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每一次四季流转,就会无形中消磨掉冯雪涛的一年道行,使得冯雪涛在飞升境辛苦积攒下来的道行就像一只破洞的漏水之壶,如何都挡不住壶中水的流逝。刹那之间,山河变色,如同一幅只剩下黑白两色的水墨画,使得冯雪涛越发如坠云雾。亏得那位自称道号崩了真君的家伙再次心声响起,指点冯雪涛以行辰戌巳东南路线,移形去往一处土气丰厚之地,务必避开一道火光,不然就会陷入宝珠坠炉的险境……果不其然,除了冯雪涛匆匆御风前往的所站之地,其余天地间皆变成大火蔓延的景象,那可就不是只被大阵消磨掉一年道行的下场了。
随即他脚下凭空出现了一条水面宽阔的大河,姜尚真再次提醒:“青秘前辈别愣着啊,继续接招。此为汾河虚相,御风冲过去,什么都别管。只是记得自己掐准时刻,算好路程,跑路万里,不多不少。停步后,就可以迎接下一道攻伐术法了。不出意外,你还可以瞧见一处类似帝王宫阙的海市蜃楼。身陷迷宫,不用慌张,我会继续帮前辈带路的。”
冯雪涛御风不停,以心声问道:“敢问道友,这是何故?”
姜尚真无奈道:“一位飞升境前辈,这么大岁数了,就没读过几本书?几千年岁月,平时都在干吗呢?”
冯雪涛哑然。
姜尚真只得耐着性子说道:“那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不是有那《天地篇》早就道破天机了嘛,‘乘彼白云,至于帝乡’。此外又有一篇《汾上惊秋诗》,说这‘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
冯雪涛问道:“对方为何不在路程上动点手脚?”
姜尚真翻了个白眼:“大道之行,天理昭昭,这些只是借助天时运转道法的年轻崽子,如今境界都还不高,哪敢胡乱画蛇添足,一着不慎就会露出破绽,被青秘前辈抓住机会逃出生天,说不定还能拎走几颗头颅当战功。”
“就像这座天地,归根结底,还是逃不出那障眼法的大道窠臼。真正蒙蔽的,并非眼中景象,而是青秘前辈的神识感知。不然那几个家伙真能改变天地间的四季流转?所以前辈的日晷符和指南符并非没有意义,恰恰相反,是最有意义的,甚至要比一身道法更关键。对了,前辈兜里还有多少张?可以都拿出来了。”
跟青秘前辈聊天就是费劲,越发怀念与好人山主还有崔老弟并肩作战的岁月了,哪里需要如此浪费口水,最多就是一个眼神的事情。
冯雪涛赧颜道:“就这两张。”
“啥?就两张?前辈不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吗,出门在外,这么寒酸?”姜尚真有些佩服他的胆识气魄了,“跟着阿良前辈来蛮荒天下,前辈你真当是一路游山玩水啊?”
冯雪涛无言以对,不过他之后果然如那位崩了真君所说,置身于一座云雾缥缈的帝阁中了。他按照对方先前的指引,一路娴熟地穿廊过道,如主人闲庭信步,忍不住问道:“道友精通卦象一道?”
“不精通,现学现用。圣贤不是说了君子不卜嘛,何况我这个人最不信命,所以属于临时抱佛脚,入庙才烧香,得亏平日里还算做过几件好事。”
“道友说笑了。”
“你就不怕我是那个尚未现身的第十人?”
“我的赌运一直不错,这辈子直觉奇准。”
冯雪涛年少时曾经在市井赌坊遇到过一位后来领他登山修道的世外高人,在赌桌上,冯雪涛十赌九赢,偏偏每次离开赌坊都亏钱。
赌运极好,赌术不济,那位仙长说他这是有道缺术的命格,只是因为不学无术,所以最适宜修行,不然就是暴殄天物。不过那位仙长到最后都没有收他为徒,说自己命浅福薄,受不住冯雪涛的磕头拜师。
姜尚真突然喊道:“速速勘察人身小天地,小心飞剑流窜其中!”
