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接下来一幅画卷,是一堵墙,挂满了木牌——一块块酒铺的太平无事牌。
不少无事牌,其实连陈平安都没有见过,因为当时陈平安已经去了老聋儿坐镇的牢狱,等他再次重见天日,去往城头,飞升城已经飞升离去。
好月圆人长寿。剑修高魁。
此人,是剑气长城龙君一脉的最后一位剑修。此人此生最后一次出剑,是高魁问剑龙君,是晚辈问剑祖师。
为情所困,剑不得出。风雪庙魏晋。
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南婆娑洲大瀼水弟子。
此地酒水价廉物美,极佳,若能赊账更好。陶文。师父卖酒,徒弟买酒,师徒之谊,感人肺腑,天长地久。弟子郭竹酒。
昔年风流不足夸,百战往返几春秋。痛饮过后醉枕剑,曾梦青神来倒酒。
然后那个不通文墨的元婴老剑修,犹不尽兴,偷偷摸摸,用了个化名作为署名,又写了一块无事牌:斗诗一事,老子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二掌柜除外。
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这是北俱芦洲一位元婴剑修写的,战死了。
太徽剑宗第四代宗主,韩槐子。此生无甚大遗憾。
韩槐子也战死了。
宁姑娘,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伤心。刘铁夫。
这是剑气长城的一位龙门境本土剑修,跻身了金丹没多久,就战死了。
老子看遍无事牌,斗胆一言,我浩然天下剑修,剑术不如剑气长城又如何,这字,写得就是要好许多!
这块无事牌,是唯一一块正反两面都写有文字的。
浩然天下如你这般不会写字的,还有如那二掌柜这般不会卖酒的,再给咱们剑气长城来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正面是扶摇洲一位年轻金丹剑修所写,反面是剑气长城一位元婴剑修所写,后来双方还成了朋友。
礼圣一脉君子王宰也留下了一块无事牌。
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无事牌上两句话,第一句是行书,第二句是蝇头小楷。
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
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流霞洲剑仙司徒积玉,老子玉璞境,怎么就不是剑仙了?
林君璧饮过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
来时元婴,去时元婴,不曾破境,愧对美酒。北皑皑洲,邓凉。
喝得酒,杀得妖,作得诗,才情不输二掌柜,相貌惜败吴承霈,我这一生很圆满,就缺个媳妇了。
兜里有钱,喝垮酒铺。
剑术尚可。
老子与阿良联手,可杀飞升境大妖。
阿良如果将来跻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脸皮。
放你娘的屁,这场大道之争,狗日的争不过二掌柜。
纳兰彩焕,我去去就来。
牧笛,驼铃,皆是风过声。
这辈子未曾醉过,怨酒。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世间无好喝之酒,狗日的还我酒钱。
陆芝确实好看。
人生苦短,练剑太难。
托是什么,不存在的。二掌柜坐庄,高风亮节,光明磊落。
阿良是那中土神洲书香门第出身?打死我也不信。隐官真不是那浩然天下的高门豪家子?我不信。
纳兰老贼,要么滚远点,要么给白姑娘一个名分。
左右剑术比我略高一筹。
叠嶂姑娘,如果二掌柜对你毛手毛脚,告诉我一声,我去告诉宁姚。
这一遭,乘兴而来,乘兴而去。
次次都是我结酒水钱,如果哪天我不在酒桌旁边了,二掌柜,给我个面子,为那群穷光蛋朋友破例赊欠一次,先行谢过。
浩然天下,有哪九洲?曾经听过,已经忘了。
看了她一眼,人间颜色如尘土。
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夏天的蝉鸣特别吵人,冬天路上积雪冻屁股。只是忘记了哪一年。
凭什么我是剑仙他是元婴剑修,五十岁的时候,我还是龙门境,他就是元婴境。救我作甚?
怎么会有一座天下,只有一轮明月?与老子一般打光棍吗?
有些事,总是姗姗来迟。有些人,总是匆匆离去。喝酒真苦。
黄黄,白云白,青山青,少年年少。
一拳就倒二掌柜,笑得我腰子疼。
桌上灯半黑,窗外月半明,有人觉得不够亮,有人觉得不算黑。还剩酒半壶,吐完再喝啊。
皇帝宰相状元郎,是什么东西?能当佐酒菜吗?祖坟又是什么?
