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赤诚笑着跟随陈平安。
和身边这位年轻隐官,确实是结结实实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
云杪随手一抓,将得意弟子李青竹从水底打捞而起,将这只落汤鸡随便收入袖中。云杪心中依旧惴惴不安,却是闲适神色,临走之前还撂下一句狠话:“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九真仙馆,静待问剑。”柳赤诚闻言大喜:“陈老弟,不如让我借此机会将功补过?!”
打不过那云杪又如何,云杪敢对自己出手?老子躺在地上,拦住云杪去路,云杪都不敢挪步。
境界高?一个仙人境,看把你牛气得。倒是与我师兄比去啊。不服气?有本事你云杪也搬出个师兄啊,别说师兄了,九真仙馆的历代祖师爷,都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来与柳某人比画比画?
几乎同时,嫩道人也跃跃欲试,他眼神炙热,急匆匆以心声询问:“陈平安,做好事不嫌多,今儿我就将那白衣仙人一并收拾了,不用谢我,客气个啥,以后你只要对我家公子好些,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平安分别回话。
“不用,我很快就会去拜会你师兄。”
“桃亭前辈,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柳赤诚立即消停了。
嫩道人更是想起一事,立即闭嘴不言。
听说当年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就对这小子说过一句“见好就收”。
嫩道人转去和身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搭讪:“这位道友,穿着打扮,十分鹤立鸡群,很令旁人见之忘俗啊,山上行走,都免去自报道号的麻烦了。”
柳赤诚扯了扯嘴角:“哪里,不如嫩老哥行事豪气,这一手偷天混日,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以后遇到了嫩老哥,都要绕道而行吧。”
嫩道人微笑道:“道友你这根脚,都能在浩然天下随便逛荡,了不得。与那铁树山的郭藕汀是什么关系?是你爹啊,还是你家老祖师啊?”
柳赤诚嗤笑道:“郭藕汀?铁树山请我喝酒,都不稀罕去。”
柳赤诚反问道:“嫩老哥你呢?不是与我一样?修行多年,好不容易爬到这么个境界,挨了不少白眼,吃了不少苦吧?”
嫩道人冷笑道:“不凑巧,老夫来自剑气长城南边的大山。山中逍遥自在,可不用与任何人摇尾乞怜。”
柳赤诚呵呵一笑,双指扯了扯道袍领口:“原来是外乡人啊,难怪不晓得柳某人。”
然后双方皆是一愣,异口同声。
“十万大山的桃亭?!”
“白帝城的柳道醇?!”
他们爽朗大笑,把臂言欢,一见如故。
陈平安不理睬这两个脑子有病的,向李槐问道:“鹦鹉洲有个包袱斋,一起去看看?”
李槐有些无精打采:“算了吧,陈平安你别带上我。当年跟裴钱远游北俱芦洲,在披麻宗那条渡船上边乱买东西,差点害得裴钱赔钱,只能保本。”
陈平安疑惑道:“裴钱怎么跟我说你们赚了很多?事后五五分账,你们俩都挣钱不少的。”
在赚钱这件事上,裴钱不会乱说。小时候的黑炭小姑娘,从陈平安这边知道了些山水规矩后,每次入山下水,都要用自己的独有方式礼敬各方土地……不管当地有无山神水仙,都会用青草或是树枝当香火,每次虔诚“敬香”之前,都要碎碎念,说她如今是屁大孩子,真真没钱嘞,今儿孝敬山神爷爷、水仙大人的三炷山水香,礼轻情意重啊,一定要保佑她多多挣钱。
李槐瞪大眼睛:“啥?!”
倒不是觉得裴钱坑他,不至于,李槐绝对不会这么想裴钱,就他们俩那份交情,日月可鉴。只是李槐想不明白,他们俩既然明明都挣了钱,怎么后来一路远游,每次休歇时分,裴钱都时不时拿出一样物件,长吁短叹,跟亏了钱似的,再斜眼看他,让他良心不安了一路,每天都像欠了裴钱一大笔钱似的。
李槐感慨万分,难怪裴钱能继任盟主,自己还只是个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小舵主,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李槐立即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大手一挥:“去鹦鹉洲瞅瞅!”
