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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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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一剑破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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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一剑破万法

渡船临近鹦鹉洲,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位正与柳赤诚唾沫四溅的嫩道人,问道:“听说前辈与金翠城相熟?”

金翠城法袍炼制手艺之高超绝妙,名动蛮荒,不然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墨色龙袍,就不会用上金翠城水路分阴阳的独门秘法。

彩雀府就是靠着一件陈平安得手,再通过米裕转交的金翠城法袍财源广进,从而偏居一隅的彩雀府才有了跻身北俱芦洲一流仙府山头的迹象,仅是大骊王朝,就通过披云山魏山君的牵线搭桥,一口气向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被大骊宋氏赐予各地山水神灵、城隍文武庙,这使得彩雀府女修,如今都有了纺织娘的绰号,反正缝制、炼化法袍,本就是彩雀府练气士的修行。

落魄山也通过和彩雀府既定的抽成分账,一本万利,每过五年,就会有一大笔谷雨钱落袋,被韦文龙记录在册,收缴入库。

彩雀府掌律武峮每次去牛角山渡口送钱,渡船一路,她都走得战战兢兢,生怕遇上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剪径贼寇,登上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后,还好些。只说从彩雀府到骸骨滩这一程山水路途,她走得尤其提心吊胆,因为身边只有一个“金丹境剑修余米”。余米几次护送武峮到骸骨滩渡口,她都会反复询问:“真不需要披麻宗修士帮忙护驾?你们落魄山反正和披麻宗关系不错,钱雇人走一趟彩雀府,求个稳当,不过分吧?”米裕却说:“这冤枉钱做什么,还要挥霍山主与披麻宗的香火情,有我在呢。”

武峮就忍不住问那个相貌得有上五境、境界却只有金丹境的男子:“真要给人半路抢了钱,算谁的过错?”

米裕笑着回答:“真要丢了钱,算我的。”

好看的男子说大话的时候,委实是哪怕让人不喜欢,却也讨厌不起来。

武峮便无可奈何,钱是落魄山的,落魄山自己都不上心,她又何必着急忧心?

好在她几次送钱到落魄山都无意外。毕竟是披麻宗渡船,大骊北岳披云山,都是护身符。

至于什么剑气长城,什么中五境的米拦腰、上五境的米绣,远在天边的山水故事,近在眼前的身边男子,姓余名米,来自落魄山,两者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陈平安很清楚,当下成为彩雀府最大聚宝盆、落魄山最大一笔“偏门横财”的那件法袍,品秩就像兵家甲丸里最低的神人承露甲,还可以往上再跨出一个台阶,如何做到,自然是向蛮荒天下的金翠城寻宗问祖,让那炼制技艺一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只是金翠城修士不曾过剑气长城去浩然。在让人帮忙转交给大骊王朝的那本小册子上边,陈平安就曾提醒大骊,务必在战场上缴获金翠城出产的法袍,多多益善,一定要拆解出更多的术法禁制。最好抓几个金翠城修士,境界越高越好。

嫩道人如临大敌,赶紧否认道:“不熟,几百上千年没个往来,关系能熟到哪里去?金翠城所有金丹境女修的开峰分府仪式,甚至连那城主三百年前跻身仙人境的庆典,仰止那婆娘都跑去亲自观礼了,隐官可曾听说桃亭现身祝贺?没有的事。”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原来如此。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不是这么写的,不过大概是我看错了。回头我再仔细翻翻,看看有无误会前辈。”

嫩道人一脸没吃着热乎屎的憋屈表情。在飞升境南光照那边挣来的英雄豪气,硬是还给了这位心黑隐官。

嫩道人在心中迅速做出一番利弊权衡,试探性问道:“隐官和金翠城有仇?金翠城可没有任何修士侵扰浩然。”

陈平安摇头道:“于公于私,都无仇怨,晚辈只是一向对金翠城的法袍炼制神往。”

事实上,当年北游剑气长城的那驾车辇上,一群妖族女修,莺莺燕燕,其中既有大妖官巷的家族晚辈,也有一位来自金翠城的女修,因为她身上那件法袍,就很惹眼。

嫩道人恍然道:“也对,听说隐官每次上战场,穿得都比较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如果前辈能够拿出足够多的金翠城炼制秘法,我可以给出半成分账。”

