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轻轻捻动手指,一脸可怜兮兮地望向高适真。对方心神转动如流水,其实却被一位仙人沉浸其中,如泛舟而游,翻检心念如翻书,高适真依旧恍然不觉。
只是崔东山有些埋怨先生,当年这种壮举,这等豪言,都不与学生说一句,藏藏掖掖的做啥子嘛。
崔东山其实哪怕不动用神通,很多事情都一样猜得到,但是奇了怪哉,当先生在身边时,自己这个当学生的就比较惫懒,不爱想事情了。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坐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国公府密室里边的那盏油灯,我回了蜃景城,帮高老哥添油啊。”高适真猛然起身:“你敢?!”
崔东山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敢,我不敢。”
高适真颓然落座。
崔东山则站起身,走到屋门口,斜靠屋门,背对高适真,双手笼袖,淡然道:“如果先生今夜吃了亏,又给我逃了命,我肯定让你给高树毅做伴。”
高适真呆呆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只求裴文月一定要活着返回天宫寺。
崔东山笑道:“回了。”
一把笼中雀缓缓收起。是先生独有的善解人意了。
很快,陈平安就与裴旻并肩现身。只不过陈平安留在了天宫寺山门口,裴旻则直接出现在了禅房外的院子里。
崔东山转过头,笑容灿烂道:“高老哥,回见啊。”然后走出禅房,一步来到寺庙门外。
陈平安脸色惨白,却笑道:“没事,伤重,却没有伤及大道根本。”
崔东山点点头,以心声言语道:“姜尚真肯定在赶来的路上了。只要我们三人联手,大可试试看。”
陈平安摇摇头:“不至于。先回黄观,路上跟你说细节。不过等会儿进入蜃景城的山水阵法,你来出手。”
离去之前,陈平安面朝天宫寺,低头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崔东山只好跟随先生,有样学样,在山门外礼敬佛法一次。
二人御风极慢,陈平安详细说了先前那场裴旻压境在仙人的问剑的过程。
崔东山竖耳聆听,默默记在心中,见先生不再言语,就小声问道:“先生当年就觉得这个站在高适真身边的老管家不对劲?”
陈平安摇摇头:“看不出深浅,没太在意。”
当年陈平安既不是剑修,武道境界也不够,只记得有个站在申国公身旁的撑伞老者气势沉稳,所以误认为是一位大隐隐于朝的武学宗师。
崔东山感叹道:“先生做事,还是这么喜欢以礼待人。换成我,就我这随大师姐的小暴脾气,呵,早就对那裴老儿耍上一通王八拳了。江湖技击,年轻人乱拳打死老师傅。打不死他,也要吓死他。”
陈平安忍不住说道:“如今就算你、我,再加上姜尚真,对付一个裴旻,胜算还是极小,我们仨能够活着逃命都算我们赢了。”
“换命有换命的打法,逃命有逃命的路数。”崔东山点点头,又摇摇头,双臂环胸,哼哼道,“今天是这样,可最多再过个百年,还是就咱仨,都不用全部出马,任何两个联手,一个只需要远远护阵,都能打得裴旻逃都没处逃,只能跪在地上嚷嚷‘老子不是剑修啊,更不是那挨千刀的裴旻老贼啊,我跟他半点不熟嘞,所以你们肯定找错人喽’。”
陈平安无奈道:“慎言。”
崔东山“哦”了一声,转而拊掌赞叹道:“不管怎么说,今夜问剑,裴旻愿意祭出全部飞剑,足可见这个老东西剑术高,眼光更高。尤其是那比水鬼更鬼的水仙,裴旻绝对是轻易不出手的。虽说杀力最大的还是最后那把专门用来斩杀山上剑修的破境,可依然是祭出水仙的次数最少。好个深谋远虑的裴老贼,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今夜问剑只出了一把神霄,或是加上那把一线天,都太小气了,传出去不好听,等到将来先生天下无敌了,裴旻就没脸说自己当年与先生实打实切磋过剑法。如今四剑齐出,以后裴旻跟人吹起牛来就底气十足了。指点剑术能出四剑?那肯定是拼了大半条老命,铆足劲与那陈大剑仙倾力问剑一场啊……”
陈平安越发神色萎靡,轻声道:“给你一通胡扯得都犯困了。”
崔东山立即闭嘴,不再打搅先生休息。
禅房里,高适真踉跄走向裴旻,伸手攥住他的手臂,颤声惨然道:“老裴,求你救救树毅!”申国公府其实早已挑好了一条江水和一座高山,两者相邻。
裴旻看着这个可怜的老人,没有挣开,只是感慨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始终忌惮陈平安的那句话,高树毅当年在地方上一旦封正山神,开辟府邸当了什么山神府君,不在京畿之地,早就再死一次了。哪怕依附了妖族军帐,或是成功投靠那斐然,苟且偷生,可如今再被姚氏和书院翻旧账,真能活?不管如何,做人做鬼,都要惜福。”
高适真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什么陈平安,他就是斐然!”