冯雪涛赶紧以心神巡视小天地,结果仍是拦阻不及,被一缕剑气瞬间搅烂了多处窍穴。所幸他还算及时做出了应对,被搅烂的只是一些人身天地山河的“荒郊野岭”。其实那缕剑气本已寻见了邻近的两处本命窍穴的大门,大概是不觉得有把握攻破气府,又不愿意与一位有了防备的飞升境修士的心神面对面厮杀,就瞬间破开山水屏障,撤出了冯雪涛的人身小天地。
姜尚真有些失落:“可惜我真身不在此地,不然凭借那几摞锁剑符,还真有机会来个瓮中捉鳖。”
他再次为青秘前辈传道解惑:“是流白的一把本命飞剑,在避暑行宫被隐官大人暂名为芥子。这把诡谲飞剑细微不可察,品秩很高的。”
能够与天地灵气真正融为一体,如大湖水中央的一片树叶,练气士就像站在岸边的凡夫俗子,当然肉眼不可见。
“道友是剑气长城出身的剑仙,隐蔽在蛮荒天下,伺机而动?”
这位暂时不知来历的隐士高人既然对避暑行宫的秘事了如指掌,多半是位真人不露相的剑仙了。
“青秘前辈一定没去过浩然天下的东边三洲,其实晚辈这个道号在那边薄有名声,在山上口碑尚可,是出了名的古道热肠,任侠意气。”
冯雪涛疑惑不解:还是一位在浩然天下嬉戏人间的得道高人?
“道友何必涉险行事?”
这位奇人异士,无缘无故的,没理由如此帮衬自己才对。
“我这个人习惯了剑走偏锋,富贵险中求。”姜尚真微笑道,“再说了,相逢是缘。前辈是我这次远游蛮荒遇到的第一位同乡,要是见死不救,我担心会被雷劈。”
冯雪涛沉声道:“此次若能脱困,不敢说什么大话,山高水长,道友只管拭目以待。”
一位飞升境野修诚心诚意的承诺,值点钱的。
姜尚真笑道:“好说好说。我那山头门风极好,一直有施恩不图报的习惯。”
之后,就是一段险象环生,且令人道心饱受煎熬的“漫长”岁月。
那些在市井流传的神怪志异小说总喜欢扯那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不然就是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不承想今儿还真给姜尚真撞见了。就像这座小天地内的那条光阴溪涧,在姜尚真和冯雪涛的心湖之中流逝极快。可惜半点不销魂,因为与他一起的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老爷们儿。
除了打起精神应付那些稀奇古怪的攻伐术法,为了打发光阴,双方什么都聊,主要还是姜尚真问,冯雪涛答。相当于“两甲子”的光阴过去了,这会儿姜尚真连冯雪涛的祖宗十八代,以及跟几个红颜知己是如何认识、如何看对眼的,都给摸清楚了。
冯雪涛无奈道:“再这么消耗下去,我恐怕就要跌境了。”
这场架打得实在是憋屈。按照崩了真君的说法,这座大阵,定天象,法地仪,阴阳所凭,是那天始于北极,地起于托月山。若是那十个妖族修士境界再高些,比如能够人人至少跻身仙人境,那就是足足三千六百年。日月五纬一轮转,随便几次光阴流转过后,恐怕除了十四境修士,顷刻间就要让飞升境修士陨落在光阴长河中。蛮荒天下从哪里凑出这么些各具神通,又能结阵窃取天地造化的年轻修士的?
