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管钱的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祖师晏础,护山供奉袁真页。
此外位置靠前的,都是类似拨云峰这样的诸峰主人。靠后的,有田婉,管着山水邸报和镜水月,至于搜集筛选情报一事,她只是挂了个名,没有实权。
座椅位置垫底的,是元白那个外人,对雪峰峰主。每次参加祖师堂议事,元白从不言语,比田婉还像凑数的。可是这位年轻剑修,曾经却是旧朱荧王朝双璧之一,另外一位如今就在落魄山藩属的灰蒙山,化名邵坡仙。好像这两位的下场都不好,都在寄人篱下。
元白从客卿升任供奉没多久,就仗剑下山,和风雷园黄河问剑一场,成功拖延住了后者的破境。元白的剑道成就,却也就此走到了断头路的尽头。
在对雪峰那边,元白身边只有个婢女与其相依为命。
只是这次一线峰议事,祖师堂里边有了两张新面孔,一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境剑修,上次开峰典礼很是隆重,一洲皆知。此人差点就成了龙泉剑宗的嫡传,不知为何,阮邛会主动放弃这么一个剑仙坯子。
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吴提京,面容冷峻,不苟言笑,落座后便开始闭目养神,和元白差不多。一些个向他道贺的心声言语,他根本就懒得理睬。吴提京本命飞剑名为鸳鸯。除此之外,据说还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飞剑。
如今正阳山上上下下正在全力筹备护山供奉袁真页跻身玉璞境的典礼。
披云山魏檗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的大岳山君,正阳山这位护山供奉则成了首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今天议事,又是一件喜事临门。因为前不久从云林姜氏那边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此次文庙议事,因为家主的秉公直言,只要大骊朝廷点头,正阳山这边再拿得出五十位剑修远游蛮荒,下宗一事文庙那边就可以通过。
事实上,宗主竹皇前不久已经悄然破境,跻身玉璞境。可竹皇只是私底下和师叔夏远翠、财神爷陶烟波、掌律晏础、袁供奉、心腹田婉商量了此事,竹皇的意思,是过几年再放出这个消息,到时候再来筹办典礼。
夏远翠忍不住称赞一句:“师侄确实沉得住气。”
田婉这个一门心思谄媚宗主的狗腿子竟然提议不如双喜临门,刚好一起筹备了。
陶烟波冷笑不已,说:“我这个管钱的都不觉得需要节省这笔钱,田婉你一个管山水邸报的,倒是很懂得替我着想嘛。怎么,不如咱俩换个位置坐坐?”
掌律晏础大笑,说:“咱们正阳山的庆典,一场接一场,这些年实在是过于频繁了,让一洲修士目不暇接,山上朋友更是跑断了腿,估计都要有怨言了。李抟景若是还在世,岂不是要气得当场剑心崩溃?”
听闻建立下宗有了希望,除了吴提京和元白依旧无动于衷,其余祖师堂众人或多或少都有喜庆神色。
先前正阳山的一洲风评是稍稍差了点。尤其是那些老字号宗门,对正阳山说了不少失礼的言语,其中就有风雪庙大鲵沟的秦老祖,公然说了不少风凉话,大致意思是说正阳山功劳天下第一,别说一个下宗,将那下宗开遍九洲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晏础笑道:“如今下宗已经板上钉钉了,那么下下宗,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想一想的嘛,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秦老祖是否愿意挪步,出席咱们的庆典。”
陶烟波抚须笑道:“到时候我亲自向风雪庙大鲵沟下请帖,一封不行,就多寄几封。”
拨云峰在内的老剑仙们曾经对此也颇为郁闷,尤其是他们这些实打实去老龙城、大渎战场多次搏命出剑的正阳山老人。
今天议事内容,还有就是吴提京跻身金丹境后的开峰,开哪座峰,从今往后会在何处修行练剑。
如今闲置的山头,所剩不多了。其中有合称眷侣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闲置,不曾开峰,因为太久没有出现一对剑修道侣联袂跻身地仙。
为此正阳山专门订立了一条门规,任何两位道侣剑修,只要双双跻身金丹境,不但可以入主眷侣峰,还可以保留先前的山峰。
至于背剑峰,是祖山一线峰之外的第二高峰,正阳山的开山祖师爷在山巅搁放有一把长剑,曾经立下铁律,只有后世剑修、百岁剑仙才可以取走长剑作为佩剑。护山供奉袁真页平时就在此山修行。事实上,只要有谁能够取走长剑,不说背剑峰的峰主身份,其实就连正阳山的宗主之位都没有任何悬念。
再就是距离白鹭渡最近的青雾峰,山小,灵气稀薄,还吵闹,谁都不觉得是什么好地方。
袁供奉在大战落幕后,搬迁了三座南方大骊藩属的破碎旧山岳,虽然山岳折损得厉害,可毕竟是一国大岳所在,底子极好,其中一座,就给了那个从龙泉剑宗转投正阳山的年轻金丹境,但是最好的那座山头,据说是白衣老猿特意留给陶紫的。
此外,就只有碧海峰、玉琅山、溪云山、暑笼山,不好不坏,其实都不适合吴提京这么一位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最后是宗主竹皇一锤定音,拨给吴提京那座仙人背剑峰。
一时间祖师堂内神色各异。
但是更奇怪的是吴提京主动要求换一处山头开峰,想换成眷侣峰。
连竹皇和几位老祖师都一头雾水,只好将此事暂时搁置,打算先私底下问问吴提京为何如此选择。
散会之后,田婉独自御风返回那座被讥讽为“鸟不站”的茱萸峰。
这位名声不佳的女子祖师在山中独居,她到了修道之地,突然伸手按住额头,满脸痛苦之色。
原本是一个开结果的大好时节。
在内,有老祖师夏远翠闭关多年,终于跻身上五境,然后是宗主竹皇、护山供奉袁真页。
山外,有风雪庙的魏晋,风雷园的李抟景、黄河、刘灞桥。
吴提京、被她悄然带回正阳山的苏稼,留在了眷侣峰。
李抟景转世的吴提京。而苏稼,正是那位正阳山可怜女修的转世,曾与李抟景名副其实地相爱相杀一场。原本再加上这一世的黄河、刘灞桥,一团乱麻。如果再加上其他处环环相扣的秘密谋划,一洲剑道气运,她至少可以占据四成,运气好,就是足足半数!
