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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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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剑光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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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皇微笑道:“先前说了,你们点头摇头即可,不用开口。”

结果老金丹就被那位剑阵仙人直接拘押了起来,仙人伸手一抓,将老金丹收入袖里乾坤当中。刘羡阳挪动屁股,换了一张桌子,继续喝酒吃瓜。

一位女子祖师转头望向刘羡阳,怒目相视道:“刘羡阳,你和陈平安问剑就问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阴险行事,躲在幕后呼朋唤友,费尽心思算计我们正阳山,真有本事,就学那风雷园黄河,从白鹭渡一路打到剑顶,如此才是剑仙作为!”

刘羡阳非但没有针锋相对,反而如小鸡啄米,使劲点头道:“对对对,这位上了岁数的婶婶,你年纪大,说得都对,下次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拉着陈平安这么问剑。”

吵架这种事情,家乡小镇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年轻一辈,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那些富家子弟,比如赵繇、谢灵,可能本事稍微差了点,其余哪个不是自小就耳濡目染,条条小巷,锁龙井旁,老槐树下,龙窑田垄间,门对门墙隔墙,哪里不是磨砺嘴皮子功夫的演武场。

那个头戴一顶金丝冠冕、身穿翠绿法袍的女子祖师果然被刘羡阳这番混不吝的言语气得身体颤抖不已。

白衣老猿向前踏出一步,神色淡然道:“还有半炷香,你们继续聊。我去会一会那个得志便猖狂的泥腿子。”

刘羡阳一手抬起酒杯,一手竖起大拇指:“袁老祖一洲无敌,曾经换拳宋长镜,脚踢披云山,踩碎各家祖宅无数,泥瓶巷曹氏的,二郎巷袁家的,最西边李家的,桃叶巷谢氏的,全无敌手,谁敢和搬山老祖秋后算账?如今又已破境,对付个陈平安,还不是手到擒来。”

正阳山诸峰祖师,还有一众供奉客卿,闻言皆悚然。这位护山供奉,当年游历骊珠洞天,到底招惹了几方势力?难怪那个自称祖籍是在泥瓶巷的曹峻,会先后问剑琼枝峰和背剑峰。还有那位大骊巡狩使曹枰。袁、曹两姓先祖,出自骊珠洞天,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帮助大骊宋氏在北方崛起,站稳脚跟,不至于被卢氏王朝吞并,最终才有了今天大骊铁骑甲浩然的光景,这是一洲皆知的事实。

竹皇笑道:“刘剑仙就不要开玩笑了。”

刘羡阳这几句话,当然是胡说八道,可是这会儿谁不疑神疑鬼,三言两语,就无异于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正阳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护山供奉袁真页身后现出一尊老猿法相,他重重一跺脚,在剑顶和停剑阁之间落脚,同时运转搬山一道的本命神通,将一线峰踩下。一线峰轰然落地,一山周边的山水气运随之稳固几分。

先前那个泥瓶巷的小贱种竟敢斩开祖山,再一剑挑起一线峰,使得祖山离地数丈高。

袁真页这一手脚踩山岳落地生根的神通,抖搂得堪称霸气绝伦,使得不少客卿供奉都心中惴惴,会不会跟着竹皇一边倒,一个不小心就会押错赌注?到时候不管竹皇如何斡旋补救,至少他们可就要和袁真页实打实结仇了。

白衣老猿收起背后法相,一身罡气如江河汹涌流转,大袖鼓荡猎猎作响,狞笑道:“竖子成名,拳下受死!”

袁真页拔地而起,高高跃起,脚下一山震颤,魁梧身形化作一道白虹,在高空一个转折,笔直一线,直扑山门。

刘羡阳站起身,扶了扶鼻子,拎着一壶酒,来到剑顶崖畔,蹲在一处白玉栏杆上,一边喝酒一边观战。

一道浑厚无匹的拳罡如仙剑飞剑,使得天地间雪亮一片,将山门外一袭青衫所站位置打出一个湖泊一般的凹陷大坑。

停剑阁那边,正阳山诸峰嫡传弟子们翘首而观,看到袁老祖这一拳递出后,一个个目眩神摇,有年轻剑修攥紧拳头,默默喝彩。

不少观礼客人都是首次亲眼见到袁真页出手。好个护山供奉,确实名不虚传,袁真页这一拳势大力沉,分明可杀元婴境修士。说不定那些体魄坚韧的远游境武夫,挨了这一拳,都要当场分尸,血肉崩碎。