陈平安是不是斐然,对于你们父子而言,如今还重要吗?其实半点不重要。已经连个“一”都守不住了,还想着所求更多,枉费自己故意由着陈平安不撤去小天地,双方在那边散步闲聊许久。
裴旻想着,叹了口气,后退一步,一闪而逝,只留下一句话:“既然已经上了岁数,就多想一想那几句老话。仁至义尽,好自为之。”
黄观。
今夜一场大雨下得很是吓人,刘茂只是连人带椅子被那么一推,就差点当场散架,呕血不已,摇晃起身,椅子碎了一地。
屋内留下了一把飞剑悬停在空中,刘茂认得那是陈平安的本命飞剑。
防人心,同时可以护着正屋的姚仙之。
刘茂瞥了眼墙上的那摊血迹。大局已定,陈平安还不至于演戏到这个份上,不然刘茂就要觉得这位剑仙不是脑子太好,而是太无聊,脑子有坑。
如果说有无一把本命飞剑,是将剑修与练气士区分开来的一道分水岭。那么一位陆地神仙能否轻松掌观山河,就是他资质好坏、术法高低的试金石。而能否施展袖里乾坤,则是玉璞境修士与中五境金丹、元婴这地仙两境一个比较明显的区别所在。那么除开三教和兵家分别坐镇书院、道观、寺庙和战场遗址,以及练气士坐镇仙门祖师堂的山水阵法之外,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能否构造出一个大道无缺漏的完整小天地,境界高低其实决定不了此事,有些天资卓绝的玉璞境可以,但有些飞升境大修士反而不行。
刘茂作为曾经的大泉皇子,对于修行一事,还是知晓一些山上内幕的。他起身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走到书架边,仔细调整每一本书的细微位置,确定都恢复如常了,心里边才好受些。但他是当真心疼那几本术算典籍,于是瞥了眼那堆碎椅子,心里边又有些不得劲了。他想打扫,只不过扫帚和簸箕都在两个弟子屋内,至于搁放在什么地方,他从未注意过。这就不由得想起那个陈平安竟然会留心竹竿晾衣,这么一对比,刘茂便有些颓然。自己输给此人,一步一步陷入对方精心设置的圈套,确实在情理之中。
处心积虑,辛辛苦苦当个一肚子坏水的人,结果还不如个好人聪明,这种事情就比较无奈了。刘茂从未如此提不起半点心气,这种心境,都不是什么精疲力竭了,哪怕当年被名义上的父皇、事实上的兄长刘臻过河拆桥,一道矫旨就将自己赶到了这荒废的黄观,都不曾如此灰心丧气,还会想着刘璜坐稳龙椅后,迟早有一天会记得他的有用。后来换了件衣服还没几年的刘璜偷偷掏空国库,竟然跑路了,之所以没有带走姚近之,按照斐然当年的说法,好像是兄长看似与姚近之是天作之合,实则命里犯冲?那么到底是谁在当年篡改和遮掩命理,就变得极有意思了。姚氏高人?刘琮?申国公高适真?
刘茂也不管那把飞剑听不听得懂,说了句“放心,我不跑”,然后推开窗户,喊道:“府尹大人,正屋里边有酒,带几壶过来,咱们聊聊。”
姚仙之起身来到正屋门口:“陈先生呢?”