拿来炼化了,可以作为砥砺大道之物,至于剩下的精粹剑运,她一开始就是准备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因为她可以和北边某人做成一桩天大的买卖。不管他将来能否跻身十四境,都要答应她三件事。
“田婉”抖了抖袖子,神色立即恢复正常,啧啧道:“这一手,堪称神仙手,勉强可以搁在彩云局里边。”
女子心思确实细密。
她神色痛苦,面容扭曲。只是一双眼眸却像是脱离了整个人,好似藩镇割据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
她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在脸上缓缓抹过,自言自语道:“老实点,加上这次,已经两次,事不过三,再有一次不守规矩,我可就不和你客气了。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到仙人背剑峰随地拉屎撒尿,再去对雪峰脱光了衣服翩翩起舞,不然就去离着白鹭渡最近的青雾峰,扯开嗓子大喊三遍:田婉喜欢袁老祖。”
田婉笑道:“不小心被先生钓起了两条大鱼。”
其中一条,是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借之山,正是南边半个宝瓶洲的剑道。自然不只是为了跻身飞升境,而是奔着十四境去的。不过此人具体的合道契机依旧难以揣测。
至于另外那条大鱼,是中土阴阳家陆氏,而不是崔东山预料中的邹子。
至于正阳山的荣辱存亡,她自然是半点不在意的。烈火烹油一场,雪泥鸿爪而去。
田婉心思幽幽,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立即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田婉稍有怒容,她又是一巴掌,势大力沉,两边脸颊都已红肿。
她笑嘻嘻道:“你这娘们,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打。”
田婉,或者说与之“相依为命”的崔东山,双手笼袖,在屋内绕圈踱步。
已经远在天边的陆抬。依旧藏头藏尾的刘材。元白身边的婢女流彩,身在正阳山,相较于落魄山来说,则属于近在眼前。
玉液江水神叶青竹曾经寄给一线峰数封密信,不过那些看上去十分关键、其实无关紧要的零碎内幕,自然是落魄山那边想要主动让正阳山知道的,再顺便将那座祖师堂里边的老剑仙、大剑仙、年轻剑仙们拐到沟里去。而这些密信,都是大管家朱敛的手笔,说不定信上每个字,都是他亲笔所写,不过模仿了叶青竹的笔迹和口气,更说不定叶青竹就在一旁为老厨子红袖添香,素手研磨吧。
其实光靠落魄山,震慑得住一座玉液江水府,却绝对无法让叶青竹如此听命行事,合伙算计正阳山,不惜与一座宗门如此为敌。能让她如此死心塌地投靠落魄山的,是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姑娘。
崔东山叹了口气,只是这种事情,怎么说呢,没法说。说了都算错,想了也是错,那么就只好不言不语不知不道不思量。
田婉,或者说崔东山,双手笼袖,站在门口,笑道:“那咱们俩就在这里,恭迎先生问剑正阳山?”
梳水国与古榆国交界处,风和日丽,青山绿水间有一对男女并肩而行,徒步登山,走向山巅一处山神庙。背剑男子,头别玉簪,青衫长褂布鞋。女子背剑匣,身穿一袭雪白长袍。人与景皆可入画。
山名竟陵,二十多年前建起山神祠庙,祠庙品秩不高,享受香火的是位当地百姓都不曾听闻的山神娘娘。当初由一位梳水国礼部侍郎主持封正典礼,州郡读书人一开始忙着攀亲戚求祖荫,可惜翻遍官家史书和地方县志,也没能找出柳倩是历史上哪位诰命夫人。
附近有一条著名的湟河流过,每逢梅雨季便有湟流春涨的景象,乱世结束的太平岁月,让人越发珍惜,尤为开颜。正值湟河大王府上举办一场婚宴,河神娶亲,这可是百年不遇的盛事,故而从本地官员到市井百姓,都十分喜庆,好似过年光景,顺带着竟陵山神庙这边的香火也比寻常好了几分。
前来拜访竟陵山神祠的男女正是一路御风南游的陈平安和宁姚。
陈平安在来时路上就和宁姚说过了旧剑水山庄的大致情况,宋前辈为何愿意让出祖业,搬迁至此隐居,以及与梳水国朝廷的买卖内幕,柳倩的真实身份——曾经的梳水国四煞之一——顺便提到了那位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这会儿正笑着介绍道:“这处山头,当地俗称心意尖。湟河那边有崖刻榜书,朱红八字:灞上秋居,龙眠复生。那位湟河老爷,觉得是个好兆头,所以就将湟河水府建在了崖下水中,其实按照一般山水规矩,水府是不宜如此近山开府的,很容易山水相冲。”
宁姚问道:“湟河大王?什么来头?”
