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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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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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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先前独自来到门外台阶,笑着抱拳相迎。

邵敬芝是来送一件贺礼的,要购买凫水岛之人,竟然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宗主,之前在祖师堂让她大吃一惊。李源在祖师堂十分胳膊肘往外拐,从水正变成龙亭侯的黑衣少年言语不多,就几句话,其中一句,说自己这位朋友是山上的一宗之主,所以照道理孙结、邵敬芝你们两个是得在木奴渡那边迎接的。

然后邵敬芝得知此人所在山头刚刚跻身宗门没多久,她就有了来这里做客的理由,为这位陈宗主送了一只水属灵宝异物。宝物名为蠛蠓,形状若蚊虫,却在山上别称小墨蛟,饲养在一只青神山竹编织而成的小竹笼内,水雾朦胧。陈平安婉拒一番,最后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不过这类实惠好处,今日收,明日送,有来有往的,就跟山下婚嫁酒宴的份子钱差不多,谈不上谁更占便宜。

比如以后水龙宗南宗再有什么庆典,陈平安和落魄山自然就得表示表示,人可以不到,礼物却得到场,所以双方真正挣着的,其实是那份香火情。

陈平安和邵敬芝双方其实半点不熟,所以也就是说了些客套话,只不过邵敬芝擅长找话,陈平安也擅长接话,一场闲聊,半点不显生硬,好像两位多年好友的叙旧。李源其间只插话一句,说我这陈兄弟与刘景龙是最要好的朋友。邵敬芝微笑点头,心中则是波澜起伏,难道先前和刘景龙一起问剑锁云宗的那位外乡剑仙正是眼前人?

邵敬芝心中后悔不已,礼物轻了。

那位始终一言不发的老妇人,眼中没有什么陈宗主,只有对面那个长长久久、永远少年模样的李源。

上次久别重逢是在水龙宗祖师堂内,那会儿的李源,点点金光凝聚身形,落在右边首位座椅上,面容年轻,却神意枯槁,如今再见,大渎水运凝聚在身,黑衣少年已经神气圆满,这就是跻身大渎公侯、再得到一位文庙学宫大祭酒亲自临水封正的好处了。此生已经无望破境的元婴境老妇人,亲眼见到此时此景,却好像比自己跻身上五境还要高兴。

老妇人一张再不会好看的沧桑脸庞,一双再不会水润灵秀的眼眸,还是会藏着好多的心里话。就像一封从未寄出的情书,从少女时开始提笔写下第一个字,到白发苍苍时,还未停笔。

世间不是所有男女情思都会是那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可能没有什么春种秋收,一个不小心就会心田荒芜,就是野草蔓延,却又总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最后陈平安和李源一起将邵敬芝和老妪送到了岛屿渡口处。

在她们乘坐符舟离去后,陈平安轻声问道:“有故事?”

李源白眼道:“没啥故事可讲。”

一起走回府邸那边,李源笑道:“不会怪我多嘴吧?”

陈平安摇头道:“寥寥几句话,画龙点睛,恰到好处。”

李源叹了口气,双手抱住后脑勺,道:“孙结虽然不太喜欢打点关系,不过不会缺了该有的礼数,多半是在等消息,然后在木奴渡那边见你们。不然他如果先来凫水岛,就邵敬芝那脾气,多半就不愿意来了。邵敬芝这婆姨看似聪明,其实想事情还是太简单,从不会多想孙结在这些琐碎事上的让步和良苦用心。”

陈平安笑道:“那我们就别让孙宗主久等了。”

李源感慨道:“当了宗主,洁身自好还好说,再想善解人意,顾虑周全,就不容易了,以后随着家业越来越大,只会越来越难。”

李源是看着水龙宗一点一点崛起,又一步一步分为南北宗的,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般性子惫懒。事实上,水龙宗能够跻身宗门,早年李源无论是出谋划策,还是亲力亲为,都功劳极大,祖师堂那把位于右首的交椅,李源坐得问心无愧,只是岁月变迁,久而久之,才逐渐变得不爱管闲事,哪怕曾经被火龙真人骂了句烂泥扶不上墙,他也认了。

陈平安点头道:“老理儿。”

李源说道:“陈平安,你千万别让落魄山变成第二个水龙宗。”

陈平安双手笼袖,在岸边缓缓而行,笑道:“会争取。”

别看李源瞧着跟自家那位景清大爷差不多,其实还是很不一样的,前者只是懒散,其实心里边什么事情都门儿清,至于后者,是真的缺心眼。所以李源当这个龙亭侯,以后只会风生水起,不会被沈霖的灵源公府压下去一头,如果换成陈灵均当家,估计就是每天大摆酒席,流水宴一场接一场,然后突然有一天猛然发现,啥,没钱啦?