可山门外那处无水的“湖泊”之上,一袭青衫依旧纹丝不动,悬空而停,面带笑意,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挥动,驱散四周尘土。

白衣老猿身形落在山门口,转头瞥了眼那把插在牌坊楼中的长剑,收回视线后,盯着那个靠着运气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青衫剑仙,问道:“需不需要留你全尸?不然你们落魄山那帮废物阻拦不及,事后收尸都难。”

陈平安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朝白衣老猿勾了勾手指,然后微微侧头,双指并拢,轻敲脖子,示意袁真页朝这里打。

袁真页眯起眼,脚下砰然一声,大地沉闷而晃,一线峰地底深处的山根都出现了撼动余韵,导致周边天地灵气涟漪飘摇。如果说双方对峙是一幅山水画卷,那么所有施展掌观山河的山上看客,在这一刻都会发现此处山河画卷出现了一阵摇晃。白衣老猿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一袭青衫被一拳凶狠横扫,打中脖颈,瞬间横移出去数十丈。

陈平安轻轻抖了抖手腕,身形瞬间止步,晃了晃脖子,满眼笑意,好像在说让你试试看,就别留力收手,与我客气什么?

剑修哪怕得天独厚,能够淬炼飞剑的同时,反过来温养神魂体魄,炼剑淬体两不误,事半功倍,使得号称山上四大难缠鬼为首的剑修,既能够一剑破万法,又拥有媲美兵家修士和纯粹武夫的身躯,即便那位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和好友刘羡阳都已是玉璞境,可是一位玉璞境剑仙,真能将人身小天地打造得身若城池,如此坚不可摧?

直到这一刻,那些知晓“郑钱”身份的观礼修士才有些相信,她说不定真是这位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

而白衣老猿委实是山巅宗师之风,每出拳一次,都并不乘胜追击,递拳后就停步,好像故意给那青衫客缓一缓、喘口气的休歇余地。

这位身负气运的上五境护山供奉,虽是毋庸置疑的修道之士,可确实一向以拳脚功夫名动宝瓶洲。

白衣老猿脸色阴沉:“狗崽子当真不还手?!”

当下不曾背剑的一袭青衫始终默不作声。

袁真页嗤笑不已,拉开一个古朴拳架,他双膝微屈,微微低头,如背负山岳之姿,拳架一起,便有鲸吞天地灵气的异象,本该天然冲突的灵气与纯粹真气竟然融洽相处,悉数转为一身雄浑拳意。不但如此,拳架大开之后,身后拳意竟如山中修士的得道法相,凝为一座座高山,脚下拳罡则如江河汹汹流淌,与那道门真人的步斗踏罡有异曲同工之妙,铺设出一幅道气盎然的仙家图案。最终白衣老猿脚踩一幅宝瓶洲崭新的五岳真形图,递拳之前,白衣老猿如上古仙人提起巨山,脚踩河川。

淬炼搬山之属神通,熔铸拳意为山河一炉。

陈平安瞥了眼那幅半吊子的真形图,看来这位护山供奉这些年也没闲着,还是被他琢磨出了点新样。

青雾峰有位山中看客赞叹不已:“如此拳法,可谓登峰造极,非武夫人力所能及。”

裴钱斜眼看那人,差点没忍住,像对付骑龙巷左护法那般,按住对方的狗头,让他瞪大狗眼,等到她师父出手,好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拳法。

众人只见那魁梧老猿有开天辟地的气势,朝年轻剑仙当头一拳砸去。

白衣老猿转瞬之间就站在了那一袭青衫原先所处的位置,而那个年轻山主竟然依旧不还手,由着那一拳打中额头。是老猿此拳一起,就已经注定避之不及?

从一线峰“湖上”,到满山青翠的满月峰,刹那之间拉伸出了一条青色长线。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望向了满月峰,一袭青衫悬空而立,但是此人身后整个满月峰的山脚,罡风吹拂,席卷山峰,无数仙家大树悉数断折,一些被殃及池鱼的仙家府邸就像纸糊纸扎一般,被那份拳意削碎。只说青衫剑仙的那条倒滑路线,就在双峰之间的地面之上割裂出了一条深达数丈的沟壑。

白衣老猿如影随形,又是一拳,拳罡璀璨绽放,白光刺眼,大如井口,直直撞去。一拳用那原本背靠青山的青衫彻底打穿了整座满月峰!

