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俱芦洲的第一剑宗,如今竟然就只有一位玉璞境剑修。
刘景龙、白首,陈平安、宁姚,今天只有四位剑修,走入太徽剑宗的那座祖师堂。
不同于其他宗门、仙家山头,这座大堂之内,不仅悬挂历代祖师的挂像,所有死在战场上的剑修都有挂像。刘景龙向陈平安和宁姚分别递过三炷香,笑道:“相信我师父和黄师叔,还有所有悬挂像的剑修,都会很高兴见到两位。”
一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位剑气长城的飞升境剑修。
陈平安双手捧香,沉声道:“落魄山,陈平安,在此礼敬诸位先贤。”
宁姚站在一旁,神色肃穆道:“剑气长城,宁姚,礼敬诸位。”
没有什么繁缛礼节,两个外乡人入了这座祖师堂,也只是敬三炷香、一句言语而已。
陈平安走向祖师堂大门,跨过门槛,回望一眼,收回视线后,直到外边的广场栏杆旁,才双手笼袖,背靠栏杆:“怎么没参加文庙议事?”
刘景龙摇摇头,淡然道:“不能再死人了,不是不敢,是真的不能。我怕去了文庙,会一个没忍住。”
陈平安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听说有人都有胆子大放厥词,觉得太徽剑宗是个空架子了?”
刘景龙苦笑道:“人之常情。”
陈平安说道:“你能忍,我不能。”
刘景龙微微仰头,望向远方,轻声道:“只是太徽剑宗当代宗主能忍,其实剑修刘景龙一样不能忍。”
陈平安转头对着宁姚。
宁姚点头道:“我们在这边等着。”
陈平安和宁姚之间,在关键时刻,往往如此,从无半句多余言语。
陈平安伸手出袖,一把拽住刘景龙:“走!问剑去!”
老子面皮往脸上一覆,谁还知道谁?知道了又如何,不承认就是了。
北俱芦洲风气如此之好,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混什么江湖,走什么山下。
反正面皮这玩意儿,陈平安多得很,是出门行走江湖的必备之物,少年、中年、老年都有,甚至连女子的都有,还不止一张。
听说那个剑修没几个的宗门,历史上曾经去过一次剑气长城,之后大几百年就再没去过,因为宗门里边的一位老祖嫡传剑修刚过倒悬山,就与当地剑修闹了一场,不欢而散,既然城头都没去,就更别谈什么杀妖了。尤其是最近的百年之内,整个北俱芦洲的远游剑修和练气士都在死人,这个宗门好像在家乡的山上地位反而高了。
既有个一直闭关的仙人境老祖师,又有玉璞境的当代宗主,还有什么九境武夫的客卿。不过比起一洲领袖、剑修云集的正阳山,好像还是要差点火候。刚好先拿来练练手。
刘景龙开始与陈平安商量细节。最终两人御剑化虹远游。
白首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姓刘的真就这么被陈平安拐走,联袂问剑去了?
他没来由想起芙蕖国山巅,师父和陈平安的那次祭剑。
好像有些人,只要遇见了,天生就会成为朋友?
白首突然瞥了眼不远处的裴钱,凭啥你姓刘的是这样,我白大爷却是这样?!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道:“隐官老祖的朋友,都不简单啊。”
那个金乌宫的柳质清,跻身玉璞境悬念不大,至于将来能否入仙人境,看造化,好歹是有几分希望的。
而这个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好像才百来岁吧?就已经是极为稳当的玉璞境瓶颈了。百年之内,仙人境起步,千年之内,飞升境有望。
很慢?那可是仙人境和飞升境的剑修。
至于那个趴地峰的年轻道士,白发童子都懒得多说什么。张山峰如今缺的是一副足够坚韧的体魄,一个可以承载那份道法拳意的地盘。
宁姚又说道:“不简单的朋友有不少,其实简简单单的朋友,陈平安更多。”
白发童子对此没有异议。
宁姚望向远处那一袭青衫消逝处,说道:“刘宗主如果能够跻身飞升境,会很攻守兼备。”
攻守兼备,尤其还有个“很”字。
这句话,是宁姚,更是一位已经跻身飞升境的剑修说的。
在她看来,刘景龙当下的玉璞境,完全不输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强的那几位玉璞境剑修。
如今的飞升城,有人开始翻检老皇历了,其中一事,就是关于“玉璞境十大剑仙”的评选。比如其中就有吴承霈,只不过这位剑修的入选,不是出于捉对厮杀的能耐,主要归功于吴承霈那把最适宜战争的甲等飞剑,所以名次极为靠后。
除此之外,隐官陈平安,自然也毫无悬念地入选了。飞升城酒桌上,为此吵闹得很,不是争吵陈平安能否入榜,而是为了排名高低,隐官、刑官、泉府三脉剑修,各执一词。
白发童子好奇问道:“为什么隐官老祖一定要拉着刘景龙游历中土神洲?”
宁姚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儿她想了想,笑道:“可能是在刘宗主身边,他就可以懒得多想事情?”
陈平安的一次次远游,都走得并不轻松。不是担心世道的无常,就是需要他小心保护别人。但是如果身边有个刘景龙,陈平安会很安心,就可以只管出剑出拳?