李源小心翼翼问道:“既然你的媳妇是宁姚,那么那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陈隐官?”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李源踮起脚,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笑嘻嘻道:“陈公子,哪里酸?给你揉揉?”

陈平安板起脸说道:“放肆,喊陈山主。”

来不及多看凫水岛几眼,陈平安就离开了龙宫洞天。

乘坐符舟之时,陈平安抬头瞥了眼那轮大日,按照当年李柳泄露的天机,悬空的那轮大日雏形是济渎中祠年复一年的香火精华凝聚而成,李柳对此不以为然,直接给了个“坯子粗糙,不得其法”的评价,说哪怕再给水龙宗万年光阴打磨,也比不过醇儒陈淳安肩头挑起的日月。

陈平安收回视线,以心声与宁姚说道:“我先前跟刘景龙提及一事,北俱芦洲这么多年,都没有出现一位飞升境剑修。”

北俱芦洲剑修如云,照理说是浩然九洲当中最应该出现一位甚至两位飞升境剑修的地方。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当然与北俱芦洲剑修赶赴剑气长城有关,剑修或者在那边战死,或者大道断绝,或者重伤,人数实在太多,比如刘景龙的师父、当时是仙人境的上任宗主韩槐子,原本只要留在太徽剑宗,就有希望跻身飞升境。

哪怕此地剑修众多,难免会均摊一洲剑道气运,但是在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理由。

宁姚想了想:“北边的白裳,如此惜命,他肯定有所图谋,比如想要成为一个底子极好的飞升境剑修,想要在北俱芦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后一鼓作气奔着十四境剑修去。”

其实只要宁姚愿意认真去想某个事情,她的见解往往就会极其精准。

“之前听裴钱说过,白裳曾经与清凉宗贺小凉撂下一句话,说要让贺小凉一辈子无法跻身飞升境。白裳此人,绝不会故意说些耸人听闻的狠话。”

“此人开宗立派多年,又在仙人境停滞数百年之久,依旧只肯收取一位嫡传弟子,如果换成是我,肯定是早已将飞升境视为囊中物,所以才会觉得与其分心劳神,要经常与庶务打交道,不如自己一人炼剑,更有长远收益。”

“白裳早年在剑气长城的口碑,算不得多好,却也不差,不像是个递剑含糊的人,他之所以会错过先前剑气长城的那场大战,等到蛮荒天下打到了老龙城,才跟随天君谢实一起走了趟宝瓶洲,说不定就是在等,赌上所有剑修声誉不要了,都要留在北俱芦洲,等待某个更能旱涝保收的破境契机。”

陈平安点点头,陷入沉思。

宁姚神色有些别扭,还是以心声直截了当地道:“我去浮萍剑湖,只是因为那边有郦采,和陈李、高幼清这两个家乡晚辈。”

看似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明白。”

宁姚笑道:“不会偷偷记裴钱的账吧?”

陈平安疑惑道:“无缘无故的,怎么说?”

宁姚点头道:“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平安作势要抱住她肩头,却被宁姚一手轻轻推开,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在渡口归还木质印章的时候,那位笑意盈盈的水龙宗女修身边站着一位北宗掌律修士,神色恭敬,以心声与陈平安说了一事。

木奴渡之外,三人在大渎畔现身,是宗主孙结、元婴境供奉武灵亭和祖师堂嫡传弟子白璧。

陈平安先在渡口飞剑传信一封给彩雀府,然后御风去见宗主孙结。

陈平安其实认得那位宗主亲传的女修,还知道她是芙蕖国豪阀出身,之所以记忆深刻,不是因为前后见过两次的缘故,而是她拥有一套十八颗水龙宗祖师堂赐下的压胜钱,还有一把名为散雪的古琴,当年在那处秘境遗址内,白璧曾与彩雀府孙清打得有声有色。