袁真页循着那个被凿开的“山门道路”,微微撑开一身沛然浑厚的霸道拳意,道路上山石崩碎无数,他最后一脚踩踏更多山崖,使得满月峰一处后山榜书崖刻崩毁大片。袁真页魁梧身形化虹而去,他抡起一拳,将果真打定主意不还手的陈平安打得身形风驰电掣般摔向秋令山位于半山腰的那座消暑湖。

挨此重拳的一袭青衫,倒退去势极快,只是临近水面之时,身形骤然悬停,脚尖轻点湖面,溅起一圈层层扩散的涟漪。青衫飘摇,仙人立水。

陈平安脚下整座湖泊却是当场炸开,沸水滚滚,掀起滔天巨浪,水雾升腾,许多在附近水榭楼阁遥遥观战的修士顿时成了落汤鸡。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夏远翠眼皮子打战不已。你们俩打就打,换地方打去,别糟践我家山头的风水宝地!

白衣老猿一拳当头砸下。听说你小子从小就喜欢求神拜佛,那就乖乖舍身结缘水裔去!

陈平安只是伸出手掌,随便挡住那一拳。

一青衫剑仙、一白衣老猿,双方身形下坠途中,消暑湖湖水荡然一空,登岸向四面八方一冲而去,最终沿着秋令山下山去了。秋令山的那条登山神道上,就像有条溪涧以台阶作为河床,哗啦啦作响向山脚倾泻而去。

消暑湖附近的此山嫡传和观礼修士手忙脚乱,只得各凭手段,抵挡那份拍岸激荡升空的铺天巨浪,最头疼的地方还在于其中蕴藉的拳意,与那湖水一并遮天蔽日,势不可当,以至于许多修士术法被搅了个粉碎,本命物也被打得晃荡如片片浮萍,道心不稳,刚刚祭出便连忙收起。

神仙打架,俗子遭殃。山巅之下,所有不是地仙的练气士,和那山下市井的凡夫俗子何异?

人人惊骇不已,那位搬山老祖,仅仅担任正阳山护山供奉就有千年光阴,那么居山修道的岁月只会更长,有此道法拳意,还有几分道理可讲,可那个横空出世的落魄山年轻剑仙,撑死了和刘羡阳是差不多的年纪,哪来的这份修行底蕴?

宝瓶洲评选出来的年轻和候补十人,真武山马苦玄的修行根骨、天赋,姜韫、刘灞桥的师承,谢灵的家世、福缘,不管他们如何崛起,终究有迹可循。可陈平安?

消暑湖不但湖水一空,就连湖底泥泞都已散开,水下秋令山山根青石裸露。

水落石出,不过如此。造就出这般场景,不过是白猿递拳,青衫接拳,一拳而已。

陈平安站在略带几分润泽水汽的青石上,脚下青石不断响起崩裂声响,消暑湖水底如同多出一张蛛网。陈平安抬了抬手,施展水法,掬水重新入湖中。

白衣老猿站在岸边,脸色如常。数拳过后,一口纯粹真气气贯山河,犹未用尽。

夏远翠以心声与身边几位师侄言语道:“陶师侄,我那满月峰不过是碎了些石头,倒是你们秋令山好好一座消暑湖,遭此风波劫难,修缮不易啊。”

晏础说道:“烟波,半炷香可是又过去一半了,还没有决断吗?其实要我说啊,反正大局已定,秋令山不管点头摇头,都改变不了什么。”

这位掌律老祖师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好心好意,提醒这位辈分相同的陶财神,好歹为秋令山保留一份英雄气概,传出去好听些,过河拆桥,是竹皇和一线峰的意思,秋令山却不然,风骨凛凛,有机会让所有留在诸峰观礼的外人刮目相看。

对晏础而言,陶烟波的秋令山最好是打肿脸充胖子到底。陶烟波管着正阳山的所有钱财运转,比他这个出身水龙峰的掌律祖师其实更有实权。若是水龙峰与秋令山从今往后能够互换位置?

竹皇脸色不悦,沉声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各打各的小算盘了。”

先前所谓的一炷香就问剑,虽是陈平安随口胡诌的,却正是竹皇身边这位剑顶仙人能够维持当下境界的大致时限。

这家伙难道是正阳山肚子里的蛔虫,为何什么都一清二楚?故而竹皇内心深处真正忌惮的,不是什么剑仙,不是什么山主,而是这份处处绵里藏针的心思。

消暑湖内,水被陈平安以术法掬入湖中后,水位轻浅,清澈见底。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笑问道:“当年在小镇束手束脚,情有可原,怎么在自家地盘,还这么娘们唧唧?怕打死我啊?”