宁姚打算等陈平安回来,跟他商量个事,看可不可行。她想要主动担任太徽剑宗的记名客卿,不过这就涉及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忌讳了,把问题丢给他,他来决定好了。呵,某人自称是一家之主嘛。
宁姚记起一事,转头向裴钱笑道:“郭竹酒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不过看得出来,她很想念你这个大师姐。你借给她的那只小竹箱,她经常擦拭。”
裴钱那边,学师父摊开手臂,一边挂个黑衣小姑娘,一边挂个白发童子,两个矮冬瓜在比拼划水,双腿悬空乱蹬。
裴钱听到郭竹酒这个名字后,神色就有些古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长大后,裴钱在游历途中,会经常想起郭竹酒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小师妹,只是每次想起后,除了心疼,还会头疼。
裴钱小时候跟着大白鹅去剑气长城找师父,结果天上掉下个自称小师妹的少女,会在师父与人问拳的时候,在墙头上敲锣打鼓,跟自己说话的时候,经常会故意屈膝弯腿,和裴钱脑袋齐平,不然她就善解人意来那么一句:“师姐,不如我们去台阶那儿说话呗,我总这么翘屁股跟你说话,蹲茅坑似的,不淑女唉……”
裴钱当时吵架就吵不过郭竹酒,也跟不上郭竹酒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和道理。
裴钱除了在师父这边是例外,当然宝瓶姐姐也不算,和任何人打交道,都打小就不是个乐意且会吃亏的主儿,直到在剑气长城遇到了那个郭竹酒。哪怕现在,裴钱还是觉得自己是真拿她没辙。
但是裴钱很高兴,在当年那场战事中,郭竹酒没有一去不回。
白首发现了裴钱的异样,就很好奇这个郭竹酒是何方神圣。
白发童子松开手,落地站定,望向白首,双手负后,缓缓踱步,笑呵呵道:“你叫白首?”
白首摸了摸脑袋,笑嘻嘻点头,就像在说小姑娘你名叫白首也行啊。
白发童子一脸的老气横秋,点头道:“好名字好寓意,白首归来种万松,小雨如酥落便收。”
白首惊讶道:“小孩子家家的,年纪不大学问不小嘛。”
白发童子撇撇嘴,回头就跟小米粒借本空白账簿。
裴钱背着竹箱,怀抱行山杖,站在栏杆那边,举目远眺,看高处的青天远处的白云。
记得崔爷爷在竹楼最后一场教拳时,曾经说过:“你那狗屁师父,习武资质稀烂,还敢练拳懈怠,分心去练劳什子的剑术,老夫这一身武学,只靠陈平安一人发扬光大,多半不顶事,悬得很,所以你这个当他徒弟的,也别闲着,不能偷懒,武夫练拳与治学相通,简单得很,不过就讲个‘三天皆勤勉’,昨天今天明天!所以你裴钱离开竹楼后,得提起那么一小口心气,以后要教浩然武夫,晓得何谓……天下拳出落魄山!”
遇见师父,她的人生,就像是天寒地冻的冬天,有人从天上载得春来。
宁姚走到裴钱身边,以剑气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轻声问道:“既然成了剑修,这是好事,为什么不跟你师父说?”
裴钱赧颜,心虚道:“师父总说贪多嚼不烂,而且我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练剑的天赋。”
所以这些年,裴钱一直没有去练剑,始终遵守自己和崔爷爷的那个约定,三天皆勤勉,练拳不能分心。毕竟那套疯魔剑法,只是小时候闹着玩的,当不得真。
宁姚笑道:“那我就先不跟你师父说此事。”
裴钱使劲点头。
宁姚问道:“你那把本命飞剑取好名字了吗?”
裴钱涨红了脸,摇摇头,只是心念一动,祭出了一把飞剑,悬停在她和宁姚之间,长约三寸,锋芒毕露。其实名字是有的,只是裴钱没好意思和师娘说。
在裴钱心神牵引之下,先前一把本命飞剑,竟然瞬间剑分七把,只是更加纤细,颜色各异。
宁姚凝神一看,点头赞许道:“完全可以在避暑行宫那边位列甲等。”
宁姚提醒道:“以后与人对敌,不要轻易祭出这把飞剑。”
裴钱点点头,答应下来。然后裴钱又犹豫起来。
宁姚疑惑道:“有话就说。”
裴钱壮起胆子问道:“师娘,什么时候办酒席啊?”
宁姚眨了眨眼睛:“你说刘羡阳和余倩月啊,还不知道具体时间,你问你师父去。”
裴钱笑道:“好的,我问师父去!”
一场文庙议事结束,修士四散而去。
皑皑洲刘氏的那条跨洲渡船上边多了个外人,是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之前他与桐叶洲武圣吴殳打了一架,算是平手。
王赴愬觉得没脸回北俱芦洲,就与雷公庙那对师徒一起去皑皑洲,反正在刘财神这条跨洲渡船上吃喝不愁,且不用钱。
咱们北俱芦洲的江湖人,出门靠钱?只靠朋友!