陈平安转过头,突然说道:“稍等片刻,好像有人要来找我。”
那个酡颜夫人,远远看完了一场场热闹,有些犹豫不决,她收起掌观山河的神通,转头与那少女神说道:“瑞凤儿,你不是忧心百福地的评选一事吗?姐姐兴许可以帮上忙,就是……”
酡颜夫人抬起手,双指捻动,笑眯眯道:“可能需要一笔神仙钱,因为真正帮忙的,不是我,是那人,而那个家伙,掉钱眼里了,他眼中从无女子好不好看,只有钱钱钱。”
这位酡颜夫人有自己的小心思,既可以帮着瑞凤儿保住神命格,与这位凤仙神娘娘攒下一份香火情,说不定还能帮着隐官大人挣笔神仙钱,仗义不仗义?不奢望陈平安以后瞧见自己会有几分笑脸,只要眼神视线别那么瘆人,她就烧高香了。
瑞凤儿大喜过望,摘下腰间一只绣钱袋子,神采奕奕道:“只要那位青衫剑仙能帮忙,家底都给了他,也无所谓的!里边除了些谷雨钱,还有一小袋子凤仙种,开七彩,可漂亮了,好些做客福地的仙师向我开口讨要,我都假装说没有呢,等以后有了再说。”
这位凤仙神随即病恹恹的:“酡颜姐姐,可是我兜里没几个钱呢。百福地就数我最穷了。”
一来跻身百神位岁月不久,积攒不出太多的家当。况且她也实在不是个精通商贾之术的,好些其他神姐姐能挣一枚小暑钱的买卖,说不定她就只能赚几枚雪钱,还要窃喜几分,今儿不曾亏钱哩。再者她私底下钱买了好些文人骚客的咏诗篇,可都像那位九真仙馆的年轻仙师……打了水漂。最后,少女神其实心里边委实有些怵那位青衫剑仙。她知道自己嘴笨,不会说那些山上神仙你来我往的场面话,会不会一个照面,生意没谈成,钱袋子还被对方抢了去?那个脾气好像不太好的剑仙,连九真仙馆仙人境的云杪祖师都敢招惹,在文庙重地,双方打得天翻地覆,抢她个钱袋子,算什么嘛。
酡颜夫人带着凤仙神一起去找隐官大人。
陈平安望向河对岸。河对岸有个身形模糊的儒衫身形。
发现陈平安察觉到自己,那人也不奇怪,微微一笑。
陈平安点头致意,没有言语。
是文庙的经生熹平。这位负责看守文庙大门和功德林的儒生,其实是从那些熹平石经当中显化而生,身负浩然文运,类似一位无境之人。
按照自家先生的说法,别看熹平老弟表面上只是做些琐碎事,其实身处文庙周边,就可以视为十四境,既合道天时,又合道地利,对付个飞升境,不分强弱,小事一桩,信手拈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酡颜夫人领着脚步越来越慢的少女神瑞凤儿来到一袭青衫身边。
这一路真是好走,瑞凤儿竟然走到半路就反悔了,和酡颜夫人说她钱袋里边家底太少,她得去找主夫人借些钱。还说一位剑仙前辈,如何能够掺和百福地的评选一事,就莫要挥霍酡颜姐姐的山上香火情了。
这些自然都是借口,少女神分明是不敢去见那位脾气暴躁的剑仙。
酡颜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拽住小姑娘,不让她跑。你怕,我就不怕吗?那家伙分明就是在河边等着自己呢,要么咱们姐妹俩干脆就别挪步,要么就硬着头皮去见他,临时反悔,算怎么回事。
文庙继续议事。那个被礼圣丢到一长排屋子外边的陈平安则继续闲逛。
陈平安半路遇到一个消瘦老人,老人坐在台阶上,老烟杆坠烟袋,正在吞云吐雾。
陈平安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言语几句。但他看着那老烟杆,有些神色恍惚。
老人转过头,主动笑问道:“瞧着很面生啊,年纪轻轻的,是当大官儿的,还是圣人府后裔?帮着文庙圣人们,来这儿巡查各屋进度了?”