“不慌。”姜尚真笑着安慰道,“风水轮流转,很快就可以十人对十人,轮到青秘前辈看戏了。”
因为自己的真身已经带着那拨浩然天下的年轻人赶来此地了。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浩然、蛮荒和青冥三座天下各有一处应运而生的神仙窟、金玉丛林,年轻一辈顺势而起。
骊珠洞天就不去谈了,姜尚真每次去落魄山送钱,从来不会去槐黄县城闲逛。要说胆子一事,姜尚真不算小,但是每次在落魄山,堂堂周首席,却几乎从不下山逛荡。所以姜尚真是打心底佩服陈灵均,说他吃一堑长一智也没错,说他根本不长记性也没差。
此外,青冥天下的五陵王朝是个屈指可数的庞然大物,国祚绵延,底蕴深厚。在几座专门安置开国勋贵子弟的京畿郡城之内,有一大拨鲜衣怒马的王孙子弟,在历史上被誉为五陵少年。米贼王原箓,还有那位捉刀客戚鼓,户籍都在此地。
稍早些,其实还有两位天才修士也在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之列,分别名叫悠然、南山,如今都是元婴境。而这对出身死对头宗门的男女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连时辰都毫厘不差,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蛮荒天下一处名为灵爽福地的下等福地,除了有被刘叉带离家乡的竹箧,还有两个同样跻身托月山百剑仙的年轻妖族剑修,以及多位大道可期的地仙。
骊珠洞天、五陵王朝、灵爽福地,这三处都是名副其实的小地方,却是这般毫无道理可讲的大千气象。
那十个天干修士联手阻截冯雪涛的退路,只为围杀这位道号青秘的浩然山巅修士,这就是只能翻检一洲山河修道坯子与放眼整座天下、搜刮修道天才的差距。
秋云已经覆上了面具,啧啧笑道:“浩然绣虎,着实可怜可悲可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举一国一洲之力辛苦捣鼓出来的地支一脉,到头来连个有分量的纯粹武夫都找不到。”
玉璞笑道:“有本事当着隐官的面说这种话。”
秋云哈哈笑道:“隐官在场的话,肯定就要换一种措辞了。亏我积攒了一肚子的马屁,可惜见不着面。”
曾经有两场架,秋云看得真切,最为上心。一场是剑修离真与陈平安的捉对厮杀,之后还有个战场相逢的纯粹武夫相互问拳。
秋云有个师兄叫侯夔门,曾是蛮荒天下获得“最强”二字的远游境武夫,喜欢显摆那一身哨重宝:披挂鲜红锁子甲,头戴紫金冠,插有两根长尾雉长翎。这套远古重宝名为剑笼,攻守兼备,完全可以视为一张半仙兵品秩的锁剑符。可惜侯夔门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昙一现,非但没能建功立业,更没能趁机破境,死后反而沦为不小的笑谈。最后,一只旧王座大妖运转神通,附身原本试图凭借破境争夺武运的侯夔门。大妖将其视为一枚弃子,打算以这个九境武夫的性命换取战场上那位年轻隐官的重伤。
在秋云看来,侯夔门死得太没出息了。关键是,除了那套破例没被隐官大人捡走的剑笼,按照托月山的规矩,归还给了他这个当师弟的,此外就没捞到半点好处。
大阵之中,始终只有九个修士现身,因为最后一个本身就是阵法天地所在,她名为潋滟。
一个身高数丈、长裙曳地的女子周身流光溢彩,与众人道:“约莫六万里之外的一座山头来了一拨气运浓厚的外人。”
秋云沉默片刻,蓦然眼神炙热地问道:“其中有无隐官,或是曹慈?!”
“有曹慈。”
一座天地大阵,被一人率先以拳强行打开禁制。
一名白衣男子自报名号之后,点头笑问:“找我有事?”
秋云眨了眨眼睛,以商量的语气笑嘻嘻问道:“可以没事吗?”