白璧却没有认出当年那个抱住一棵竹子不松手的老修士。

宗主孙结所送之物是一对水龙宗深潭禁地才有的牛吼鱼,此物实打实的百年一遇,极为稀少。关键孙结诚意十足,直接送出了一对,雌雄皆有,就更加难得了。故而就连李源都有些刮目相看,毕竟一个不小心,天底下可就不光是水龙宗才出产牛吼鱼了。

所以陈平安主动说道:“孙宗主,以后但凡有事,有那用得着的地方,恳请一定飞剑传信宝瓶洲落魄山,能帮忙的,我们绝不推托。”

不单单因为礼物贵重,陈平安才有此说,更多还是因为龙宫洞天内的金玉斋醮一事。

孙结抱拳道谢,然后忍不住问道:“可是披云山旁边的落魄山?”

先前议事堂内,李源只说此人是一位宗主,可没有说山门根脚。不过孙结也只当是这位别洲宗主的客气话,没有太过当真,毕竟双方都不在一洲山河之内。水龙宗修士一向规矩行事,与人结缘不结怨。何况水龙宗的山上盟友,可不光是浮萍剑湖和大源崇玄署。

陈平安笑着点头:“与魏山君有些私谊,照拂我家山头极多,之前侥幸能够跻身宗门,魏山君出力极多。”

武灵亭心中恍然,难怪,原来是傍上了一洲北岳大山君、披云山的魏檗。

这位野修出身的水龙宗供奉,至今还不晓得自己的嫡传弟子到底去了哪里,更想不到眼前这个家伙,刚好对此一清二楚,他的嫡传弟子其实是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

裴钱神色古怪。有件事,她到现在都没敢跟师父说半个字,比如魏夜游的这个绰号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米粒既失落,自家落魄山咋个还不如魏山君的披云山名气大呢,又替魏山君感到高兴,了不得了不得,披云山的名气大如渡船哩,都飘到水龙宗这边来了。

小米粒打定主意,回家之后,她得与魏山君说道说道,开心开心,多嗑瓜子。

之后一行人御风赶赴骸骨滩,不过在去披麻宗木衣山之前,陈平安带着宁姚她们绕远路,先去了一趟位于一洲最南端的南山寺,请香之前,陈平安让白发童子在外边等着,后者点点头,毕竟是佛门寺庙,她生前既有青冥天下的道官谱牒身份,如今又是一头化外天魔,无论哪个身份,都不宜入庙烧香。

南山寺铺设有一条入海神道,寺中矗立有一尊观音菩萨像。

裴钱摘下竹箱,放好行山杖,跪地磕头,小米粒就跟着裴钱一起磕头。

陈平安双手捧香,高高举过头顶,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许愿。宁姚也许了个愿。

之后陈平安还在一处名叫妙金山的地方种下了两棵菩提树。

南山寺外,白发童子仰头望向那尊菩萨像,犹豫了一下,还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为某人祈福。

但愿:

跋山涉水,风景秀丽。久别重逢,故人无恙。

入庙烧香,有求有应。异乡游子,又逢佳节。

今天骑龙巷的铺子外边好像拉起了一张雨幕。

目盲老道人趴在柜台上,青衣小童踩在一张小板凳上,俩好兄弟喝点小酒打打牙祭。

早些年还是黑炭小丫头的裴钱还在学塾上课呢,每逢下雨天,都会带着小米粒脚踩台阶上的雨水,裴钱美其名曰走龙门。陈灵均觉得幼稚得很,就只与她们走过一次。

哥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山上修行一事的大不易,陈灵均抹了把嘴,感慨道:“贾老哥,我这辈子资质太好,修行路上没什么风雨坎坷,唯独到了小镇这边,有过几次大凶险,差点就被人一拳打得白日飞升了。如今想来,胆气雄壮如我这般,还是有几分后怕啊。”

当面骂阮邛,拍陆沉肩膀,公然叫板竹楼二楼那位崔前辈,一桩桩一件件的,哪个不是壮举?陈大爷都不乐意多说。

陈灵均和贾晟酒碗磕碰一下,一饮而尽,抬起一手,双指并在一起:“亏得我福缘深厚,自己也机灵,才能次次化险为夷。说真的,但凡我不够聪明那么一点点,就要悬了。”