刘茂说道:“有事先去忙了,让你等他。你要是担忧自己的处境,觉得陈先生是不是被我宰了,可以先回,我不拦着。”
姚仙之讥笑道:“三皇子殿下不去天桥底下摆摊说书,真是浪费了。”
他说完犹豫了一下,转身去偏屋翻箱倒柜找到了酒水,一手拎着两个酒壶,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厢房,进了屋子,瞥了眼墙壁上的血迹,不动声色,丢了一壶酒给刘茂。
刘茂接过酒壶,微笑道:“既没有跟我拼命,也不着急喊人进来,府尹大人比我想象中还是要沉稳几分的。”
姚仙之冷笑道:“我只是相信陈先生,就你这点脑子,都不够陈先生一巴掌拍的。”
刘茂打开酒壶,抿了一口酒。太多年未曾饮酒,此刻只觉得辛辣,难以下咽。他咳嗽两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背靠书案,笑问道:“府尹衙门里边,老油子不好对付,软钉子不好吃吧?”
姚仙之只是喝酒,不答话。刘茂脑子不好,也只是在陈先生面前,在落单的自己这儿,姚仙之觉得很好使。
刘茂好像跟一个老朋友在酒桌上闲聊,笑呵呵道:“刚当府尹那会儿,是不是也曾有过雄心壮志?起先确实也挺顺风顺水的,结果吃过一次没头没脑的大亏?最后你发现自己确实不占理,然后衙门上下一下子就气氛诡谲起来了?姚仙之,你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
姚仙之打定主意,你说你的废话,老子只管喝我的酒。
刘茂自问自答:“你太看重姚氏子弟的这个身份了,你越看重,那些个公门中修行成了精的家伙就越知道如何拿捏一个府尹大人。你越是不与沙场武将姚仙之拉开距离,你就越不适应没有刀光剑影、瞧着一团和气的官场。不过我也知道,这些就只是让你觉得憋屈,真正让你心里发慌的,是一些个沙场袍泽的所作所为。你知道很多事情是他们不对,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劝,该怎么开口,该如何收场……”
姚仙之抬起头,脸色阴沉,怒道:“给老子闭嘴!”
刘茂微笑道:“其实官场上的为人处世之道,皇帝陛下是可以教你的,凭她的聪明才智,也一定教得会你,只不过她太忙,而且你瘸腿断臂,又年龄相仿,所以她才会太忙。这样一个管着京城巡防事务的府尹大人,虽说办事不力,但是皇帝陛下会很放心。别瞪我,姚近之未必是这么想的,她只是靠一种直觉这么做的,根本不需要多想。就像当年,刘臻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爷爷又是怎么被刺杀的,她一样不需要自己多想。长久的好运气,加上始终的好直觉,就是气运。”
“另外,那个姚岭之教你还不如不教。跟江湖豪杰相处她还凑合,到了官场,一样抓瞎。这个娘儿们,人是好人,就是傻了点。可惜挑男人的眼光不行,嫁了个书生意气的绣枕头,听说有副好皮囊,还是个探郎?结果跟着李锡龄一起瞎起哄,故意处处针对你,以此邀名,在一干清流官员当中好占据一席之地?傻不傻,害得李锡龄都根本不敢重用他,李锡龄需要的,是个站在姚府尹身边的自己人。如此一来,在你之后的下任府尹,他只管可劲儿往外推,双手加双脚,只要这小子能推掉,算我输。”
“嗯,竟然没瞪我,看来你也是这么想的。甭管好人坏人,总之所见略同,咱俩碰一杯,走一个?”刘茂举起手中酒壶,面带笑意。
姚仙之不再喝酒,只是斜眼看着这位龙洲道人:“你这家伙要是肚肠没烂透,当个京城府尹还真绰绰有余。”
刘茂扯了扯嘴角,伸出双指,拉了拉身上那件朴素道袍:“府尹?你最仰慕的陈先生是怎么称呼的我?三皇子殿下。你这从一品的郡王能比?文臣、武将、江湖,我是独占一份的。你别忘了,我在离京走那趟北晋金璜府之前,是谁耗费足足三年,带着人走南闯北,在幕后帮助我们大泉编撰了那部多达四百卷的《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说到这里,刘茂自己抬臂高举酒壶,朝向窗户,然后默默喝了一口酒,像是在遥敬当年的那个刘茂。那个曾经的三皇子殿下,精通术算,痴迷堪舆,私底下还会与兄长约定,将来一定要让藩王刘茂为大泉王朝编撰出一部部流传千古的鸿篇巨著。
姚仙之疑惑道:“你突然跟我聊这么些祖坟冒烟的敞亮话,是要补救什么?陈先生对你起了杀心?不至于吧,你如今就是个废物啊。”
刘茂啧啧道:“以前还真不知道你是个会聊天的。太多年没见你了,所以印象中一直就是个愣头青。”
眼前这个络腮胡的邋遢汉子,曾经是一个眼神明亮的少年。刘茂就这么沉默起来。
姚仙之突然说道:“来的路上,陈先生问了些你的往事,说那部《大簿》编撰得极好,还说他不相信是刘茂的手笔。”
刘茂笑了起来,仰头灌了一口酒。
人这辈子,痴心人,怕在酒桌上欢颜痛饮时,一个不小心,就把某个人记起来。
人这辈子,也最怕哪天突然把某个道理想明白。
刘茂说道:“姚仙之,你有没有想过,终有一天,你也好,我也罢,都是陈平安某本书上一笔带过的人物,当书越来越厚,我们就越来越无足轻重。”
姚仙之摇摇头:“你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跟你不一样,陈先生今天可以为了我爷爷急匆匆赶来蜃景城,将来哪天等我老了,陈先生那会儿哪怕再忙,还是一样会赶来找我,陪我喝上最后一顿酒,我在信上说让陈先生带什么仙家酒酿,陈先生肯定就会带什么,你怎么比?你懂什么?”
