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倩问道:“陈公子,那么……隐官陈十一?”
陈平安笑着点头:“就是垫底的那个。”
柳倩想了想,问道:“我把凤山喊醒,你们再喝几壶?”
陈平安无奈道:“余着好了。”
最终柳倩看着那个大步离去的背剑青衫客,都忘了送一程。她只是想着,等爷爷回了家,晓得此事,又得吹嘘自己的眼光独到了吧。
这么多年来,爷爷其实既担心,又挺伤心的,因为对于爷爷来说,好像自己不在江湖了,可只要那个年轻人身在江湖,江湖就还是那个江湖。行走江湖,会翻老皇历,会讲老规矩,会懂老讲究,这样的老江湖里边,始终有个让老人心心念念寄予厚望的年轻人。有次爷爷拉着凤山和她,爷爷吃火锅都没下几筷子就喝高了,说那小子只要活着,自己就没啥好生气的,所以千万别不敢来喝酒、吃顿火锅,给一个老头子骂几句算得了什么。
一座偏远小国的武馆大门口,一袭青衫大半夜使劲敲门。
一个身为馆主嫡传弟子的再传弟子的年轻人睡眼惺忪地跑来开了门,没好气道:“找谁?”
如今大骊的官话,其实就是一洲官话了。
背剑男子笑道:“找个大髯游侠,姓徐。”
年轻人白了他一眼:“武馆没啥大胡子游侠,我家馆主倒是姓徐。你这是……问拳?上门切磋的话,明儿再来。大半夜的,没这样的江湖规矩。还有,说好了啊,我那祖师馆主已经金盆洗手了,要论拳脚功夫,你得找我师父。而且劝你别冲动,我师父是出了名的拳头重,尤其是鞭腿,飒飒的,一腿下去,碗口粗的硬木都给你踹断,你别以为背了把剑就了不起!对了,这把剑啥材质啊,精铁铸造?几两银子买的?能不能给我瞧瞧?”
那人摇头道:“我找徐大哥喝酒。”
年轻人给气得不轻:“又是大胡子,又是徐大哥的,你到底找谁?”亏得自己的馆主祖师爷是个读过书的,武馆上下几十号人个个耳濡目染,不然老子都不晓得“大髯”是个啥。
那人笑道:“找徐远霞。”
年轻人堵在门口:“你谁啊,我说了祖师爷已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没办法,听师父私底下说,自家祖师爷当年刚开馆立足那会儿,与人问拳切磋,就没赢过几场,所以早年唯一捞到手的就是个“逢拳必输徐大侠”的江湖绰号。亏得师父和几位师伯师叔拳脚功夫比较过硬,用江湖同道的说法,就是拳脚不凌厉,挨打很本事,所以好歹是把武馆的名号给立起来了,这些年武馆生意还不错。可是祖师爷拳脚不行,收徒弟也一般,唯独吹牛的本事独一份,说他在还很风流倜傥的当打之年,在江湖里遇到两个朋友,那才算得到他的拳法真传,一个拳快,一个拳慢,搁在咱们这边的江湖,能从山脚打到山顶,那些个飞来飞去的山上神仙都拦不住——毕竟是师父,或者是祖师爷,又是管着钱袋子的馆主,老人家说啥就听啥,还能如何。
深夜犹春寒,上了岁数的人睡眠浅,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人就披了件厚衣衫站在演武场上,怔怔望向大门,喃喃道:“陈平安?”
陈平安踮起脚尖,抬起手使劲挥了挥,一个闪身,从侧门就跨过了门槛,快步走向徐远霞,徐远霞大笑着走向他,一个转身,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气笑道:“你小子才来?!”
陈平安给他拽得身体稍稍歪斜,抬起手,想要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只是犹豫了一下,便搁放在了昔年大髯游侠的肩膀上。
武馆门外,裴钱、姜尚真,再加上一个死皮赖脸的白玄,三人都是偷偷摸摸过来的,就没进去。
看大门的那个年轻武夫看了眼门外那个长相很像有钱人的中年男子,就没敢嚷嚷,再看了眼那个丸子头女子,就更不敢说话了。
白玄轻声问道:“裴姐姐,这家伙谁啊,敢这么跟曹师傅不客气,曹师傅好像也不生气,反而胆子小小的,都半点不像曹师傅了。”
裴钱轻声道:“是我师父很敬重的一个江湖朋友。”
白玄疑惑道:“曹师傅都很敬重的人?那拳脚功夫不得高过天了?可我看这武馆开得也不大啊。”
裴钱笑着没说话。
姜尚真已经斜靠门口,双手笼袖,笑眯眯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有没有师姐或者师妹啊?”