再说了,在弱不禁风的阿香姑娘这边,王赴愬稳操胜券。别的不说,只说柳岁余那脸蛋、那身段,也是赏心悦目的。
如果自己年轻个几百岁,相貌哪里比沛阿香差了,只会更好,更有男人味,估摸着柳岁余那个小姑娘都要挪不开眼睛。
王赴愬登船之后就没个好脸色,实在憋屈,自己跟吴殳问拳一场,都没几个有分量的看客。和那场从功德林打到文庙广场,再打去天幕的“青白之争”“曹陈之争”,没法比。
一来文庙议事结束,修士多已纷纷离去,双方打得晚了,地点挑选得也不如两个年轻人那般丧心病狂。再者王赴愬和吴殳这两位止境武夫,比起如今才四十岁出头的曹慈、陈平安,到底是年纪大了些。
屋内三人都是纯粹武夫,王赴愬愤懑不已:“老子就算把吴殳打死了,也没陈平安只是把曹慈脸打肿,来得名声更大,气杀老夫!早知道就在功德林与那小子问拳一场了。”
柳岁余喝酒时跷着二郎腿,脚尖又跷着那只半脱未脱的绣鞋,笑眯眯道:“是晚辈眼瞎了,还是前辈脑子糊涂了,难道不是吴殳差点把你打死吗?”
王赴愬一拍椅把手,吹胡子瞪眼睛:“真要拼命,两个都死。”
老莽夫这句话倒是没吹牛。
沛阿香先前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却没有喝,只是拿一块雪白绸缎擦拭那支绿竹笛。
竹笛材质是青神山绿竹。早年还是九境武夫时,他曾有幸和朋友一起参加了那场青神山酒宴,结果一伙人都被阿良坑惨了,一场误会过后,竹海洞天的庙祝老妪赠予他一截珍贵细竹。后来阿良看得揪心不已,说:“阿香你好惨,被看穿了底细不说,更被侮辱了啊,搁我就不能忍。”
沛阿香没能听明白其中深意,只当是阿良又在灌迷魂汤,不计较。等回到马湖府雷公庙才琢磨出其中意味,哭笑不得。
竹笛穗子上坠有一粒泛黄珠子,只是寻常珍珠,岁月一久就泛黄,半点不值钱了。
一个模样俊美的止境武夫,能够拳压一洲武学多年,岂会没点自己的江湖故事?
白袍玉带别青笛,雷公庙沛阿香如果愿意出门行走江湖,很容易就被山上修士一眼认出身份。
沛阿香瞥了眼王赴愬那边的椅把手,裂纹如网:“渡船是刘氏的,你记得赔钱。”
王赴愬说道:“赔钱没问题,你先借我点钱。”
看这老匹夫的架势,好像与人借钱是给对方面子。
王赴愬埋怨道:“文庙那边做事不爽利,俩晚辈那么一场问拳,都不与我们打声招呼,咱们好歹是响当当的武学宗师,不然老夫可以为那两个晚辈指点一二,挑出几处拳法瑕疵。”
柳岁余突然站起身,抱拳道:“师父,我就不回皑皑洲了。”
这个北俱芦洲老匹夫的眼神实在让她觉得腻歪。
沛阿香点头笑道:“其实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去吧,争取早去早回,打出个好底子的止境。有机会的话,就在那边战场上碰头。”
王赴愬、沛阿香,还有吴殳在内,他们这拨武学大宗师,到底比裴杯、张条霞那几个差了一大截,所以赶赴蛮荒一事,需要配合各洲王朝的调度。
柳岁余起身离去,跳下渡船,御风南下,快若奔雷。
方才王赴愬用眼角余光使劲瞥着柳岁余的背影,等到确定柳岁余离开了渡船,王赴愬这才喝光了一碗酒,拿酒解渴,换个坐姿:“这俩臀瓣儿,晃得我都要心慌。”
沛阿香无奈道:“你好歹是个前辈,别这么老不正经。”
王赴愬嗤笑道:“老子只是瞧,摸了吗?”
沛阿香懒得在这种问题上纠缠,正色问道:“当年你为何会走火入魔?”
王赴愬神色平静:“为何?自然是有拳出不得,只好逼疯了自己。”
沛阿香叹了口气。
王赴愬压低嗓音,问道:“阿香,你觉得我跟柳岁余般不般配,有没有戏?你可要抓住机会,这可是你可以白白高我一辈的好事。”
沛阿香无奈,摆摆手:“什么乱七八糟的,劝你别想了。”
王赴愬揉了揉下巴:“真不成?”
沛阿香神色古怪,无奈道:“我这弟子只喜欢女子。”
王赴愬犹不死心:“只?”
沛阿香点点头。
王赴愬犹不死心,试探性问道:“她就不能当我是娘们吗?”
沛阿香忍了这个老匹夫半天了,他实在是忍无可忍,怒骂道:“臭不要脸的老东西,恶心不恶心,你不会自己照镜子去?”
阿香姑娘哪怕骂人也是这么不爷们。
王赴愬哈哈大笑:“逗你玩呢,看把你急的。”
王赴愬突然收敛笑意,朝沛阿香挑了挑眉头:“你说巧不巧,她喜欢女子。我……”
沛阿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赴愬翻了个白眼,摇摇头,这个细皮嫩肉的阿香姑娘,真是不经逗。他背靠椅背,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感叹道:“瞧见了曹慈、陈平安这些个年轻人,真是一个个的不讲道理,还有没有王法了,比李二、宋长镜都要年轻啊,再想一想自己这几百年光阴,除了吃牢饭那些年,拳脚功夫也没懈怠片刻,真是觉得练拳一事没啥意思。”
沛阿香还在气头上,听啥啥不顺耳:“那就别练。”
王赴愬将酒壶随手抛到渡船外,笑道:“年轻练拳,是为求个无敌手,年老习武,心气再无,只因为不练会死。可既然如今只能等死,大不痛快!”