不用想,只要有那么一着不慎,在这处处藏龙卧虎的北岳地界,估计就再没什么御江浪里小白条、落魄山上小龙王了。

陈灵均抬起酒碗:“好汉不提当年勇,豪情壮志,都是过去的事了,咱哥俩如今都混得不错,得提一碗。”

贾晟陪着陈灵均又喝过一碗,发现柜台上边的佐酒菜所剩不多了,立即扯开嗓子,让徒弟酒儿去后厨再整俩小菜,然后老道士感慨不已:“都不去谈景清老弟如今的境界,只说景清老弟的谋略,老哥我走遍了一洲山水的江湖,也是生平仅见的好,出类拔萃的好啊,要是问怎么个好?呵,讲究大了去了。”

陈灵均立即给贾晟倒了一碗酒,接话道:“怎么个好?老哥你给说道说道,我这人过于谦虚了,总喜欢妄自菲薄,我家老爷劝我改改,我却如何都改不过来,所以比较难看到自己身上的优点。”

贾晟都不用打什么腹稿,肺腑之言,诚挚之语,需要酝酿吗?早就都在酒水里了,他抿了一口酒,娓娓道来:“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出的好,就是这么个深藏不露的好。老话怎么说来着,头等聪明人,得有个笨相,绝不能让旁人随便那么瞅一眼,就觉得伶俐、机灵、心眼多,那就落了下乘喽,景清老弟却不然,平时半点不显,一到紧要关头,男儿担当、仙师城府、江湖义气、豪杰气概,一股脑儿涌来,挡都挡不住,是也不是?”

陈灵均点头如小鸡啄米:“是是是,必须是。”

他撇撇嘴,嘿嘿笑道:“曹晴朗就是因为不会说话,不符合咱们落魄山的门风,才会被发配到桐叶洲,可怜可怜,可怜啊。”

贾晟一手持碗,一手抚须点头:“空有学识,不会说话,这怎么成。景清老弟,此事其实得怨你啊,你在山上,怎就不与他多聊聊?曹晴朗这娃儿,是个极有慧根的读书种子,不然也当不成山主的得意学生,稍稍欠缺的,就是这些个书上不教的人情世故。陈老弟你自己说说,是不是得怨你?”

“唉,这么一说,真得怨我。”

“那咱哥俩再走一个。”

铺子里边那哥俩,好像次次喝酒都不缺个说法,也算独一份了。

门外檐下,青衫长褂的姜尚真、一身雪白长袍的崔东山,还有个名叫生的少女,虽然都没在门口露头,不过其实已经站在外边听里边唠嗑半天了。

姜尚真佩服不已:“咱们骑龙巷这位贾老哥,不开口是真人不露相,一开口就是个顶会聊天的,我都要甘拜下风。”

崔东山笑道:“等会儿咱们进铺子,贾老神仙只会更会聊天。”

姜尚真说道:“看得明白的人,往往活得不明白。这位贾老哥目盲却心明,所以才能活得通透。”

崔东山点点头,蹲下身。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看着铺子檐外的灰色雨幕。

姜尚真笑问道:“朱先生和种夫子,何时破境?”

崔东山摇摇头,伸出手掌接雨水,说道:“都很难说。”

少女生一直帮身边的崔东山撑着伞,她瞥了眼那个双鬓霜白的中年男人,觉得他真是个古怪人。

既能说那无心之语最伤人,有剑戟戳心之痛,让听者只恨有心;也会在来这落魄山的路途中,对一个偶然相逢的山上仙子言语冒犯。女子当时踩水凌波而行,手指旋转一支竹笛,他便在岸边大声询问:“姑娘是否名叫姗姗?”那女子转过头,一脸疑惑,显然不知他为何有此问。他便笑言:“姑娘你若是不叫姗姗,为何在我人生道路上姗姗来迟?”生看得真切,那位多半是在山中修道的仙子,恼得差点就要动手打人。仙子深吸一口气,才没理睬姜尚真,只是转身急急御风离去。结果这个男人竟然还在那边自顾自感慨一句:“她跑起来的时候,她小鹿乱撞,我心如撞鹿。”

崔东山站起身,跨过门槛进了铺子,两只雪白大袖甩得飞起,大笑道:“哎哟喂,正喝酒呢,不会扫了老神仙的酒兴吧?”