年轻人叹了口气,摇摇头,大概是给勾起了伤心事,一不小心就说出了真相:“以前本来有两个师姐,可是我师父一喝酒就发酒疯,只要见着女子就哭,怪瘆人的,就把她们给吓跑了,祖师爷他老人家也没辙。”
姜尚真恍然点头道:“那你师父与我算是同道中人啊。”
年轻人疑惑道:“都喜欢发酒疯?”
姜尚真笑道:“你小子挺会聊天啊。”
年轻人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那门外女子,大声道:“我是读过书的。”
白玄小声道:“裴姐姐,这小子对你有意思。好家伙,这份眼光,硬是要得!”
裴钱低头,微笑道:“白玄,你怎么还不练拳?”
白玄双手负后,摇头晃脑道:“不着急啊,到了落魄山再说呗。曹师傅可是都讲了的,我要是学了拳,最多两三年就能跟裴姐姐切磋。还说以前有个同样姓白的,也是剑修,在裴姐姐你面前就很英雄气概。曹师傅让我不要浪费了这个好姓氏,争取再接再厉。”
裴钱点点头:“你跟那个白首确实挺像的。”
白玄嗤笑道:“他像我才对吧。”
裴钱笑道:“反正都差不多。”
白玄总觉得裴钱话里有话。
姜尚真瞥了眼白玄:小小年纪,确实是条汉子。
武馆内,酒桌上。
这辈子喝酒,除了在倒悬山黄粱福地那次,几乎就没怎么醉过的陈平安竟然在今夜喝得大醉酩酊,喝得桌对面的那个老人都以为自己还是豪气干云的大髯刀客,对面那个酒鬼还是少年。
清源郡仙游县城内的小武馆凭空多出了一大拨大大小小的客人,县城夜禁竟然没有半点消息,不曾记录在册,县衙得了消息后,大清早的就急哄哄跑上门,与武馆索要通关文牒。这等事情,县太爷与徐老哥交情再好,衙役也不敢睁只眼闭只眼,出了任何纰漏可都是要掉脑袋的,一大串,从县太爷到太守,一直往上走,都会被追究,有些人丢了官帽子,比丢脑袋差不到哪里去。所幸武馆没有让他们难做人,一个年轻县尉接过了三份样式不同寻常的关牒,侧过身,仔细翻阅过后,毕恭毕敬地还给了那个年轻女子。眼前这女子还好,江湖人,其余两份关牒竟然都是大骊户部定制、礼部颁发的山水关牒,那么年轻都尉就心中有数了,别说是身边带着九个孩子,便是九十个,在这清源郡仙游县都可以随便“仙游”。
陈平安难得起床这么晚,日上三竿才走出屋子,刚出门伸了个懒腰,就看到裴钱在六步走桩,气定神闲。小胖子程朝露和两个小姑娘在一旁跟着走桩,程朝露走得认真,两个小姑娘不过是闹着玩。姜尚真则双手笼袖蹲在台阶上,看着那些不知道是看拳还是看裴钱的武馆男子。
昨夜与那自称读过书的年轻人一番攀谈,没一文钱就晓得了他那师父与某位山上仙子的恩怨情仇,听得姜尚真唏嘘不已,连说不应该不应该。
陈平安才出门,就被徐远霞拎着两壶酒堵了回去,说是以酒解酒最回魂,天底下最解酒之物永远是下一杯酒。
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得回屋子陪着。屋里有酒杯,桌上还有几本翻阅不多、看着很新的书,儒家圣贤书、道家典籍、文人笔记都有。
一间留给朋友的屋子,这么多年来,给一个走惯了江湖的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徐远霞听了些陈平安在桐叶洲的山水事,问道:“彩衣国胭脂郡沈城隍那边,路过时可曾入城敬香?”
老人既希望年轻人没忘记这些江湖礼数,又想着万一年轻人不小心忘记了,自己就有机会念叨几句了。
陈平安轻轻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说道:“当然。”
徐远霞点点头,好像真没什么想说可说的了,就开始默默喝酒。
陈平安问道:“真不跟我一起去落魄山看看?”