屋内寂静,此后唯有喝酒声。
王赴愬冷不丁问道:“真不能摸?柳岁余是你弟子,又不是你媳妇,两相情愿的事情,你凭啥拦着。”
沛阿香一拍椅把手:“滚你的蛋!”
王赴愬委屈道:“我可真走了?”
“你都不挽留?那我还真就不走了。”
“我得换个位置喝酒。”
王赴愬刚起身,沛阿香就已经一掌打碎了柳岁余坐过的那张椅子。
王赴愬坐回位置,晃着酒壶:“人生憾事又多一桩。”
沛阿香突然转过头,神色认真,望向这个脾气暴躁还为老不尊的老匹夫。
王赴愬点点头,双臂环胸,转头望向屋外的云海滔滔:“生平最后一拳,老子要在蛮荒递出。”
北俱芦洲不该只有剑修递剑,至少得有我王赴愬的拳落在那边的山河,和韩槐子这些剑修的昔年剑光做伴,才不寂寞。
渡船屋外,有白云过去。
白云人生,过去就过去。
同一条渡船上,可能是浩然天下最有钱的一家人正在算一笔账。
因为陈平安主动要求担任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
供奉客卿的俸禄、薪水,刘氏按例每十年发一次,因为品秩高低不同,神仙钱相差悬殊。
玉璞境剑修。止境武夫。隐官。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左右的师弟,刘十六的师弟,裴钱的师父。落魄山宗主,连胜云杪、蒋龙骧、马癯仙三场,打得曹慈鼻青脸肿……这就是刘幽州的算账。
妇人很是欣慰,儿子的算盘打得很精明。
既然媳妇儿子都觉得该这么做,刘聚宝就没有异议了,这个财神爷嗓音轻柔,笑问道:“这次在鹦鹉洲包袱斋了多少钱?”
妇人一脸迷糊:“啊?”
她记这个做什么。不是给你丢脸吗?
刘聚宝跷起大拇指,抵住额头:“钱多少没关系,可粗略记账这种事情还是要的啊。”
霎时间,妇人一双灵秀水润的眼眸里边立即就有了幽怨,对不起、委屈、埋怨、伤心、后悔、是你错了……如那山水画层层叠叠的颜色,最后加在一起,仿佛便是一句无声言语:不该嫁给你的,你快说几句好话听听。
刘聚宝这辈子最受不得这般风景。看了片刻之后,笑道:“行吧,那就下次再说。”
妇人点点头,一转头,和儿子闲聊起来,哪有先前半点模样。
刘聚宝却无所谓。好似一片彩云聚散眼眸中。这不是美景,什么是?
他之所以有此问,便是欲想见此景。
刘幽州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爹娘总是这样,腻歪得很。
哪怕在山上,刘幽州的出现,都算典型的晚来得子,所以他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刘幽州在少年时和父亲曾经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男人之间的对话。
实在是家族里边有太多鸡飞狗跳的事情了,家家户户,没钱有没钱的难堪,有钱也有有钱的吵闹。所以刘氏祠堂里边,经常会有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女子,她们身边会有个跪在那边一言不发或是浑然不在意的男人。
“爹,你在外边?”
“嗯?”
“有没有金屋藏娇啊?”
“没有的事。”
“是曾经有过,现在没有了,然后不保证以后没有?”
“都没有。”
“以后的事,现在就能说得准?”
“当然。你娘刚嫁给我那会儿,我就对她说过,挣钱这种事,别担心,我们会很有钱的。你娘亲当时就只是笑了笑,可能没太当真吧。”
“娘亲嫁给你那会儿,咱们老刘家就已经很有钱了吧?”
“家里是有钱,可我没有啊,我是偏房庶子出身,忘了?”