贾老神仙打了个寒战,再一个低头缩肩,老脸笑开,弯腰搓手道:“崔先生、周首席,都来了啊,这敢情好,我方才喝酒还纳闷来着呢,不明白为何今早翻皇历,说会有贵人登门!”

相较于铺子里边那两位大爷的喝酒打屁,老厨子这会儿身在灰蒙山,山上正在建造大片府邸,动工已久,这个在落魄山上当厨子的,几乎每天都会来这边,不少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因为这会儿雨水绵绵,不宜继续夯土,就暂时歇工。朱敛此刻蹲在一处檐下,陪着一位山上匠家老仙师闲聊几句,后者瞥了眼前边尚未完工的广场,与身边这位据说是落魄山管家的朱敛笑道:“朱先生,如果我没有看错,你那些独门手艺是从宫里头流传出来的吧?”

山下皇宫里头有那八大作,越是大的王朝,就越是精良,工序烦琐,藩属小国就糙些。

老仙师就是靠端这碗吃饭的,大骊陪都的打造,南边老龙城的重建,都曾参与其中,更早还有云霞山的一处山峰府邸,所以对这些并不陌生,况且本就需要采百家之长,精益求精。只不过好些个事情,还真是第一次见着,有些话,甚至是头一回听说,这就有些奇怪了。

朱敛笑道:“比起洪老神仙你们的山上技艺,我这点道听途说而来的山下官家样式,根本不值一提,至多是做些锦上添的勾当,洪老神仙不怨我指手画脚,已经算是肚量大了。”

老人哈哈笑道:“朱先生过于自谦了。”

朱敛端起酒碗,笑道:“好话总要别人来说才好听嘛。”

老人举碗与之轻轻磕碰,深以为然,点头道:“朱先生多妙语。”

所以他特别喜欢跟朱敛闲聊几句。他们这个行当,算是山上低着头挣钱的营生,其实跟山下的庄稼汉没差,到了山上,往往是不太被谱牒仙师们瞧得起的。哪怕面子上客气,那也只是对方的门风家教和礼数使然。唯独在落魄山这边,遇到了管家朱敛,很不一样。

最近这段时日的地基夯土一事,要简单也简单,要不简单就极其不简单了,落魄山这边的朱先生就选了后者,不谈那些仙家手段,光是不同土层就需要七八道,灰土、黏土、碎砖、卵石,反复交替,才能既防潮,又能拦着建筑下沉,层层土,先硪打三遍,再踩土纳虚,拐子打眼,布满流星拐眼,旱夯之后是落水,旋夯,浇筑糯米汁,打硪成活,而这其中的许多泥土,甚至都是朱敛亲自从各处山头挖来再调配的。除土作之外,木作的墨斗弹线、竹笔截线、刨和卯榫,石作的大石扁光、剁斧……好像就没有朱敛不会的事情。

只是老仙师再一想,能够给一座宗字头仙家当管家,有些傍身的能耐,也算不得太过匪夷所思。

朱敛瞥了眼远处的一个年轻人蒋去。蒋去是落魄山除山主之外的唯一一个符箓修士,加上此人又来自剑气长城,所以山上不管是谁,对他都很客气。蒋去得了一本符箓秘籍后,就想要一门心思只顾修行,朱敛没让他遂愿,几乎每次来灰蒙山这边,都会带上他,一来二去,蒋去就有些烦躁,朱敛就笑着告诉他,如果一个人只会闭门修行,那就根本不懂修行。

不管是心里忌惮这个大管家,还是真把道理听进去了,在那之后,蒋去就再无怨言,次次跟着朱敛来这边监工,也会下场帮忙。

见一场雨水没有停歇的意思,朱敛就告辞一声,带着蒋去下山去了。

各自撑伞,徒步缓行。

朱敛身形佝偻,一双布鞋上沾满了泥巴,微笑道:“蒋去,有没有想过,人生就像那层层夯土,被踩得重了,地基才承载得起好看的建筑,你以为帮我们遮风挡雨的,是屋子吗?山下是的,山上则不然,唯有心如大地,才能厚载万物。故而人心厚道之人,就是证道得道之人。”