刘茂笑着点头,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这么一聊,心里好受多了?”
姚仙之憋了半天,才骂了句娘。
刘茂刚要大笑,结果发现剑光一闪,那把飞剑消失无踪。他转过头去,看到窗口倒垂着一张“白布”,还有颗脑袋挂在那儿,让他愣了半天。
陈平安双手笼袖跨过门槛:“不承想龙洲道人还挺会聊天。”
刘茂如释重负,打了个道门稽首:“贻笑大方了。”
崔东山爬过窗户来到屋内,陈平安点点头,崔东山一拂袖子打散障眼法,出现了那方十分十分值钱又极其极其烫手的藏书印。
崔东山神采奕奕,盯着那方一路辗转到此的私人印章,小心翼翼先以飞剑金穗画出十数座金色雷池,层层叠叠,最终结为剑阵,这才将这方曾经藏书三百万的“老书虫”印章收入袖里乾坤。崔东山以心声言语道:“先生,我可能需要走一趟功德林了,刚好姜尚真赶来,就让他陪着师父返乡。”
陈平安问道:“这么着急?不一起先回落魄山?”
崔东山点头道:“很急。不过先生放心,我会尽快赶去落魄山会合。在这之前,我可以陪先生去一趟姚府,然后先生就可以去接大师姐他们了。再着急赶路,蜃景城这边,我还是要帮着先生收拾好残局,反正至多半天工夫就可以轻松摆平,无非是这个龙洲道人、水牢里的刘琮,再加上个没了裴旻坐镇的申国公府。”
刘茂原本已经放心许多,不知为何,见到这个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后,就又心弦紧绷起来,一如见到造访黄观的陈平安之时。
崔东山突然转头瞪着刘茂,一手使劲旋转袖子,大怒道:“你傻了吧唧瞅个啥?小臭牛鼻子,知不知道大爷我见过臭牛鼻子的老祖宗?我跟他都是称兄道弟的,平辈好哥们儿!所以你快点喊我老祖宗!”
刘茂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竟然直接带着姚仙之走了,撂下一句:“你先聊完这一场,我跟府尹大人一路走回姚府,你稍后跟上。”
崔东山挺起胸膛,朗声道:“得令!”
等确定先生走远了,崔东山轻轻点头,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只通体翠绿、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屈指一弹,蜘蛛就如一支箭矢般射到了对面窗户上,迅速结出一张大网。
刘茂瞥了一眼,额头立即就渗出了汗水。因为那张蛛网隐约之间有寸余高的曼妙女子身穿红裙、彩带飘摇,一个个身形缥缈掩映云雾中,婀娜多姿,眼神迷离,最终化作一缕缕青烟,渗透窗户,去往对面厢房熟睡的刘茂的两个徒弟的梦中。
崔东山再一把抓住刘茂的胳膊,微笑道:“这就送你入梦?”