妇人起身离去,让父子二人继续聊天,她在自家渡船上还有几位连一条跨洲渡船都买不起的山上好友,去她们那边唠嗑去,至于一些个言语,她当真不知道藏在其中的虚情假意?当然知道,她就是喜欢听嘛。而且她特别喜欢其中两个骚娘们,在自己男人那边藏藏掖掖,变着法子地搔首弄姿,可还不是一堆庸脂俗粉?你们瞧得见,吃不着,气不气?她对自己男人,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就在妇人离去没多久,一条连飞升境剑修都未必能够一剑斩开的跨洲渡船竟然轰然碎裂,以至于除了刘聚宝,竟是无一人生还。连王赴愬和沛阿香这两位止境武夫都当场死绝。就像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先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然后在一个近在咫尺处,选择与刘聚宝同归于尽。
只可惜,一身法袍纤尘不染的刘聚宝,依旧安然无恙地坐在椅子上,神色自若,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朵金色莲,随便摘下了其中一朵瓣。
片刻之后,渡船恢复如旧。不单单是光阴逆流倒转那么简单。
数次过后,渡船一次次砰然炸裂,刘聚宝一次次摘下莲瓣,最后一次,妇人再次起身,刘聚宝眼神温柔,帮她理了理鬓角发丝,说“一起去吧”。
这次出门,刘聚宝解决掉了那个身份是自家供奉的仙人境修士,以及此人在渡船上边动的手脚,此人掌管这条跨洲渡船多年,还是个大名鼎鼎的阵师,至于为何如此作为,以至于连命都不要了,刘聚宝方才倒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刘聚宝返回屋内,刘幽州始终浑然不觉。刘聚宝也没打算跟刘幽州提这件事,一个男人保护妻儿,天经地义,不值得嘴上说道什么。
刘聚宝重新落座后,只是默默喝酒,打算和刘幽州这个儿子说点心里话。
喝酒润了润嗓子,刘聚宝刚要开口,刘幽州就立即说道:“爹,你别再给钱给法宝了啊,一个人身上带那么多咫尺物,其实挺傻的。”
刘聚宝无奈道:“爹只是和你说些道理。”
刘幽州笑道:“那就随便了。”
“幽州,待人接物交朋友,你可以大方,因为你是我刘聚宝的儿子,注定一辈子都不缺钱。但是记住一件事,就是不能了钱,还被人当傻子。”
“出了门,与人方便处处处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遇到江湖救急,就不能小气了。”
“但是在家里,得有规矩,得讲个亲疏远近。一个家族越大,规矩得越稳,当然稳当不是一味严苛。可连严苛都无,绝无稳当。所以在我们刘氏家族,最能打人的,不是爹这个家主,也不是那些个祠堂里坐在前边两排的老头子,而是被爹重金请来家塾的夫子先生们。小时候,立规矩记规矩的时候,都不吃几顿打,大起来出了门,就要吃苦,关键是吃了苦头还会觉得自己没错。”
“所以哪怕某些时候,先生们打得没道理,或是打得重,爹一样不管。谁敢劝谁敢拦,哪个婆娘心疼了,抱怨个不停,爹就让她们的男人先撇开夫子和孩子,再当着我的面,向那娘们狠狠甩个耳光过去,打得轻了,就再打。教书先生出手再重,一巴掌甩下去,孩子能疼几天?换来个‘刘氏子弟也会被揍,在家里都要被打’的道理,其实还是有了个更大的道理,等于我早早替刘氏子弟们赚到了第一笔钱。”
“而这笔看不见的钱,就是未来所有刘氏子弟的立身之本之一。当爹娘的,有几个不心疼自己子女的?但是门外的天地世道,毫不心疼。”
刘幽州听得认真,只是难免疑惑,忍了半天,忍不住说道:“这些道理,我早就明白了啊,何况你也知道我是知道的。”
刘聚宝有些憋屈,爹在钱财之外,也不是个怎么会讲道理的人,这些话,还是打了好久腹稿才说出口的,好歹捧个场,假装不晓得嘛。
刘聚宝只得祭出一个撒手锏,笑问道:“爹问你,为何我们刘氏要暗中那么多钱,白送给山下的各大王朝藩属开设学塾,让皑皑洲的教书先生们个个不缺钱,生活不窘迫?”
皑皑洲山下各国,最近一百多年,在开设学塾一事上十分用心。不过藏在了很多类似各地创办义庄的措施当中,才不显眼。
因为那头绣虎在成为大骊国师之前,曾经找过刘聚宝,说如果一个国家绝大部分的教书先生都只有一身穷酸气,或是一个比一个市侩精明,那么这个国家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强大会走向弱小,弱小会永远弱小。
你们皑皑洲要想从俱芦洲夺回那个“北”字,难吗?比登天还难。皑皑洲再过一千年,都比不过那个剑修如云的地方。真这么难吗?其实也不难,只在一张张书桌上,至多三五百年,就能争回。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山下读书人,个个书生风骨,意气风发,那么皑皑洲的山上山下就会处处充满希望。
刘聚宝,你有钱,很有钱。何乐而不为?
绣虎崔瀺这番言语,就像在教刘氏财神爷如何靠钱挣钱。
刘幽州听了父亲的那个问题,说道:“不就是为了靠着点点滴滴的移风换俗,帮着皑皑洲从俱芦洲手里抢回那个‘北’字?”
刘聚宝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故作高深道:“对是对的,还是想得浅了些,以后还须多琢磨多思量此事。”
刘幽州随口道:“必须的,我又不需要怎么修行,也不用想着如何挣钱,每天没事就瞎琢磨呢。”
刘聚宝十分欣慰,好儿子,志向高远。
至于这个极少与人打架的皑皑洲财神爷,未来十四境的合道契机在物,是那天下的雪钱。
一条流霞舟,以处处云霞作为渡船,一次次倏忽出现在云中,好似仙人一次次施展了缩地山河的神通,而且不耗半点灵气。所以虽然流霞舟造价成本极高,文庙依旧将这种渡船列入名单,而且议事过程中,修士对此都没有任何异议。
渡船主人是一位没有参加议事的山上散淡人,中土顶尖宗门谪仙山的祖师之一、大剑仙柳洲。
屋内无桌椅床榻,墙上悬有一幅绣虎字帖,不是什么摹本,而是崔瀺的亲笔真迹。墙角几上搁放了一只仙家盆景,装有一处袖珍山河,一朵白云悬空,电闪雷鸣,金光闪烁,轰隆作响,依稀可见几条金、白颜色的纤细丝线在云中乱窜,很快就下起了一场暴雨,名副其实的蛟龙布雨。
修士柳洲头别一枚墨玉簪,身穿一件紫袍,坐在一张翠绿蒲团上。
这位公认性情古怪的大剑仙面如冠玉,百多年前,这位有望跻身飞升境的剑道天才放着好好的剑术不练,竟然转去下棋了。这在当时曾是浩然天下一件极其轰动的事情,那几年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议论纷纷,如果不是碍于谪仙山和柳剑仙的威名,估计都要直接说柳洲是不是失心疯了。
此刻和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剑修。女子腰间悬挂一枚抄手砚,是早年柳洲赠送的,这位剑仙还亲手篆刻了一篇述剑诗,算是对不记名弟子的一种期许。
女子正是眉山剑宗的许心愿,也是柳洲的不记名弟子,每过十年,许心愿就有资格去谪仙山向柳洲请教剑道。
作为不到百岁的金丹境剑修,其实许心愿剑道资质算是很不错的了,而且她还拥有极其罕见的三把飞剑,只是炼剑消耗光阴远超一般剑修,耽搁了境界的攀升。
许心愿和柳洲一一说了此次游历的见闻。柳洲偶尔询问几句,都是些许心愿当时没有如何上心较真的人和事。
不知为何,柳洲对那个横空出世的年轻隐官好像兴趣不大,更多的是向她问些小白帝傅噤的事情。
许心愿瞥见那幅字帖,忍不住问了一个好奇了数十年的问题:“柳师父你早年那把飞剑金穗,真是下棋输给了绣虎?”