对错都在酒碗中。
我家城头,高过白云。浩然有吗?
城头剑气,龙蛇飞动。
几天没来大碗喝酒,无事牌怎么这么多了?
已负美人辜负剑。
呱呱坠地,大笑而去。
不是剑修怎么了?偏要来这里喝酒。
年复一年勤勉练剑,也没练出个上五境。倒是喝那哑巴湖酒没几碗,就真喝成了个哑巴。
今天好像没什么可写,下次喝过酒再补上。
最近二掌柜不来蹭酒,买酒的姑娘都少了,喝酒没滋没味啊。
墙上无事牌晃得厉害,可我没喝醉。不比剑术比酒量,董三更加上陈熙,都要喊我哥。
老大剑仙,你不收我为嫡传弟子,凭良心说,是不是怕我剑术超过你老人家?
我们这边,玉璞境都只是剑修,听说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婴剑修,就是什么剑仙了,老子没被绶臣砍死,差点被这种事笑死。
二掌柜不是个娘们,真心可惜了。
今天换了件紧身些的衣裙,坐在不宽的长凳上喝酒,好像隐官大人蹲在路边一直看我。
老子只要喝过了酒,剑砍董三更,拳打狗日的,脚踢二掌柜。
听说浩然天下的仙子,每次往脸上涂抹胭脂水粉,得耗费半个时辰,那还不得有个七八两重?真能好看吗?
做过一个梦,不知是哪里。
男女情爱,相互喜欢时,是圆圆镜,团团月。情伤过后,就是一锤碎出无数月,好像没那么喜欢了,但是记起更多。
坐在小板凳上当说书先生的二掌柜,有点潇洒。
外乡剑修,都早些回家。
陈平安是我家乡人。
见此美景,感激不尽。
……
礼圣拂袖收起画卷,笑道:“再议。”
至于双方何时何地再议,这位读书人没有说,只是收起了文庙这边的镜水月。
谋之在多,断之在独。
真正议事所在,还是那座天庭遗址。
下一刻,阿良和左右对视一眼,都有些神色凝重,因为陈平安不见了。
一条河河畔。
不知为何,三教祖师,并未现身。
礼圣。
亚圣。
文圣。
白泽。
老瞎子。
斩龙之人。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
鸡汤老和尚。
道老二余斗。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
岁除宫吴霜降。
还有几位陈平安辨认不出身份的存在。
无一例外,除了陈平安,都是十四境。
吴霜降微笑道:“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使劲挥手:“陈平安,是我啊。”
陈平安视而不见。
站在一旁的老秀才轻声道:“听听就算。”
陈平安嗯了一声,干脆蹲下身,尝试着伸手掬水。
掌中一捧水上,出现了白衣,她身材高大,一双金色眼眸。
老秀才使劲跺脚:“哎哟喂,前辈……个锤儿,原来是神仙姐姐来了啊。”
陈平安收起手,站起身。
她手中拎着一颗头颅。她身披一副金色甲胄。
最后河畔现身的不速之客,有两位。
其实是一位。
那些已在众山之巅屹立多年的十四境大修士,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两者大道相契,只是一分为二。
当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与披挂金甲的“侍从”一同现身后,所有修士都对她,或者说她们纷纷投以视线。
一颗头颅,与那副金甲,都是战利品。
传说中的远古持剑者,五大至高神灵之一。
礼圣,白泽,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老瞎子,都对她不陌生。
而道老二余斗、三掌教陆沉、斩龙之人、吴霜降等人,这些参与今天河畔议事的十四境大修士,都是第一次目睹这位“杀力高过天外”的神灵。
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人族最终登顶成功,抛开人族先贤的舍生忘死,慷慨赴死,此外持剑者问剑披甲者,水火之争的那场内讧,还有神灵对人性的蔑视,都是关键。任何一个环节的缺失,人族的下场都会极为凄惨。
万年之前,大地之上,人族的处境,可谓水深火热,既沦为神灵饲养的傀儡,被当作淬炼金身、不朽大道的香火来源,还要被那些在大地之上横行无忌的妖族肆意捕杀,视为食物。早先的人族实在太过弱小,高高在上的神灵,通过两座飞升台作为道路,越过无数日月星辰,降临人间,征伐大地,往往是帮助圈禁起来的孱弱人族,斩杀那些桀骜不驯的越界大妖。
在这之外,先有剑落人间,才有后来问剑于天和随之的术如雨下,人族开始修行剑术、术法,便是登山之始。
这也是为何独独剑修杀力最大,又被天道无形压胜的根源所在。
余斗,头戴鱼尾冠,背着一把仙剑道藏,一身道气与剑匣剑气皆起涟漪,好像连这位“三教祖师之外我无敌”的道老二,都无法压制一把仙剑的汹汹剑意。
当然也可能是余斗一种随心所欲的问剑姿态。
而负责为道祖坐镇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三位嫡传,失踪已久的道祖首徒、余斗、陆沉,其实都未曾参加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