嫩道人抬手抹了抹嘴,隐官大人真是个会说笑话的,老子差点笑掉大牙。关键只有半成的分红,你小子当是打发乞丐呢?五成还差不多。

陈平安继续说道:“文庙这边,除了大批量炼制铸造某种兵家甲丸之外,有可能还会打造出三到五种制式法袍,因为还是走量,品秩不需要太高,类似早年剑气长城的衣坊,北俱芦洲有个彩雀府,有机会占据其一。嫩道友,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天底下的钱财,干干净净的,细水长流最可贵,我相信这个道理前辈比我更懂,何况在文庙那边,凭此挣钱,还是小有功德的,哪怕前辈光风霁月,不要那功德,多半也会被文庙念人情。”

蛮荒桃亭当然不缺钱,都是飞升境巅峰了,更不缺境界修为,那么“浩然嫩道人”如今缺什么?无非是在浩然天下缺个安心。

怕来怕去,归根结底,桃亭还是怕自己身为异类,在文庙那边不受待见,许多可错可对的事情,文庙会偏袒浩然大修士。

那么当下,年轻隐官就等于帮着嫩道人把一条弯弯绕绕的请香路铺好了。走远路心更诚,年关更易过。

嫩道人神色肃穆起来,以心声缓缓道:“那金翠城是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这可不是我胡说八道,至于城主鸳湖,更是个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修士,更不是我胡诌,不然她也不会取个‘五书吏’的道号,避暑行宫那边肯定都有详细的记录,那么,隐官大人,有无可能?”

话说得含糊。

陈平安心中了然,微笑道:“如今不好承诺什么,不然别说前辈不信,我自己都觉得没诚意。但是前辈帮助金翠城多出一条退路,事有万一,到时候城主鸳湖走不走这条路,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了,前辈这边,已算很厚道极念旧了。”

嫩道人想了想,说道:“回头我得跟李槐的师父说一声,事情太大,我可不敢自作主张。”

其实说个屁说,老瞎子稀罕听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不过是桃亭觉得好像两人这场闲聊,一直被年轻隐官牵着鼻子走,太没面子。

陈平安点头道:“前辈年长,处世之道,老成持重。”

嫩道人记起一事,小心翼翼问道:“隐官大人,我当年偷溜出十万大山,去为鸳湖那小婆姨道贺破境,避暑行宫那边怎就发现了?我记得自己那趟出门,极为小心,不该被你们察觉踪迹的。”

陈平安笑道:“没写过,我瞎说的。”

避暑行宫的档案秘录,只写了十万大山的桃亭和金翠城鸳湖关系不错,再就是上代隐官萧愻在上边批注一句,字迹歪扭:姘头无疑了。

嫩道人笑容尴尬。信好还是不信好?好像都不好。

陈平安沉默片刻,疑惑道:“前辈对那半成收益,就没点异议?其实晚辈是很希望前辈能够开口讨要个一成的。”

嫩道人刚要说话,陈平安就已经神色诚挚地感慨道:“不承想前辈实在慷慨磊落,竟是半点不提此事,晚辈佩服,这份山巅风范,浩然罕见。”

嫩道人还能如何,只能抚须而笑,心中骂娘。只是转念一想,嫩道人又觉得自己其实不亏,赚大了,当然身边这个年轻人只会赚得更多。

嫩道人憋了半天,以心声说出一句:“和隐官做生意,果然神清气爽。”

陈平安摇头笑道:“晚辈远远不如前辈才对,因为前辈根本就不是一个生意人,所以为人处世,才能气定神闲。”

这话,实在。

嫩道人这下子是真的神清气爽了。

这艘文庙安排的渡船,走得慢悠悠,快不起来。一路上,几条更晚动身赶赴鹦鹉洲包袱斋的渡船都更早到了那边渡口,都是山上的私人渡船,不过路过时,有意无意都改变路线,选择稍稍绕开,显然是对那位脾气极差的青衫剑仙,以及脾气更差的嫩道人,有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谁都不希望成为下一个仙人境云杪或是飞升境南光照,说不定一个眼神交汇,就碍了对方的眼,然后自家渡船就会挨上一剑?