哪怕崔瀺已死,许心愿如今提及此人,还是愿意称呼其为绣虎,不敢也不愿直呼其名。
柳洲笑着点头:“只是下棋输给了崔瀺,又不是与他比拼剑术,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之所以对傅噤如此上心,是因为柳洲曾经有一位师门挚友,两人可谓亦师亦友,剑术一途,他对柳洲传道极多。
此人前世,与顾清崧号称浩然双绝,曾经是一个极其喜欢又极会吵架的山巅修士,而且胆子更大,哪怕是对那个白帝城的郑居中,一样直言不讳,更对外公然宣称,中土任何一家山水邸报都可以随便谈及此事,他骂的就是郑居中。
一个魔道中人,竟然还有那脸面名居中,字怀仙?在他看来,郑居中只留下个姓氏就够了。
白帝城那边对此并无理睬,最后他专程去了趟黄河小洞天的龙门处,因为彩云间那座城池去不得,那就去那座黄河小洞天,在瀑布之巅与白帝城遥遥对峙,说要向郑居中问道一场。郑居中当然没有现身,他就自说自话,咬死一件事,只讲一个道理:你郑居中是魔道中人。
飞升境?你是魔头。创建了白帝城,一座魔道宗门,能够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还不是魔头?棋道一事,奉饶天下先?多次为山泽野修和山巅修士大打出手,你郑居中不还是魔道修士?
此人今生正是傅噤。
因为最后的下场,就是勘破不了大道瓶颈,无法跻身飞升境,兵解之时,魂魄被人悉数收拢,放入了一副仙人遗蜕当中。谪仙山的宗门禁制,峰头秘境的阵法,好友柳洲的搏命出剑,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
郑居中在谪仙山如入无人之境。最后在挚友兵解处,郑居中搬了条椅子落座,手心托起一团乱麻的修士魂魄,微笑道:“我与你好好讲道理,不是你不讲道理的理由。”
一把本命飞剑金穗都被那人随意剥离出魂魄的柳洲,当时满脸血污,背靠墙壁,死撑着才能维持一线清明,让自己不昏厥过去,怒道:“郑城主何曾与他讲理半句了?这是不教而诛!”
“道理在行不在言,一个山上的修道之人,只有耳朵没有眼睛怎么行。没关系,这辈子投胎没带眼睛来,下辈子我送他一双。”
郑居中将这位剑仙的魂魄收入袖中,起身与柳洲笑道:“我是魔头嘛。”
最后郑居中还提醒柳洲对此事不要多嘴,不然就要小心下辈子是哑巴。
于是曾经的谪仙山大剑仙就变成了白帝城的傅噤。
小白帝傅噤。噤若寒蝉的噤。
夜幕里,一艘渡船在云海中风驰电掣,天上一轮明月好似随行护道。
如今柴伯符作为白帝城正儿八经的谱牒修士,虽非祖师堂嫡传,也不是韩俏色之流的高人亲传,又被柳赤诚坑了一次又一次,其实平日里在白帝城各处还是很有排场的。他每次现身,身边不是柳赤诚,就是顾璨,所以几乎没谁敢招惹这个境界高低飘忽不定的新面孔。
二十年来,柴伯符有幸多次见到郑居中,却从无任何言语交流,柴伯符觉得如此才合理,只想着哪天跻身了玉璞境,说不定就能和这位城主聊一句,到时候再跌境不迟。
不承想这次离开文庙途中,竟然和城主说上话了。
渡船上,方才顾璨找到柴伯符,说师父请他去屋子坐坐。柴伯符只好暂停修行,从小天地退出心神。听闻此事,柴伯符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像是听闻噩耗,挨了一个晴天霹雳。自己也没做什么欺师灭祖的勾当啊,哪里需要城主亲手清理门户?