儒家的某些君子贤人,会有些书院山长之外的文庙独有官身。
陈平安作揖行礼,直腰后笑道:“都不是。晚辈能不能叨扰老先生一番?这一路走来,挨了好些白眼冷脸。”
老人爽朗笑道,往旁边伸手道:“随便坐,文庙也不是我家,若是我家,小子更可以随意。”
远处一间屋子,有个年轻人探头喊道:“郦先生,曳落河有处水脉的宽窄,文庙的老本档案和郑城主给出的新本记录,好像有些出入,需要您老人家掌掌眼,帮忙敲定一下。”
“先空着,容我抽完这袋烟,不能又要驴推磨,又不给草吃。”
老人摆摆手,埋怨道:“就你们这帮孩子矫情,还敢嫌烟草味儿冲,不然都没这事。”
陈平安刚落座,双手笼袖,闻言后忍不住转头,双手抽出袖子,轻轻放在膝盖上,惊讶道:“老先生,您是那位‘太上水仙’郦先生?”
陈平安出门远游,路走得远了,书看得多了,心中自然会有一些由衷神往之人,大多都是些“书上人”,比如夜航船的那位李十郎,还有刻印的王元章老先生,为天下金石篆刻一道别开生面。而这位被誉为“太上水仙”的郦先生,更是陈平安极为推崇的一位老前辈,是陈平安心中当之无愧的圣贤。
因为这位郦老先生,真能读万卷书,行尽天下山水路,最终编撰出一部被誉为“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容有二”的《山海图疏》,至于后来的《山海志》以及《补志》,其实都算是这本书的“徒子徒孙”,无论是内容还是文笔,都要逊色许多。北俱芦洲水经山的那位开山祖师,显然就是一位极其推崇郦老夫子的练气士。
事实上,那条夜航船的主人,就曾经点评过古人记山水一事,有那“太上郦,其次柳,近则袁”的说法。三个姓氏,三位享誉天下的读书人。陈平安当下仍然不清楚,后两位老夫子中前者的山水游记、诗篇,正是夜航船那个文字牢笼的大道根本所在,被船主化用了去;而后者正是条目城的副城主,即站在李十郎身边的那位白发老书生,一位能够说出“能为心师,能转古人”的硕儒。
礼圣之所以将陈平安丢来此地,除了让陈平安更多理解文庙这边的谋划,也想着让这个小子自己去碰运气。错过无妨,抓住更好。
老人自嘲道:“什么‘太上水仙’,听着像是骂人呢。不过是运气好,胆子小,刀兵劫外幸运人。”
运气好,是没有身在桐叶洲、扶摇洲这样的山河陆沉之地;胆子小,是没那气魄赶赴战场,学那于玄、周神芝,所以才能够不受那场战争的刀兵劫难,侥幸避过一劫。逃难避劫,说到底,对这位老人来说,其实还是逃避。
陈平安笑道:“各有因缘不羡人,各有付出无愧人。”
老人啧啧道:“哟,小子这话说得漂亮,一听就是读书人。”
陈平安也觉得这话是骂人。但是作为晚辈,又遇到了仰慕之人,乖乖受着就是了,与这般令人神往的“书上人”言语,机会难得,随便多聊几句都是赚的。
老人沉默片刻,笑问道:“怎的,还翻过几页《山海图疏》?”
陈平安点头道:“仔细读过。”
老人笑呵呵道:“读书?不是翻书?”
陈平安挠挠头,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都算。”
老人吐出一大口烟雾,想了想,好像在自顾自言语道:“潭中鱼可百许头。”
陈平安等了片刻,见郦老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像是在考校?这才接话道:“皆若空游而无所依。”
“一山当河,河水曲行。”
“河神巨灵,手荡脚踏,开而为两,水路纾深,回望如一。今掌足之迹仍存。”
老人嗯了一声,点点头,道:“修行之人,记性好,不奇怪。我那本书,随手翻翻就行。”
本以为是个套近乎的聪明人,年轻人若是为人太老到,处世太圆滑,不好啊。
老人是个顶喜欢较真的,如果真是如此,今天非要让这小子下不来台。老子一个寄情山水的散淡人,管你是文庙哪位圣贤的嫡传,哪个姓氏的后裔。
只是不承想这个年轻人还真是熟读了自己的那本著作,还不是随便瞥过几眼、随手翻过一次的那种泛泛而读。
修道之人,当然个个记性都好,可要是不用心翻书,是一样记不住所有内容的,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懒,或者不屑。
陈平安就一直侧身而坐,面朝那位老先生:“我师兄说过,郦先生的文字,看似质朴清淡,其实极有功力,句斤字削,却不落凿痕,极高明。”
老人笑道:“这番好话,先前怎么不说?可以拿来当开场白。”
陈平安咧咧嘴:“先前早早说了,溜须拍马的嫌疑太大,我怕郦先生就要直接赶人。”
老人伸手摸了摸脑袋,大笑道:“好小子,又给高帽戴?”