刘茂虽然不清楚被那春梦蛛的蛛网萦绕一场,具体的下场会如何,依旧一身冷汗,硬着头皮说道:“仙师只管问话,刘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轻轻一拽,就将刘茂的魂魄从皮囊中拽出。
刘茂以心声道:“不要牵扯他们,恳请仙师换一种法子。”
崔东山摇摇头:“相信我,你事后只会更加后悔的。”
刘茂说道:“至少现在我不会后悔。”
崔东山看着他,他无奈地喊了一声:“老祖宗。”
崔东山笑骂道:“道长真是机智得可怕啊。”一挥袖子,那张碎了一地的椅子重新拼凑出原貌。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踢了靴子盘腿而坐,先招手收起了那只春梦蛛,沉默许久,再突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
刘茂目瞪口呆。
黄观外边。
既然陈先生好像要散步回去,姚仙之就跟隐藏在黄观附近的大泉谍子借了两把雨伞,二人撑伞并肩而行。
在他们刚好走到姚府大门口的时候,崔东山已经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以心声笑道:“先生,我总算见着那个斐然了,许多个细节,刘茂果然自己都记不清楚,真是个骑龙巷左护法的记性。然后我去了趟水牢,见了那刘琮。当我施展障眼法,在水牢外边的廊道里一边搔首弄姿转啊转,一边放了串响屁,刘琮差点没把一双狗眼瞪出来,估摸着以后再见着某个姑娘,那仰慕之心和爱恋之情都要大打折扣了。惜哉惜哉,连累人间又少了半个痴情种。当然了,学生不敢耽误正事,从刘琮那边得了传国玉玺,就又偷偷放在了黄观某个地方。”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眉心——除了伤口疼痛,也确实头疼崔东山的作为——问道:“他们俩都没疯吧?”
崔东山笑嘻嘻道:“怎么可能,学生是治好了他们的失心疯才对。等到先生离开姚府,我会再两头各跑一趟,好趁热打铁。”
姚仙之偷偷打量那个奇奇怪怪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突然一个身体前倾,弯腰再抬头,眼神哀怨道:“府尹大人,你别这样,我是个爷们儿。”
姚仙之就再也不看他了。
三人走入姚府后,陈平安突然说道:“东山,你的手段一直比我的弯来绕去,更能立竿见影,很难学啊。”
崔东山却摇头,一本正经道:“学生只是擅长摧破某事和捣烂人心,先生却恰恰相反。是学生应该学先生才对,其实更难学。”
陈平安笑着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使劲晃了晃:“就当你这句话不是溜须拍马。”
崔东山笑得眯起眼。
姚仙之虽然不知道他们俩在聊什么,只是惊讶为何陈先生会有这么个学生,难道跟当年那个鬼精鬼精的黑炭小丫头一样,都是陈先生在路边捡的?
一想到那个叫裴钱的小黑炭,姚仙之就忍不住翻白眼。天底下竟然会有那么浑身机灵劲儿的小姑娘,话里话外,言行举止,全是心眼儿。当年她只是屁大年纪,就能把狐儿镇几个江湖经验老到的老吏给拐到沟里去。事实上,后来一路北游,姚仙之也没少吃亏,比如差点就信了陈先生是她爹,只是因为有些难言之隐,所以双方关系暂时不便公开。这还不算什么,裴钱还帮姚仙之看手相,说自己是个苦命人,因为天生开天眼遭了老大的罪,总能瞧见那夜游神枷鬼魅游街、山神娶亲活人回避之类的。走过仙桥的时候,身上需要携带一枚仙家铜钱才可以不喝那碗汤……总之说得环环相扣,如果不是陈先生拧着裴钱的耳朵把她扯远,然后她站在远处,双臂环胸,一边挨训一边眼珠子急转,差点就让先前一直小鸡啄米的姚仙之想要掏出所有积蓄给她作为算命的报酬。
如今姚仙之再想起这些,真是不堪回首啊,竟然给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转。不知道小黑炭跟在陈先生身边,这么多年来有没有稍微改改——肯定会的吧,毕竟是跟在陈先生身边。
到了姚府,崔东山在得知柳柔的那封飞剑传信后犹豫了一下,在先生的几张符箓之外,又毕恭毕敬地从先生那边“请出”了一本《丹书真迹》,直接翻到最后几页,再掏出三张金色符纸,不到一炷香工夫,就画出了三张同样需要消耗阴德的符箓,一左一右张贴在病榻两边床栏高处,最后一张则贴在屋门外。
崔东山与姚仙之开门见山道:“我和先生的符箓能够让姚老将军不伤半点元气地睡个一年半载到两年。在这期间,如果能够等到一枚品秩足够的丹药,清醒过后,姚老将军可以再约莫延寿半年,最多七个月,最少五个月。但是这枚丹药,有没有,什么时候送到,先生和我都不做保证。事先说好,姚家得自己钱买,而且一文钱都不能少。不是先生和我不舍得这个钱,这是规矩,是为姚老将军好。”
