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剑仙是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修行资质一般的嫡传能够成为落魄山的账房先生,隐官大人的左膀右臂。
酡颜夫人瞥了眼满面红光的邵云岩,有些不是滋味。同样是倒悬山四大私宅,春幡斋大概是取名取得好,如今倒是最为春风得意了。
她立即收敛视线,正襟危坐,原来是那位年轻隐官笑眯眯望向了自己。
浩然天下四位夫人,如今落魄山祖师堂内竟然就有两位,梅园子的酡颜夫人和桂岛的桂夫人。
长命、韦文龙之后,是前不久刚刚从披云山辞去客卿职务的剑仙米裕。
之后是元婴剑修崔嵬,账房一脉的张嘉贞,符箓修士蒋去以及赵树下、赵鸾,还有裴钱的开山大弟子、绰号阿瞒的周俊臣。再之后是这些年都身在莲藕福地修行的元婴狐魅沛湘、元婴水蛟泓下、刚刚结金丹的云子,以及九个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
在这之后,又有三桩礼仪。
第一桩,是将剑修郭竹酒的名字记录在祖师堂谱牒第二页,使她正式成为山主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第二桩,一样是拜师,年轻武夫赵树下正式成为山主陈平安的又一位嫡传弟子。
即刻起,陈平安的嫡传弟子总计五人。
第三桩,周俊臣拜师裴钱,其实就等于同时成了陈平安的再传弟子。
拜师礼,需要弟子磕头,师父喝茶。
与裴钱各自收徒后,陈平安先后喝过了赵树下的拜师茶和周俊臣的拜祖师茶,放下茶杯笑道:“诸位,我们落魄山聘请客卿一事,不如趁热打铁,今天都敲定下来吧?”
如果不是碍于山水规矩,陈平安这会儿已经让崔东山去关上大门了。
有些是身在文圣同一文脉之内的读书人,无须锦上添,比如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魏檗是北岳山君,刘景龙是一宗之主,刘重润是一岛之主,孙清是彩雀府府主,徐杏酒是云上城城主,于礼不合,只能作罢。
有些是生意往来的盟友,不用画蛇添足,免得混淆不清,难以明算账,例如范二、孙嘉树、韦雨松。
所以最终成为落魄山记名客卿的人选分别是邵云岩、酡颜夫人、桓云、谢松、柳质清、李芙蕖。
魏晋和袁灵殿本来对担任客卿一事并无想法,结果都被陈平安给说服了。
说服魏晋不难,你魏大剑仙好歹接受过我师兄左右的剑术指点,这点面子都不给的话,说不过去。至于袁灵殿,是看在小师弟张山峰的面子上,加上本身就与陈平安相熟,就答应下来。
最后一个,是以心声与隐官大人言语,主动请求担任客卿的浮萍剑湖“小隐官”陈李。陈李与白首是差不多的感觉,不明白为何那个名叫白玄的剑仙坯子的眼神里边透着一股十分没道理的亲近。而白首又要比陈李更加识趣些,更有危机意识,觉得那个裴钱金字招牌一般的脸色和笑意越发让人毛骨悚然了。
白首打定主意要离白玄远一些,免得被殃及池鱼。要知道,裴钱第二次游历中土神洲去与曹慈问拳之前,再次路过俱芦洲太徽剑宗的时候,白首刚刚跻身金丹剑修,在翩然峰走不开,就刚好遇到了登山做客、久别重逢的裴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知怎的,裴钱与姓刘的聊着聊着就扯上了他。当时白首掂量了一下自己,又见她裴钱个儿挺高,可惜瘦竹竿似的,不像是个拳重的,就觉得自己不敢说稳赢,一战之力终究该有了,就大摇大摆与裴钱切磋了一场,结果就是裴钱负责一拳,他负责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等他晕乎乎躺床上醒过来,裴钱跟姓刘的随便找了个由头,已经跑路了。他当时悲从中来,卷起被子,继续蒙头装睡。
在陈平安已经心满意足的时候,李柳突然笑着以心声言语,说她也要担任落魄山的客卿,陈平安当然没法拒绝。