这小子可以啊,是个当真会说话的年轻人,还有礼貌。也懒得问那小子的师兄到底是谁,这类溢美之词、吹嘘之语,书里书外,这辈子何曾听得、见得少了?
陈平安笑问道:“能不能与郦老先生问些书上事?”
老人摆摆手:“还是别了,我是躲清静来了,案牍之劳最耗心神嘛。”
陈平安便点点头,不再言语,重新侧过身,取出一壶酒,继续留心起鸳鸯渚那边的事情。虽然一分为三,但是心神相通,所见所闻,都无所碍。
老人瞥了眼喝酒的年轻人,越看越奇怪,疑惑道:“年轻人,去过夜航船?”
陈平安转过身,点点头:“郦老先生为何有此问?”
老人笑道:“登船容易下船难,你是剑修?”
陈平安还是点头。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呛了一口烟,咳嗽不已,然后神色古怪,问道:“听没听过破字令?”
陈平安答道:“词牌名,听说过。”
老人拿烟杆敲了敲台阶,哭笑不得:“不是说这个,而是说凭借儒家修行的破字令,打破夜航船的山水文字牢笼。那条夜航船,都是学问,学问根本,还是文字,所以最怕这个。”
陈平安尴尬道:“晚辈不曾修行儒家术法。”
不过心中有了计较,回头就与先生问一问破字令的事情。
老人见陈平安言语不似作伪,越发疑惑,一个都不算儒家弟子的剑修,怎么能够让礼圣专门与自己言语一句?!
老人恍然,晓得了,是那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再一想,那这小子的师兄,岂不是那左右?总之不太可能是绣虎,那个绣虎,对《山海图疏》挑刺极多,是公认的。临了,骂了人,还来了句“其他书值得他崔瀺如此翻阅、批注吗”?
老人只当不知晓这位隐官的身份。
陈平安站起身,作揖告辞。他要先去趟泮水县城,再走一趟鳌头山。
文庙议事。
门口的经生熹平突然开口说道:“芸编书院、兰台书院、瑚琏书院、桐历书院、春蒐书院的五位山长,即刻起不再担任书院山长,君子身份一并从文庙剔除。”
满堂愕然。落针可闻。
五位书院山长中的三位,都是各自书院的老山长,在山长这个位置上治学、传道多年,桃李成蹊,各自门生遍及一洲山河,第四位则是副山长顺势升任山长,最后一位是学宫正人君子转迁、升任的春蒐书院山长。
桐历书院山长缓缓起身,先与经生熹平作揖行礼,然后朗声问道:“为何?!”
元雱抬起头,神色凝重。
五位莫名其妙就丢掉位置的书院山长,文庙各脉皆有,礼圣一脉,亚圣一脉,还有两位文庙正副教主的门生。
火龙真人也是吃惊不小,问道:“于老儿,咋回事?”
于玄摇头道:“我跟文庙又不熟,这些文庙家事,哪里晓得咋回事。”
桐历书院山长没有气急败坏,只是重复道:“为何?!”
好像丢了个山长位置,依旧可以不悲不喜,就只是想要一个浩然正大的缘由。
熹平神色淡然道:“是礼圣的意思。”
桐历书院山长惨然一笑,不再言语。正了正衣襟,向那几幅圣人挂像作了一揖。然后就打算离开文庙,不再议事。不再是书院山长,连那君子身份都被一并剥夺了,还议什么事?以后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学问,寄情山水好了。
陆芝好奇问道:“为何?”