蛮荒天下,有竹箧、流白、秋云、鱼素、窈窕、子午梦、金丹、元婴、玉璞、潋滟。
浩然天下,有曹慈、傅噤、元雱、顾璨、郁狷夫、纯青、赵摇光、须弥、许白。当然,还有一个手持行山杖的姜尚真,朝那冯雪涛使劲摇晃青竹杖,喊道:“青秘前辈,我是崩了真君啊,晚辈救驾来迟了哈。”
冯雪涛瞧见他的真容后,愣了半天,先是放声大笑,然后大骂姜尚真。这个姓姜的王八蛋早年游历俱芦洲的时候自称是中土青秘的嫡传弟子,真被他骗了好些仙子,以至于火龙真人只要游历中土神洲,都要专门找自己这个冤大头叙旧。当然,叙旧是假,打秋风是真。
曹慈说道:“那就没事找事。”
天地剧烈一震,原来曹慈已经出拳。
曳落河那边,白泽蹲下身,摊开一只手掌,轻轻贴放在地面。
绯妃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心脏——甚至都不是道心——不由自主地出现了震动。
然后是整座蛮荒天下,就像一个沉睡者发出心脏跳动的沉闷声响,出现了数道古意苍茫的凶悍气息,犹如数个长久冬眠者在惊蛰时节缓缓醒来。
白泽沉声道:“都别睡了。”
绯妃神采奕奕。
白泽突然抬头笑道:“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因为自己此举等同于一场问剑了。
没办法,当下蛮荒天下,如今最能扛下陈清都那一剑的,就是自己了。同样年纪不小的初升,或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剑修斐然,以及那个十四境的萧愻,都不太行。
绯妃二话不说,竭力施展水法神通,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白泽站起身,现出法相。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一剑过后,大地破碎不堪,白泽的法相更是被剑光撞入大地深处千余里。
其实只是半剑,这半剑来自剑气长城。
又有原本气冲斗牛的其余半剑,仿佛从天外斗牛处降落人间。白泽的法相刚刚伸出巨大双手搁放在“井口”之外的广袤大地上,又被那半剑打入更深处,差点彻底凿穿蛮荒天下。
曳落河地界就像被开辟出了一座崭新英灵殿,大水疯狂倾泻其中,再被磅礴剑气一搅,顿时云雾蒸腾。附近的几条支流水位瞬间下跌,河床再次裸露出来。
已经是第二次了,无数水裔精怪逃到岸上,疯狂迁徙,只求远离那个剑气冲天的巨大窟窿。无数青色剑气流溢而出,如大浪滔天,向四周扩散开来。一条曳落河主河道和附近十数条支流的广袤水域,先后死在地震与剑气洪流当中的水裔之属,尸横遍野,不计其数。
一剑之力,天塌地陷。
陈清都站在窟窿顶部的边缘地带,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照理说,白泽不该这么……弱。
所谓的弱,当然只是相较于巅峰状态的托月山大祖而言。如果白泽太弱,陈清都这倾力一剑,何必选择白泽?那不是埋汰白泽,是糟践自己。至于白泽不躲不避,有意硬扛先后半剑,大概也算是一种万年之后的久别重逢,是白泽对剑气长城和陈清都的最后礼敬。
而陈清都真正想要的递剑结果,是一定程度上阻拦和拖延白泽跻身十五境,晚个大几十年或是百来年的。就像现在白泽的人身天地之内犹有一道好似将大地切割开来的剑气沟壑,想要跻身十五境,就得慢慢填补。
问题在于,似乎白泽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是不打算要那个十五境了?有心一而再行事,先为托月山大祖让路,这次又要为初升再让?还是更长远些,为那名义上的新蛮荒共主——剑修斐然早早腾出个位置?
陈清都揉了揉下巴。早知如此,岂不是递剑所向,换成初升更好些?
一道雪白虹光从窟窿底部掠出,最终白泽与陈清都相对而立,第一句话竟然是:“要不要来壶酒?”