徐远霞笑着摇头:“不去。回头你和山峰一起来看我,走江湖做大哥的,得讲面子。”
话是这么说,事实上老人是要提着一大口心气才能等着两个还很年轻的朋友来找自己喝酒。
陈平安就不再多劝。
徐远霞提醒道:“你这趟回乡肯定会很忙,所以不用着急拉着山峰一起来喝酒,你们都先忙你们的。争取这十几二十年,咱们三个再喝两顿酒。不然每次都是两个人喝,大眼瞪小眼的,少了些滋味,到底不如三个凑一堆。说好了,下次喝酒,我一个打你们两个。”
陈平安调侃道:“一个打两个?但凡有一小碟佐酒菜,都说不出这样的醉话来。”
徐远霞瞥了眼被陈平安挂在墙壁上的那把长剑,没来由想起一句“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只不过词句是好,却不太应景。
徐远霞收回视线,开玩笑道:“你是知道的,我生平最仰慕苏子词篇。以后你如果有机会能够见到苏子他老神仙,记得一定要帮我说一句,一本随身携带多年的《苏子词集》,替一个名叫徐远霞的江湖游侠节省了好些佐酒菜的钱。”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没问题,以后真要见着了那位苏子,我还要求着他老人家将徐大哥那几篇打油诗评点一二。若是那位前辈好说话,我就死皮赖脸请他帮你写那山水游记的序文。不过酒桌上说话,一贯是先把牛皮吹出去,当真不当真,就看徐大哥的酒杯深浅了。”
徐远霞晃了晃手边的酒壶,感觉没剩下多少,便伸手覆住酒杯,笑道:“老规矩?”
陈平安也笑着点头:“先余着。”
徐远霞沉默片刻,见陈平安始终没个动静,疑惑道:“你小子还不动身赶路?”
好不容易从剑气长城返回了浩然天下,这都多少年没回落魄山了,这小子肯定着急赶路。就像陈平安方才说的,酒桌上先把牛皮吹出去。昨夜那顿酒,陈平安喝高了,醉得一塌糊涂,说话嗓门不小,只是酒品真不错,非但不发酒疯,反而神采奕奕,比没喝酒的人还眼神明亮。年轻人说了一些让徐远霞感觉很惊心动魄,又很……心神往之的事情。一开始徐远霞都误以为这小子真是那千杯不醉的海量,谁知一个毫无征兆,砰一声,这小子的脑袋就磕到桌子上,醉得不省人事,鼾声如雷了。
陈平安愣了一下,笑骂道:“我他妈就不能在这里多待几天?难道武馆都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好酒不够了,茶水总有吧。”
年少时总想着以后喝酒一定要喝最好最贵的酒,但其实,什么酒水上了桌,一样都能喝。岁月不饶人,等到买得起任何酒水的时候,反而开始多喝茶,就算喝酒也很少与人痛饮了。
徐远霞大笑道:“好说!”
接下来几天,徐远霞带着陈平安他们逛了逛仙游县,城外那处深山中的仙家门派也游历了一趟。主要还是那个名叫周肥的男人,不知怎么与徐远霞的一位亲传弟子相当投缘。那弟子名叫郭淳熙,就是被青梅竹马伤透心的那个。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打光棍,成天恨不得把自己浸泡在酒缸里,不然郭淳熙会是徐远霞嫡传弟子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这辈子是有希望跻身五境武夫的,在一个小国江湖,也算一位足可开山立派的武林泰斗了。周肥私底下找到徐远霞,说郭兄弟是有些山上香火情的,打算带着郭兄弟出门散心一趟。他会些相术,觉得郭兄弟一看就是个山上人的面相,在武馆讨生活,白天习武敷衍,晚上在酒缸里梦游,屈才了。徐远霞信得过陈平安的朋友,就没拦着,让周肥只管带走郭淳熙。
那个山上仙家名为青芝派,开山祖师是位观海境的老仙师,据说还有个龙门境的首席供奉,而郭淳熙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如今不但是青芝派的祖师堂嫡传,还是下任山主的候补人选之一。青芝派的掌门仙师其实最清楚仙游县老馆主徐远霞的功夫深浅,因为徐远霞早年为了郭淳熙,曾悬佩法刀登山讲过一番道理。青芝派掌门也算讲理,没有当真如何棒打鸳鸯,只不过最后那女子自己心不在山下了,与郭淳熙有缘无分,徐远霞这个当师父的还闹了个里外不是人。
陈平安没有带着裴钱,让她留在武馆看着那些孩子。只有白玄双手负后,跟着他们一起登山,在徐远霞身边学曹师傅一口一个“徐大哥”。徐远霞知道他们都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孩子,所以格外好说话,也一口一个“白老弟”,让白玄对徐远霞的印象格外好,还私下约定以后他就是武馆的记名客卿了,要是有人砸场子,就传信落魄山,论吵架,论拳脚,论剑术,他都是一把好手。
姜尚真默默记下白玄喊了几遍“徐大哥”,徐远霞回了几句“白老弟”,自己回头好跟大师姐邀功不是?