陆沉头顶莲冠,肩头站着一只黄雀,与师兄笑嘻嘻道:“作为晚辈,不可无礼。”
陈平安没有说话,神色有些恍惚。
眼前这位手中拎头颅者,身穿白衣,身材高大,面容熟悉,面带笑意,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异常温柔,但是陈平安反而觉得陌生。
而那位身披金色甲胄、面容模糊、融入金光中的女子,带给陈平安的感觉,反而更熟悉。
就像一位剑主,身边跟随一位剑侍。陈平安真正认识的,是后者。好像前者只是窃取了后者的姿容相貌,两者又像是修道之人真身与阴神的关系。
连心性坚韧如陈平安,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陈平安只是看了眼白衣女子,便久久望向那个披挂金甲者,好像是在向她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率先开口说话的,却是那位近在眼前又好像远在彼岸的白衣女子,她笑道:“不过是出了趟远门,主人就不认识我了?”
身披金甲的剑侍,横移两步,与白衣女子重叠为一,然后穿白衣、披金甲的她,随手将那颗头颅丢入光阴长河当中,以至于整条长河都瞬间变成金色。
她笑问道:“现在呢?”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默不作声。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沉看到光阴长河流水泛金这一幕后,轻轻感叹了一句人间福祉,泽被苍生。
陆沉转头与余斗笑问道:“师兄,我现在学剑还来得及吗?我觉得自己资质还不错。”
道老二懒得说话。
老秀才破天荒没有捣糨糊,让关门弟子自己去处置这桩复杂至极的因果。
剑灵是她,她却不只是剑灵,她要比剑灵更高,因为蕴藉神性更全,不单单身份、境界、杀力那么简单,这其中涉及神性。
如果文庙这边的推衍,无太大偏差,那么简单来说,就是她剥离了一部分神性给后来者,同时对后者的记忆进行了删减、篡改,以一种相对孱弱的剑灵姿态,在骊珠洞天里边,沉睡万年,偶尔醒来,看几眼人间。她也会偶尔重返古老天庭遗址。
这有点像斩龙之人与那道士贾晟、车夫白忙的关系,却不完全相同,要更加复杂,纯粹。
杨家药铺的那个老人,作为掌管两座飞升台之一的青童天君,虽然神位不如她高,只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可其实杨老头作为昔年最早成神的人族之一,手握一条天下所有男子地仙的“成神”之路,权柄极大。所以杨老头在家乡药铺,哪怕面对阮秀和李柳这两尊至高神灵的转世,依旧没有给她们半点好脸色,甚至还直接训斥一句:“天庭覆灭,你们罪莫大焉。”
而且远古神灵,也有派别,各有阵营,各司其职,存在各种分歧和大道之争。比如后来的宝瓶洲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面对恢复一半持剑者姿态的她,就显得极其敬畏,甚至将死在她剑下作为莫大尊荣。而披甲者一脉的诸多神灵遗留,比如赊月、水神一脉的雨四之流,就算对她心存畏惧,却绝不会像范峻茂那般心甘情愿地引颈就戮。
她有一双浓郁金色的眼眸,象征着天地间最为精纯的粹然神性,满脸笑意,打量着陈平安。
对于神灵来说,几十年的光阴,就像凡俗夫子的弹指一挥间,只是浩瀚光阴长河飞快溅起又落下的一朵小浪。
老秀才看着神色轻松,实则紧张万分。
先前这位神仙姐姐的现身,故意以剑主、剑侍现身,一分为二示人。
不管她的初衷是什么,是想要第一次以持剑者的真实身份,展现给陈平安,还是天外一场大战落幕,她不得已而为之,必须披挂金甲,稳固一部分神性,其实杀机重重。
山下有那虚岁与周岁的区别,按照山上的讲究,“元神诞生已是人”。而山顶修士的兵解转世一事,关键之处,其实就在于能否凑齐魂魄,恢复前身前世的记忆。
简而言之,修道之人的转世“修真我”,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恢复记忆”,以最终决定是谁——到底是前世记忆,覆盖掉今生记忆,继续修行,还是今生之我做主,只是吸纳了前世记忆,重新修心。
比如佛家许多禅子,年幼时都会有那遇像即行礼的本能,或者翻阅某本经书,如目睹旧物。
水神李柳的生而知之,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不存在这种大道冲突,层层叠加,生生世世,相互衔接,都是“一人”,只是换了一副副修道皮囊而已。
老秀才起先那番插科打诨,看似叙旧套近乎,其实是想为陈平安赢得一瞬的时机,万一陈平安心神失守,好赶紧调整心态。
陈平安对她的认知,一直是一位无主剑灵。而持剑者也一直有意无意,始终误导陈平安。就像她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那么当剑灵的上任主人,莫名其妙出现之后,作为新一任主人的陈平安,会用怎样的心境看待陌生的剑主,以及那位随侍一旁的熟悉剑灵?