李柳虽然脸色惨白,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越发显得柔柔弱弱,可她哪怕跌境,依旧是一位仙人。
崔东山曾经说过,同境修士,李柳、姜尚真都是那种最为难缠的仙人。当然,还要加上一个当年的稚圭。比起一般意义上的大剑仙,比如许弱、魏晋,只会更加难缠。
沛湘的惴惴不安大概丝毫不输酡颜夫人,她担心今天这么大的一场观礼过后,人多眼杂,明天清风城就知道了她和整个狐国的踪迹。她不是害怕许浑来兴师问罪,一个玉璞境的兵家修士,就算来了,又能如何?落魄山要留客,估计许浑就不用走了。她只是担忧那许氏妇人的幕后之人的手段。
走江化蛟的泓下是第一次正式见到那位年轻山主,面对对她极为和善的陈平安,她的内心深处却泛起一种天然的敬畏。
都是堂堂元婴境大修士,座位相邻的沛湘和泓下发现对方好像都比自己更紧张,心境反而逐渐平静起来。
谈妥了客卿一事,落魄山观礼就告一段落。接下来,祖师堂还需要关起门来议事,涉及宗门机密,陈平安就送客到祖师堂大门,所有观礼客人都下榻在霁色峰半山腰的一大片仙家府邸当中,等到议事完毕,陈平安肯定还需要一处处宅子拜访过去。
落魄山拥有三座山峰,主峰集灵峰,也就是竹楼、山巅祠庙所在之处,这座建造有祖师堂的霁色峰其实是次峰。
因为是祖师堂议事,许多落魄山再传弟子、一般供奉一样需要离开,跟随观礼客人们一起下山。哪怕是陈平安嫡传的赵树下,因为资历不够,今天依旧无法留下。但是对于一个如今才四境的年轻武夫来说,依旧如梦游一般,直到现在还没有回神还魂,因为事先根本没有人告诉他,今天自己会成为陈先生的嫡传弟子。
赵树下转头对一旁的赵鸾轻声道:“鸾鸾,我不是在做梦吧?”
赵鸾身穿一袭彩雀府仙家法袍,笑道:“你打自己一拳,吃疼就不是做梦。”
赵树下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就该与陈先生说一声的,把我换成你多好。你如今都是龙门境了,我练了两百万拳,才跌跌撞撞跻身四境武夫。”
不承想赵鸾的一双漂亮眼眸却眯成了月牙儿,好像自己没有成为陈先生的嫡传弟子,她更开心些。
刘羡阳自然要与大师兄董谷同行,带上个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桂夫人和酡颜夫人联袂而行,说着些女子之间的悄悄话。
邵云岩找到了刘景龙,自然而然就认识了柳质清、徐杏酒和老真人桓云,一行人其实都算俱芦洲同乡,谈笑风生。
陈李带着高幼清,还有举形和朝暮,这四个更早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以及其余九个跟随隐官大人一起来到落魄山的孩子走在一起,还是一大拨同乡。
林守一在内的四名同窗并肩而行,走在他们前边的是李二、李柳和韩澄江。
刘羡阳与魏晋聊完,快步跑到林守一和董水井身边,一手搭住一人肩膀,然后笑嘻嘻地喊了声韩澄江。
韩澄江脸色僵硬,身体紧绷,转过头,与刘羡阳挤出一个笑脸,目不斜视。
林守一眯起眼,董水井扯了扯嘴角,韩澄江的额头立即渗出汗水。
其实翎王朝是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大王朝,而韩氏又是翎王朝的“太上皇”,地位有点类似中土郁氏。韩澄江作为韩氏嫡出,其实也算出身浩然天下的头等钟鸣鼎食之家,只是人在异乡,人生地不熟的,心里难免没个着落。他倒是半点不介意吃腌菜喝劣酒,每天做些挑水砍柴的活计,反而乐在其中,只不过委实是被小镇唯一结识的好朋友刘羡阳给吓跑了。按照刘羡阳的说法,那林守一和董水井打小就是家乡的混世魔王,喜欢半路给人套麻袋,拽农田里拳打脚踢一顿。韩澄江不怕吵架,但是怕打架啊,要是鼻青脸肿地回了宅子,就算自己不觉得丢脸,可是丈母娘最好面子,街坊邻居更是一个比一个长舌,他能咋办?说是路上摔的?