至于那个头发乱糟糟、满脸络腮胡的郭淳熙,莫名其妙地身上穿了件周肥送给他的新衣服,青地子,织山水云纹,据说是什么缂丝工艺,反正郭淳熙也听不懂,轻飘飘的,穿着跟没穿差不多,让郭淳熙十分不适应。只是脚上还穿着一双弟子帮忙缝补的皮靴,袖子不短,又不敢随便卷起袖子,怕坏了讲究,让汉子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徐远霞当然晓得那是一件山上法袍,只是品秩高低就看不出了,聚音成线询问陈平安,陈平安答道:“是件出自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缂丝,春水云纹,在桐叶洲山上很有名,又是从周肥手里拿出来的,所以怎么都该有个法宝品秩吧。给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压下了法袍独有的通经断纬‘抽丝’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术法,青芝派这会儿的山水灵气,若是祖师堂阵法拦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数,都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经线当中了。”
徐远霞越发好奇:“你这朋友要做什么?”
听这意思,这件法袍若是给练气士穿在身上,本身就是一件攻伐重宝了?
陈平安笑着给出真相:“周肥做事随心所欲,经常会吃饱了撑的,我们习惯就好。”
徐远霞说道:“淳熙这家伙就是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在你们这些家伙眼中可算不得什么习武天才,他接不住这份山上机缘吧?”
陈平安说道:“徐大哥你就放心吧,周肥做事情极有分寸。”
就像当年在俱芦洲救下的孩子,被姜尚真带到书简湖真境宗后,在玉圭宗的下宗谱牒上取名为周采真。大概是周肥的周,郦采的采,姜尚真的真。之后两任宗主,从剑仙韦滢、仙人刘老成,到玉璞刘志茂、元婴李芙蕖,再到金丹剑修隋右边,都对这个孩子照顾有加。整个规矩森严、天才辈出的书简湖宫柳岛,这么多年来,修道资质可谓不值一提的周采真却是当之无愧的宠儿。只不过小姑娘性情比较乖巧,至今还未离开过书简湖,倒是经常去找田湖君和青峡岛一个看门女子谈心。
一个原本没有丝毫修道资质的孩子,硬是给姜氏祠堂祖传仙诀、真境宗嫡传道法、一大堆神仙钱、山上福缘给堆出了个洞府境。陈平安得知后,与姜尚真由衷道了一声谢,姜尚真回了句“别骂人”,让陈平安心怀愧疚,说首席供奉一事,若下次在霁色峰祖师堂商议时起了波澜,自己这个山主一定会力排众议。
姜尚真当时看着眼神格外诚挚的陈平安,再想到裴钱先前所谓的次席供奉,以及陈平安急匆匆回过一趟落魄山,没来由就想起一句“好事不怕多磨”,再想到“小钱能使鬼推磨,大钱能让磨推鬼”,姜尚真就立即心定几分。
至于孩子为何姓周,在山上是有讲究的。姜尚真化名“周肥”,并且是用这个名字在落魄山担任的记名供奉,纳入了霁色峰的山水谱牒,那么这就意味着周肥再不是一个空落落的化名,那个孩子跟随姜尚真姓周而不是姓陈,就等于姜尚真代替陈平安接下了所有因果。
一行人沾徐远霞的光,青芝派不但通行无阻,门房还传信祖师堂,说是徐老馆主登门拜访。
远亲不如近邻,青芝派与徐远霞关系还不错,一位年轻时候喜欢远游的六境武夫,毕竟不容小觑。只不过随着徐远霞的年纪越来越大,原本一些个小道消息的分量也就越来越轻,所以祖师堂得到了传信后,都没有打搅掌门坐忘清修,只让一个嫡传弟子露面接待:洞府境,甲子岁数,亦是山主候补之一的修道天才,掌门亲传,名为蔡先。
若是登山途中,徐远霞是敬陪末座的恭敬架势,那么青芝派掌门就肯定舍得“出关断修行”了。可既然是徐老武夫带头,其余人等都是陪着登山的路数,自然就没这份待遇了。
蔡先站在山顶台阶上“恭迎”贵客,徐远霞远远就抱拳:“见过蔡仙师。”
蔡先面带笑意,拱手还礼:“徐馆主。”
蔡先其实一直在打量徐远霞身边那拨人,至于那个换了一身光亮行头的郭淳熙,则一瞥带过。不用多看,俗子衣锦,也别上山。
郭淳熙身边是个眼眸狭长的英俊男子,一身紫色长袍,绸缎质地,倒像是个豪阀出身的世族子弟。
还有个青衫长褂的儒雅男子,笑容和煦,先前在徐远霞抱拳的时候,男子跟着抱拳了,却未开口言语。
另一个眼睛都不是长在脑门而是长在天上的白衣小屁孩双手负后,徐远霞抱拳他没动静,等到青衫男子抱拳,他才不情不愿地跟着抱拳。
到了山顶,一大片堪舆精准的仙家府邸云烟缭绕,仙气缥缈,陈平安环顾四周,姜尚真笑着以心声言语道:“怎么,暗藏玄机?”