老秀才终于松了口气,好像神仙姐姐没生气,反而还有些开心。
这算不算是她的第二次试探了?
第一次是在陈平安剑劈穗山之后,当时与宁姚有关。
这一次,陈平安的本心,选择了那个自己熟悉的剑灵。
她突然一把抱住陈平安。
哪怕陈平安已经不再是少年,身材修长,与她相比,还是矮了不少。
陈平安有些无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示意别这样。
老秀才唏嘘不已,不愧是神仙姐姐,豪迈与柔情兼备。
她终于放开陈平安,后退两步,笑眯起眼:“在天外这段时日,很是想念主人。”
老秀才抖了抖衣襟,没办法,今天这场河畔议事,自己辈分有点高了。
礼圣蹲下身,掬起一捧呈现出璀璨金色的光阴流水,仔细勘验分量。
礼圣没有开口议事。这万年之后的第二场议事,真正的言语开篇,显得极为闲适有趣,气氛半点也不凝重,因为都是冲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去的,实在是太年轻了,四十岁出头,好像不拿来调侃几句,就是暴殄天物,太可惜了。
白泽率先开口,微笑道:“陈平安,又见面了。”
早年双方在宝瓶洲大骊边关相逢,在风雪夜栈道。当时陈平安身边跟着一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个出身陋巷的草鞋少年,返乡路上,却与精怪融洽相处。
白泽后来看过书简湖那段过往,对这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当然不陌生。
移风易俗,人心向善,即是补天缺。
这就是齐静春当年赠送给白泽一幅光阴长河图,真正希望他看到的结果。恰恰是竭尽全力,依旧未能得偿所愿,可世道大方向,终究是被逐渐扭转,所以反而更加能够让旁观者动容。
陈平安与白泽作揖行礼。
吴霜降调侃道:“外甥狗,吃完就走。”
陈平安置若罔闻。
这位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宫主,当然按律是道家身份。青冥天下一教独尊,几乎没有给其他学问留有余地,所以要远远比浩然天下的独尊儒术,更加纯粹单一。青冥天下也有一些儒家书院、佛门寺庙,但是地位低微,势力极小,一座宗字头都无,相较于浩然天下并不排斥百家争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象。
吴霜降是毋庸置疑的道官身份,可他的修道根脚,却是兵家修士。
吴霜降,谐音无双将。姓吴,炼化道侣心魔,凭此合道十四境。
夜航船之上,提及岁除宫守岁人白落,吴霜降用了一个“起起落落”的说法,两个“起”字。其实是一语双关,说破了白落的根脚,也一并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道破了。
浩然武庙十哲,本就有两“起”。只是因为功业有瑕,在陪祀位置上,都曾起起落落,可如果只说功业,不谈功德,天下名将前五,双“起”都可以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至于吴霜降如何去的青冥天下,又如何从头来过,投身岁除宫,以道门谱牒身份开始修行,估计就又是一本云遮雾绕、玄之又玄的山上老皇历了。
而吴霜降的修道之路,之所以能够如此顺遂,自然是因为吴霜降修道如练兵,熔铸百家之长,好似名将带兵,多多益善。
那位斩龙之人,打趣道:“山主真是好福缘,这都遇得上,还能抓得住,我在小镇那几年的记名供奉,当得不冤。”
骑龙巷,草头铺子。
斩龙如割草芥,一条真龙王朱,对于曾经斩尽真龙的男子而言,不过是一条草龙之首,要斩便斩,要杀便杀。
陈平安抱拳致礼。
