游境武夫了,最多当然是山巅境,不然总不能是传说中的止境吧?十境武夫,整个桐叶洲如今才吴殳、叶芸芸两个而已。如果陈平安的容貌与岁数相差不大,那么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山巅境武夫就足够惊世骇俗了。

刘宗忍不住瞥了眼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当年年少便有几分剑仙风采了,如今还是最少远游境的纯粹武夫,更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瞅着模样还挺俊俏,言谈举止气定神闲,极有宗师气度,一身的书卷气。他娘的,真是越看越气人……不对,是越看越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

“切磋刀法,以后再说。”刘宗笑呵呵道,“只是陈老弟陪着我聊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会不会跌份儿?要是不耐烦,可别藏着掖着,记得直说。”

陈平安笑道:“人往高处走,讲的是境界、修为、拳脚功夫。水往低处流,说的是人心、念旧、香火情。”

刘宗拍手叫好:“老话新解,别开生面,有意思,有嚼头,值得喝一壶水酒。”

柳柔埋怨道:“不是说了水酒已经没啦,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刘你烦不烦?真有酒水让你喝到管饱的时候,又是两壶都没喝完就开始手抖,一碗能给你甩出半碗去,还耍刀?耍个啥子,直接跟陈小夫子认输拉倒,反正认输输一半。”

她习惯称呼刘宗为“小刘”,因为他酒品不行,吃辣更不行,还喜欢学自家厨子结巴说话,每次见面都结结巴巴地“娘……娘”,娘你娘的娘。

被揭老底的刘宗悻悻然告辞离去。如今这座大泉京城需要他盯着最少半边,本来就鱼龙混杂,一洲各路下山历练的仙师又都喜欢在这落脚,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出面打点关系。就像那次姚仙之这个小王八蛋与白龙洞结仇,一样是刘宗出面摆平的,亏得薛怀和郭白箓好说话,不然就芦鹰那个蔫儿坏的老元婴,加上尤期这几个谱牒仙师,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就不是让姚府尹罚俸一年这么轻松能糊弄过去的了。

这里是姚仙之的住处,而且这位京城府尹大人也有不少话要跟陈先生好好聊。

柳柔也起身告辞。其实她除了在钦天监等待文圣老爷的回信,还有一件正事要做,就是炼化一条护城河,用来稳固蜃景城的山水阵法。柳柔毕竟是大泉王朝的正统水神第一位,在一国礼部山水谱牒上已经完全不输五岳大山君。

陈平安跟着起身,说要送一送水神娘娘。

柳柔心思一转:晓得了,有些事情确实人多的场合不太合适聊。所以一走出院子,她就以心声言语道:“小夫子,别的不谈,什么祈雨啥的,分内事,我办得其实马虎,反正以前朝廷说啥做啥,以后还是差不多。可在我那祠庙求子真真灵验,我自个儿都不晓得有这本事,反正就是仨字——灵得很!小夫子,嗯?”

陈平安无言以对。

柳柔哈哈大笑:果然自己还是机智得很!她踮起脚尖:咦,陈小夫子的个儿蹿得贼快啊……她只得赶紧以脚尖撑地,这才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去他娘的男女授受不亲——继续说道:“放心,下次去祠庙烧香,小夫子事先与我打声招呼,我肯定重视起来。别说显灵啥的,就是陪着小夫子一起磕头都不打紧。小夫子你是不晓得,如今祠庙里边那尊重塑金身的神像俊得不行,就一个字,美……”

陈平安只得打断她,解释道:“不是求这个,我是想说一说那枚玉简记载的道诀。”

柳柔疑惑道:“修行路上,出问题啦?他娘的,那个大渎老龙王好死不死的非要留下那枚玉简,害人不浅,后来又该来不来的,给人立起了那块祈雨碑……小夫子,你放心,看来是我好心办坏事了,可我就不是那种喜欢推卸责任的,有任何一星半点的后遗症,我都会负起责,要是我砸锅卖铁都赔不起,我就先给你打个欠条哈……哈哈,欠条随便写,小夫子千万别跟文圣老爷说这个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无奈道:“也不是这个事。水神娘娘,不如先听我慢慢说完?”

柳柔“哦”了一声,委屈道:“我这不是心里慌嘛。你说奇不奇怪,以前没见着文圣老爷吧,求爷爷告奶奶的,说这辈子见着了一次就心满意足。等到真见着一次了吧,又哪里够嘛,还想要瞻仰文圣老爷第二次,当然有第三次我也不嫌多啊。唉,文圣老爷真是圣人风采,那气度,大晚上的,就跟大太阳做灯笼似的,蓬荜生辉得一塌糊涂,我一见面就给瞅出来了。第一眼,绝对是一眼就知道是文圣老爷亲临府邸啊。果然文圣老爷这种浩然天下独一份的圣贤气象,藏是绝对藏不住半点的。第一次见着左剑仙,我就稍稍差了点眼力见儿,第二眼才认出来……”