陈清都摇摇头:“浩然天下无好酒。”
白泽环顾四周,满目疮痍。可怜一条曳落河,隐官和老大剑仙两次出手,接连两次殃及池鱼。
陈清都微笑道:“最少在我离开之前,你都别想着补救,曳落河藏污纳垢很多年了。”
万年以来,蛮荒天下攻伐剑气长城,包括曳落河和仙簪城在内的几个地方都很起劲,哪怕仰止不去,也会有些小有道行的虾兵蟹将去耀武扬威,不然老聋儿的牢笼之内也不会有那条泥鳅清秋了,这个上五境妖族,曾是曳落河四凶之一。
白泽看着对岸的老大剑仙,有些伤感。昔年并肩作战的故友,万年以来,渐渐故去。
陈清都笑道:“不用这么矫情。也对,当年就属你白泽最多愁善感,比人还人。”
白泽问道:“为何不跟随那位同去西方佛国,为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先前那个出现在城头的中年僧人,就是佛陀。
人死后的天、地、人三魂,各有皈依之地。陆沉在跟随陈平安一同持符远游的途中就曾泄露天机,其中天魂去处是谓天牢,地魂去处是那阴冥之地的酆都鬼府。
天地生养万物,何以报天地?天、地两魂便像是一种还债。唯有人魂,带着七魄徘徊人间,人魂飞则七魄无,故而民间市井就有了那头七还魂的说法,祖荫庇护也由此而来。修道之人所谓的拘魂拿魄,其实极难将三魂七魄全部拿下,尤其是天、地两魂,更像是修士难以辨别的假象,镜水月。苦海沉沦,红尘万丈。
为何修道一事,被视为以盗窃身份行悖逆之举?修道之士,证道长生,修行种种长生久视之法,更何况还有诸多秘法传承的兵解转世,以及祖师堂点燃一盏续命灯,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被天道无形压胜的事情。
佛祖当时现身剑气长城,其中一事,就是想要见一见陈清都最后一缕地魂。在白泽看来,如果陈清都自己愿意,极有可能可以凭此转世西方佛国。
陈清都嗤笑道:“怕死贪生,还当什么剑修。”
小人以身殉利,豪杰以身殉义,圣人以身殉道。
剑修当以身殉剑,缟素酬天下,戈船决死生!
既然心愿已了,飞升城已经在崭新天下站稳脚跟,就将未来的对与错全都留给年轻人好了。
陈清都笑道:“万年之前撂挑子,万年之后再来补救,你这算不算脱裤子放屁?”
白泽说道:“你要护着剑修的香火不至于断绝,我一样放心不下蛮荒天下的存亡。”
言下之意,浩然天下想要攻占蛮荒天下,就得过白泽这一关。白泽再不喜欢战争,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蛮荒天下覆灭。
陈清都笑道:“既不去追求十五境,偏偏又如此自信满满,记得印象中的白泽,不是那种喜欢说大话的,那么是你万年之前的合道十四境大有学问了?”
白泽笑了笑,没说什么。双方确实还没熟到能够如此开诚布公的份上。
当初高高在天的神灵陨落无数,旧天庭遗址成为一处既无法打碎,又极难占据的无主之地。此外,几座天下刚有个雏形,只不过几位天下之主其实早有定论了,比如三教祖师就没什么可争的。唯独蛮荒天下还有些变数,白泽、初升,一个拥有绝对的威望和实力,一个有心气也有境界,都能够与后来的托月山大祖掰掰手腕。
只是白泽跟随大祖一起登山,帮忙取名托月山,还给那个孩子取了个真名,这就意味着白泽认可了大祖的天下共主身份,老祖初升总不能去一挑二。何况蛮荒天下初定,初升不愿内讧,让其他天下有机可乘,也就彻底死了那条心,只是仍然不愿寄人篱下,就跑去开辟出了一座英灵殿,与托月山遥遥对峙。
其余一小撮在大战中受伤的巅峰大妖为了养伤,陆陆续续进入冬眠状态,后来得以从冬眠中自行醒来者,凭借强横的肉身和极高的道法境界,无一例外,都成了旧王座大妖,在英灵殿占据一席之地。比如搬山老祖朱厌,还有荷庵主将明月玉钩炼化为修道场地。黄鸾开始收拢各色洞天福地遗迹、仙宫府邸。仰止醒来后,则一眼相中了那条被剑修观照一剑劈出的曳落河。