陈平安轻声笑道:“真身是一头巨鲶,湟河水浊,大道相亲,不过听闻这位河神平时喜欢以道人自居,喜好清谈,颇为雅致,所以不太喜欢湟河大王这个名号,只是湟河沿途的两国老百姓还是喜欢这么喊,难改了。”
宁姚说道:“纳妾就纳妾,说什么河神娶妻。”
陈平安立即收敛笑意,不再多说什么。
到了那处竟陵山神祠,零零散散的香客,多是士子书生,因为当年封正此山的那位礼部侍郎负责主持梳水国今年会试大考。
陈平安拈出三炷山香,点燃之后,自然不同于那些敬香祈福许愿的俗子,磕头礼拜就算了,毕竟于礼不合,他只是礼敬四方天地,都没有向殿内那尊山神娘娘朝拜,心声一句,然后放入香炉。宁姚甚至都没有点香,倒不是宁姚瞧不起柳倩的山水神祇身份,毕竟柳倩这座山神祠庙肯定承担不起宁姚的持香三点头,所以哪怕宁姚愿意,陈平安都会拦着。
那尊彩绘神像亮起一阵光彩涟漪,山神金身当中很快走出一位衣袂飘摇的女子,柳倩施展了障眼法,自有神通让前来祠庙许愿的凡夫俗子对面不相识。
陈平安和宁姚站在僻静处,柳倩神采奕奕,敛衽行礼,陈平安和宁姚抱拳还礼。
柳倩轻声道:“陈公子,这位可是剑气长城的宁剑仙?”
一般人,她哪敢这么问,一旦问错了人,眼前这位女子不姓宁,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在陈平安这边,柳倩还是很心中有数的。
宁姚笑着点头。
之前听陈平安说起过柳倩和宋凤山的过往,能够走到一起,很不容易。
柳倩笑语嫣然,恍然道:“难怪陈公子宁愿走过千万里山河,也要去剑气长城找宁姑娘。”
陈平安笑问道:“宋前辈如今在府上吧?”
柳倩点头道:“上次爷爷江湖散心回到家中,听说陈公子回了家乡后,再走江湖,就近了,每次只到门口那边就停步。”
说起这个,柳倩就忍不住满脸笑意,以往那个不苟言笑的爷爷,如今就跟老小孩一般,凤山管着喝酒,他就偷偷喝。每次假装散步到门口,都还要故意避开凤山,后来凤山故意询问要不要再寄一封信去落魄山,催催陈平安,老人就吹胡子瞪眼睛,说“求他来啊,爱来不来,不稀罕”。不过这段时日,老人不再喝酒,就像在攒着。
陈平安问道:“嫂子是刚刚从湟河水府那边赶来?会不会耽搁正事?”
柳倩摇头笑道:“不耽搁。竟陵与湟河关系不错,这次河神娶亲,凤山和我就去那边帮忙接待客人,方才听到了陈公子的心声,我就先回了,并以山雀传信爷爷,凤山当下也已经动身,他直接去宅子那边,免得绕路,让爷爷久等。”
柳倩之所以挑选此地建造祠庙,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宋雨烧和那湟河水神是故交好友,双方投缘,远亲不如近邻。
陈平安抱拳道:“那就有请嫂子带路。”
柳倩率先御风远游,陈平安和宁姚紧随其后,宅子离着祠庙还有百里山路,宋雨烧金盆洗手后退隐山林,以至于这么多年,偶尔去江湖散心,都不再佩剑,更不会翻完老皇历再出门了。
三人身形落在宅子门口,相较于以往青松郡的那座武林圣地剑水山庄,眼前这栋宅子可谓寒酸,门口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双手负后,身形微微佝偻,眯眼而笑。
陈平安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把竹黄剑鞘,高高举起,轻轻抛给老人。
宋雨烧一愣,伸手接住剑鞘,疑惑道:“小子,怎么取回的?买,借,抢?”
说到最后,老人自顾自大笑起来,管他呢,这个小瓜皮不还是取回了剑鞘?
陈平安快步走向前,微笑道:“按照江湖规矩,让人怎么拿走怎么归还。”
宋雨烧有些忧心:“二十多年前,那厮就是个远游境宗师,早年看他那份睥睨气魄,不像是个短命鬼,武道前程肯定还要往上走一走,你小子没事吧?”
看得出来,陈平安当下有些伤势,莫不是就为了把剑鞘,受伤了?如此作为,太不划算。
那条气势汹汹的过江龙,随便一个摆头甩尾,对于梳水、彩衣在内十数国的江湖而言,就是一阵阵惊涛骇浪。
陈平安笑道:“他叫马癯仙,是中土大端武夫,还是个领军大将,我去问拳时,他是九境瓶颈。”
柳倩脸色微白。哪怕已经知道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还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可当她听说那人是九境瓶颈武夫,还是心惊胆战。
宋雨烧攥紧手中竹黄剑鞘,问道:“问拳很是凶险?”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身上这点伤势,是因为跟别人切磋,跟马癯仙那场问拳没关系,半点不凶险。”
宋雨烧瞪眼道:“口气这么大,你怎么不干脆跟曹慈打一架啊?”
陈平安点点头,眨眨眼:“就是跟曹慈打的。”
反正今天我就是奔着喝酒来的。再说了,劝酒一事,谁高谁低,如今可不好说。
宋雨烧一时语噎,干脆不搭理这小子,做了牛气哄哄的事情,偏要云淡风轻说出口,像极了年轻那会儿的自己。宋雨烧转头笑望向那个女子:“宁姚?”