袁真页终究还是个练气士,所以昔年在骊珠洞天之内,境界越高,受压制越多,处处被大道压胜,连每一次的呼吸吐纳都会牵扯到一座小洞天的气运流转,稍有不慎,就会消磨道行极多,最终拖延破境一事。以袁真页的地位身份,自然知晓黄庭国境内那条岁月悠悠的万年老蛟,以及在东南地界钱塘江风水洞潜心修道的那位龙属水裔,都一样有机会成为宝瓶洲首位玉璞境的山泽精怪。

估计这位护山供奉,当时就已经将上五境视为囊中物,并且打定主意要争一争“第一”,以便收拢一洲大道气运在身,所以至多是在窑务督造署那边,遇见了那位白龙鱼服的藩王宋长镜,他一时手痒,才忍不住与对方换了拳,想着以拳脚帮忙砥砺自身道法,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袁真页狞笑道:“见过找死的,没见过你这么一心求死的,袁爷爷今儿就满足你!”

白衣老猿的老者面容呈现出几分猿相真身,头颅和脸庞瞬间毛发生发,如无数条银色丝线飞动。

老猿身形长掠,一腿扫中那袭青衫的肋部,将其踹出秋令山,横飞向附近的琼枝峰。

一脚之下,气机混乱如大雷震碎于弹丸之地,整座秋令山向外阵阵散出,如一排排铁骑过境,所过之处,山石崩碎,草木化为齑粉,府邸炸开,连秋令山之外的云雾都为之倾斜,仿佛被拽向琼枝峰那边。

从头到尾,信守承诺绝不还手的青衫剑仙蜻蜓点水,脚尖分别踩在一处仙府屋脊、古树枝头和一竿绿竹之巅,然后停步。

负责看守琼枝峰的落魄山米次席忙不迭收起漫天遍野的霞光剑气。

白衣老猿撞入那片竹林当中,使得琼枝峰山中无数翠绿颜色瞬间绽放开来,数十万绿竹竿破土而出,胡乱飞掠。

只是袁真页这一次出拳极快,能够看清之人寥寥无几。更多的人只能依稀看到那一抹白虹身形在丛丛翠绿当中势不可当,拳意撕扯天地,至于那青衫,就更不见踪迹了。

下一刻,一抹青色画弧掠出琼枝峰,极长弧线,刚好绕过了一座拨云峰,然后途经一座藩属小山头。白衣老猿缩地山河,蓦然现出真身法相,巨大手掌横扫出去,将整一截青色山头直接打断,山若飞剑,撞向那一袭青衫,后者随手挥袖,山头当场在空中崩碎稀烂,乱石飞剑如雨落,那道青色身形借势以更快速度飞向十数里外的雨脚峰,老猿法相大步跟随,一个肩靠到雨脚峰山头,撞得一峰山头再次崩裂开来,激射向陈平安。

与此同时,老猿法相一脚戳地,深陷地下,他轻喝一声,再脚尖一挑,将地上一座小山头的山根踩断,将小山头整个挑到空中,和雨脚峰山头,一前一后,都砸向那个青衫剑仙。

凶性爆发的搬山老猿又连根拔起两座藩属小山峰,一手一个攥在手中,砸向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

老猿的巍峨法相一步跨过山水,一脚踩在一处昔年南方小国的破碎大岳之巅,目视前方。

陈平安双指并拢作剑斩,将雨脚峰山头居中劈开,他又左手挥袖,将那山头原封不动砸回原位,再双指轻点两下,竟是直接将那两座藩属小山定在了空中。

一袭青衫缓缓飘落在青雾峰之巅。

裴钱连忙落地,站在师父身边,不然不像话。

陈平安笑道:“没事,老畜生今天没吃饱饭,出拳软绵,稍稍拉开距离,胡乱丢山一事就更像柳絮飘摇了,远不如我们小米粒丢瓜子来得气力大。”

黑衣小姑娘闻言笑得合不拢嘴,怀抱行山杖,赶紧抬起双手挡住嘴,淡淡的眉毛,眯起的眼眸,桌儿大的高兴。

她哪有那么厉害,没得没得,好人山主瞎讲的,你们谁都别信啊,但是真要相信,我就没法子让你们不信哩。

崔东山笑嘻嘻道:“右护法今儿都不用出手,就已经威名远播嘞。”

小米粒笑哈哈道:“虚名,都是虚名。”