唯独一条流霞洲渝州丘氏的私家渡船,不远离反靠近,陈平安主动向那条渡船遥遥抱拳行礼。

身为丘氏客卿的林清,抬手向对面渡船那一袭青衫抛出一物,是那方刚刚雕琢完毕的山水薄意随形章。老人以心声笑道:“欢迎剑仙去老坑福地做客。”

陈平安伸手接住印章,再次抱拳,微笑道:“会的,除了向林先生请教金石学问,再厚着脸讨要几本《玉璇斋印谱》,还一定要吃顿天下无双的渝州火锅才肯走。印谱肯定是要钱买的,可要是火锅名不副实,让人失望,就别想我掏一枚铜钱,说不定以后都不去渝州了。”

林清笑道:“都没问题。”

两条渡船就此别过。

林清与丘氏兄弟说了那位剑仙想吃火锅一事,丘神功和丘玄绩这对渝州丘氏俊彦相视一笑,家乡渝州别的不说,火锅最留人。

丘神功问道:“林先生,这位不知名剑仙,是故意拿这渝州火锅和我们套近乎,还是真老饕?”

林清笑道:“这么一位连云杪都不放在眼里的剑仙,需要刻意和渝州丘氏攀关系吗?别忘了九真仙馆的靠山,是那位正在文庙议事的涿鹿宋子,你看他客气了吗?”

丘玄绩笑道:“那敢情好,老祖师说得对,喜欢我们渝州火锅的外乡人,多半不坏,值得结交。”

陈平安打量起那方工料俱佳的老坑田黄印章,入手极沉,对喜欢此物的山上仙师和文人雅士来说,一两田黄就是一两谷雨钱,而且供不应求。

印文:金天之西,白日所没,仙人醉酒,月窟中来,飞剑如虹,脚拔南辰开地脉,掌翻北斗耀天门。底款:曾见青衫。

陈平安一见倾心,立即觉得手中印章更沉了。

渡船停靠鹦鹉洲渡口,有人早就在那边等着了,是一拨年纪都不大的少年少女,人人背剑,正是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中的几个。

陈平安一行人下船后,其中一位少女壮起胆子,独自走出队伍,挡在道路上。

作为龙象剑宗客卿的酡颜夫人,假装不认识这位练剑资质绝好的少女。在宗门里边,就数她胆子最大,和师父齐廷济言语最无忌讳,陆芝就是对这个小姑娘寄予了厚望。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你是?”

少女微微脸红:“我是龙象剑宗弟子,我叫吴曼妍。”

陈平安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他静待下文。

吴曼妍瞬间涨红了脸,生怕这个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她心中的陈先生,误会了自己的名字,赶紧补充道:“是百争妍的妍,美丑妍媸的妍。”

陈平安只得继续点头,这个字,自己还是认得的。

吴曼妍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天底下最让人难堪的开场白,她做到了?先前那篇腹稿,怎么都忘了?怎么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

见吴曼妍既不言语也不让路,陈平安就笑问道:“找我有事吗?”

吴曼妍额头都渗出细密汗水了,她使劲摇头:“没有!”

可她就是不挪步。

其实走到这里,不过几步路,就耗尽了吴曼妍所有的胆气,哪怕这会儿内心不断告诉自己赶紧让开道路,不要耽误隐官大人忙正事,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动路啊。小姑娘于是头脑一片空白,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肯定会被隐官大人当成那种不知轻重、半点不懂礼数、长得还难看的人了,自己以后乖乖待在宗门练剑,十年几十年一百年,躲在山上,就别出门了。她的人生,除了练剑,无甚意思了啊。

陈平安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表情,只是轻声笑道:“好好练剑。”

吴曼妍总算回过神来,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她抽了抽鼻子,侧身让路,低头喃喃道:“好的。”

陈平安其实也很尴尬,就硬着头皮和吴曼妍多说了一句:“以后可以向你们陆先生多讨教剑术疑难。”

吴曼妍微微抬头,仍是不敢看那张笑容和煦的脸庞,嗯了一声。

酡颜夫人心中幽幽叹息一声,真是个傻姑娘。此时此刻,好像飞来一片云,停留少女容颜上,俏脸若朝霞。所幸有位少年帮着解围,以心声向那位年轻隐官说道:“我叫贺秋声,以后跻身了上五境,就与隐官大人问剑一场!”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朝气勃勃的背剑少年,点头笑道:“可以。”

看来自己的晚辈缘也不错。

两拨人分开后,吴曼妍擦了擦额头汗水,向贺秋声问道:“你方才与陈先生说了什么?”