等到李柳微微转头向后望去,林守一与董水井立即云淡风轻,移开视线。
孙清带着嫡传柳瑰宝,李芙蕖带着嫡传周采真,四人一起走在刘景龙那一行人的身后。
白首知道这里边的玄机。身后孙府主与那水经山的卢穗都是俱芦洲十大仙子之一,又都鬼迷心窍爱慕姓刘的。春幡斋邵剑仙又与卢穗的师父是有缘无分的半个道侣,所以这会儿先后两拨人,咫尺之隔,却杀机四伏。
范二、孙嘉树、金粟正与披麻宗的财神爷韦雨松谈事情。
魏檗、谢松、袁灵殿、郁狷夫、林君璧分别来自四洲,倒是相谈甚欢。
石柔、阿瞒、贾晟、赵登高、田酒儿、张嘉贞和蒋去一起下山,这几人也算“同出骑龙巷一脉”。
贾晟抚须而笑,神清气爽。没法子,如今又升官了,拦都拦不住。落魄山供奉分出了三等,他是躺着躺着就享着了二等供奉的福。
到了半山腰的住处,霁色峰这片仙家府邸与落魄山后山那片鳞次栉比的建筑都是姜尚真掏的腰包,了十多枚谷雨钱打造。每一处宅子都由朱敛亲自构图,亲自督造,不愧是在藕福地编撰过一部《营造法式》的老厨子。相较于集灵峰竹楼附近的那片府邸,可谓后来者居上。但是谁都清楚,算不算落魄山真正的“老人”,还是得看在竹楼附近有没有一处确实不值钱的“小破宅子”。这就跟与落魄山熟不熟,就看嗑不嗑得上瓜子是一个道理。
所有观礼客人都发现原先走在路上闲聊的队伍几乎都不用如何分散,因为下榻处都相邻,所以大多继续拣选某处宅子,继续闲聊。
修道之士,山上各自修行,又来自浩然天下的四面八方,像今天这样相聚碰头的机会其实不多的。而这些,都是暖树与朱敛、韦文龙仔细商议过后的细致安排,光是用掉的草稿纸就填满了一个纸篓。
因为要参加祖师堂议事,暖树先前就将好几串钥匙交给了田酒儿和阿瞒。酒儿姐姐从来细心,别看阿瞒像个小哑巴,其实脑子很灵光的。
而阿瞒在山下只与掌柜石柔关系好些,在山上只会与暖树说几句话。哪怕到了师父裴钱跟前,他也依旧喜欢当哑巴。
在一座大院子里边,陈李斜坐石桌,看着双手负后的白玄。
陈李问道:“白玄,你跻身观海境了没有?”
白玄如遭雷击,腹诽不已:你他娘的怎么跟小爷说话呢?你是剑气长城公认的小隐官咋了,跟在曹师傅身边混过几天啊?
高幼清有些替他打抱不平,埋怨道:“陈李,没你这样欺负人的,白玄如今还没满十岁呢。”
举形坐在台阶上,膝上横着一根绿竹杖,笑着看热闹。他如今是龙门境剑修,瓶颈,比陈李低了一个境界。同样是谢松嫡传的朝暮却还只是刚刚跻身观海境。
陈李一个斜眼,高幼清立即不说话了。
陈李又问道:“先前在祖师堂里边,还有下山路上,你瞅个啥?”