陈平安答道:“没有。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藏着个类似裴旻的世外高人。”
姜尚真无奈道:“哪跟哪啊。”
陈平安笑道:“姜老宗主不就站在这里了吗?”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有理。”
青芝派今天竟然有一场镜水月,是两位仙子的一场亭中弈棋,不过距离不近,在临崖处,离着数里山路。
蔡先本想着煮一壶山茶就可以送客下山了,只是瞥了眼那个郭淳熙就改变了主意,邀请一行人去崖畔观景台做客,只是说了一番山水规矩,切记不能闯入那镜水月的“眼帘”当中。
蔡先说得仔细,说离凉亭最少要有九十步远,一行人就照着规矩,沿着一条山脊的林荫小径,视野豁然开朗后就早早停步,远远瞧见了那处悬匾额“高哉”的小凉亭。
有亭翼然,危乎高哉。高哉亭,陈平安觉得这名字不错。
取名字这种事情,无论是宗门帮派的名字,还是飞剑命名、山水崖刻,后来人就是吃亏,跟作诗写词是差不多的道理。
陈平安忍不住以心声问道:“浩然天下取名高哉亭的亭子,别处有没有?”
姜尚真笑道:“没有一百,也该有几十个吧。”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反正霁色峰上已经有了座山水亭,不差一座高哉亭。
陈平安看了眼郭淳熙,中年汉子神色恍惚,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凉亭内一个下棋的年轻女子。
陈平安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那座凉亭。其实他有些讶异,因为凉亭内与青芝派谱牒女修对弈的山上仙子是道门女冠装束,头上却不戴道冠,而是别有一支梅样式的发簪,篆刻有“青梅观观青梅”一行小字。
陈平安听说过那南塘湖的青梅观,是一个不大的道门仙家。他曾经在家乡的西边大山道路上遇到过一个名叫周琼林的女修,当时她跟在衣带峰的宋园、刘云润身边。陈平安还清楚地记得双方分开后,裴钱对她的印象很好,说她的心湖间住着许多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因此她对着一只空空如也的大饭盆十分伤心。
姜尚真眼尖,立即察觉到蛛丝马迹:“山主认得那位姐姐?咱们要不要打招呼?”
陈平安摇头道:“不认得,只是听说过南塘湖青梅观。”
姜尚真笑道:“青梅观,小门派,整个南塘湖都没了,何谈一座不长脚的小道观。所幸伤亡不大,所以这些年道观出身的仙子姐姐们一个个就再难养尊处优清净修行了,不得不云游四方,辛苦化缘,惹人怜惜。我在书简湖当宗主那会儿,还买过青梅观用来观看镜水月的一棵梅树。可惜了,再见不到‘梅低伸手,化妆美人面’的景象了。”
陈平安无奈道:“一整棵梅树?”
姜尚真点头道:“必须啊,每次道观镜水月开启,别人丢一枚小暑钱才能有的待遇,我只需要丢枚雪钱就有了,多划算的买卖。”
陈平安笑道:“丢完雪钱,被喊几声哥,再哗啦啦丢小暑钱?”
姜尚真无奈道:“反正也不是经常看那青梅观的镜水月,我这袖里乾坤装了几百件呢,很忙的。一年到头都要小心翼翼,力求雨露均沾,不让任何一个姐姐受了冷落,山主以为很简单啊,比起闲暇时候的修行更耗心神。”
闲暇才修行,挣钱钱才是正业……这种遭雷劈的话也就姜尚真说得出口,关键还是真话。
陈平安当下还不清楚,姜尚真早年还通过镜水月,“只”了一枚谷雨钱,就在青梅观里边买下了一棵梅树。所以每次只要化名“周深情”的周大哥一开口,青梅观的仙子姐姐就都笑语嫣然,要去某棵千年梅树下驻足片刻,挽枝点额,不然何来的“梅低伸手,化妆美人面”一说?