姚仙之眼眶通红,站在原地,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只是紧握拳头,望向那个白衣少年,用拳头在心口处重重一敲。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陈平安缓缓起身,拍了拍姚仙之的肩膀:“我希望你还是能够当这个府尹,仙之,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再熬一两年,确实是做不来,到时候你再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姚仙之转过身,擦了擦脸,立即转过头,笑道:“其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不去边关了,老子还真就在府尹这个位置上趴窝不动了!不过我也事先说好,陈先生的下宗供奉位置,得帮我留一个。”
陈平安微笑点头。
看着眼前这个笑脸和煦的青衫男子,姚仙之突然又红了眼睛,使劲皱着脸,颤声道:“陈先生,其实我也怨过你,埋怨当年你怎么不留下来。我知道这样很没道理,可就是忍不住会这么想。不喝酒,心里难受;一喝酒,就会这么想,更难受……”
陈平安轻声道:“不也熬过来了,对吧?以前能咬牙熬住多大的苦,以后就能安心享多大的福。”
姚仙之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我得赶回金璜府那边,北去天阙峰,我可能就不来蜃景城了,要着急回去。等到姚爷爷醒过来,我肯定会再来一趟,到时候见面,你小子好歹刮个胡子。本来相貌挺周正一人,愣是给你折腾成注定打光棍的样子。”
姚仙之笑道:“我少年那会儿,模样确实比陈先生差不了多少。”
陈平安笑道:“那还是有些差距的吧。”
崔东山点头道:“就跟现在差距一样大吧。”
拂晓时分,崔东山带着陈平安悄悄去了趟京城钦天监。
陈平安与柳柔聊完事情后,双方离别在即,陈平安突然向柳柔作揖行礼,直起腰后,笑道:“下次拜访碧游宫,不会忘记带礼物了。”
柳柔吓了一大跳,作揖还礼后,笑哈哈地摆摆手,然后使了个眼色给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晓得的,晓得的,祠庙烧香嘛。”
崔东山一脸好奇。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后者立即带着先生离开蜃景城,先一路往南,到了那条云舟渡船,结果发现裴钱他们几个都已经在上边等着了。
裴钱脸色古怪,见那大白鹅也在,就忍住没说啥。
崔东山笑嘻嘻,裴钱斜眼笑呵呵,崔东山立即收敛笑意,突然瞪大眼睛,转头骂道:“周肥兄你不仗义啊!”
这个家伙竟然就在渡船上,极有可能比预期更早就赶到了,确定那场雨夜问剑没打生打死后,就鬼鬼祟祟跟在自己和先生附近,始终没露面。崔东山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玄机,肯定是这条云舟藏着一座极为隐蔽的山水阵法,自然不能让这位姜氏家主直接跨越半洲之地,但是绝对可以让姜尚真在离开云窟福地之后一路更快北游。
比姜尚真的一片柳叶斩仙人和风流韵事更出名的,大概就只有此人的逃命本事了。当一个练气士在金丹境的时候就能够从高出自己一境甚至两境的敌人眼皮子底下逃命,其实可以说明很多事情。而这位玉圭宗的“老宗主”当年能够独自一人肆意游走一洲山河,不断积攒战功,一直东逛荡西晃悠,出剑不停,却始终安然无恙,蛮荒天下几大军帐甚至连一场像样的截杀都没有,更能说明姜尚真的神出鬼没难缠到了某种境界。同样是仙人境,而且崔东山的仙人境极有含金量,却一样没能察觉到姜尚真的行踪。
姜尚真出现在渡船一间屋子的观景台上,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在你们离开天宫寺没多久我就赶到了,崔老弟猜不到吧。见你们俩晃悠悠去了蜃景城,我就吃了颗定心丸,跑去寺庙里边烧香了,再陪着国公爷一起抄写经书。好家伙,我是一宿没合眼啊。”
高适真接连遇到陈平安、崔东山和姜尚真,其实挺不容易的,绝不比刘茂轻松半点。
崔东山笑道:“保护好我先生啊。”
姜尚真微微歪头,学裴钱斜眼,埋怨道:“净说些废话,都快不像我认识的崔老弟了。”
裴钱看了眼他,扯了扯嘴角。
崔东山一个箭步跨上栏杆,身形一旋转,两只雪白大袖疯狂画圈,就此远游离去。
他要重返蜃景城,事了就会携带一方藏书印去往百多年不曾踏足的中土神洲。
好在他总算没忘记先丢出那个死鱼眼的小姑娘孙春王,孙春王离开崔东山的袖里乾坤后依旧面无表情,直接就盘腿坐地,开始温养飞剑。
姜尚真来到陈平安身边,正色道:“看样子动静不小,那裴旻的剑术如何?”