贺秋声说道:“双方约好了,等我成了玉璞境,就问剑一场。”

吴曼妍疑惑道:“等你晃悠悠跻身上五境,陈先生不该是十四境了?还打什么,问什么剑?”

贺秋声伤心道:“师姐!”

师姐,不能因为我喜欢你,你就这么欺负人。

吴曼妍头一甩,马尾辫微微晃,望向那个青衫背影,突然觉得山上练剑有意思极了。

还没走到鹦鹉洲那处包袱斋,陈平安就停步转过头,望向远方高处,两道剑光散开,各去一处。其中一道剑光,正是脚下这座鹦鹉洲?

陈平安有些疑惑,师兄左右为何出剑?是与谁问剑,而且看架势好像是两个?一处鹦鹉洲,另外一处是泮水县城。

陈平安亲眼看到那道剑鞘带起的剑光,就落在了不远处。

至于一般修士,境界不够,早已本能地闭眼,或是干脆转头躲避,根本不敢去看那道璀璨剑光。

鹦鹉洲本身并无太多异样,只是岛屿四周的河水骤然一浅,使得一座原本不大的鹦鹉洲仿佛水落石出,山根地脉露出极多。

所有刚刚从鸳鸯渚赶来的修士,叫苦不迭,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哪哪打架吗?

嫩道人拍了拍身边好友的肩膀:“柳道友,托你的福。”

柳阁主所到之处,必有风波。

柳赤诚笑道:“好说好说。”

鹦鹉洲一处府邸,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冯雪涛正在和几位山上好友议事。所谓好友,其实就像南光照身边的那位严大狗腿,会说话,识得趣而已。他们一起商量着如何在桐叶洲开枝散叶,言语之间,除了皑皑洲刘氏需要礼让几分,此外什么玉圭宗,不值一提。

而泮水县城那边的流霞洲大修士荆蒿,这位道号青宫太保的一宗之主,也是差不多的场景,只不过身边比野修出身的冯雪涛帮闲更多。二十多号人和坐在主位上的荆老宗主一同谈笑风生,先前众人掌观山河看鸳鸯渚,对于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的剑修都很不以为然,有人说那家伙也就只敢与云杪掰掰手腕,如果敢来此地,连门都进不来。

一把出鞘长剑,破开宅子的山水禁制,悬在庭院中,剑尖指向屋内的山上群雄。

荆蒿停下手中酒杯,眯眼望向屋外那把长剑,瞧着眼生,是哪个不讲规矩的剑修?

屋内有人开始起身,来到门口这边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打搅荆老喝酒的雅兴?!”

一人身形飘落在庭院中,伸手轻轻握住长剑,淡然说道:“左右。”

门口那人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脸上惨白无色,再说不出一个字。

左右说道:“我找荆蒿。闲杂人等,可以离开。”

左右瞥了眼门口那人:“你可以留下。”

那人进退两难,很想与这位左大剑仙说上一句:别这样,其实我可以走的,第一个走。

此地所有人,就算没见过左右,肯定听过左右的大名。

屋外那人,被誉为浩然剑术最高者,是公认的儒家脾气最差的读书人,两者都没有什么之一。

荆蒿站起身,拧转手中酒杯,笑道:“左先生,既然你我先前都不认识,那就不是来喝酒的,可要说是来与我荆蒿问剑,好像不至于吧?”

左右说道:“问剑过后,我是喝酒还是问剑,都是你说了算。”

懒得继续废话。左右向前跨出一步,持剑随手一挥,向这位号称“八十术法大道共登顶”的青宫太保递出第一剑。

门口那人与屋内众人,纷纷使出看家的遁法本领,纷纷从两侧疯狂逃离这处是非之地,五八门的术法神通,一时间让人眼缭乱。

却只有门口那人,蓦然悬停在墙头处,因为四周如牢笼,皆是剑气,造就出一座森严天地。

左右递出一剑后,头也不转,向那人说道:“不认个错再走?”

那人立即抱拳低头道:“是我错了!”