宁姚抱拳道:“晚辈宁姚,见过宋爷爷。”
宋雨烧抱拳还礼,然后抚须而笑,斜瞥某人:“你这瓜,倒是好福气。”
一起进了宅子,柳倩取出了酒水,端上了几碟佐酒菜,宁姚和柳倩各自与宋雨烧、陈平安敬过酒后就离开了酒桌,让两人单独喝酒。
宋凤山还在赶来的路上,因为他还只是一位七境武夫,无法御风远游,自然不如身为一地山神的妻子柳倩这般来去如风。
宋雨烧一手持酒碗,一手屈指,轻弹横放在桌上的那把竹黄剑鞘,感慨道:“你小子说得轻巧随便,不过我知道此事有多难。”
不单单是说问拳赢过九境圆满的马癯仙,老人是说陈平安为何能够走到今天,走到这里,落座饮酒。
陈平安提起酒碗,笑着说来得晚了,先自罚三碗,接连喝过了三碗,再倒酒,与宋前辈酒碗轻轻磕碰,各自一饮而尽,再各自倒酒满碗。陈平安夹了一大筷子下酒菜,得缓缓。
宋雨烧笑道:“怎么跟马癯仙过招的,你小子给说道说道。”
这才是真正的佐酒菜。
陈平安只是粗略说了过程,反正也没几拳的事情。
宋雨烧喝过酒,抹了抹嘴,啧啧道:“给你打得跌境了?”
陈平安点点头,抬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以后再敢问拳,就让他再跌境,跌到不敢问拳为止。”
宋雨烧抬了抬下巴,陈平安开始装傻,宋雨烧只得提醒道:“问这么重的拳,不得喝大碗酒啊,家里碗小,你先喝两碗意思意思,这点自酿土烧,除了喝饱,都喝不醉人,别这么磨磨唧唧。酒桌上劝酒伤人品,不过光吃菜不喝酒,等着别人劝才喝,岂不是更伤人品。”
陈平安无奈道:“等会儿等宋大哥上了酒桌,这种话前辈跟他说去。让宋大哥学我,先喝三碗再坐下。”
宋雨烧笑道:“凤山憋着坏呢,前些年一直念叨着以后要是生个闺女,说不定能当某人的老丈人,现在好了,彻底没戏。等会儿,你自己看着办,搁我是不能忍。”
陈平安抹了把脸:“找喝。”
宋雨烧踢了靴子,盘腿而坐,眼神熠熠,笑问道:“在剑气长城那边见着了不少剑仙吧?”
陈平安点点头:“都见过。”
在这之后,宋雨烧没有多问半句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过往,一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如何成为隐官的,如何成了真正的剑修,在那场大战中,与谁出剑出拳,与哪些剑仙并肩作战,曾经有过多少场酒桌上的举杯,多少次战场的无声离别,老人都没有问。
陈平安也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见到楚老管家和门房老祁,就只是问了些梳水国的江湖近况,得知横刀山庄那位武林盟主王毅然刀法越发精进几分,在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之后,成为江湖上第二位七境武夫,比宋凤山要早几年破境,而苏琅如今正闭关,据说有希望出关就跻身远游境。此次闭关之前,背剑绿竹、悬一截青竹的苏琅,还专程赶来拜访此地,和宋雨烧叙旧一场,算是一笑泯恩仇。
至于真实身份是小重山韩元善的大将军楚濠,早已权倾一国,彻底架空了皇帝。由于在那场打到宝瓶洲中部的大战中,韩元善战功显赫,在几场死战不退的苦仗中,调兵遣将,打得颇有章法,大快人心,所以风评一转,昔年人人得而诛之的楚党魁首,在庙堂、士林和江湖,名声都变得相当不错了,故而如今梳水国朝野上下,都传闻陛下有意禅让。因为孙媳妇柳倩是大骊谍子的缘故,宋雨烧知道了更多内幕。如今依旧是大骊藩属的梳水国皇帝陛下有意脱离这层身份,加上确实争不过那个身兼数职的大将军楚濠,或者说依附大骊宋氏的韩元善,于是等于皇帝、韩元善和大骊王朝三方做了笔台面下的生意,无须当今天子禅让,因为当皇帝的名义上还是梳水国一位寂寂无闻的皇子,当然是韩元善更换的身份,所以只改年号,无须更改国号。而功高震主的楚濠也会让人大吃一惊,功成身退,主动辞官告老还乡。以后的梳水国,不是大骊宋氏藩属,却只会更加胜似藩属。类似这样的秘密谋划,大骊肯定还有很多。
宋凤山赶来宅子后,被陈平安变着法子劝着喝了三碗酒,这才得以落座。
陈平安笑道:“先前在文庙附近见着了两位渝州丘氏子弟,宋前辈要不要一起去趟渝州吃火锅?”