白玄眼珠子一转,嬉皮笑脸道:“仰慕小隐官的风采呗。”
陈李说道:“以后好好修行。”
白玄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笑呵呵抱拳道:“小事一桩。”
纳兰玉牒、姚小妍都与高幼清相熟,这会儿正一左一右蹲在高姐姐身边,眼馋那只据说是裴钱姐姐赠送的小竹箱呢。而虞青章和贺乡亭坐在了举形身边,用家乡话问着皑皑洲的风土人情。
剑气长城说大很大,剑修、剑仙实在太多;说小又很小,其实就那么点人。而且以前哪怕只是在家乡街巷打过照面的孩子,到了浩然天下,都会变得关系很好。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已经率先挑选一间屋子,开始独自温养飞剑的小姑娘——孙春王。
霁色峰祖师堂内开始重新关门议事,多余的椅子都已经撤去,只留了两把空椅子给郑大风和郭竹酒,其余人等都已纷纷落座。
此刻在祖师堂内的十九人中,上五境练气士有五个:陈平安,长命,崔东山,姜尚真,米裕。远游境及以上武夫有六个:陈平安,裴钱,朱敛,卢白象,魏羡,种秋。元婴境修士有四个:陈灵均,崔嵬,沛湘,泓下。
这还是没算上郑大风和郭竹酒的规模,这样的一个宗门,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庞然大物,如一条蛟龙盘踞幽深古井中,正在缓缓抬起头颅。
除了缺少一位飞升境坐镇山头,落魄山其实没有任何缺漏可言。
最重要的,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都很年轻,境界却高得匪夷所思。
陈平安一手双指抵住茶杯轻轻旋转,开始闭目养神。分心无数,念头四起,并不去拘束。
沛湘和泓下这两个新面孔大气都不敢喘。
崔嵬其实也并不轻松,这位年轻山主到底是一人驻守剑气长城多年的那个隐官大人,还是数个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如今更是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了。
陈平安缓缓睁开眼睛,笑道:“我很幸运,能够认识各位,并且成为同道中人。很荣幸,在座各位能够出现在这霁色峰祖师堂。”
祖师堂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只有周米粒拍掌却无声。
陈平安眼神温柔,等到周米粒停下动作,才继续说道:“近期我们落魄山还是不会太过大张旗鼓,对外的说法就是米大剑仙脱离披云山山水谱牒,鼎力支持我们落魄山,所以才得以一举晋升了宗门,至于外界信与不信,我们管不着。”
米裕一脸呆滞。
姜尚真赞叹道:“多亏了米剑仙,才能瞒天过海得如此水到渠成,不露痕迹。”
崔东山使劲点头:“是啊是啊,米大剑仙不当这个首席供奉,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姜尚真一个发愣,打了个哆嗦:啥玩意儿?先前那封密信上说好的板上钉钉首席供奉呢?说好的在你先生跟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陈平安笑眯眯道:“所以今天要议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人选。”
裴钱说道:“师父,首席供奉谁来当我都没有意见,只听师父和掌律的意思。反正我建议周肥担任次席供奉,免得泄露了周肥的玉圭宗姜老宗主身份。”
玉圭宗的姜老宗主?就是那个身为桐叶洲人氏,却在俱芦洲扬名立万的姜尚真?那个最终几乎可以算是凭借一己之力守住神篆峰的大剑仙?陈灵均眼皮子直打战,立即开始小心翼翼盘算以往周肥兄弟几次来落魄山做客,自己有无半点冒犯的言辞、举动。
泓下和沛湘更是脸色微白。姜尚真,玉圭宗上任宗主!桐叶洲力挽狂澜第一人!
周米粒张大嘴巴,赶紧转过头,对姜尚真投以最为诚挚的赞赏眼神。这个化名周肥的供奉很可以啊,只是瞧着也不显老啊,好大出息,不愧是姓周的人!