刘叉、绯妃那些旧王座,其实相较于这拨上古大妖,都属于晚辈。尤其是极为年轻的剑修刘叉,有点类似蛮荒天下剑道气运相中者。等到刘叉被囚禁在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之内,连同剑道在内的天下气运流转,无形中就转移到了斐然身上。白泽为此还在离开浩然天下之前专程去了趟功德林找刘叉,文庙甚至只是让茅小冬一人象征性地陪同前往,由此可见,对白泽确实放心得无以复加。
每天钓鱼的大髯剑客在前辈白泽可惜他的剑道成就在异乡止步之后,只说了一句话:“让浩然天下少了个十拿九稳的十四境,其实我亏得不多。”
由此可见,刘叉笃定醇儒陈淳安这位亚圣一脉的顶梁柱假若没有死在他的剑下,绝对可以跻身十四境,而且极快,未必比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慢。
一旦肩挑日月的陈淳安成功合道十四境,对于蛮荒天下来说,后果不堪设想。既是毋庸置疑的合道人和,又兼具合道天时之玄、地利之优,再加上陈淳安自身的儒家圣贤神通,这么一位十四境,战力相当可怕。要知道,当年剑气长城的城头,在董三更之前,陈淳安就曾拖曳过荷庵主的那轮明月。
陈清都笑道:“换成我是那个小夫子,就说服至圣先师,如何都要联手做掉你,绝对不留后患。”
就像董三更的孙子,剑修董观瀑,陈清都其实看着很顺眼,对其剑道还曾寄予厚望。只不过喜欢归喜欢,该杀还是得杀。
“那就不是礼圣了。”白泽摇头道,“何况我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白泽当年之所以愿意让道给托月山大祖,不是自认无望那个触手可及的十五境,而是一旦当时就破境,对整座蛮荒天下的影响太大,最终形势演化,会与白泽心中的大道相悖。
白泽曾经寄希望于小夫子礼圣的规矩能够让浩然人族和蛮荒妖族合力打造出一个双方相安无事的太平盛世,这就涉及远古时代术法如雨落人间,妖族修炼的大道根本,因为比人族多出一个至为关键的炼形环节,在妖族和修士之间形成了一道门槛,阻拦下了大地之上无数妖族的开窍,这属于先天劣势,但是妖族修士一旦炼形成功,因为真身的坚韧程度,就会多出一个后天优势。
老祖初升创建英灵殿的初衷就是为了将万千术法通过传道一事流布天下,让妖族修士如雨后春笋在大地涌现,最终造就出一拨拨远古时代被誉为地仙的练气士。所以就有了道祖骑牛过关,就是专门找初升切磋道法。
一旦蛮荒天下的登山修士没有任何门户之别,修行毫无门槛可言,最终修士炼形,就可以轻松研习各类术法,初升完成那个心中极为宏大的愿景,就有机会真的得以实现“唯有妖族修士,先天肉身成圣,后天术法如神”。
如果只是妖族练气士数量的多如泉涌还好说,真正的问题在于蛮荒天下的妖族是几座天下中最有可能有实力,也是最有野心以及最富杀戮本性的存在,杀戮、吞并、侵袭、劫掠……无止境追求个体的无限强大,不希望有任何约束。
要是只说飞升境之间捉对厮杀的实力,不光是吃尽苦头的浩然天下敌不过蛮荒天下,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也一样。就像在蛮荒天下妖族修士眼中,浩然九洲有郑居中,有龙虎山赵天籁、火龙真人这些巅峰修士属于意外,每每谈及,多半得加个“竟然”。
刑官豪素在听陆沉说仙簪城一役,城主玄圃竟然在一炷香内就毙命,也觉得意外,不敢相信蛮荒天下竟然有如此道法稀烂的飞升境大妖。而同样是飞升境的浩然修士南光照,被豪素在自家宗门口斩下头颅,豪素可半点不觉得出奇。
蛮荒天下之外的山巅修士对待修行一事不会刻意逃避厮杀、斗法,但是大道追求,终究还是与天地共不朽。蛮荒天下却是截然不同的风土习俗,好像妖族自诞生起就是为了自我的生存,不惜带来个体之外的一切毁灭,修行、炼形、攀境就是为了纯粹的厮杀,不知疲倦地攫取。简单说来,生存需要进食,修行就是为了更大程度地果腹,每次登高就可以吃下更多的天地众生。