宋雨烧摆摆手说道:“去不动了,火锅这玩意儿,不差那一顿。远路至多走到大骊那边,回头得空,就顺路去你山头那边看看,也别刻意等我,我自个儿去,看过就算,你小子在不在山上,不打紧。”
喝着喝着,曾经扬言在酒桌上一个打两个陈平安的宋凤山就已经眼了,他每次提起酒碗,对面那家伙,就仰头一口闷了,再来句你随意,这种不劝酒的劝酒,最要命,宋凤山还能怎么随意?陈平安比自己年轻个十岁,这都已经比不过剑术了,难道连酒量也要输,当然不行。喝高了的宋凤山,非要拉着陈平安划拳,就当是问拳了。结果宋凤山输得一塌糊涂,两次跑到门外边蹲着,柳倩轻轻拍打其后背,宋凤山擦干抹净后,晃悠悠回到酒桌继续喝。宁姚提醒过一次,“你好歹是客人,让宋凤山少喝点”,陈平安无可奈何,以心声说“宋大哥酒量不行,还非要喝,真心拦不住啊”,宁姚就让陈平安拦着自己一口闷。
在屋外檐下,宁姚不得不与柳倩道歉。
柳倩笑着说:“没事,机会难得,今天凤山醉酒只是难受一时,不醉可能就要后悔好久。”
宋雨烧到底是老江湖,其实喝酒比宋凤山多,却依旧没怎么醉,只是满脸涨红,打着酒嗝,劝宋凤山和陈平安都少喝点。
宋凤山还好说,醉倒睡去拉倒。陈平安如今毕竟是有媳妇的人了,如果今天喝了个七荤八素,到时候让宁姚在桌子底下找人,下顿酒还喝不喝了?
只不过陈平安酒量是真不差,宋雨烧喝到最后,见这小子喝得眼神明亮,哪有半点醉醺醺的酒鬼样子,老人只好服老,不得不主动伸手盖住酒碗,说:“今儿就这样,再喝真不成了,孙子孙媳妇管得严,今天一顿就喝掉了半年的酒水份额,何况今晚还得走趟湟河水府喝喜酒,总不能去了只喝茶水,不像话,总是要以酒解酒的。”
陈平安说喝完酒,去趟彩衣国,就要立即赶路办件事,不能在这边住下了。
宋雨烧笑道:“忙正事要紧,下次再喝个尽兴,不管是在落魄山还是这里,弄一桌火锅,彻彻底底分个高下。”
陈平安起身的时候,一个晃悠,宋雨烧缓缓起身,双指抵住桌面,身形可就更稳当了。至于宋凤山早就趴桌上了。
宋雨烧拿起竹黄剑鞘,隔着一张酒桌抛给陈平安,笑道:“送你了。”
接过剑鞘,陈平安走出屋子,到了院子里边,陈平安与宁姚向老人和搀扶起宋凤山的柳倩告辞一声,御风离去。结果没过几十里,陈平安就突然伸手捂住嘴巴,急急落地,要伸手去扶一棵树,结果手一落空,脑袋撞在树上,干脆就那么额头抵住树干,低头狂吐不止,宁姚站在一旁,伸手轻拍他的后背,无奈道:“死要面子。”
在她印象中,陈平安喝酒从没有醉过,就更别提喝到吐了。
陈平安今儿甚至都没有震散酒气、打消酒劲,就这样由着自己醉醺醺,让宁姚陪他走了几步路,等稍稍缓过劲儿了,再御风去彩衣国。
宁姚陪他走在山间小路,脚步缓缓,一袭青衫晃晃悠悠,她只得伸手搀扶住他的手臂。
醉酒的男人,轻轻喊着她的名字,宁姚宁姚。她哭笑不得,只得次次应着。
宅子那边,老人坐回酒桌,面带笑意,望向门外。
新一辈江湖人的为人处世,往往劝酒只是为了看人醉后的丑态。老江湖,是自己酒不够喝,才会劝酒不停,让朋友喝够。或是不缺酒水的时候,劝酒是为多听几句心里话。
可能每个老江湖,都像个酒缸,装满了一种酒水,名为曾经。
到了彩衣国那处宅子,见着了杨晃和莺莺这对夫妇,陈平安这次没有喝酒,只是带着宁姚去坟头那边敬酒,再回到宅子坐了一会儿。
离开宅子后,陈平安回望一眼。
四十年如电抹。身在江湖,许多故人已去,唯有故事停留,就像一场场刻舟求剑。
彩衣国胭脂郡内有一个名叫刘高馨的年轻女修,是神诰宗嫡传弟子,她下山之后当了好几年的彩衣国供奉,其实年纪不大,面容还年轻,却是神色憔悴,已经满头白发。
今夜她坐在屋顶,喝过了一壶酒,将酒壶搁放在脚边,摘下腰间一支自制竹笛。
明月高挂,笛声呜咽。人生如梦,笛中月酒中身,醉不醉不自知。
她向后仰倒,躺在屋顶上,抬起手,轻轻晃动手腕上的一串银铃铛,铃铛声里,好像有人路过心头。只是随着清脆悦耳的叮咚声一去不返。
她看了眼圆圆月,辛苦最怜天上月。
梳水国的山神娘娘韦蔚今天闷得慌,趁着大半夜没有香客,就坐在台阶上,从袖子里边掏出那本艳遇不断的山水游记,乐和乐和,百看不厌。
可惜了,这本山水游记,山上书商竟然没有再版,也就没有了让韦蔚期待已久的那些彩绘神仙图页了。一旁祠庙陪祀的两位神女陪着山神娘娘一起看书,其中一位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说了“谆谆”二字。韦蔚抬起头,疑惑不解,干吗,你一个斗大字不识几个的,教我读书识字啊?