左右说道:“亚圣的学问宗旨,除了人性本善,还有四心学说,分别是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儒家很重视此事,这几位山长,读书读歪了心思,只是平时藏得深。书斋治学,传道解惑,本事都不差。应该是先前一线之上,看到了那些剑气长城的无事牌,这几位读书人很不以为然。”
陆芝转头望向那个放下酒杯发呆的阿良。
阿良竟是没有嬉皮笑脸言语几句,也没有理会陆芝的视线,只是眯眼望向五人中年纪最小的山长,好像在等待这位亚圣一脉儒生的言行。
那位以君子身份升任春蒐书院山长的年轻儒生站起身,说道:“身为礼圣,难道不是更应该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原因,是礼圣。礼圣对于所有书院山长的心湖、心声、念头都一览无余。
阿良站起身,身形一闪而逝,一把按住那个年轻儒生的脑袋,将其狠狠撞在墙壁上,再随手一丢,把他丢向文庙大门外。
自己所在的亚圣一脉,都已经没了个陈淳安,结果就来了个这个?
阿良拍了拍手,问其余几人:“你们四个,是自己竖着出去,还是我帮你们横着出去?”
瑚琏书院的老山长竟是不看阿良,只是抬头望向礼圣那幅挂像,沉声问道:“敢问礼圣,到底为何?”
阿良一巴掌将其拍到文庙大门外,向剩余三人淡然道:“再问便是。”
一直没有饮酒的晁朴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这位邵元王朝的国师觉得文庙早该如此讲理了。
读书人读圣贤书,总是需要比山上修道之人、山下贩夫走卒多些仁义道德的。
三位已经不再是书院山长的读书人,默默走出文庙大门。
阿良最后也走了出去,坐在台阶上,也不喝酒。
陆芝走了出来,坐在一旁,拎了两壶酒,丢给阿良一壶。
陆芝笑道:“姗姗来迟的风光。”
阿良接过酒壶,笑容苦涩:“这算哪门子的风光,很没意思的事情。”
文庙议事依旧。
经生熹平站在两人一旁,犹豫了一下,也坐下。
阿良抬了抬眼皮,瞥了眼桐历书院山长的那个黯然背影,笑道:“这种人,你都没办法打他,主持数国文坛数十年,丢了官,大不了游山玩水就好了。”
经生熹平轻声道:“酒中又过一年春。”
遥想当年,曾经有两个年轻人,春风里坐在相邻的两块熹平石经前边,一个脸上总带着些淡然笑意,好像天底下就没有能够难倒他的事,一个眼神明亮,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无法心领神会的学问。师兄弟两人,一同抄书不停。
泮水县城。
当那幅山水画卷上边,仙人云杪与陈平安说出那句“晚辈明白”时,韩俏色觉得太有趣,忍不住笑出声。一个真敢骗,一个真敢信。
傅噤笑道:“云杪估计已经吓破胆了。”
韩俏色没好气道:“不过是歪打正着,不算什么真本事。换成顾璨,一样能成。”
顾璨摇摇头。
陈平安在书简湖,郑居中在浩然天下。都是很奇怪的事情。
书简湖的一个好人,是青峡岛的账房先生。一个魔道修士,却能在中土神洲开宗立派。本该格格不入,四周掣肘无数,保住立锥之地就已经是登天之难。可两人还是入乡随俗,不但站稳了脚跟,并且大展了手脚。
顾璨觉得比起这两位,方方面面,自己都差得太远。只说坐在眼前的这位大师兄,自己一样比不上。
比不上傅噤的剑术、棋术;比不上师姑韩俏色同时修习十种道法的天赋;比不上师叔柳赤诚拼了命四处闯祸,还能次次大道无恙;甚至比不上柴伯符身上那种亡命之徒的气息。别看柴伯符在白帝城混得不顺遂,其实最敢赌命。
郑居中瞥了眼顾璨,微笑道:“能够肯定所有的朋友、敌人,是个好习惯。不过前提是擅长,而不是一味喜欢。”
“所谓修心,就是一场炼物。别以为只有山上练气士才会修心炼物,大谬。”
“山下的凡夫俗子,其实人人都是炼师。对于心中喜好,都会不断加深印象,对于心中所厌恶,同理。韩俏色喜欢顾璨,就是万般好;傅噤讨厌柳赤诚,就是万般错。”
“这是一场不知不觉的炼化。而这种不由自主,对于修士来说,如果不加约束,就可能出现心魔。所以傅噤先前所说不差,能够将两种极端,以不断的相互否定,最终成就某个肯定,才是更高一层的修心。”
郑居中看了看两位嫡传弟子。
“傅噤,世界不可能是围绕某个人转动的。顾璨,世界又确实是围绕某个人而转动的。”
截然不同的两个结论,看似自相矛盾,其实无非是两种视角,世界看待个体,个人看待世界,相互为镜。
郑居中希望开山大弟子傅噤不要眼高手低,远远没有目无余子的棋力,做人出剑,就别太清高了。小弟子顾璨,刚好相反。这些年,从白帝城到扶摇洲,顾璨一边疯狂修习各种道法神通,一边遍览群书,可是做事情还是太拘谨。懂的无形规矩越多,顾璨就越束手束脚。这样的顾璨,其实是走不出书简湖那片阴影的。所以顾璨的证道之地,不会是在浩然天下,只能是在蛮荒天下。
“白帝城是路人皆知的魔道宗门,却在中土神洲三千多年屹立不倒,我一直被视为浩然天下的魔道修士,而且我还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为何偏偏我是例外?连礼圣都可以为我破例?”