朱敛微笑道:“周老哥当这个次席供奉很能服众的,谁不服,就是与我问拳。问拳我认输,但还是会坚持己见,除了周老哥,谁当次席我都不服气。”
卢白象附和道:“姜老宗主终究事务繁忙,担任我们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虽说大为屈才了,但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
姜尚真哀怨不已,无奈道:“我半点不忙的啊。不管是玉圭宗还是真境宗,我都不是宗主了啊。”
一直双臂环胸打盹的魏羡终于补了句:“我是粗人,说话直接。周肥你一看就是一块飞升境的料,以后闭关少不了。首席供奉是一山门面所在,更需要时不时偷溜下山去打打杀杀的,落魄山不好意思耽误周老哥的修行。”
米裕听得那叫一个胆战心惊。祖师堂之内,肯定是他最希望姜尚真来当那首席供奉的。给他个谱牒供奉就行,别说首席,次席都不用。
曹晴朗微微讶异,不过仍是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我觉得姜老宗主担任首席供奉比较合理,再让米剑仙担任次席供奉。不过我们可以暂时对外隐瞒首席、次席两供奉的人选。”
姜尚真差点热泪盈眶:总算有人仗义执言了,果然还是要靠落魄山的这股清流,门风担当曹晴朗!
陈平安忍住笑,转头望向长命:“分歧很大啊,掌律怎么说?”
长命起身说道:“山主一言决之,长命只负责填补谱牒首席、次席一栏的空白。”
她走向那张并未撤去的书案,重新取出那本霁色峰祖师堂谱牒,摊放开来,刚好翻到供奉篇首席、次席两页空白。
崔东山两只雪白大袖耷拉在椅子把手上,煽风点火之后,就打定主意隔岸观火了。
一个臭不要脸铁了心要当首席,一个吓得剑心不稳打死不当首席。这种情形,果然只有自家祖师堂才会有了。至于姜尚真会不会埋怨他不厚道,他娘的,这是祖师堂议事,跟我崔东山有半枚雪钱的关系吗?
陈平安突然笑着站起身,朝姜尚真一抱拳:“恭喜周首席,以后有劳了。”
祖师堂内所有人,除了姜尚真,几乎都同时站起身,朝姜尚真抱拳致礼,道贺连连。其中,被人一口一个“剑仙”“大剑仙”的米裕尤为真诚。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正了正衣襟,抱拳还礼,朗声笑道:“承蒙厚爱,受之有愧,德不配位,受之有愧啊……”见陈平安微微一笑,他立即改口,“既然众望所归,无一异议,我就挪座椅了啊。”
姜尚真起身拿起椅子,屁颠屁颠就将椅子搬到了长命、韦文龙之后的位置上,与此同时,崔东山、裴钱、曹晴朗在内所有人都笑着跟着一起挪了位置。
姜尚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转身笑道:“崔老弟,咱哥俩这就当邻居了啊。”
崔东山伸出手掌,姜尚真笑着轻轻击掌。
崔东山一把抓住姜尚真的手掌,轻声问道:“红包?不人手一个,过意不去吧?”
姜尚真说道:“一人两份,早就备好了的。”
裴钱揉了揉额头。
陈平安起身道:“东山,打开整个小镇西边的山水画卷。”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祖师堂内浮现出一幅山脉起伏的堪舆图,云雾升腾,灵气流转,脉络清晰。
崔东山站起身,走到画卷边缘,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小圈,将一块山河圈起来,缓缓道:“包括披云山在内,总计六十二座山头。龙泉剑宗占据神秀山、挑灯山和横槊峰。此外,周边的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其实都是落魄山的藩属山头,只是租借给了龙泉剑宗三百年。龙泉剑宗此后又买下了四座山头,大体上是围绕祖山。阮邛将祖师堂搬迁到京畿以北的旧山岳地界后,如果不出意料,以阮邛的脾气,会将这四座山头租借,甚至有一定可能,选择直接卖给我们落魄山,作为当年落魄山租借三山的回礼。”
崔东山开始在画卷上指指点点:“先生买入了落魄山北边的灰蒙山,与魏山君将牛角山对半分。清风城许氏搬出的朱砂山,暂时租借给书简湖珠钗岛的鳌鱼背。这是蔚霞峰,这是位于最西边的拜剑台,以及位于最东边的真珠山,再加上陈灵均牵线搭桥买来的黄湖山。在先生远游期间,在朱敛的运作之下,我们落魄山又陆陆续续低价购入了香火山、远幕峰、照读岗。”
崔东山每次“指点”,大大小小的山根水运就会一一显化。他沉声道:“除了龙泉剑宗,龙脊山有那斩龙崖,风雪庙和真武山肯定都不会放弃,我们也不去多想。至于在衣带峰上修行的那拨仙师,祖师堂谱牒其实位于梦粱国,与云霞山是邻居。前者在宝瓶洲属于二流仙家势力,而且比较垫底,只是与我们落魄山关系不错,所以一样不用多想。但是其余十余个仙家势力没什么香火情,我们也不欺负他们……”
说到这里,崔东山望向姜尚真,姜尚真就微笑道:“买买买,卖卖卖,双方你情我愿,不就有了香火情?”