一位宫装妇人,虽身材矮小,却极有珠圆玉润的韵味,今天离开京城,重游长春宫。
当年是被赶出京城,不得不在此结茅修行,故而所见所闻,处处是愁云惨淡,寒蝉凄切,开再美也会倏忽凋零,如今再看,却是处处风景如画,赏心悦目。
这位母凭子贵的大骊太后,如今是宝瓶洲一洲山河中当之无愧最有权势的女人。
两个儿子,一位是注定会名垂千古的大骊皇帝,一位是战功彪炳的大骊藩王,兄弟和睦,一起熬过了那场战事。
至于谁是真正的宋睦,谁是宋和,重要吗?反正在她这边,只是曾经重要过,她还为此伤透了心,如今却是半点不重要了。
藩王宋睦,在大渎畔的陪都,除了少个皇帝头衔,和皇帝何异?连六部衙门都有了。该知足了,所求不能更多了。
此次她莅临长春宫,身边除了几位随军修士出身的大骊皇室供奉,还跟着一位钦天监的老修士。
此刻长春宫的太上长老陪坐一侧。太后娘娘身后只站着一位捧剑侍女模样的女子,身姿婀娜,却以本命水法遮掩面容。
大骊没能挽留下曹溶担任宋氏供奉,殊为惋惜。这位在旧大霜王朝山中隐居多年的得道真人,据说是白玉京三掌教的嫡传弟子之一,是北俱芦洲清凉宗贺小凉的师兄。曹溶在老龙城和陪都战场多次出手,极为受人瞩目。
再就是那个白骨剑客蒲禳,一位来自倒悬山师刀房的女冠,也未能被大骊招徕,战事结束,就悄然离去。
一座宝瓶洲,在那场战事当中,奇人异士层出不穷,有群鱼跃龙门之大千气象。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些山上神仙,与皇帝陛下关系平平,却和那座陪都颇为亲近。
至于那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南方旧藩属,她还真没放在眼里,只是眼前,她有个近忧。
崖畔凉亭,管着钦天监的老人,此时就在和太后娘娘说那一国武运流转之事。她听得直皱眉。
主要是大渎之南,陆续出现了几位九境武夫,既有成名已久的远游境宗师,也有几个横空出世的崭新面孔,此外一些个年纪轻轻的炼神三境武夫,大骊刑部都秘密记录在册,姓名籍贯、师传、山水履历,都有详细记载。
反观大渎北方,尤其是大骊本土武夫,如果只说表面事,那么在最近二十年之内,就显得有些乏善可陈了。
大骊钦天监对此苦笑不已。
绝不仅仅是因为宋长镜当年凝聚一洲武运在身,更大问题是出在了旧骊珠洞天那边一个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哪怕除去那个不可理喻的山主陈平安不谈,化名郑钱远游各洲的弟子裴钱,已经九境,此外大管家朱敛、种秋、卢白象、魏羡……哪个不是武运在身的宗师。
何况小镇那间杨家铺子,还有一对不容小觑的师姐弟,小名胭脂的女子苏店,以及桃叶巷出身的石灵山。师姐是金身境瓶颈,师弟已经是远游境武夫。可是按照大骊礼、刑两部档案秘录所载,却是苏店资质、根骨和心性都更好。
长春宫那位太上长老是第一次知晓这些山巅内幕,听得她差点道心不稳。
披云山附近的那座落魄山,都已经跻身宗门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半点消息都没有外传?而那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山主,就已是十境武夫了?魏檗办了那么多场夜游宴,竟然还能一直藏掖此事?
钦天监老人见太后娘娘神色明显有几分不悦,小心酝酿一番措辞,说道:“关于武运一事,一直有那‘炼神三境武夫死本国,止境武夫死本洲’的说法,落魄山有此底蕴,虽说浓厚武运如此凝聚一地,太过古怪,可是也不全算坏事,其实仍算开墙内,毕竟在龙州地界,是我大骊山河本土之内。”
贵为大骊太后的妇人点点头,老修士就识趣起身告辞离去了。
妇人站起身,那位长春宫太上长老就要跟着起身,她头也不转,只是伸手虚按一下,后者就立即坐回原位。
她望向山外,皱紧眉头。
正阳山和落魄山,两座新晋宗门之间的那点旧怨,好像注定无法善了。不然披云山不至于如此帮着落魄山藏藏掖掖,换成一般山头,早就急不可耐,展示门派底蕴了。其实在她看来,当年那场发生在骊珠洞天的风波,算个什么事?
你陈平安都是当了隐官的上五境剑仙了,更是一宗之主,何必如此斤斤计较。至于你朋友刘羡阳,不也没死,反而因祸得福,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游学归来后,就成了阮圣人和龙泉剑宗的嫡传。何必非要与那位正阳山护山供奉袁真页讨个说法?
她转头问道:“朝廷这边出面从中斡旋,帮着正阳山那边代为缓颊,比如尽量让袁真页主动下山,拜访落魄山,道个歉,赔个礼?”
太后娘娘身边站立的女子是悄然离开辖境的水神杨,腰间悬佩一把金穗长剑,她摇摇头,轻声道:“奴婢回娘娘话,不说如今的正阳山绝不会答应此事,陈平安和刘羡阳同样不觉得可以如此一笔揭过。”
妇人伸手一拍亭柱,气恼道:“合则利分则伤,甚至有可能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这两家都是宗字头门派了,结果就连这点浅显道理都不懂?”
杨默不作声。有些问题,问话之人早有答案。
妇人冷笑不已:“好嘛,就这么两个宗门,这会儿还忙活着下宗选址呢。还是说陈平安和竹皇这两位剑仙觉得当上了宗主,就想着过河拆桥,可以有本事无视我大骊了?”