郑居中指了指顾璨的脑袋:“真正的打打杀杀,其实在这里。”
“老妪孱弱无力,摆摊贩卖,能与青壮收钱。妙龄女子,胆敢独自行走街巷中。为何?”
傅噤答道:“天地神明,纪纲法度。”
至于师父已经悄无声息跻身十四境,傅噤毫不奇怪,甚至都心无波澜。
郑居中笑着摇摇头:“这哪里够。”
傅噤开始深思此事。白帝城的传道授业,不会只在道法上。
顾璨突然问道:“师父是在蛮荒天下跻身的十四境?”
这可是夺取蛮荒气运的天大事情!就像刘叉是在浩然天下跻身的十四境。为何这位大髯剑修一定不能返回蛮荒天下?就在于刘叉夺走了太多的浩然气运。
难怪文庙和礼圣会对郑居中刮目相看。在蛮荒天下合道十四境,如果这不是战功,怎样才算战功?
郑居中笑道:“过程有些凶险,结果不出所料。”
顾璨抱拳道:“与师父道贺一声。”
破境的时机,极有可能是趁着托月山大祖身在蛟龙沟遗址,与穗山之巅的至圣先师比拼修为,文海周密身在桐叶洲,与崔瀺、齐静春斗法之时。
韩俏色打趣道:“亏得柳赤诚不知道此事,不然他还不得乐开。”
柳赤诚此人,不是一般的失心疯,师兄的境界,就是我的境界,师兄的白帝城,就是我的白帝城,谁敢挡道,一头撞死。
郑居中继续先前的话题,说道:“粒民先生撰写的那部小说,你们应该都看过了。”
韩俏色坐在门槛那边,举起一只手:“我没有啊,听都没听过的。”
郑居中看向师妹的背影。是自己太久没有代师授业,所以她有些不知分寸了,还是觉得在自己这个师兄这边,言语无忌,就能在顾璨那边赢取几分好感?
韩俏色如芒在背,立即说道:“我等下就去吃掉那本书。”
当然是真吃,就是字面意思。
师兄当年闲来无事,见她修行再难精进,曾经分心在一处市井为她“护道”三百年,眼睁睁看着她在红尘里打滚,蒙昧无知,浑浑噩噩,只说最后那几十年,韩俏色是与落魄书生前月下的富家千金,是身世可怜的船家女,是路边摆摊的膀大腰圆的屠子,是仵作,是更夫,是一头刚刚开窍的狐魅。然后刹那之间,这些男女、精怪,最终在某时某刻某地,聚在一起,然后在她醒来之时的那个瞬间,同样是韩俏色,看着那些个“韩俏色”。
除了面面相觑,还能是什么结果?