朱敛停下脚步,转过身。蒋去只好跟着转身望去。

朱敛指了指高处的屋顶:“之后是那屋脊瓦片,就像衔接起了泥土和天空。”

在家乡没读过书的蒋去其实听不太明白,但是听出了朱敛言语之中的期许,所以点头道:“朱先生,我以后会多想想这些话。”

朱敛那只手掌翻转朝下,笑道:“不在本心使气力下功夫,只是汲汲然去学那眼中神人的气魄,却是倒做了。蒋去,长此以往,你不会有出息的,也是万般辛苦都学不像的。”

蒋去默不作声,还是听不明白,又不敢不懂装懂。

朱敛重新转身下山,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要与你说这些吗?”

蒋去说道:“不希望我在山上走岔路,到头来只是辜负陈先生的期望。”

朱敛笑道:“岔在何处?”

蒋去答道:“我不该光顾着修行仙家术法。”

朱敛忍不住笑了起来。

蒋去越发紧张。

朱敛微笑道:“把你们带上落魄山的山主,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都不会瞧不起蒋去和张嘉贞,为何蒋去会瞧不起张嘉贞?”

蒋去一瞬间就汗流浃背,撑伞之手关节泛白。他很想说自己没有,但是不敢这么说。

朱敛说道:“以后慢慢改就是了。犯错不是什么一时半会的事情,改错也同样不是一两天的事情。”

蒋去使劲点头。

朱敛神色淡然道:“记住,上山不易,下山更难。”

刘羡阳今天和一个圆圆脸的姑娘一起离开河边铺子,去了趟祖宅,说是要带她看样东西。姑娘穿了一身蓝印布衣裙,在刘羡阳看来,半点不像村姑,大家闺秀得很。

因为下雨,两人都戴着斗笠。

化名余倩月的赊月,在刘羡阳打开门后,摘下斗笠,在门外轻轻甩了甩,不等进门,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彩绘戗金卉的柜子,按照浩然天下这边的文雅说法,叫博古架。

刘羡阳摘下斗笠,斜靠桌子,双臂环胸,笑道:“当年陈平安和宁姚来这边,宁姚也是好眼光,直接开口跟我买这柜子,我哪肯,再没钱,都不舍得的。宁姚,你肯定知道吧,我弟妹,真要说起来,我都能算是他们两个的月老了。”

其实真相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当年宁姚只是提醒刘羡阳柜子不值钱,但是不要轻易贱卖了那幅金桂挂月的镶嵌壁画。那会儿刘羡阳可没怎么上心。

按照当时陈平安的猜测,此物多半是刘羡阳家祖上从当年的溪涧中拣选了那种金黄色的蛇胆石,细细碾碎了粘在一起的,最终绘制成图,一株金色桂树,正值圆月当空。

刘羡阳看着赊月,再看了眼壁画,自顾自说道:“好个天作之合。”

赊月手中拎着斗笠,盯着那幅壁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好像就没听见刘羡阳的言语。

赊月转头问道:“是不是等到陈平安回来,你们很快就要去正阳山了?”

刘羡阳点点头,他在赊月姑娘这边早就说过此事,和她没什么好藏掖的,就连梦中练剑一事,刘羡阳都说了。

其实很多事,赊月都是听一句算一句,刘羡阳说过,她听过就算,不过问剑正阳山这件事,赊月确实比较在意。

她问道:“胜算大不大?”

刘羡阳揉了揉下巴:“听闻那位搬山老祖又破境了。”

赊月愣了愣,她是直接被人丢到小镇这边的,不过对这个能够拦下文海周密和蛮荒大军的小小宝瓶洲,她是极其忌惮的,尤其是一听说什么“老祖”,她就好奇问道:“飞升境啦?”

刘羡阳愣了半天。

赊月神色认真道:“那你们可得小心些。”

刘羡阳笑着点头:“好的。”

彩雀府那边收到了一封来自水龙宗木奴渡的飞剑传信,那位陈山主在信上说,已经帮忙找到了三位记名客卿,分别是指玄峰袁灵殿、崇玄署云霄宫杨后觉、浮萍剑湖剑修荣畅。

一位在北俱芦洲都被视为仙人修为的火龙真人嫡传,一位负责大源崇玄署和云霄宫具体事宜的二把手老仙师,还有一位据说即将破境的元婴境剑修。

刚和弟子柳瑰宝回到山头的孙清放下信,望向武峮,疑惑道:“你难道对陈山主用了美人计?”