韦文龙说道:“泉府账簿上,其实略有盈余。”
陈平安终于插嘴,笑问道:“怎么个略有盈余法?”
韦文龙立即站起身,报了一笔账。
与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一线的商贸,再加上新开辟出来的披麻宗—浮萍剑湖—龙宫洞天的第二条商贸路线,还要加上与红烛镇三江—董水井、老龙城范二、孙嘉树这第三条路线。此外,还有牛角山渡口、包袱斋的收入,以及上等品秩瓶颈的莲藕福地一大笔收入。所以韦账房所谓的“略有盈余”,是落魄山还清了一大笔债务不谈,账面上还躺着三千六百枚谷雨钱的现钱。关键在这之外,泉府账房里边还有六百枚金精铜钱。而一块莲藕福地与三条商贸路线的收益,还是源源不断的。
陈平安想了想,起身走到画卷边缘,道:“总计六十二座山头,我们争取在百年之内,包含至少半数。简单来说,就是除了披云山、龙脊山、衣带峰以及龙泉剑宗占据的山头之外,其余所有被那十数个仙家占据的山头都可以谈,都可以商量。但是切记,既然是商量,就好好商量,强买强卖就算了,毕竟远亲不如近邻。能够连绵成片是最好,不成,就在宝瓶洲寻找几块藩属飞地。”
陈平安盯着画卷,自顾自缓缓道:“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不去说,落魄山是祖山所在,鳌鱼背已经租给了刘岛主,真珠山实在太小,牛角山是仙家渡口,泓下已经在黄湖山水底开辟水府,景清和暖树的龙王篓也在黄湖山炼化为山水大阵。那么现在空置的山头就有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拜剑台、香火山、远幕峰和照读岗。十年之内,开峰仪式就不去办了,七座山头,你们现在就可以挑选起来了。”
泓下起身颤声说道:“山主,我已经搬去了莲藕福地,在那里占据了一条江河,理该让出黄湖山,水府送给……云子好了。”
陈平安抬起头,笑望向泓下,摇头道:“不用,你的仙家机缘在黄湖山,于公于私你都不能让出。”
泓下还要说话,陈平安摆摆手:“只管宽心,留下水府。”
泓下再不敢言语,赶紧施了个万福:“谢过山主。”
姜尚真感慨万分。还说不是一言堂?要是在神篆峰祖师堂,得有多少人朝自己吐唾沫、砸椅子了?
陈平安轻声笑道:“泓下,不用如此拘谨,祖师堂议事,你是一分子,是有椅子的。在这里,道理最大,谁敢出了祖师堂给你穿小鞋,你只管找我,我亲自帮你评理。”
崔东山点头道:“是啊是啊。”
陈平安气笑道:“我说的就是你,以后别有事没事就吓唬泓下。”
崔东山眼角余光瞥向泓下,泓下下意识望向陈平安,刚收回视线望向山水画卷的陈平安就只好又望向崔东山,崔东山也只好举起两只袖子。
一直沉默的隋右边说道:“我想要拜剑台当作修行之地。”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
隋右边皱眉问道:“为何?”