陈平安突然转头,笑望向那个青芝派极会察言观色的“蔡洞府”,问道:“蔡仙师,如何才能够观看此山的镜水月?”
蔡先笑道:“购买一株青玉灵芝即可,价格不贵,五枚雪钱,按照如今山上市价,约莫等于山下的六千两银子。既然你是徐馆主的朋友,就不谈那神仙钱折算成白银的溢价了。购买此物,我们会赠送一本山水册子,专门讲解镜水月一事。”
蔡先想了想,补了一句:“只不过我身上并未携带青玉灵芝,你们如果真感兴趣,回头我再带你们去灵芝堂看一看。除了青玉灵芝,其实还有不少比较珍稀的山上灵器。除此之外,还卖一些个小巧玲珑的手把件,文房清供,都是我们门派独有的青芝玉精心炼制、雕琢而成,价格有高有低。”
姜尚真笑了笑。这个蔡洞府还是个比较会做人的,一个中五境的修道天才,并未如何气势凌人,都知道主动给人台阶下了。难怪郭淳熙会输给他,不光光是山上山下的云泥之别而已。
那位青芝派同样是洞府境的谱牒女修,弈棋间隙看了一眼这边,与郭淳熙客客气气点头致意,再与蔡先明眸一笑,不是一双携手御风的神仙道侣,没有那样的秋波流转。青芝派这种小仙家,两个年纪轻轻的洞府境,将来谁当掌门,都是自家囊中物,估计现任掌门也会乐见其成,不然换成其他两个祖师堂嫡传,争来争去还要伤和气,万一哪个负气而走,更是伤筋动骨。不过看样子,那位仙子与蔡先还没生米煮成熟饭。其实意外还是会有的,比如前者破境太快,成为青芝派历史上的首位龙门境修士,到时候她这掌门就又要山顶瞧不起半山腰了,与当年她入山便瞧不起山外的郭淳熙如出一辙。可惜那位观海境老神仙架子大,没露面,不然就能瞧见郭淳熙身上那件法袍的不同寻常,事后便会变得极有意思了,比如女修下山返乡探亲,路过仙游县城的武馆,落魄不已的昔年青梅竹马邋遢汉子竟然重提心气,出门远游,不见踪迹了……回山之后,掌门又问起,女子越想越玄妙,越想越思念,从此患得患失,一个差点已经彻底忘记的名字重新在心头打转不停……罢了,就当是郭兄弟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山上悠悠,不急一时,总有再见时。
姜尚真看了眼那女子的气府光景,跻身金丹比较难了,但是成为龙门境修士确实希望很大。对于青芝派这样的偏隅仙家而言,能够找到这么一个修道坯子,已经算是祖师堂青烟滚滚了。只不过姜尚真还是伤感更多些,凉亭弈棋的另外那人,青梅观那个不认识的小姑娘挣钱太不容易了,都需要来青芝派这种小山头镜水月。
既然与自家山主有旧,那么姜尚真就悄悄丢下一枚小暑钱,再以心声在镜水月的山水禁制当中密语一句:“认不认得周大哥啊?”
青芝派那女子一头雾水,只是难免欣喜。整整一枚小暑钱的灵气涟漪,小小凉亭咫尺之地骤然间灵气沛然,让人如醉酒一般。而那青梅观年轻女冠更是雀跃不已,放下手中棋子,猛然起身,面朝崖外,施了个万福,然后开口问道:“周深情?周仙师?!”
姜尚真刚想回她一句“喊什么周仙师,喊周大哥”,就挨了陈平安一记手肘,只得又丢了枚小暑钱,换了句:“周大哥今儿有事先走,下次再聊。”
陈平安微微皱眉,疑惑道:“这山上的镜水月,若是稍稍宽松几分,不也算一种山水邸报?”