刹那之间,那位玉璞境修士被剑气牢笼裹挟,重重摔在泮水县城数百丈之外的一处屋脊上,所幸只是一身法袍稀烂,此人起身后,仍是遥遥抱拳致谢一番才远遁。

荆蒿丢出手中酒杯,酒杯蓦然幻化出一座袖珍山岳法相,杯中酒水更是变成一条碧绿长河,如腰带环绕山岳,与此同时,在他和左右之间,出现了一座百里山河的小天地。抬手间,便是袖里乾坤的大道外显。不想却被一剑悉数劈斩而开,百里路途,剑气转瞬即至。

荆蒿伸出并拢双指,指间拈有一枚不同寻常的青色符箓,堪堪打消了那条纤细剑气。青宫太保荆蒿手中那张价值连城的符纸也被剑气残余打散了灵气,迅速燃烧殆尽,小小符箓,竟有灿若星河的气象。

只是不知左右这随手一剑,使出了几成剑术?

左右持剑一步跨过门槛,提醒道:“起座天地。”

荆蒿不得已,好像听命行事一般,只好祭出数座环环相扣的小天地。

片刻之后,这位大名鼎鼎的青宫太保坐镇自家天地,八十道术法尽出,可那个左右,每次就只是递出一剑,或破荆蒿一道术法,或数道。至于荆蒿层出不穷的术法,哪怕侥幸成为一道道剑光下的漏网之鱼,却根本无法近身左右,稍微靠近那人,就自行崩碎。

最终左右好像之前和小师弟说的一样,打架有什么复杂的,你多递出一剑就行了。当真就只是多递出一剑的左右,仗剑走出屋子,就此御风离去,在天上拦下一位见机不妙就跑路的飞升境大修士,问道:“要去哪里?送你一程?”

冯雪涛没有停下身影,越发快若奔雷,朗声道:“不敢劳驾左先生。”

左右就刚好与那位道号青秘的大修士真身并驾齐驱,说道:“可以劳驾。”

那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相较于泮水县城的青宫太保,要更果决,见左右今天不像是会留情面的,立即就祭出了一门压箱底的攻伐神通。

这位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眉心处蓦然金光灿灿,如开天眼,隐隐约约,就像大门开启,显露出一座小巧玲珑的帝王宫阙小天地,再从中走出一位蟒服白玉腰带的少年,金色眼眸,双手持铁锏,两支铁锏每次相互敲击,磕碰之下,就绽放出一条金色闪电,不断壮大,最终交织成网,好似一座道意无穷的雷池重现人间。

左右每递出一剑,就会在天地间留下一条清晰稳固的出剑轨迹,不可撼动。所以天幕处,就像多出了十几条悬空停滞的丝线。这大概就是最名副其实的划破长空。

冯雪涛其实已经施展了数种玄妙遁法,可是不知为何,左右总能精准找到他的真身所在,瞬间御剑而至。

而那位蟒服白玉腰带的少年,也就是冯雪涛的阳神身外身,名为青秘,铁锏所化雷鞭,一样可以自行寻觅左右,可惜那些雷法一接近左右,便要落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下场。

并非那青秘是什么绣枕头,而是这般声势等同于天劫的攻伐雷法,面对左右,才显得寻常。换成任何一位仙人,早就焦头烂额了。

陈平安仰头眯眼,细看之下,每条雷电都蕴含着一长串的金色文字,仿佛就是一篇完整的雷部秘籍。

只是这么一个多看几眼的细微动静,天幕处的一条雷电长鞭,就好像一尊雷部神将,察觉到了凡夫俗子的冒犯,迅猛劈砸而下,气势汹汹,往鹦鹉洲渡口附近的陈平安一冲而去。

陈平安脚尖轻轻一点,瞬间离地十数丈,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如钩,以手心挡住那条金色雷电,另外一手再拧转手腕,驾驭武夫罡气,不让那些雷电真意崩散流逝,最后抖了抖袖子,将一粒金色雷电珠子丢入袖中。等于是收下了一部雷法真箓的残篇,意思不大,聊胜于无,闲暇时争取多炼出几个字。

能够不损分毫雷法道意、全盘接纳下这条雷电长鞭的练气士极少,寻常飞升境都未必有这个本事,除非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这样的半步登天大修士。

山巅秘传的仙家宝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差一两句话,或是几个关键文字,说不定就会让修习之人误入歧途。