陈平安再以心声跟裴钱说道:“盯着一线峰那边,谁敢冒头,你就打回去。”

裴钱点点头:“晓得了。”

陈平安轻踩地面,身形瞬间离开青雾峰,悄无声息,相较于白衣老猿名副其实的力拔山河,确实毫无气势可言。

一袭青衫掠过那两座好像被施展定身术的山头,拖山而行,与那尊脚踩山岳的老猿法相遥遥对峙。

剩下的半炷香即将结束。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放心吧,一线峰那边,至少陶紫肯定会出手的。记得第一次在福禄街那边瞧见,就知道她是个顶聪明的人,可袁老祖你要是再这么以无敌之姿横行山河,她还怎么为你打抱不平?三拳,最后三拳,袁老祖好好掂量,是继续让外行看个热闹,还是让行家看门道,我都随意。”

言语之后,将那拖曳的两山分别丢去两处,为拨云峰藩属山头和雨脚峰山顶充当山尖。

白衣老猿蓦然收起法相,站在山顶,深呼一口气,仅仅是这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吐纳,便有一股股强劲山风起于数峰间,罡风吹拂,风卷云涌,摧崖折木。屹立于山巅的袁真页环顾四周,千里山河在脚下匍匐,视野当中,唯有那一袭青衫碍眼至极。

如那泥瓶巷贱种所说,确实约莫还能递出三拳。

袁真页一身道法拳意交融,仿佛数千年修行道法为天,积攒打磨千年的拳意为地,以人身小天地作为一架长生桥,合二为一,最终达到天地合的玄妙境地。

生平意气最高处,所递第一拳,以伤换命,相当于止境武夫拳意巅峰一拳。

小泥腿子就该一辈子在泥泞中摸爬滚打。侥幸得势,偏不知珍惜,不懂得乖乖躲起来享福的道理,还敢来正阳山摆阔,那就一拳打得你粉身碎骨,悉数跌落人间,只会比那个被李抟景将一副白骨曝晒于风雷园广场上的满月峰女修下场更惨。若有意外,还有第二拳待客,相当于仙人境剑修的倾力一击。最后一拳,什么剑仙,什么山主,死一边去!

一线峰那边,陶烟波满脸疲惫,诸峰剑仙,加上供奉客卿,总计接近半百的人数,只有屈指可数的七八位正阳山剑修摇头。此外都是点头,答应竹皇的那个提议。

按照祖师堂规矩,其实从这一刻起,袁真页就不再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了。

竹皇说道:“袁真页,收手吧,虽然你不再是正阳山的谱牒仙师,但是我愿意向落魄山求情,不管我们正阳山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保证让你今天活着走出正阳山地界,之后就请你离开宝瓶洲。”

竹皇同时以心声跟那位青衫剑仙说道:“陈山主,只要袁真页将来出海,试图远游别洲,我就会亲自带着夏远翠和晏础,配合你们落魄山,合力斩杀此獠!”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笑眯起眼,没拒绝,不答应。

袁真页一样无动于衷,白衣老猿转头看了眼剑顶,一张老猿面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能是哀莫大于心死,可能是身负一洲气运的搬山老祖实则胸有成竹,犹有后手,倒转形势。

白衣老猿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是今年山中那棵古梧桐树,尚未入秋,就已落叶。以往岁月里,开落,叶绿叶黄,都无人打搅,只有扫帚划抹地面的簌簌声响。

袁真页一脚踩碎整座山岳之巅,气势如虹,杀向那一袭悬在高处的青衫。

一身圆满拳意,仿佛比山岳更高。一拳递出后,如雷池开裂再迸射。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仰头望去,只见青衫客被那一拳打得瞬间消失无踪。

作为递拳一方的袁真页竟是倒滑出去十数丈,双袖粉碎,两条肌肉虬结的胳膊变得血肉模糊、筋骨裸露,触目惊心,然后白衣老猿倏忽间身形攀高,怒喝一声,朝天幕处递出第二拳。千里山河的天上,唯有雷声阵阵,连绵不绝,不见青衫客。

那雷声炸响,仿佛近在耳边,许多境界不够的修士都不得不捂住耳朵,竭力运转体内灵气护住道心。

留在诸峰观礼的地仙修士纷纷施展术法神通,帮助身边痛苦不已的修士打散那份纷纷如雨落的道法拳意涟漪。

袁真页双手负后,双拳骨肉消融,耳膜已碎,披头散发,鬓角雪白发丝被耳孔流淌出来的鲜血浸染,黏在了一起。

一线峰停剑阁那边,有个年轻女子剑修娇叱一声:“袁爷爷,我来助你!”