不然陈平安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好像在为自己山头聘请客卿似的,一口气为小小彩雀府送来了三位山上大佬,哪个是省油的灯,真不是谁都请得动的。从今往后,因为有了这么三位记名客卿,彩雀府修士还不得在北俱芦洲横着走?

武峮笑道:“有宁剑仙在,我敢用美人计吗?”

先前在茶肆待客,宁姚喝过的那只茶杯,武峮已经珍藏起来,之后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就再将陈山主那只一并收起,可还是觉得好像不对劲,武峮就干脆将先前所有落魄山客人的茶盏一并收集了。

孙清可惜道:“早知道就不出门了,错过了宁剑仙。”

柳瑰宝叹了口气,眼神幽怨地望向自己师父:“多难得的机会啊,早知道就不陪你去见刘先生了。”

武峮笑着不说话,你们师徒愁你们的,我乐和我的。

到了披麻宗,陈平安在木衣山一处很熟悉的宅子里见着了已经卸任宗主职务的竺泉,当然还有杜文思和庞兰溪这两位自家供奉。

这位佩刀的虢池仙师得知那个背剑女子竟是宁姚后,一拍桌子,大笑道:“境界高,人还漂亮,亏得我长得半点不好看,才能半点不嫉妒。”

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一事,中土神洲那边的顶尖宗门是知道的,披麻宗的那座中土上宗就是其中之一。

陈平安刚要笑,结果立即就笑不出了。

因为竺泉自顾自灌了一大口酒后,笑骂道:“这边有几个老不羞,因为上次我和陈平安合伙截杀高承一事,鬼迷心窍了,到处说我与陈平安有一腿,宁姚你别多想,完全没有的事,我瞧不上陈平安这么文绉绉的读书人,陈平安更瞧不上我这么腰粗腚儿不大的娘们!”

宁姚微笑,不点头不摇头。

杜文思苦笑不已,庞兰溪幸灾乐祸。白发童子趴在桌上,使劲拍打桌面。

小米粒挠挠脸,壮起胆子说道:“竺姨竺姨,我家好人山主,可不是看谁好看就会喜欢谁的,不管好看不好看,都不稀罕嘞。”

陈平安如释重负。

之后一行人乘坐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兜兜转转了小半个北俱芦洲,重返宝瓶洲。

这天夜幕里,陈平安趴在栏杆上,心境祥和,悠悠喝着酒,明月皎皎,一样的月光,照过历代圣贤、文人名士、剑仙豪客,照过窗边书生凭栏美人、水上艄公山中樵子,照过夜不能寐的帝王将相,一样也照过鼾声如雷的贩夫走卒,照过高高的华宅飞檐、低低的田埂坟茔,照过元宵的灯市、清明的黄纸、中秋的月饼、年关的春联,照过无人处千百年的白云青山绿水黄……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将剑匣搁放在了桌上,陪着他一起趴在栏杆上发呆,她好像什么都不用多想。

陈平安转过头,安安静静,看着她的眼睫毛。

宁姚好像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

渡船外,水月相接一色,渡船上,肌肤白皙的女子只是耳边泛红,颜色就像督造署瓷器当中的胭脂红折沿小白碗。

等到宁姚转过头,陈平安竟然已经睡着了。

下次再来游历北俱芦洲,如果不用那么脚步匆匆,着急返乡,陈平安可能就会去更多地方,比如杜俞所在的鬼斧宫,想听一听他的江湖趣闻;去随驾城旁边的苍筠湖……在芙蕖国某座郡城城隍庙,陈平安曾经亲眼见到城隍爷的一场夜审;在那座种有千年古柏的水畔祠庙,陈平安其实也曾留下“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这样的诗句。

还要去五陵国内的洒扫山庄,在那边喝一喝瘦梅酒,有个化名吴逢甲的武夫,曾经口出豪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年轻时以双拳打散十数国仙师,并悉数驱逐。还有那猿啼山、婴儿山雷神宅……如果说这些都是故地重游,那么以后陈平安自然也会去些还不曾去过的山水形胜之地。

脚步再匆匆,人生需从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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