这个学究天人的师兄,好像几千年的修道生涯,实在太“无聊”了,其间曾经耗费多年光阴,自问自答一事。
那是一个谁都不会去想的问题:如何证明郑居中不是道祖……
两个都看过那部书的师兄弟各有答案,只是都不敢确定。
傅噤说道:“学问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
顾璨说道:“朱子解经,自是一说,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
郑居中摇摇头,与两位弟子提醒一句:“第四十八回。”
两位师兄弟都恍然,已经不用说了。
书上有人说要纂三部书,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
傅噤思量片刻,点头道:“确实,天底下读书人不少,可不曾识文断字的人更多。”
浩然天下的更多地方,道理其实不是书上的圣贤道理,而是乡约良俗和族规家法。
门槛上的韩俏色听得脑袋疼,继续用细簪子蘸取胭脂,轻点绛唇,与那面靥相映成趣。
顾璨开口提醒道:“可以仿张萱《捣练图》仕女,在眉心处描水滴状钿,比起点‘心字衣’和梅落额,都要好些,会是此次妆容的点睛之笔。”
韩俏色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她相信顾璨的眼光。
画卷上边,该打的架,不该打的架,都打完了。
郑居中看了眼酡颜夫人和凤仙神,问道:“如果你们是陈平安,愿意帮这个忙?怎么帮?怎么让凤仙神不至于跌到九品一命,陈平安又能利益最大化?”
事情是百福地的百年一评,由于先前苏子门下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对凤仙大加唾弃,不喜其艳俗,将其贬为菊婢,而张文潜此人,极为骨鲠,为官清廉,登山修行之前,当了几十年的地方小官,口碑极好,才学更高,所以“肥仙”的这番评点,对凤仙神而言,是一场近乎致命的飞来横祸。
来自倒悬山梅园子的酡颜夫人愿意为少女神牵线搭桥,向年轻隐官寻求帮助。
门口韩俏色,打算从书本上吃的亏,就从书本外找回来。她率先开口,试探性说道:“钱买些诗篇,帮那凤仙扬名嘛。如今文庙这边,又不缺满腹诗书的读书人。陈平安又是文圣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随便找几位书院山长,讨要几篇诗词不难吧,都不用钱,哪怕强拧出来的那些咏诗词,水准不高,可只要数量一多,又是从文庙这边流传开来的,终究是立竿见影的。”
“实在不行,陈平安就去找那肥仙好了,好言相劝一番,不是要当年轻人吗,出剑都可以,假装要为少女神打抱不平,理由都有了。福地神评选一事,是白山先生、张翊和周服卿三人真正管事,其中张翊如今好像就在鳌头山那边,陈平安就算在张文潜那边碰了一鼻子灰,也不问剑,那就找张翊,反正此人对老秀才的学问是顶佩服的。”
“不然就干脆找到苏子。先前不是说了,陈平安有那枚小暑钱吗?苏子豪迈,见着了那枚小暑钱,多半愿意美言几句。说不定喝了酒,直接丢给凤仙神一篇咏词,压过自己学生的那番言论。”
顾璨轻轻摇头。得不偿失。
韩俏色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郑居中说道:“愿意动脑子,总好过不动脑子。”
韩俏色长呼出一口气。
傅噤说道:“如此一来,且不说未必能成,就算成了,陈平安这笔买卖,别说赚,是大亏。张文潜本就是骨鲠书生,对陈平安,甚至是对整个文圣一脉,都会有些意见。”
顾璨说道:“所以绝对不能绕过张文潜,尤其不能去找苏子。解铃还须系铃人。”
郑居中眯起眼:“否定他人,得有本钱。”
傅噤早有腹稿,说道:“张文潜极为仰慕剑气长城,与元青蜀是莫逆之交,陈平安就用酒铺里边的无事牌,只取元青蜀留字那一块,就当是让张文潜帮忙带回南婆娑洲大瀼水。”
郑居中摇摇头:“只是下策。还是会留下刻意雕琢的痕迹。”
至于韩俏色所说,乱七八糟,乌烟瘴气,都不算计策。
顾璨在脑海中迅速翻检张文潜的所有文章诗词,以及肥仙与先生苏子、众多好友的唱和之作,灵光一现,说道:“苏子文采无匹,在学问一途的最大功德,是破除了‘诗庄词媚’的尊卑之分,让词篇摆脱了‘词为艳科’的大道束缚,那么百福地的凤仙,是不是就可以视为天下草木卉当中的词?张文潜你不是将凤仙视为‘艳俗’‘菊婢’吗,这与当年祠庙的‘诗余’处境,被讥讽为艳情腻语,何其相似?陈平安是不是可以由此入手?”