成为落魄山供奉的目盲老道士贾晟,撇开某个隐秘身份不谈,就是因为修习一道残缺不全的旁门雷法,伤到了脏腑,继而导致双目失明。

嫩道人心中惴惴,显而易见,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左右剑术又有精进。

李槐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左师伯。

一想到自己肚子里的那点浅薄学问,李槐就很心虚,总觉得自己见着了这位左师伯,估计要被骂死。

因为裴钱早年说过,左师伯学问高啊,当年她跟随大白鹅一起游历剑气长城,三生有幸,见着了学问比剑术更高的左大师伯,那一番学问考校,左师伯问得惊天地泣鬼神,亏得她死记硬背,才能够涉险过关,要知道左师伯一口气问了她几十个难题,她只回答了个七七八八。所以李槐对这位师伯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欢逮住晚辈,问很多问题”。

嫩道人刚要言语,柳赤诚已经抢先一步,赞叹不已:“好个左前辈,剑术已通神。”

嫩道人说道:“前辈?柳道友,不至于吧。按照岁数,你可比左右大了不少。”

柳赤诚感叹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为师,如是而已。诚心诚意喊那位左先生一声前辈,是柳某人的肺腑之言。”

陈平安向嫩道人提醒道:“前辈。”

嫩道人疑惑不解:“作甚?”

他是在装傻,心中却大骂不已,他娘的,你师兄左右出剑,老子掺和什么,是帮忙啊,还是找砍?

在那剑气长城,宁肯骂阿良一百句,不与左右对视一眼,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

陈平安只得耐心解释道:“地上有一堆白捡的香火情,前辈就这么懒得弯腰?”

嫩道人恍然,大笑一声:“有理有理。”

原来是来鹦鹉洲逛荡的不少修士,境界不够,胆量不小,不知轻重利害,看惯了山上一般热闹,不晓得山巅修士切磋道法的玄妙,尤其是那青秘道人的雷法,太过诡谲,长眼睛一般,竟然能够自行生发,轰砸一切睁眼窥探之人,如此一来,便有数十条雷电长鞭垂落而下。

嫩道人一个身形离地而起,悬在鹦鹉洲岛屿上空,大袖挥动,将那些金色雷电一一打碎。

陈平安再次提醒道:“前辈救人过后,记得骂人,不用客气。”

嫩道人便顺势低头大骂道:“小娃儿们不知天高地厚,不想要一对招子了吗?!”

鹦鹉洲附近的道谢声连绵不绝,一些对晚辈劝诫不及的护道人竭尽全力也能护住身边晚辈的性命,只是有人出手相助,当然更好,可以免去诸多道行消磨和法宝折损。

一时间众人唏嘘不已,不承想这位横空出世的嫩道人,先前在那鸳鸯渚瞧着行事跋扈、气焰嚣张,竟还是个爱惜晚辈的世外高人?果然人不可貌相。

陈平安又提醒道:“若有人邀请前辈登门做客,可以拣选两三个顺眼的,答复他们一个有空再说。”

嫩道人一掌遥遥打碎一条金色雷鞭,怒道:“这点人情世故,老子还需要你教?!”

陈平安呵呵笑道:“哪敢教前辈做事,教前辈做人还是可以的。”

跟这位蛮荒桃亭相处,就不能太顺着对方。

嫩道人瞥了眼那个看似远在天边却能一剑近在眼前的左右,悻悻然御风返回原地。

柳赤诚轻声问道:“桃亭老哥,你觉得双方要打多久?”

至于胜负,毫无悬念。

嫩道人嗤笑一声:“不是飞升境大圆满,经不起左右几剑的。将左右视为大半个十四境剑修就是了。”

大半个十四境,听上去好像还没一位飞升境巅峰好听。可事实上,别说大半个,哪怕只是半个十四境,就与一般飞升境拉开了一条天堑。因为这意味着一位山巅大修士到底有无登天的资质。

由于暂时性命无忧,那冯雪涛就有意无意瞥了眼鹦鹉洲那边的青衫剑仙。不承想青秘道人的这么一个分心,就平白无故多挨了一剑。

左右一剑横抹再竖切,使得那座雷池对半再对半。

先前在泮水县城打那青宫太保也好,当下在这天幕处打这冯雪涛也罢,左右还是留力不少,只以出海访仙时的剑术境界,向两位飞升境问剑,而且还没有倾力出手。这等于是压境又压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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