杨说道:“娘娘,他们大闹一场,其实对于我们大骊,也不全是坏事。若是双方摒弃前嫌,各自扩张太快,反而极容易生出是非。”
妇人变掌为拳,轻轻敲击亭柱。
杨继续说道:“尤其是陈平安的那个落魄山,云遮雾绕,深藏不露,崛起得太快了。再加上此人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尤其担任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在北俱芦洲还四处结盟,一个不小心,就会尾大不掉,说不定再过百年,就再难有谁掣肘落魄山了。”
妇人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咱们这个魏大山君唉,真是给我惹了个好大麻烦。”
对那魏檗,她还是愿意刮目相看,额外礼重几分的。毕竟披云山与大骊国运休戚与共,这些年,魏檗当那北岳山君,也做得让朝廷挑不出半点毛病。礼部、刑部以及与披云山来往频繁的官员,都对这位山君评价很高。直言不讳,五岳当中,还是魏檗行事最得体,因为行事老道,谈吐风雅,丰神玉朗,是最懂官场规矩的。
何况魏檗还有个把柄被大骊拿捏在手里,就在这长春宫内。
宋煜章,担任山神是先帝的意思。
身边的婢女杨,涉险成为江水正神是她的安排。
她突然转头笑道:“杨,如今我是太后娘娘,你是水神娘娘,都是娘娘?”
杨立即跪地不起,一言不发,长剑搁放在一旁。
妇人笑了笑,绕到杨身后,轻轻抬脚,踢了踢杨的浑圆弧线,打趣道:“这么好看的女子,偏偏不给人看脸蛋,真是暴殄天物。”
她有些自怨自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像我,修道无果,只能强对铜镜簪,老来风味难依旧。”
她蓦然间眼神凌厉起来:“这个陈平安,如果敢做得过分了,半点面子不给大骊,敢随便翻旧账,那就别怪我大骊对落魄山不客气。”
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听得惊心动魄。
妇人突然笑了起来,转过身,弯下腰,一手捂住沉甸甸的胸口,一手拍了拍杨的脑袋:“起来吧,别跟条小狗似的。”
杨捡起地上那把长剑,恭敬起身,重新捧剑站在一旁。
妇人坐回明黄色绣团龙的垫子,突然问道:“杨,你有没有那个年轻山主的山水画卷?我记不太清楚他的模样了,只记得当年是个穷酸气的瘦黑小泥腿子。”
杨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支卷轴,轻轻摊开放在石桌上,妇人大为意外,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画卷,看着画中的那个背剑青衫客,啧啧称奇道:“只听说女大十八变,怎的男子也能变化这么大?是上山修道的缘故吗?”
妇人趴在桌上,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片碎瓷,再喊来那位钦天监老修士,让他找出落魄山年轻山主,看看他这会儿在做什么。
老修士满脸为难,毕竟此事太过犯忌。
妇人笑眯眯道:“他又不是仙人境,只会毫无察觉,咱们看过一眼赶紧撤掉阵法便是了。”
老修士只好听命行事,开始布阵,最终以那片碎瓷作为阵法中枢,施展神通,远观山河,水雾升腾,最后凉亭内,出现了一位年轻道士模样的男子。此刻好像在一处山头,正在远眺景色。
只见那人头戴一顶莲冠,手持一枝白玉灵芝,轻轻敲打手心,身穿一件素雅青纱道袍,脚踩飞云履,背一把竹黄剑鞘长剑。
妇人歪着脑袋,好像无法想象,当年的陋巷少年会变成这么个人。
下一刻,她心弦一震,只见那个年轻道士抬头仿佛在与她对视,他眯眼而笑,抬起手中白玉灵芝,轻轻抹过脖子。
正阳山白鹭渡。
一个名叫曹沫的谱牒仙师在那处名为过云楼的仙家客栈要了间屋子,还是甲字房,直接报周瘦的名字就行了,不用钱,因为此人将这间屋子直接租了一年,不然如今正阳山大办庆典,哪有空屋子留给客人。别说这处仙家客栈的甲字房,连周边两处郡城客栈,都挤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仙师老爷,毕竟一般的山上修士是没本事住在正阳山各处仙家府邸的。
月色中,陈平安搬了条竹藤躺椅,坐在视野开阔的观景台,远眺那座青雾峰,轻轻摇晃手中的养剑葫。
再过三天,是个黄道吉日,就会举办那位搬山大圣袁供奉跻身上五境的庆典。一座宗字头仙家,剑修如云,数目冠绝一洲,何况最近还有个小道消息,说正阳山下宗选址旧朱荧王朝一事已经敲定,那么正阳山即将成为宝瓶洲第一个开创下宗的宗门,后来者居上,一举超过了神诰宗、风雪庙和真武山这些老字号的宗门。
宁姚没跟着来这边,她直接回落魄山了。
陈平安用了一大串理由挽留宁姚,比如说问剑正阳山,不得有人压阵?再说了,刚刚收到崔东山的飞剑传信,田婉那婆姨和白裳都勾搭上了,那可是一位随时随地都可以跻身飞升境的剑修,他和刘羡阳两个万一遇到了神出鬼没的白裳,如何是好?可宁姚都没答应。只说白裳真要在正阳山藏着,如果还敢出剑,她自会赶到。
其实都要怪陈平安自己心急吃热豆腐,先前在竟陵山小路,趁着四下无人,酒壮了人胆,结果被宁姚挣脱后,去彩衣国路上,其实她就再没搭理他了。
陈平安收回视线,不再看青雾峰,抿了抿嘴唇,笑眯起眼。从没有见过那么羞赧的宁姚,怯生生的,哪怕只有那么一刻,脸红得像是桃。
陈平安在腰间别好养剑葫,还喝什么酒呢。
在这白鹭渡现身的仙师“曹沫”,背剑远游,莲冠,青纱道袍,真真是个满身道气、仙风缥缈的神仙中人。以至于仙家客栈负责待客录档的女修都怀疑这位道家真人,是不是某位故意不去正阳山诸峰仙府下榻的世外高人。
陈平安躺在椅子上,开始闭目养神,半睡半醒,直到天亮。
第二天,陈平安还是没有等到刘羡阳,倒是整座白鹭渡都被一人惊动了,过云楼所有客人都凭栏或凭窗,远远看着那位大名鼎鼎的剑修。
风雷园园主、剑修黄河终于来了。
其实有小半数来凑热闹的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都是奔着此人而来,就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亲眼看到此人极有可能的那场问剑。
客栈闹哄哄,各处窃窃私语。
正阳山和风雷园那场长达数百年的恩怨,被宝瓶洲山上修士津津乐道了何止百年?