跟随在顾璨身后,走在廊道里边,柴伯符什么都没想,反正都没用,就这样一路浑浑噩噩来到了郑居中门外。顾璨轻轻敲门再推门,侧身让出道路,柴伯符独自抬脚跨过门槛,如鱼虾闯入龙潭。顾璨轻轻关上门,返回自己屋内继续炼气修行一门白帝城秘传的鬼修道诀。
郑居中放下手中之书,抬起头,朝这个人生比较起起落落的昔年野修伸出一只手掌,笑道:“坐。”
魂不守舍的柴伯符听命行事,下意识就落了座,只是等到屁股挨着了椅面,就立即又抬起再缓缓落下。
好像面对这位“学究天人,大智若妖,行事外道,风采如神”的魔道巨擘,自己做什么都是个错,不做什么也是个错。
柴伯符汗如雨下,只是坐在椅子上就成了个落汤鸡。以至于这位道号龙伯的家伙,甚至都没有发现屋内还坐着个韩俏色。
郑居中说道:“柴伯符,你不用觉得此刻手足无措、进退失据就是失态。没点敬畏之心,当野修死得快。”
柴伯符神色木然,只是点头。
郑居中笑问道:“这些年在白帝城修行,辛不辛苦?”
这么个瞬间,柴伯符委屈得差点泪如雨下,能不苦吗?仿佛一颗苦胆碎了一次又一次,苦不堪言,只好木然。只是明知道喊冤叫苦没啥用,这位曾经在一洲山河也算叱咤风云的老元婴境,就只能是咬牙忍住了而已。
不过柴伯符当下只是点点头,依旧没敢言语一个字。
说实话,坐在这里,柴伯符觉得自己哪怕说句话,都是对郑先生的冒犯。
郑居中说道:“韩俏色、柳道醇、傅噤他们几个,可能都会觉得顾璨是天生的白帝城嫡传,至于你,不太被瞧得起。”
柴伯符还是只能点头。这种事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和顾璨那个小魔头,确实没法比。那个小兔崽子,心眼实在太多,关键是学东西太快。
郑居中倒了一杯茶水,在桌上轻轻一推,就滑到了柴伯符身前桌子边缘,笑道:“想人的时候喝酒,想事的时候喝茶。”
柴伯符受宠若惊,立即身体前倾,双手捧起茶杯,战战兢兢,低头抿了一口。
郑居中说道:“佛家说此方天地是婆娑世界。一个人吃苦不怕,就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吃苦。就像山下市井,挣不着钱,不能只怨世态炎凉,旁人狗眼看人低。山下俗子茫然,苦乐不过甲子,我辈在山上修道之人,无此道心,难证大道,不可得长生不朽。”
“当然,人力有穷尽时,就会发现有些钱,是真挣不着的,有些事,是真做不成的。不过只有到了这一刻,你才有资格说一句:命中注定,天数使然。我这么讲,你听得懂吗?”
娓娓道来。这个字怀仙的天下第一魔道修士,就像个脾气极好的学塾夫子,在和一个值得授业解惑的学生传道。
柴伯符点点头,又摇摇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诚心诚意道:“晚辈不知道自己懂的,是不是城主希望我懂的。”
道理其实再简单不过,郑居中这般神人,说话、做事、修行,岂会简单?不管言语如何返璞归真,柴伯符始终坚信,城主绝不至于说些自己都听得懂的话。
在白帝城这些年的修行岁月里,柴伯符真真切切明白了一个道理:运气好的人,很容易学运气好的人,好像怎么学都是对的,可笨人就很难学聪明人。
郑居中双指朝柴伯符眉心处遥遥一戳,柴伯符好像痴儿开窍,瞬间就重返元婴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屋内一旁韩俏色眼中所见画面,是顾璨敲开门,站在门外,侧身让出道路,然后师兄让顾璨和柴伯符一起进屋子,再询问了柴伯符一些修行上的关隘症结,为其一一解答。所以韩俏色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何师兄愿意和这个废物如此废话,不对,柴伯符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废物,可师兄却从不说废话。难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实是借机指点弟子顾璨道法?
顾璨当时推开门后,屋内只有师父郑居中正在独自打谱,并无师姑韩俏色,在自己关上门的时候,他看到柴伯符刚跨过门槛,就双脚一软,跪倒在地,不知为何便开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而真正的那个郑居中,站在窗口那边,任由那个落座“郑居中”为柴伯符传道授业。事实上,柴伯符与“郑居中”如此这般的对话,已经多达十数次,只是郑居中都不太满意某个结果,未能达到心中预期,就摘走了柴伯符的那些记忆。璞玉需要反复琢磨才能成美玉。
渡船窗外明月皎皎。那位真正的郑居中,双手负后,手持一卷书。
对那些师弟师妹,郑居中已经没有太多栽培的兴致。对傅噤在内的白帝城修士而言,城主郑居中是不太露面的,极少与谁稍稍用心传道。可事实上,哪怕只是个白帝城资质最差的谱牒修士,郑居中闲来无事,都会亲手一一琢磨雕刻,大多又会被郑居中一一抹平,只有觉得满意了,才留下几条修士自己不知不觉的心路脉络,既会帮忙铺路搭桥,看似羊肠小道实则有望渐次登高,也会将某些看似阳关大道实则断头路早早打断,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郑居中一直觉得修道之人的登山之路,不只在脚下,更在心头。只是因为郑居中的手段太过神不知鬼不觉,才会显得城主如天人隐居彩云间,不易见着。
开山弟子傅噤练剑,剑术要越来越接近他那个斩龙之人的祖师爷。
关门弟子顾璨修道,是修陈平安的礼敬天地和入乡随俗,也是吴霜降出神入化的“兵解万物,化为己用”,还是周密的“百万老书虫,三食神仙字”。
明月夜里,月下开窗,是你翻书还是书阅你,抑或月色借你看书?