老瞎子笑道:“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看架势,将来再有一场议事,隐官大人还要现身一次?”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点头道:“争取下次再有类似议事,还能剩下几张老面孔。”
关于祥瑞一事,三教老皇历的最前边几页,曾经记载了两大典故。一个是儒家至圣先师诞生时,曾有麒麟登门,口吐玉书。再就是这位“天下臭牛鼻子老祖师”的老观主,曾经被道祖称为“逢天下将盛,而现世出,遇天下将衰,则隐世去”。
此外,就是那位与西方佛国大有渊源的君倩了,只驱龙蛇不驱蚊。
礼圣好像也不着急开口议事,由着这些修道岁月悠悠的山巅十四境,与那个年轻人一一“叙旧”。
吴霜降和余斗,连对视一眼都没有。吴霜降倒是与身边一位青冥天下的女冠,小聊了几句。
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怎么来的?其实再简单不过——跟那位“真无敌”打过,次数越多,名次越高。
玄都观孙怀中,被视为雷打不动的第五人,就是因为与道老二切磋道法、剑术多次。
而吴霜降身边这位女冠,曾经是青冥天下历史上的第四人。不过她如彗星崛起,又如流星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在众人视野。
后世只知道她早年与余斗有过一场同境之争,双方打了个平手。当时余斗刚刚跻身上五境,她亦是。
但是那一场问道,余斗的的确确祭出了那把仙剑道藏。
老秀才与一旁的亚圣轻声问道:“我这关门弟子的长辈缘,如何?善不善?”
亚圣一笑置之。
礼圣缓缓起身,说道:“我与余斗、神清,拦下包括披甲者在内十数位返乡神灵,持剑者剑斩披甲者。”
礼圣,白玉京二掌教,鸡汤老和尚。三人联袂远游天外,拦截以披甲者为首神灵重归旧天庭遗址。
三教圣人,需要阻止这位远古至高神灵之一,与周密会合。
最终披甲者被持剑者斩杀。
虽然高大女子先前手中所拎头颅,以及那副金甲,都早已证明此事,但是从礼圣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哪怕议事之人都是道心无垢的山巅十四境,还是难免有些心神摇曳。
“持剑者最近几十年内,暂时无法继续出剑。”礼圣说道,“何况我们也没理由继续劳烦前辈。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高大女子摆摆手,示意礼圣不用客气。
她坐在了光阴长河之畔,身上金甲已经消失不见,恢复白衣姿容。不过她身边多出了一把长剑和一把金色剑鞘,被她随手钉入身边地面。
她将双脚伸入河水中,然后抬起头,朝陈平安招招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刻意保持站姿参与议事,反正自家先生说了,听听就算,于是陈平安就盘腿坐在她身边。无所谓什么礼数不礼数,相信礼圣也不会计较这点繁文缛节。
她指了指那把高出剑鞘的长剑,轻声笑道:“以前是它开口说话,我听着看着,好玩不好玩?”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只是伸手掬起一捧光阴流水。
她笑道:“哟,寻常玉璞境修士,可掬不起这些光阴水。仙人掬水,都要被消磨道行,世间飞升境,则拼了命都要避开光阴长河,主人倒好,一门心思,想要一探究竟。”
以前陈平安走过几次光阴长河,不过都需要小心翼翼绕道,避开“水深处”,如今虽然修道小成,但是能够成功掬水在手,还是让他很意外。
陈平安悻悻然收手,主要是一个没忍住,掂量流水分量,再顺便掂量一下,值不值钱。
如果按照以往行事风格,一个不小心也就顺手入袖了。
陈平安小声问道:“受伤很重?”