身穿紫衣的貌美女子,好像置生死于度外,竟是孑然一身就要御剑去往天幕。只是她刚刚御剑离地十数丈,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就御风破空而至,伸手攥住了她的脖子,然后一个猛拽,将她从长剑上边拽落,随手丢回停剑阁广场上。摔了个七荤八素、狼狈不堪的陶紫正要驭剑归鞘,那个女子武夫却伸手握住了剑锋,轻轻一拧,便将断为两截的长剑随手钉入陶紫身边的地中。

这次观礼的修士都学聪明了,不再捡芝麻丢西瓜,瞥了一两眼停剑阁那边的动静,就继续和白衣老猿一同望向高处。

那人接下两拳,依旧没还手。

这都没有死?答案显而易见,那个家伙不但没死,反而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天幕处,一袭青衫,好像闲庭信步,拾级而下。

只见那个青衫客停下脚步,抬起鞋子,轻轻落下,然后脚尖蹍动,好像在说,踩死你袁真页,就跟蹍死只蝼蚁一样。

袁真页瞪大眼睛,只剩森森白骨的双拳紧握,他仰头怒吼道:“你到底是谁?!”

他绝对不相信,这个从天而降的青衫客,会是当年那个只会抖搂小机灵的泥腿子贱种!

陈平安笑道:“当年的泥瓶巷窑工,现在的落魄山山主,不都是姓陈名平安,不然还能是谁?”

陈平安抬起双手,手心处,分别凝聚浮现出一轮日、一轮月。

大日熠熠粹然,明月皎皎莹然。

日升月落,日坠月起,周而复始,形成一个宝相庄严的金色圆形,就像一条神灵巡游天地的大道轨迹。

陈平安再手腕拧转,是五行之属的本命星辰显化而生,五彩颜色,刚好围绕日月缓缓旋转。

日月星辰,如获敕令,围绕一人。日月共悬,银河挂空,循规蹈矩,悬天流转。

在这之后,是一幅幅山河图,宝瓶洲、桐叶洲、北俱芦洲若隐若现,或彩绘或白描,一尊尊点睛的山水神灵在画卷中一闪而逝,其中犹有一座已经远游青冥天下的倒悬山。

转瞬之间,一袭青衫居中而立,神人在天。

饶是姜尚真都有些心神震动,忍不住问道:“崔老弟,这是哪门子的剑术?!”

崔东山笑眯眯道:“当然是剑术,不过也算是先生首创的拳法,拳剑皆可,不用分家。纯粹武夫,万年以来,天下气盛,此为巅峰。”

崔东山挥动雪白袖子:“是我的先生嘛,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然先生怎么能够和那个曹慈拉近武道距离?靠的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境气盛这一层。

裴钱神采奕奕,看吧,果然还是自己聪明,师父教拳可以,至于喂拳,是绝对不行的。

假借石柔皮囊的化外天魔一个忍不住,故伎重演,振臂高呼:“隐官老祖武功盖世,剑术无敌,去他的白玉京真无敌,道老二就当你的千年万年第二……”

不过这个附身石柔的白发童子总算记得施展术法隔绝天地,不让自己的话语泄露出去,美中不足,总觉得不够尽兴,毕竟隐官老祖都听不见铁骨铮铮的肺腑之言。

赊月看了一会儿那轮明月,又屏气凝神定睛仔细看,最终叹了口气。虽说那家伙回乡后,在铁匠铺子那边,大概是看在刘羡阳的面子上,归还了半成的月魄精华,可是这个年轻隐官,心手都黑。读书人什么脑子嘛,学什么像什么。难道说自己回了小镇,也得去学塾读几天书?

赊月问道:“这头老猿会跑路吗?”

宁姚摇头道:“不会,身心俱死。”

渡船那边,余蕙亭只觉得惊心动魄,喃喃道:“难怪能够在剑气长城当上隐官。”

魏晋说道:“袁真页要祭出撒手锏了。”

余蕙亭好奇问道:“魏师叔,怎么说?”

魏晋默不作声,自己不会想吗?哪怕想不到那个真相,无非再等个一时半刻,自然而然就知道答案了,问什么问,意义何在?

余蕙亭误以为魏师叔是在想事情,追问道:“魏师叔,莫不是那位护山供奉下一拳会更加凶狠霸道,想着换命?”