如果再有大妖有意为之,开辟出一条登山捷径,领着妖族走向这条道路,那么几座天下就会被裹挟其中,战火绵延,生灵涂炭。而初升就是想让一个十五境,比如白泽,带着十几个十四境,以及数量众多的上五境修士,尝试着让整个人间并拢为一座天下。
一旦白泽就是那个十五境,就算那些十四境修士再桀骜不驯,也要乖乖听从白泽的命令。届时在白泽的带领下,可以随便打开一道衔接两座天下的大门,联袂远游,足以杀穿任何一座天下,之后再来慢慢蚕食。
所以初升其实曾经私底下找过白泽,愿意尊奉白泽为妖族领袖,希望白泽能够带领妖族登顶。因为白泽拥有一门天授神通,就是掌握天下一切妖族真名!没有名字?很简单,白泽可以直接给你取一个。
只可惜白泽拒绝了,后来便是陈清都领衔的那场问剑托月山。
再后来,初升为了逃避道祖,不得不远游天外。因为只要谈不拢,青冥天下的万千修士一定就会如一场从天而降的滂沱大雨,纷纷落在蛮荒大地。
三教祖师当中,公认道祖脾气最差,最会打架。那场不见记载的战役当中,正是那个少年模样的道士,法相顶天立地,手中拽着兵家初祖的庞然身躯,一次次砸向那位剑修。
白泽说道:“故意放过了酒泉宗和大岳青山,没有像在白城、仙簪城、曳落河和托月山这般大开杀戒。齐廷济几个,一路就跟着照做了。除了陆芝在酒泉宗喝酒的时候,有拨修士见色起意,给她砍死了,此外两地都没什么风波。”
陈清都笑道:“这个末代隐官,当得还是心肠软。”
年轻剑修斐然曾经说过一句肺腑之言:“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始终被沉默的强者们保护得很好。”
去过天外的大修士,难免都会有一个类似的感想:每座天下,就像远游太虚的一艘渡船。一切有灵众生,登船下船,来来走走。
白泽好像记起一事,突然说道:“先前在文庙议事,我听避暑行宫的那个外乡剑修林君璧与几个朋友在门口闲聊,其中有个问题颇有意思,我得考校考校老大剑仙。”
陈清都冷笑道:“少来。”
白泽自顾自说道:“林君璧说早年在避暑行宫,陈平安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为何剑气长城能够屹立万年而不倒。林君璧就拿这个问题来问朋友了。”
陈清都皱眉道:“不是剑修打架一事独一份,最能打?”
白泽微笑道:“如此看来,老大剑仙也进不去避暑行宫。”
陈清都爽朗大笑。
白泽给出答案:“不浩然。”
陈清都双手负后,轻轻点头。
这寥寥三个字,确实比什么好听的话都更能宽慰一位老人的心。
白泽叹了口气:“就这么走了?”
陈清都笑道:“不然呢?还要敲锣打鼓啊?”
何况一座万年屹立天地间的剑气长城,就是剑修最好的坟冢,长眠于此,不会寂寞。以后飞升城年轻剑修的每次递剑人间,就是一场无须上坟的遥遥祭酒。
白泽最后与陈清都抱拳送行,陈清都只是一笑置之。
白泽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言语道:“十四境合道所在,很简单,蛮荒天下妖族越少,白泽杀力越大。如果蛮荒天下山河破碎不堪,比如上五境妖族数量少去一半,我的战力至少不输三教祖师。”
陈清都竖起大拇指:“可惜我们俩没机会在各自巅峰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如果不是为逝者讳,陈清都本来想说那个托月山大祖就是个娘儿们叽叽的无赖货色,都不愿意与自己正面交锋。
白泽说道:“可惜人间再无陈清都。”
陈清都双手负后,望向托月山,眯眼笑道:“万一人间有剑术更高者呢,这种事情又说不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