先前收到崔东山的飞剑传信,姜尚真吓了一大跳。信上说:“快来蜃景城,一起宰了裴旻,首席供奉板上钉钉了……”
姜尚真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赶路,想着只要打完这一架,老子就算铁了心不当那落魄山首席供奉,年轻山主还好意思不挽留?只不过姜尚真没想到自己会白跑一趟。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极高。”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受伤了?”
陈平安笑道:“没事。对了,你们怎么不等我,就离开金璜府了?”
裴钱看了眼姜尚真,姜尚真识趣走开,然后竖起耳朵,打算偷听心声。都不是外人,自家人客气个啥。但他感觉那个年轻女子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只好转头道:“保证不听就是了。”
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屋子,裴钱落座后,聚音成线,说道:“师父,你猜我见到了谁?”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当年刺杀姚老将军的那位?眼眸长,嘴唇薄,长相比较……刻薄。至于他的本命飞剑,如一般人的长剑差不多,比较古怪,剑光鲜红。”
裴钱叹了口气:“师父,你咋就不能让人意外一次啊,哪怕假装猜不出来也好啊。”
陈平安揉了揉脸颊,不过很快笑了起来:“你能忍住没出拳,是对的。除此之外,师父很想再跟他正儿八经问剑一场。对了,过个一两年,我还会走趟桐叶洲,到时候带上你。”
裴钱使劲点头。
姜尚真在船头轻轻点头,听闻此言,大为佩服。不愧是落魄山的大师姐,功力不减当年。
裴钱双臂搁放在桌上,小声说道:“师父,其实之所以没打起来,还有个原因,是大泉王朝的皇帝陛下到了松针湖,金璜府郑府君收到了飞剑传信,不知怎的,郑府君都不讲究那官场忌讳了,主动问我们要不要去水府做客,因为那位水神娘娘在密信上说她很想见一见我们呢。”
陈平安“嗯”了一声:“其实当年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大忙,郑府君和柳湖君其实不用这么念旧。”
裴钱想了想,恍然点头道:“是啊,还是他们夫妇太客气了。那杯酒,咱们就先余着呗。”
姜尚真感慨不已。见风使舵墙头草,谁说的?站出来,他周首席到了落魄山第一个不答应!
师徒二人就此沉默。
裴钱突然怒道:“周肥?!”
姜尚真一溜烟跑到廊道门外,轻声道:“裴姑娘,有何吩咐?”
裴钱突然听到师父的心声言语,便与门外那个王八蛋说道:“没啥吩咐,就是到了落魄山,我一定大力支持你当那次席供奉,谁敢昧着良心反对此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姜尚真呆若木鸡。
陈平安笑着打开门,姜尚真已经瞬间想出了七八种补救之法,所以胸有成竹,落座后,笑问道:“大师姐,咱们是喝茶,还是喝酒?”
裴钱却突然站起身,眼神诚挚,朝姜尚真抱拳告辞。
姜尚真在裴钱轻轻关上门后,转头对陈平安感慨道:“山主,你收了个好弟子,让我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陈平安无奈道:“差不多得了,裴钱不吃这一套。”
姜尚真依旧自顾自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还是裴钱眼光最好,小小年纪就能跟你一起远游两洲,能吃苦,又懂事。”
廊道上,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可拉倒吧,当年在桐叶洲,吃苦?我吃的栗暴最多,八十多个呢……算了,记不清了。
陈平安走到窗口旁,忍着笑,轻声道:“周肥,咱们很快就又要见到陆老神仙了。”
姜尚真会心一笑:“山不转水转的,陆老神仙见着咱们俩肯定乐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