元白为何问剑风雷园,整个宝瓶洲都心知肚明。可元白身受重创,此生注定再无法破境,却依旧只是拖延了黄河的破境脚步而已。
李抟景、魏晋、黄河,是公认的宝瓶洲千年以来练剑资质最好的三人。
陈平安也坐起了身,远远望向那个在白鹭渡现身的剑修,李抟景的大弟子、刘灞桥的师兄。
第一次见到此人,是在那条打醮山的跨洲渡船上,凭借镜水月,得以观看风雪庙神仙台的问剑。陈平安对黄河印象深刻,因为此人出剑极其凌厉,竟然直接打得仙子苏稼剑心崩碎。当时陈平安境界低,只是外行看热闹,等到真正成为剑修之后,回头再看,才明白黄河此人如果身在剑气长城,说不定早已是玉璞境,并且有资格成为米祜、岳青那样的巅峰剑仙候补。
黄河的到来,在白鹭渡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现身,让整个正阳山的喜庆气氛骤然凝滞几分,一时间各处飞剑、术法传信不断,迅速传递这个消息。
但是一线峰祖师堂门外,宗主竹皇此刻只和白衣老猿并肩而立。
两位玉璞境,一个笑意浅淡,胸有成竹;一个冷笑不已,嗤之以鼻。
当下正阳山可谓群贤毕至,诸峰住满了来自一洲山河的仙师豪杰、帝王公卿、山水正神。
已经有人赞叹不已,说当年战场之外,如今的正阳山可以算是聚集地仙最多的地方了。
比如神诰宗天君祁真带着嫡传弟子亲自来到了正阳山,已经落脚祖山一线峰。云林姜氏一位年轻书院君子,据说是下任姜氏家主人选,与同辈的姜韫,还有一位远嫁老龙城苻家的姜氏女子,都已经到了正阳山,一行人住在了老祖师夏远翠的那座峰头。而书简湖的真境宗新任宗主仙人境刘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的玉璞境刘志茂,次席供奉李芙蕖,也都联袂现身,赶来道贺,下榻拨云峰。甚至连中岳山君晋青,都与大骊朝廷讨要了一份关牒,最终在对雪峰落脚。
同样跻身宗门的清风城城主许浑带着妻儿,以及一位上柱国袁氏子弟的女婿,一起住在了陶烟波的峰头。
据说大骊朝廷那边还有一位巡狩使曹枰,届时会与京城礼部尚书一起造访正阳山。
云霞山的老山主,和一位极年轻的元婴修士、如今的云霞山女子祖师蔡金简,也来到了正阳山。
更不谈那些正阳山周边的大小皇帝君主,都纷纷离开京城,一路上都遇到了极多的山水神灵。
大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风雪庙、真武山和龙泉剑宗,这三方势力都无一人来此道贺。
陈平安突然从藤椅上起身,瞬间来到栏杆处。
当他手持白玉灵芝做了那个动作后,对方显然立即识趣撤掉了某种掌观山河的神通。
许浑站在高楼栏杆处,这位清风城城主不觉得黄河今日问剑能够成功。
大小孤山合称眷侣峰,有个被悄悄接回师门的女子,姿容绝美,站在小孤山的崖畔,茕茕孑立,脸色惨白无色,反而平添几分姿色,越发动人心魄。
祖师堂外,竹皇笑道:“以黄河的脾气,至少得朝咱们祖师堂递一剑才肯走。”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嗤笑一声:“最好加上陈平安和刘羡阳那两个废物,一起问剑。”
果不其然,如竹皇所料,黄河出剑了,不过是一剑接一剑,对正阳山诸峰一一问剑。
一线峰这边,宗主竹皇亲自接剑,打消那道剑光,其余群峰,护山阵法各自瞬间开启,然后老剑仙们凭此接剑,此外一些做客正阳山的高人都帮着接下一剑。
白衣老猿问道:“我去会一会他?”
竹皇笑道:“宗门大喜的日子,咱们就不要打打杀杀了,由着他去。不然传出去不好听,说我们正阳山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只是元婴境的晚辈。”
黄河站在原地片刻,见正阳山没有一位剑修现身,便飘然离去,撂下一句话,只说下次再来,只问剑一线峰祖师堂。
陈平安躺回藤椅,松了口气,亏得黄河没有大打出手,不然自己跟刘羡阳算怎么回事。
这天夜幕中,刘羡阳优哉游哉乘坐渡船到了白鹭渡,找到了过云楼甲字房的陈平安,骂骂咧咧,说这个黄河实在太过分了。
刘羡阳也给自己搬了条藤椅,躺在一旁,双手抱住后脑勺,望向璀璨星空,笑问道:“怎么个问剑?”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你只管从山脚处登山,然后随便出剑,我就在一线峰祖师堂那边挑把椅子坐着喝茶,慢慢等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