陈平安已经认命:还是等水神娘娘先说完吧。

埋河曾是桐叶洲一条入海大渎的主干河道,只是岁月变迁,大渎规模缩减得厉害,最终只剩下埋河这一小截河道存世。碧游府的前身是一位大渎龙王的龙宫旧址,那枚将水运凝为实质的玉简就是大渎之主的明证,被柳柔应运得到,她再将“万物可炼”的那篇祈雨碑文一一篆刻其上,注解详细,批注缜密。

一场大战过后,如今这位水神娘娘金身破碎大半,光靠蜃景城的一年数场大雪,估计没有个三百年的缝补,都未必能够重归圆满。而大泉刘氏立国才两百多年,除非朝廷能够帮助埋河拓宽河道,同时吸纳更多原本不同流的溪涧、江河。但是陈平安心知肚明,大泉姚氏,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将山河国力如此倾向于一条埋河,对姚氏对埋河,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亦是一个大官场。

柳柔终于回过神:小夫子又开始神游万里,以至于竟然忘记说话啦?

陈平安在她停下话头的时候终于以心声说道:“水神娘娘当年连玉简带道诀一并赠予我,裨益之大超乎想象,以前是,现在是,说不定以后更是。说实话,靠着它,我熬过了一段不那么顺心的日子。”

柳柔爽朗笑道:“那就好,我以为是啥事呢,小夫子这么郑重其事的,害我提心吊胆到现在。道谢就别了啊,见外,生分,咱俩谁跟谁。”

陈平安越发无奈:有些真相,如今不能多说,可水神娘娘这脾气,是真没把那玉简道诀当回事。

那枚篆刻道法真诀的水运玉简,正反两面的道诀内容和旁注文字总计有五千多个,加上火龙真人在龙宫洞天内传授的那门炼物道诀,两两相加,相辅相成,让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有很多事情可做。

修行之法,看似炼物,实则阐述五行之道的运转至理,极为适宜陈平安。加上道诀对人体经脉的定义极为玄妙且精准,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从碎金丹跻身元婴,再成为山巅武夫,简直就是为陈平安量身打造,皆有极大裨益。最关键,最玄之又玄的,还是道诀涉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第四城,得到玉简之人,只需稍稍演化推算,就可以发现其中蕴藏着四条道路,每一条都是让人有望跻身上五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不至于误入歧途,不被心魔轻易乱了道心。心魔当然犹在,不可能就此凭空消失,但是心魔威势骤减,就像被道法压胜一般。

这就是道诀上所谓的“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使得修道之人仿佛置身于一处平地高楼起的清凉境地,心魔被排挤在外,想要作祟,就好像要先破开一处圣人坐镇的小天地。如果说一位元婴瓶颈的练气士面对心魔,是以元婴修为对峙一位玉璞境,那么有此道法庇护,有那道门天官当门神,就等于将一个原本不可匹敌的心魔重新拉回元婴境。

陈平安大致说明情况,柳柔听得一头雾水,然后有些难为情,实诚道:“玉简文字藏着四条登天道路?这么多?我怎么不知道?还以为只有‘一步登仙’呢。”就像一位儒家圣贤写了本被后世道学家训诂无数的著作,结果那位提笔时原本没想太多的圣贤自己给那些训诂书籍整蒙了。

陈平安抬手出袖,揉了揉眉心,道:“水神娘娘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这份礼太重,大到了让我无以为报的地步。”

柳柔摆摆手:“客气,生分。好事不怕晚,也不嫌大嘛,小夫子就别太在意了,不然白白少了几分豪气。”

话是这么说,但她走路之时高高仰起头,显得十分豪迈。

陈平安说道:“我有个建议,水神娘娘可以凭借这门道诀与某个看得顺眼的‘宗’字头仙家做笔买卖,比如玉圭宗神篆峰,或是云窟福地,抑或扶乩宗,以及将来重续祖师堂香火的太平山。要是觉得一个姑娘不嫁两户人家,我个人建议可以卖给云窟福地的姜尚真。”至于太平山那边,还要等个七八十年,水神娘娘多半也会不好意思,就自己代劳好了,不过肯定还是碧游宫的人情,自己只是代她捎话给太平山那位未来山主。

这门道诀心法适宜每一位地仙,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道心再坚韧,再不为外物所移,一样都会欣喜若狂。白白多出四次“登天”机会,好似有道门天官护卫,帮忙减少心魔作祟的影响,谁不欣喜?