姜尚真笑道:“这还是大骊朝廷开创的先河。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浩然天下的山水邸报和镜水月都被禁绝了,但是宝瓶洲这边不管文庙的规矩,率先重启镜水月,只不过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不可谈论那场战事,不然就会被各国朝廷礼部记录在册,再被大骊修士找上门,谁都吃不了兜着走,既然大战都落幕了,没理由遭这罪。当然,也有些头很硬的山上仙家不太当回事,觉得一个山河已经减半、版图还会继续缩减的大骊王朝肯定自顾不暇,至于最后的下场嘛,很不意外。那大骊宋氏也当真阴险,秘密处置了一大拨不守规矩的仙家势力,偏偏不着急昭告一洲,等到凑齐了五十家才发出消息。中土文庙那边不但没有问责大骊,干脆就有样学样了。”
陈平安脑海中蹦出两个词语:粘杆,钓鱼。
姜尚真感慨道:“宝瓶洲山上都说这是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的手段,这个家伙也是个半点不给自己留退路的。但根据真境宗那边传来的幕后消息,其实是大骊京城刑部侍郎赵繇的主意。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年轻人,尤其是读书人,确实都心狠手辣。不过这就更显得柳清风的铁石心肠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其实早就认识柳清风了,极务实,很厉害,走的是内圣外王兼霸的路数,毫无书生意气,绝大多数时候甚至都不像一个儒家子弟。如果柳清风是修行中人,赵繇是没多少机会当国师的。其实读书人很多的想法都太过空泛,没个渐次阶梯可走,两手空空,根本支撑不起某个奇思妙想。柳清风完全不一样,他很擅长造势,甚至都不是借势。我当年还能离开避暑行宫去倒悬山春幡斋的时候,专门留心过柳清风的官场事迹。”
姜尚真叹了口气:“能被你这么称赞的读书人,当然厉害。”
凉亭弈棋依旧,那青梅观年轻女冠与青芝派女修一边下棋,一边以心声言语,说起了那位“周深情”的一掷千金,以及与青梅观的香火情,听得后者心神震动:世间竟有如此将神仙钱当银子开销的大修士?莫不是一位境界高入白云间的陆地神仙?
陈平安一行人就此离开青芝派山头,在下山之前,陈平安掏出十枚雪钱,买了两株青玉灵芝,到了山脚交给徐远霞。
徐远霞笑道:“我要这玩意儿做什么,武馆那点家当,都看不起两次镜水月。”
陈平安解释道:“真要有急事,寄信太慢,就去青芝派山头开启镜水月,我会第一时间赶来。”
徐远霞气笑道:“难不成你在落魄山,就每天守着青芝派的镜水月?你一个山主,不嫌磕碜啊?”
陈平安说道:“我当然不会每天亲自盯着,会有人留心就是了。好歹是一山之主,供奉客卿还是有几个的。”
徐远霞问道:“那你这是盼着我有事?”
陈平安一想也对,确实不吉利,只得收起青玉灵芝,想了想,转手就丢给姜尚真:“你好这一口,送你了。”
姜尚真收入袖中,没客气。
武馆这边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众人骑上几匹矮马,白玄大概是觉得马背烫屁股,就一个起身,双手负后,站在了姜尚真身后的马背上,不等曹师傅开口,就说只要路上遇到人,他肯定乖乖落座。白玄突然伸手一拍姜尚真的脑袋:“周老哥,策马狂奔一个,四条腿都慢悠悠的,比小爷两条腿走路还慢了。”
姜尚真笑道:“你咋不趴在地上走路?”
自己多少年没骑马走江湖了?姜尚真仔细想了想,约莫有几百年了吧。果然还是托山主的福啊。
白玄恼羞成怒,弯腰伸手环住姜尚真的脖子:“狗胆!怎么跟小爷说话的?!”
陈平安和徐远霞两骑在最前边,陈平安转过头,白玄立即松开手,抹了抹姜尚真的脑袋,再双手一拍姜尚真的脸颊:“骑马慢些,满脸灰尘,周老哥都不英俊了。”
姜尚真笑道:“白玄,你以后也是个能靠脸吃饭的。落魄山如果有了镜水月,再过个几十年百来年,估计你就是扛把子了。”
白玄冷笑道:“小爷可丢不起这脸。”
陈平安闻言又转过头望向白玄,白玄立即心知不妙,火急火燎道:“曹师傅,咱们做人可不能太掉钱眼里啊,纳兰小财迷、姚小迷糊、贺呆子、虞小道长,他们做这个多合适啊,我跟那斗鸡眼还有死鱼眼都不成的,哪怕是程朝露那个小厨子,也比我们仨强啊。”
陈平安转回头,没理睬那个喜欢给人取绰号的小兔崽子。
与姜尚真并驾齐驱的郭淳熙突然说道:“周大哥,你和陈平安都是山上人,对吧?”