魏晋都懒得转过头看她,难得摆一摆师门长辈的架子,淡然道:“听说你在山下历练不错,在大骊边军中口碑很好,不可自满,戒骄戒躁,以后回了风雪庙,修心一事多下功夫。”

他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提醒余蕙亭在山中修行,需要多动脑子。

余蕙亭没想那么多,只当是神仙台最不近人情的魏师叔破天荒在关心人,她一下子笑靥如。魏晋就知道自己白说了。

袁真页脚踩虚空,再一次现出搬山之属的巨大真身,一双淡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高处那个曾经的蝼蚁。

他身上有一条条淬炼而成的气运长河,流淌在作为河床的筋骨血脉当中,这就是一洲境内首位跻身上五境的山泽精怪得到的大道庇护。

陈平安同样是一双金色眼眸,只是比袁真页更为浓郁且精粹。他冷笑道:“怎么,非要我说自己是朱厌,你才好认祖归宗?”

袁真页厉色道:“狗杂种继续笑,一拳过后,玉石俱焚!记得下辈子投胎找个好地方……”

陈平安勾了勾手指,来,求你打死我。

半炷香已过,可以再给你多出一拳的机会。

崔东山忍了忍,结果还是没能忍住,捧腹大笑。

姜尚真也是无可奈何,找谁比拼气运消耗和大道压制,都别找咱们家这位被浩然、蛮荒两座天下处处针对的年轻山主。

至于那位搬山老祖的混账话,就不用斤斤计较了,反正他很快就会彻底闭嘴。

姜尚真以心声询问道:“两座天下的压胜分明还在,为何好像没那么明显了?是找到了某种破解之法?”

崔东山一语道破天机:“先生只是真正想明白了一句佛家语,欲要度众生,实为众生度。所以才能够顺势跻身某种境界,时时迷障在法中,处处机缘法无碍。先生是先有此心,再有此境的。”

姜尚真点头道:“厉害厉害。”

不过姜尚真很清楚,崔东山只是说得轻巧,陈平安真正做起来,绝对是一场身心煎熬。

崔东山白眼道:“废话。”

剑顶那边,刘羡阳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壶,随便丢到白玉栏杆外边。他双手抱住后脑勺,昔年仇怨,俱往矣。

落魄山竹楼外,已经没有了正阳山的镜水月,但是没关系,还有周首席的手段。

曹晴朗在内,人人一捧瓜子,都是小米粒在下山之前留下的,劳烦暖树姐姐帮忙转交,人人有份。

魏檗离开披云山,在这边悄然现身,隐匿踪迹的元婴境剑修崔嵬也随之现身,轻声打招呼:“魏山君。”

魏檗笑着点头:“辛苦了。”

崔嵬一时间无言以对。我一个霁色峰祖师堂的记名供奉,在自家山头盯着,辛苦什么。

魏檗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些不对劲,自嘲道:“这个习惯,是得改改。”

之前巡视三江接壤之地的红烛镇,在那卖书的店铺,水神李锦都要打趣笑言一句,说自己是宝瓶洲的山君、霁色峰的山神。魏檗觉得挺有道理,李水神的言语很风趣啊。谁是官场上司,谁是辖境下属?所以就从书铺白拿了几十本书。

桌上,今天刚好来落魄山点卯的州城隍庙香火小人儿勤勤恳恳,负责帮忙收拢瓜子壳,堆积成山。

见着了那个魏山君,身边又没有陈灵均罩着,曾经帮着魏山君将那个绰号扬名四方的小家伙赶紧蹲在“小山”后边,只要我瞧不见魏夜游,魏夜游就瞧不见我。

当袁真页现出真身之后,在正阳山方圆千里之地,哪怕是市井百姓,人人仰头就可见那位护山供奉的庞大身形。

至于那些观礼修士,实在想不明白,那位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到底是如何在这头老猿手底下挨过一拳又一拳的。

老祖师夏远翠突然以心声言语道:“师侄,你的选择,看似无情,实则英明。换成是我来决断,说不定做不到你这般果决。”

不管如何,下宗宗主一事,没了秋令山来争,满月峰嫡传剑修是有更大希望挑起这份重担了。

晏础点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回头来看,宗主此举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实在令人佩服。”

唯有陶烟波呆滞无言,从今往后,自家秋令山该如何自处?在这人心崩散的正阳山诸峰间,秋令山一脉剑修可还有立足之地?