它更是被任何一个底蕴深厚的“宗”字头所梦寐以求,道理很简单,一个宗门,地仙够多。只要有地仙的修行之路是五行之路,类似陈平安,或者是俱芦洲崇玄署那位黑衣书生,修行此诀,事半功倍。哪怕暂时没有,宗门也可以专门为一些资质最佳的祖师堂嫡传早早开辟此路。修士自己小心问道,耐心修行,加上宗门精心栽培,小心护道,那么未来百年千年,跻身地仙乃至上五境的得道修士数量就会远远胜过以往。

如果说走这趟大泉京城是必须要见姚老将军一面,那么事先打算走一趟金璜府,再拜访碧游宫,就是陈平安必须要与柳柔道一声谢。

陈平安能够早早决定要为落魄山开辟出一座下宗,最终选址桐叶洲,这枚玉简,功莫大焉。

下宗的名字,不着急。取名一事,是自己最擅长最拿手的,好名字太多,比较犯愁。

至于下宗的首任宗主,会是曹晴朗。崔东山和裴钱可能会有一个需要来桐叶洲帮助曹晴朗,曹晴朗极有可能是浩然天下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或者之一。

此外,已是元婴境的剑修崔嵬,当然还有仍是金丹剑修的隋右边,不出意外,都会从落魄山赶来这边落脚。如果米大剑仙愿意的话,一样可以来桐叶洲,毕竟下宗离云窟福地的神山比较近。

不过除了曹晴朗这位下宗宗主之外,其他人是否离开落魄山,还需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思。陈平安对姜尚真说自家落魄山不是什么一言堂,其实还真不是一句空话。

柳柔使劲摇头:“卖个锤子,不卖。送出去的物件,就不是我的了。虽说那个姜老宗主确实能算个老英雄,换成其他事,能够结交一番,我偷着乐还来不及,可是做买卖嘛,就算了,我不喜欢,靠生意招来的朋友,不长久嘛。要做买卖,玉简道诀都是小夫子的了,你自个儿忙去,该挣钱就挣钱,别耽误了,也别怕我多想,我信不过谁,都信得过你嘛。事先说好,甭管是一桩还是几桩买卖,与我,与碧游宫都无关啊,不然以后小夫子就真吃不着水酒和鳝鱼面了。”

“那我听水神娘娘的。”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笼袖,缓缓而行,不再言语。

自己当年游历碧游宫,喝高了,斗胆坐而论道,说那先后顺序,更多还是因为这位水神娘娘本就对先生的学问研习多年,最终得以证道金身。

一饮一啄,早年在碧游宫的半吊子传道,最终却还了陈平安一个“数次跻身上五境”。因为陈平安曾经通过这枚“一步登仙”的玉简道诀在几乎无法维持一颗道心平常的时候,就不得不拗着心性,主动摒弃对白玉京的成见,硬着头皮修行此法,在剑气长城的城头先后三次悄悄跻身上五境,不再是那合道城头的伪玉璞,然后却又自行打断那座本就虚幻的白玉京长生桥,选择重返元婴,以至于连那龙君都吃不准陈平安到底是伪玉璞真元婴,还是真玉璞伪仙人。

在龙君没开口的时候,甲申帐剑仙坯子的离真、流白都认为年轻隐官最多是元婴剑修,等到龙君那次在城头开口道破天机后,陈平安当即打断一座虚无缥缈的白玉京通天长生桥,从货真价实的玉璞境重返元婴,再次变为伪玉璞。

陈平安当时所求,除了必须借此稳住道心之外,也想让龙君最后一次出剑更晚,越晚越好,最好是拖到山水颠倒,龙君都始终未曾出剑。就算在崔瀺赶到剑气长城之前,龙君依旧选择出剑,也会吃不准自己的真实境界;就算吃得准,陈平安终究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剑修了,不敢谈什么胜算,最少与龙君换命的机会更大。

只不过这些弯来绕去的算计,与龙君不断的钩心斗角,终究敌不过老大剑仙的最后一剑,但是这并不能说明陈平安的思虑就毫无意义。到了桐叶洲后,包括万瑶宗仙人韩玉树在内的那撮幕后高人其实看得很准,最需要忌惮的陈平安是一个如何而来的陈平安,而不是当下境界的高低,以及他的身份是什么。

当然陈平安如此丧心病狂,在玉璞境和元婴境间起起落落,也等于有过三次与心魔交手的机会了,而且对于那座注定会拜访的白玉京了解更深。

柳柔突然笑了起来,伸出两根大拇指,小声问道:“陈平安,你跟我们那位倾国倾城的皇帝陛下……嗯?”

陈平安摇摇头:“别开这种玩笑啊。”

柳柔叹了口气:“太正人君子了也不好啊。”

陈平安笑道:“以后我带媳妇一起拜访碧游宫。”

柳柔一脸震惊,使劲一跺脚:“啥?!真的有媳妇啦,那我岂不是没戏了?”

陈平安脸色尴尬:算了算了,还是独自拜访埋河好了。

柳柔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还是跟以前一样,脸皮薄不经逗,瞧把你吓得。”

陈平安一本正经提醒道:“这种玩笑开不得,真的啊。”

柳柔嘿嘿一笑,双手抱后脑勺,大摇大摆走路,沉默片刻,突然说道:“陈平安,还能见着面,就这么闲聊,不担心明儿说没就没了,真好,真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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