陈平安随便找了个理由:“别处宗门,金丹开峰,我们落魄山得是元婴。”
拜剑台,陈平安心中是有人选的:崔嵬领衔,九个剑仙坯子都留在那儿。隋右边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不合适。
隋右边笑了笑,陈平安知道她为何如此,因为她破开金丹瓶颈其实不难,如果真想要跻身元婴,当年飞升台她就可以做到,只是不知为何,她故意停滞境界。
陈平安补了一句:“你先别着急下决定。”
陈平安一拂袖子,收起画卷,后退几步,站在椅子旁,一只手放在椅背上,说道:“落魄山之所以继续藏拙,原因有三。第一,我当了十几年的剑气长城隐官,躲躲藏藏的仇家有不少,不一定全是妖族。第二,我早年有两桩私人恩怨。第三,我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身份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到时候很多的麻烦光靠飞剑和拳头是不管用的。在这里,我先跟你们打好招呼,诸位都做好准备。当然,有我在,对方也不是那么轻松就可以得逞的。只是有需要各位出力的时候,我不会跟你们客气就是了。所以在这之前,我必须快刀斩乱麻,处理好手边的家务事,大骊宋氏、正阳山、清风城,主要就这三个。嗯,还要加上一个相对比较好处理的春露圃。所以我近期会亲自走一趟俱芦洲。”
陈平安望向沛湘,狐国之主立即主动站起身。
陈平安笑了笑:“沛湘,你安心留在莲藕福地,妥善处理狐国事务,天塌不下来。你既然成了我们落魄山的祖师堂供奉,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与清风城许氏的那点因果,我自会帮你斩断,不留半点隐患。但是事先说好,不用刻意为了讨好祖师堂,就去做些有损狐国利益的举措,完全没必要。我们落魄山与一般山头的风气还是不太一样,比较讲道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相信你应该心里有数。”
沛湘立即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点头致意,继续道:“接下来,就是商议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
陈灵均瞪大眼睛:啥?下宗都有啦?那下宗的首任宗主,自己有点当仁不让的意思啊。他咳嗽几声,刚要站起身,陈平安已经笑道:“怎么,景清大爷打算亲自走一遭桐叶洲?会不会大材小用了?”
陈灵均立即把屁股放回椅子,笑哈哈道:“不去不去,老爷说笑了,我细胳膊细腿的,在落魄山上的担子就很重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说道:“我原本是打算让曹晴朗担任下宗首任宗主的,但是现在不单单是宝瓶、桐叶和俱芦三洲形势复杂,一旦我的两个身份显露,会有许多额外的意外针对下宗。”
崔东山笑道:“我来当下宗的副山主好了,过渡,过渡一下。”
说完又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身体前倾,伸长脖子望向米裕:“这下好了,又空出个下宗首席供奉来,米大剑仙,你说巧不巧?”
米裕刚通体舒泰没多久,这会儿就又如临大敌了,可怜巴巴地望向陈平安,苦着脸说道:“隐官大人,当官什么的,我真不成啊。哪怕让我不当什么首席供奉,却必须要做那首席供奉的事,我都认了!”