不是山上修士,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神仙钱。两件山上宝物,一万两以上的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送给了青芝派,郭淳熙真没有想到自己师父会有这样的江湖朋友。
姜尚真从袖子里摸出一株青玉灵芝,抛给郭淳熙,以心声笑道:“带上这个,以后可以当份见面礼。你去一个名叫书简湖宫柳岛的地方,找到一个名叫李芙蕖的老娘儿们,说你与一个名叫周肥的家伙是好哥们儿,以后就让她带你上山修行。再告诉她一句,如果五十年内你没有跻身洞府境,就算我看人眼光太差,也怪郭兄弟你福缘不够,到时候就让她打死我们兄弟两个算了。郭兄弟,你敢不敢去?”
郭淳熙慌慌张张地接过了那六千两银子。他都没能从师父那边学来江湖上秘传的聚音成线,不是师父不教,是他学不来,也不想学,除了喝酒说些混账醉话,他其实连与人说话的兴致都没有。
郭淳熙笑了起来:“有什么敢不敢的,能不能再活个五十年都不好说,我这辈子也没正儿八经走过什么江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郡城,武馆走镖都不喊我,因为喝酒误过事。确实也该学一学师父,趁着腿脚还利索出去看看,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姜尚真笑着点头:“事先说好,书简湖此行,山水迢迢,意外多多,一路上记得多加小心,要是在半路上死了,我可不帮你收尸。”
郭淳熙爽朗笑道:“都死了好些年,老子还怕这个?”
白玄瞥了眼他,竖起大拇指。家乡那边,其实有好多郭淳熙这样的酒鬼。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姜尚真:“玉圭宗和云窟福地,加上真境宗,除了明面上被你们掌控的山水邸报,还有多少?”
姜尚真笑道:“很多,不下十份。说句不要脸的话,当年如果不是我,神篆峰祖师堂根本不乐意这个冤枉钱。”
陈平安点头道:“云窟福地掌控的山水邸报回头借我用一用,当然要清爽算账,每次让那些山上的笔杆子写邸报,到时候都记账上,十年一结。至于宝瓶洲和俱芦洲,我自己铺路好了。”
姜尚真问道:“关键时候,找人骂你?”
陈平安笑道:“不然?”
姜尚真道:“分寸不好掌握啊。”
陈平安说道:“天底下最好讲的,不就是公道话?”
姜尚真感叹道:“我先前捣鼓的那些山水邸报就恰恰少了这‘公道’二字真言啊。”
陈平安笑着回了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沉默片刻,姜尚真笑了起来:“你们这些读书人!”
某些山水邸报配合某些镜水月,是可以聚拢很多藏都藏不住的山上修士的,放任几十年百余年好了。在这期间,只要落魄山稍加留心,记录那些义愤填膺的言语,就可以顺藤摸瓜,将大大小小的谱牒山头随随便便摸个底朝天。
养鱼。
能够与年轻山主这么心有灵犀,你一言我一语,并且想法极远都不碍事的,姜尚真和崔东山都可以轻松做到。
秘密扶植起几份“容我说句公道话”的山水邸报,同时关注将来宝瓶洲山上各色的镜水月一事,陈平安其实当下连心目中的负责人选都有了——骑龙巷草头铺子的目盲老道贾晟,还有落魄山上的账房小夫子张嘉贞。不过陈平安有些怀念当年的避暑行宫,其实隐官一脉的剑修个个是此道高手,哪怕亲自上阵写山水邸报都是信手拈来的,林君璧、顾见龙、曹衮、玄参……等到宗门和下宗事了,确实是要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回了县城武馆,陈平安从墙上摘下那把佩剑背在身后,坐在桌旁的徐远霞站起身。
陈平安刚要说一些早就酝酿好的腹稿,不承想老人笑着摆摆手,走到他跟前,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轻声笑骂:“臭小子,你以为我徐远霞这辈子就只是为了跟你们俩喝酒而活着的?回到家乡,这么些年,难道每天就眼巴巴等着你们俩来看我啊?没有的事!开设武馆,与江湖朋友饮酒喝茶,跟官府打点关系,白天传授弟子们拳脚功夫,晚上修订山水游记,忙得很。人来世上走这一遭,活到了我这把岁数,能活就活,该走就走。”
陈平安欲言又止。徐远霞后退两步,笑着点点头。陈平安这家伙的模样还挺周正,是比张山峰那小子英俊几分。
老人最后说道:“三轮明月下的蛮荒天下有多少客死他乡的剑客,不也是一个个说走就走?想一想他们,再回头来看徐远霞,就不该磨磨唧唧像个娘儿们了。”
陈平安双手抱拳:“徐大哥,多保重。”
白发老人挺直腰杆,重重抱拳:“山高水长,一路顺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