她说道:“争取不耽误甲子之约就是了。只不过如此一来,也就只能老老实实遵循约定。我必须重返天外,找到几处遗址,浩然已经不适宜炼剑。早知道就不理睬那头绣虎了。”
她指了指远处正在议事的礼圣:“披甲者早先与礼圣打过一架,其实受伤不轻,加上披甲者又非要往老地方去,不然没那么好杀。其实这件事,利弊都有,因为披甲者一死,老地方那边,就等于完完全全让出了一个高位。不过某个补上位置的新神灵,金身不稳,暂时是不敢擅自离开那处遗址的,一露面就死,没什么悬念。”
她的言下之意,她对上披甲者,杀是能杀的,就只是不好杀而已。
周密登天,占据古天庭遗址的主位。
火神归位,地位与之并肩,双方并无高下之分。
蛮荒天下的那个雨四,也就是曾经的绯妃主人,虽然顶替了李柳的水神之位,但是相较于前两者,还是远远逊色。何况万年之前,水神就不是火神的对手,万年之后,更是火神馈赠给他一份水神的大道神性。
新任披甲者,是那离真,万年之前剑气长城的剑修观照。
至于新天庭的持剑者,不管是谁补缺,都反而会变成杀力最弱的那个存在。
原本应该是周密相中的斐然,继任持剑者,只是最终周密改变了主意,选择将斐然留在人间,成为蛮荒天下共主。
礼圣所说的这些事情,其实山巅修士都各有猜测,只是今天得到了证实。
其实斐然,宁姚,一位蛮荒天下共主,一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虽然两者都没有跻身十四境,暂时还是飞升境剑修,但都是有资格参加议事的。
更不谈萧愻,以及那位开辟出古井的拄杖老者,这两位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
只不过今天议事内容,不宜牵扯五彩天下,更不会将蛮荒天下拉进来,因为这场河畔议事,本就是针对那座天庭遗址,准确说来,是针对那个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针对那拨崭新天庭的崭新神灵。
陈平安第一次听到“神清”这个名字。
对于鸡汤老和尚,他当然不陌生。学生崔东山那边,有聊过,但是崔东山好像从头到尾,都称呼为鸡汤老和尚,没有谈及“神清”这个佛门法号。
老秀才以心声解释道:“这位得了个鸡汤和尚绰号的老僧,其实法号神清,在佛书上记载不多,因为咱们浩然天下,如今流传的多是南禅各家门户的典籍,再往上的老皇历,比较少。其实这个老和尚,学问了不得。”
老秀才感慨道:“神清和尚,不是浩然本土人氏,之所以落脚浩然多年,是因为神清曾经护送一位僧人返回中土神洲,他和这位僧人一起翻译佛经,而他负责校定文字,勘验疑难。这个神清,擅长《涅槃》《华严》《楞伽》等经,精通十地智度对法等论,精研《四分律》等律书。参加过首次三教争辩,故而又有那‘万人之敌’‘北山统摄三教玄旨,是为法源’等诸多美誉。吵架本事,很厉害的。”
能够被老秀才说一句吵架厉害,足可见神清的佛法高深。
老秀才继续道:“最早佛法西来,僧人往往随缘而住,独来独往的头陀行,近似云水生活。僧人自己都来去不定,自然就难授业。直到……双峰弘法,择地开居,营宇立像,打破不出文记、不立文字的传统,同时开创道场,造寺院立佛像,正法住世,接受天下学众。在这期间,神清和尚都是有暗中护持的,再然后,就是……”
说到这里,老秀才突然止住话头。
陈平安其实清楚先生本想说什么,是说那东山法门。
双峰山也名为破头山,距离双峰不过几十里路的凭墓山,也叫……东山。
陈平安年少时,当那窑工学徒,多次跟随姚老头一起入山寻找瓷土,曾经登上披云山,遥遥见到东边有座高山。
东山。
崔东山。
古蜀蛟龙皮囊。佛门八部众。
极有可能,崔东山,或者说崔瀺,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一旦王朱扶不起,无法成为那条世间唯一的真龙,崔东山肯定就会顶替她,成功走渎后,难道最后还会……皈依佛门?
陈平安叹了口气,都是些无法想象的深远谋划,至于真相如何,以后可以问问那个学生。
又比如姚老头,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骊珠洞天?