彩雀府那边,一个柳瑰宝不说,还有好些个眼神炙热的谱牒仙子就够让米裕忧愁不已的了。
陈平安笑道:“下宗的首席供奉可以暂定,回头再议,反正只要你跻身了仙人境,都好说。”
米裕松了口气。能拖一天是一天。
陈平安转头望向隋右边,以心声言语道:“在云窟福地,我见到你的先生,他如今化名倪瓒,在黄鹤矶当那撑船摆渡的老篙师,很早就离开了藕福地,如今是玉璞境剑修,还有那江上斩蚊的事迹流传,你在玉圭宗修行之时,其实应该听说过。我们曾经逛过的骑鹤城,就是你先生‘飞升’离开家乡时留下的一处‘仙迹’。”
隋右边神色复杂,轻轻点头,双手攥紧椅子把手。
陈平安一拂袖,出现了一幅福地老君山的山河万里图。他先为众人大致说明了如今的桐叶洲山上山下形势,太平山、大泉姚氏、桃叶之盟、驱山渡、天阙峰……
种秋感慨道:“下宗选址桐叶洲,其实要比选址宝瓶洲更加难做人,因为一个不小心,我们就会与宝瓶洲和俱芦洲修士结仇。如今两洲修士南下渗透桐叶洲,势如破竹,很容易与他们起利益冲突。如果只是各自求财,井水不犯河水倒还好说,说不定还能顺势结盟,可若是落魄山还要求个‘理’字,难了。”
魏羡眯起眼,望向那幅山河画卷:“难?我看未必。选择下宗后,按山主的意思,快刀斩乱麻。比如俱芦洲,拿那琼林宗开刀;宝瓶洲,拿那老龙城范、孙之外的大姓开刀。只要刀子够快,旁人哪怕不挨刀,可只要不眼瞎,瞧见了,一样会觉得疼的。”
崔东山微笑点头,不过视线有意无意的,却是望向陷入沉思的曹晴朗。
曹晴朗沉默片刻,方道:“与其在各执一端各有各理的一团乱麻里搅和,不如听魏羡的,在两洲势力当中找两个全然不占理的,那么我们再来讲理,就很清爽了。旁人瞧见了刀子的锋芒,确实会跟着讲理许多,至少遇到我们,会主动选择绕道而行。但是我们如此……霸道行事,仍是不够,还需要合纵连横。桃叶之盟?我们也会。先生已经挑出了蒲山云草堂、天阙峰、大泉姚氏,其实再加上俱芦洲和宝瓶洲,从中各挑一个盟友,最好再与那皑皑洲刘氏打好关系,足够了!比如谢剑仙,既是皑皑洲刘氏的供奉,又是我们的客卿,是不是可以劳烦她帮我们捎话?不过千万千万不能让谢剑仙觉得为难,不然就得不偿失了,白白浪费先生一份极为可贵的香火情。”
崔东山拊掌而笑,周米粒听是没太听懂,反正跟着拍掌就没差了。
隋右边突然说道:“我可以担任下宗的首席供奉,等我元婴境。”
种秋笑道:“我可以陪着曹晴朗走一趟桐叶洲,曹晴朗先历练个几年,不着急当什么宗主。”
米裕见大局已定,就立即变了主意,笑道:“我可以给种夫子搭把手。”
曹晴朗、崔东山、种秋、米裕、隋右边,再加上一个暗中策应的姜尚真,几乎可以算是万无一失了。
陈平安问道:“莲藕福地?”
种秋笑着反问道:“山主?”
陈平安哑然失笑。
长命突然问道:“灰蒙山那边?”
在灰蒙山,其实还有三人隐居修行:化名邵坡仙的朱荧王朝余孽和婢女蒙珑,以及化名石湫的昔年俱芦洲打醮山渡船女修春水。
陈平安沉默片刻,点头道:“先送走观礼客人,我再去趟灰蒙山。如果他们自己愿意,就加入落魄山谱牒。”
长命不再言语。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双手笼袖,怔怔望向大门。
其实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商议,例如莲藕福地、三条商贸路线、与大骊王朝的关系处理、账房那么多神仙钱的处置、山水邸报的扶植、主峰集灵峰山巅那座山神祠遗址能否打造为一座护山剑阵中枢……等到陈平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祖师堂除了自己,其他人竟然全走完了。
陈平安站起身,转身倒退而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三幅挂像,没来由想起自己还是一个泥腿子的时候,在仗剑劈斩穗山之前,曾经无意间说过一句“打就打”。是与阿良闲聊过后,才知道在万年之前,早就有一个年轻剑修在水畔撂下过一句“打就打啊”。
陈平安笑了起来,转身大步走向祖师堂大门。
至于第二梦问心局的胜负手,陈平安在齐渎时其实就已经明白了,想要赢过大师兄崔瀺,就要先有我下棋能赢过绣虎的心气。
有此心,依旧未必能赢,可若无此心,肯定万事皆休。
一袭青衫背剑离去,微笑道:“我是清都山水郎。”
当青衫剑客跨过门槛后,阳光照耀下,所有等在外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齐齐望去。
无论是他们的先生,还是师父,或是山主,所有人都觉得那个走出大门的男人,恍若神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