再不是什么护山供奉的袁真页,以真身白猿身姿朝头顶高处递出生平道法最高、拳意最巅峰的一拳。

老猿出拳之前,放声大笑:“死则死矣,休想让老夫向你这个贱种求饶半句。”

胜负如何,半炷香内,出拳不停的袁真页,岂会当真心中没数?

袁真页那一拳递出,天空中出现了一圈金色涟漪,朝四面八方迅猛扩散而去,整个正阳山地界,都像是有一层景象壮阔的金色浪缓缓掠过。

老猿出拳的那条胳膊,如一条山脉不断裂开,悉数崩碎,大雨滂沱肆意飞溅。

老猿在空中依旧维持着那个一往无前的递拳姿势,但是那一袭青衫周边数里的小天地依旧是日月星辰井然有序,大道流转循环不息。

断去一条手臂的老猿,肩头微微倾斜,刚好抵住那座小天地的边缘地带,大道相冲处,星光四溅,火雨漫天,无比绚烂。

陈平安说道:“那就换我。”

天地异象骤然收敛,十境武夫,归真一层,拳法即剑术,好似万年之前的一场剑术落向人间。

天幕处出现一个巨大旋涡,有一条仿佛在光阴长河中巡游千万年之久的金色剑光破空而至,砸在老猿真身头颅之上,打得袁真页头朝地直接摔落到正阳山大地,刚好砸在那座仙人背剑峰之上。

剑光直落,经久不散,如一把无形中让天地衔接的金色长剑,钉穿老猿头颅之后,斜插入地面。

袁真页匍匐在地,咆哮不已,他双手撑地,竭力想要抬起脑袋,挣扎起身,随后那袭青衫笔直一线而下,站在他的头颅之上,使得袁真页面门瞬间低垂,不得不紧贴背剑峰。

陈平安高高举起手臂,掌心处五雷攒簇,如天劫凝聚,一个迅猛下按,打中袁真页脖颈。他再左手探臂,在一线峰山门牌坊上的长剑夜游化虹而至,一袭青衫手持长剑,拖剑而走,在老猿脖颈处缓缓走过,剑光轻轻划过。最终就这么将袁真页的一颗巨大头颅割开,然后任其滚落山脚。

一袖之中,符箓不断掠出,如一条长河,将袁真页那副失去头颅的身躯悉数打烂。

那颗头颅在山脚处,双眼犹然死死盯住山顶那一袭青衫,一双目光逐渐涣散的眼珠子,不知是死不瞑目,还有犹有未了心愿,如何都不愿闭上。

陈平安朝他点点头。袁真页不知为何,好像明白了那个泥瓶巷昔年少年的意思,他微微点头,终于闭上眼睛,和满月峰鬼物女修司徒文英是如出一辙的选择,将一身玉璞境残余道韵和仅存气运皆留下,送给这座正阳山。

先前原本可以选择炸碎金丹和元婴的老猿,最后唯有一个念头,好像在和山顶那人言语:算我求你,别杀陶紫!

而那一袭青衫,好像未卜先知,当时点头的意思,是在说一句:我不是你。

袁真页魂魄消散,依稀可见一位身形缥缈的白衣老者,身形佝偻,站在山脚头颅旁,他此生最后言语,是仰起头,看着那个年轻人,以心声询问一句:“杀我之人,到底是谁?”

陈平安并未作答,只是一挥袖子,将其魂魄打散。

夜游归鞘,背在身后。

陈平安抬起一脚,重重踩地,脚下整座山头四五分裂。

人间再无仙人背剑峰,只有青衫背剑远游客。

大道之行也,秉烛夜游人,不怕遇到鬼,鬼怕人才对。

除了落魄山的观礼众人,正阳山所有剑仙和弟子,以及留在新旧诸峰的全部客人,在这一刻,都感到一种古怪的窒息感,就好像此刻每个人身边都站着一个来自落魄山的青衫剑仙。

那一袭青衫御风来到失去一座祖师堂的剑顶。

身为正阳山一宗之主的竹皇立即抱拳礼敬道:“正阳山竹皇,拜见陈山主。”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和陈平安对视一眼后,率先御风离去。他四处张望,瞧见了那个站在芦苇丛中的圆脸姑娘,立即屁颠屁颠赶去白鹭渡。

陈平安环顾四周,没有多说什么,跟着刘羡阳一起御风离开,其间转头向白鹭渡那边灿烂一笑,然后来到白衣少年和黑衣小姑娘身边,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轻声笑道:“回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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