可能是姚老头言语不多的缘故,所以他每次开口,死活当不成正式徒弟的学徒陈平安,反而记得十分清楚。
陈平安清清楚楚记得一次入山,走在前头的姚老头曾经随口讲过一番言语:“脚底下那些最不起眼的泥土,离了地,最后是塑成泥菩萨,吃那香火,还是烧造成瓷器,送进了皇帝家里,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烂罐,难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脚的,各有各命,与人相似……”
当时老人和少年,一起脚踩真珠山,姚老头跺了跺脚,对着当时正在扒土的窑工学徒,说了句:“这里土味最全,就是地方小,跟人缩在墙角差不多,伸头就碰头,伸腿也磕脚,老话就是螺蛳壳。”
姚老头还说山中那些不起眼的老树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说天底下的大山小山,一脉相承,不过有祖孙之分。
真佛只说平常话。
所以哪怕老人是在说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哪怕陈平安当时只是个没念过书的陋巷少年,却都能听懂,并且牢牢记住。
后来陈平安之所以会用一颗金精铜钱,果断买下真珠山,除了“一颗钱就能买下一座山头”的财迷心性作祟,姚老头所说的“土味最全”,其实也是一个重要理由。那会儿的草鞋少年,脑子里所想,当然是先买下山头,等挣了更多钱,就再买下一座龙窑,自己当那窑口师傅,或是让刘羡阳帮忙,两人凭手艺烧瓷赚钱,细水长流,自己什么样的大宅子买不起?刘羡阳什么样的媳妇娶不着?
老秀才转移话题,笑道:“再后来,就是中土的那场禅分南北了。‘法是一宗,人分南北’这句话,大体上还是公允之说。平安,你觉得当时得以佛法广布的契机,是什么?”
陈平安不再分心想那些陈年旧事,用心想了想,答道:“法门大启,根机不择。同时提出几大方便、次第。比如其中就有依一行三昧,念佛心即佛。”
老秀才点点头,转头看了眼那个鸡汤老和尚,唏嘘不已:“只是岁月悠久杀猪刀啊,不只名将美人不放过,竟是连这么一位得道高僧都没放过。书上记载那个‘清貌古奇,晰白光莹’的僧人,粹采多奇,殊姿特茂,绝对是美男子一个,唉,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个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我当年带着你师兄,第一次去拜会神清的时候,见了面,都没敢认。”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这位佛门老前辈,利济天下瘦法身。”
老秀才抚须而笑:“有道理,有道理。”
胖去容易瘦回难,身形是如此,人心更如此。
老和尚突然低头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陈平安神色尴尬,转过头,一脸疑惑地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一脸坦诚道:“神清和尚,辩才无敌,佛法可不是一般的高深啊,咱们聊什么,估计都被听了去,很正常的。”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单手竖掌在身前,与那老僧恭敬行礼。神清和尚还了一礼。
那位道门女冠突然有一问:“礼圣,都一万年过去了,三教祖师对那座天外遗址,如今到底有无破解之法?”
如果没有,她不觉得这场议事,他们这些十四境,能够合计出个行之有效的法子。如果有,河畔议事的意义何在?
礼圣笑道:“我也问过至圣先师,没有给出答案,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女冠点点头:“若是这般,那就是三教祖师依旧觉得为难。没关系,如此一来,事情反而简单了,既然避无可避,那就迎难而上,咱们一起走趟天外,世间事全部交给世人自己闹去,已在山巅、只差一步登天的我们,就去天上往死里干一架。哪怕做不掉周密,好歹保证那座天庭遗址无法扩张分毫。如果人数不够,咱们就各自再喊一拨能打的。”
礼圣笑着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
女冠微微皱眉道:“如此不爽利?”
吴霜降突然说道:“那座托月山,既会是陷阱,也会是机会。”
亚圣点点头,显然认可此说。
余斗说道:“如果可行,贫道开路便是。”
神清和尚说道:“贫僧护法一程。”
那位斩龙之人,微笑道:“礼圣,我出剑天外之时,人间这边,可别坏我大道。”
礼圣笑道:“理所当然。”
这就是河畔议事。
白衣女子笑问道:“主人不跟着砍上一剑?”
陈平安疑惑道:“能行?”
她笑着点头道:“递一两剑,问题不大。”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如果是剑挑托月山?”
说实话,出剑天外,陈平安没有什么信心,可要是跟那座托月山较劲,他很有想法。
早就想做了。
她站起身,双手拄剑,说道:“愿随主人搬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