郑居中笑道:“中策。不出意外,陈平安会这么做。他不会选取上策,因为会显得他太聪明,某些有心人会心生忌惮。所以是解决此事的上策,却是陈平安整个修行道路上的下策。”
鸳鸯渚那边,陈平安果然答应帮忙。只是与那凤仙神收了一袋子谷雨钱作为定金,没有收下那袋子价值连城的凤仙种子。而且双方约定,如果最终无法帮上忙,就会退钱。这让瑞凤儿有些犯迷糊。先前酡颜姐姐不是说此人是个财迷吗?而且近距离看着这位青衫剑仙,他和颜悦色,眼神温煦,很读书人哩。
郑居中说道:“真正的中策,与顾璨所说,还是有些差异的。”
傅噤看着画卷当中的那一袭青衫,这位小白帝第一次真正重视此人。
第一,帮了一把凤仙神,有大道之恩。第二,给了酡颜夫人一个不小的面子。
第三,为何百福地主身边,除了四位命主神,独独带了少女神?自然是主娘娘对这个小姑娘最宠溺心疼。所以陈平安与主娘娘,结下了一桩不小的善缘。
第四,张文潜非但不会恼火,只会欣慰,读书人之间的切磋学问,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竟然能够如此亲近先生一脉学问,难怪可以让好友元青蜀在酒铺留下那块无事牌。
第五,隔着十万八千里,此人都能吹捧一通苏子。
一举五得。
被人求着帮忙,本来是一件麻烦事。结果到头来,好像出手帮忙之人,反而得了一连串的天大便宜?
傅噤突然笑了起来,果然被师父说中了。
那个陈平安,竟然没有按照顾璨看破的脉络去行事,而是选择以心声直接与凤仙神道破天机。也就是说,肥仙和苏子那“两得”,年轻隐官选择直接不要了。
顾璨会心一笑:“懂了。这就是你经常说的‘余着’!”
韩俏色瞥了眼画卷,撇撇嘴,说道:“这种年轻人,我可惹不起。”
顾璨说得对,这个大难不死得以返乡的年轻隐官,不但适合剑气长城,而且一样适合白帝城。
顾璨笑容灿烂道:“师姑,别去招惹陈平安啊,真的。”
不然你肯定会输给陈平安,还会死在顾璨手上。
韩俏色点点头:“招惹他作甚。他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他认不认,是他的事情。”
韩俏色收起化妆镜和那堆瓶瓶罐罐,转过身,问道:“顾璨,妆容如何?”
顾璨说道:“增色三分。”
韩俏色笑问道:“比那青神山夫人和福地主?”
顾璨说道:“在我眼中,是师姑好看些。在天下人眼中,应该都是她们更好看。”
韩俏色斜靠门柱,笑眯起眼。因为顾璨此语,确实真心,所以她才会开心。
不然言巧语,哪个男子不会,来她这边说说看?敢调戏白帝城韩俏色?找死吗?韩俏色又不是没有亲手打死过仙人。
郑居中笑道:“独木桥,大道之争?人心狭窄不如酒杯宽而已。路总是要越走越宽的。”
郑居中抬起头望向门外,以心声微笑道:“陈先生,还有没有想要对顾璨说的话?”
门外街上,陈平安笑答道:“没有了。郑先生的传授道业,已经炉火纯青,晚辈与于樾一般境地,无话可说。”
郑居中站起身,与傅噤几个说道:“你们几个都留下。”
郑居中身形蓦然出现在宅子门口,向陈平安笑问道:“一起走趟问津渡?”
陈平安笑着点头:“有劳郑先生。”
这一天,郑居中与一袭青衫,两人并肩而行,共同游历问津渡,成了一件比鸳鸯渚两位飞升境厮杀一场更震撼人心的事情。
白帝城城主郑居中好像是主动现身大门外,去见那个外人?
在那之后,还是那一袭青衫。他从问津渡消失,现身在鳌头山,最终手里拎着邵元王朝的蒋龙骧,御风去往文庙所在的城池,将那个德高望重、上了岁数的读书人随手丢在一处地上,正是当年文圣神像被搬出文庙后的破碎之地。文圣神像曾经被一拨读书人吐完了唾沫,再打砸殆尽。其中就有蒋龙骧,他最为义正词严,当时好像还拿出了一篇措辞雄浑的檄文。
陈平安伸出一手,对那个躺地上的读书人说道:“再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