郑居中的分身之一,曾经在婵娟洞天和辨认出他根脚的崔瀺有过一次问道论道。
崔瀺当时问了个极好的问题:皎皎明月荧荧镜,抬头见月谁是谁,镜中人还是我吗?
郑居中喜欢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不费劲,甚至哪怕只是几句闲聊,都能裨益自身大道几分。
他曾经为自己找出了三条跻身十四境的道路,都可以,只是难易不同,有些差异,郑居中最大的顾虑,是跻身十四境之后又该如何登天,最终到底哪条大道成就更高,需要不断推演。
当年在婵娟洞天,崔瀺勘破了郑居中的分身之一,算是早年双方下出彩云局之后的再次相逢,崔瀺开诚布公,提出了魂魄一分为二的设想,先争取变成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人,再争取重归同一人。崔瀺不但详细给出了所有的步骤细节,还说愿意让郑居中借机观道一场。其实后来崔东山这个名字,就是郑居中当时帮崔瀺取的,说讨个好兆头。
大概这就是不谋而合,因为一分为二,这其实就是郑居中要走的三条道路之一。
而崔瀺就没郑居中那么自由了,一旦天下未来形势事不由己、势不得已,他崔瀺就只好选择另外一条注定会让天地变色、再换人间的不归路。
崔瀺最后斩钉截铁,劝说郑居中:“先走这条道路,只要凭此合道十四境,此后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不然只走一条登天路,就等于必须断绝其余两条道路,岂不无趣?”
那次分别过后,崔瀺很快就去了家乡宝瓶洲,担任大骊国师,筹谋百年,其间一分为二,人间就多出了个崔东山。可惜浩然天下再无绣虎。
崔瀺在人间最后所见之人,不是亚圣,而是从蛮荒天下赶去剑气长城的郑居中,只有一场很简单的问答而已。
“为何如此?”
“实在不愿再让先生伤心失望了。所幸不曾如此。”
“所求何事?”
“希望郑先生以后可以照拂我那小师弟一二,不在道法,只在道心,不用太多,不要太少。”
郑居中当时答应了。所以之后在泮水县城才会为陈平安破例。
此刻郑居中叹了口气,屋内韩俏色和柴伯符各怀心思,今夜各得其趣,一起告辞离去。
郑居中抬起手,用书卷轻轻敲打窗户,坐着的那个“郑居中”身形消散,变作月色,好似一件法袍被郑居中穿戴在身。
世间修道之人,炼出了阴神、阳神,可算第一次得道,算不得什么高妙幽玄的境界。因为几乎无一例外,一旦分开,和真身隔绝心神,短则片刻,多则几天,至多数月数年,其实就会是“两个人”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同一个人就会越来越不同,除非是阴神归窍、阳神归位,将各自记忆熔铸一炉,还需道心分出个主次,才算重新是一人。故而这位白帝城城主的十四境合道契机就是那个例外。
人间有两个郑居中,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哪怕分开千百年,各自遇见不同的千百事千万人,某个道心始终如一。所以郑居中不但已是十四境,还是一人两个十四境大修士。一个在此浩然渡船上,一个身在蛮荒天下金翠城中。
郑居中既然是斩龙之人的弟子,又喜欢下棋,不如就将蛮荒天下托月山作为棋盘上的那条被屠大龙。
春露圃先前那场祖师堂议事,氛围凝重得落针可闻。
林嵯峨这位老妇人好像置身事外,脸上只有笑意。可事实上,老妇人才是当年那个往落魄山寄信之人,信上措辞甚至显得极为咄咄逼人,但好像只要见着了那个年轻剑仙,老妇人就觉得没她什么事了。
宋兰樵和唐玺对视一眼,即便觉得情况形势颇为棘手,毕竟山上人情难攒易散,可两人内心又如释重负。因为山主谈陵说她会马上动身,亲自走一趟落魄山。
虽然外界只将唐玺视为财神爷,但实际在春露圃管钱的却是高嵩,他说要和山主同行,谈陵却没有答应。
掌律祖师就问山主为何不是去追那陈剑仙,而是绕远路。
宋兰樵和唐玺再次对视一笑,猪脑子。之前几场祖师堂议事,这位掌律和高嵩其实都没少在宋兰樵的师父那边拱火。
谈陵好像有些疲惫,挥挥手,示意议事结束,只单独留下了林嵯峨,和老妇人问了些与那陈山主的闲聊。
谈陵乘坐宋兰樵的那条渡船去往骸骨滩,等待披麻宗跨洲渡船之时,这位女子元婴境老祖师难免忧心忡忡,不知到了牛角山渡口,等到了那个年轻宗主,自己是否能够挽回局面。
而联袂远游问剑一座宗门的两人,临近那处山头后,陈平安摸出了两张面皮,往自己脸上覆了一张,递给刘景龙一张,说身上就两张,将就着用。刘景龙瞥了眼,没伸手,因为是张女子面皮。
陈平安还在劝,比劝酒更起劲,道:“矫情了不是?我辈剑修顶天立地,计较一张面皮做什么?”
刘景龙只是施展了障眼法,却不戴面皮,陈平安哎哟一声,说忘记还有剩下的面皮了,又递过去一张。
于是一老一少两位剑修,在那淡白杏明月中,走到了那处宗门山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