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草头铺子的代掌柜是目盲老道贾晟那个龙门境的老神仙,伙计除了赵登高和田酒儿这对师徒,又来了个名叫崔生的少女,自称是崔东山的妹妹,差点没把陈灵均笑死。陈灵均今儿在行亭跟白老弟唠嗑完毕,就一路晃荡到小镇,大摇大摆走入压岁铺子,大笑着招呼道:“箜篌老妹儿!”
被陈灵均昵称一声老妹儿的箜篌,也就是那个貌若稚童的飞升境化外天魔、岁除宫吴霜降的道侣,暂时还是落魄山的外门杂役弟子,在压岁铺子里打杂,顺便给自己取了个化名。
可是陈灵均哪里知道这个年少白发的可怜矮冬瓜是个什么境界,又有什么身份背景,靠山是谁,只知道是自家老爷在游历路上捡来的小丫头片子。陈灵均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毕竟裴钱和小米粒被老爷带回小镇的时候都没啥境界。
这会儿箜篌背对着陈灵均,嘴里正叼着一块糕点,两只手里边也拿了两块,眼睛还盯着一大片,忙着呢,没空搭理那个咋咋呼呼的青衣小童。
阿瞒看着那个只比监守自盗稍好点的白发童子,颇有怨气,都不当小哑巴了:“吃吃吃,就知道记账记账,记个锤儿的账。就她那点薪水,什么时候能够补上窟窿?山主又是个光有钱不大气的,隔三岔五就喜欢来查账,到最后还不是我们掌柜难做人?打水漂还有个响儿,吃东西没个声响,也算本事了。”
石柔姐姐每天起早贪黑的,好不容易挣了点钱,原本是可以变成好些碎银子的,结果好了,来了个没良心的,都成了账簿上的债务数字了。再说了,这个小姑娘好像脑子有毛病,经常在后院独自转圈圈,一次次振臂高呼,嚷着什么“隐官老祖,威震江湖,武功盖世”“隐官老祖,英俊无双,剑术无敌”……自己早就想带她去看郎中了。
箜篌这会儿听见了小哑巴的埋怨,非但没有置若罔闻,反而故意摇头晃脑,气得阿瞒就想跟她掰扯掰扯。要不是看她是个小丫头片子,一拳下去……又得赔药钱。
石柔笑道:“都是自己人,计较这些作甚。”
陈灵均一听这个小哑巴竟敢对自家老爷说三道四,气得双手叉腰,瞪眼道:“周俊臣,说话小心点啊,我认识你师父,跟她是一辈儿的,你师父又认识小镇的所有屠子,你自己掂量掂量。”
阿瞒冷笑道:“你认识我师父?我还认识我师父的师父呢。说话不小心咋了,你来打我啊!”
别的不说,落魄山有一点最好:境界啥的,根本不顶事儿。
石柔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轻声道:“一家人不许说气话。”
阿瞒踩着小板凳趴在柜台上,板着脸伸出一只手对陈灵均说道:“别跟我扯虚的,有本事就帮她还债,然后爱吃多少就拿多少,吃没了我亲自做去,觉得不好吃,怎么骂我都行。”
陈灵均抬了抬袖子:“他娘的,陈大爷这辈子大风大浪的,坎坎坷坷,几箩筐装不满,都不稀罕多说,唯独没在钱上边栽过跟头。说吧,多少银子?!”
箜篌转过头,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道:“别啊,欠着就是了,又不是不还。欠人钱好过欠人情。”
陈灵均来到她身边。如果不是大白鹅道破天机,还真瞧不出是个小姑娘。
之前小姑娘不是这个名字,叫芝兰,然后陈灵均不乐意了,好说歹说,才让她改名为箜篌:“老妹儿,听陈大哥一句劝,小姑娘家家的,取名字,最好别带草头字。”
昔年岁除宫女官天然,道号凤首。她最心爱之物便是一件箜篌,龙身凤形,璎金彩,珞翠藻。
箜篌依然含糊不清地道:“别老妹儿老妹儿的,难听得很,赶紧换个说法。”
陈灵均为难道:“可你也没带把啊,让我喊你老弟,真心喊不出口。”
箜篌没好气道:“一边儿去。”
陈灵均只得去隔壁铺子找贾老哥喝酒。
贾老哥一肚子的江湖道理,能说那趋炎附势之辈只会在体面上铺展,自古人忙神不忙,那就更需要忙里偷闲了。还说自己也曾是个风流倜傥的俊秀男子,可惜了早岁哪知世事艰的浪荡生涯——这不比那些婆姨光棍汉的村头碎嘴雅致多了?
哥俩好,一个熟门一个熟路,很快就张罗起了一个酒局,对坐喝酒。
今儿陈灵均带了两坛好酒过来,贾老神仙呲溜一口,打了个战:好酒好酒。
陈灵均盘腿坐在长凳上,嘿嘿笑道:“喝酒放水两哆嗦。”
贾晟用拇指擦了擦嘴角:“三个才对。”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起来:“喝酒喝酒。”
贾晟来自中部藩属小国一个叫亳州的地方,说家乡那边自古就是酒乡,麻雀都能喝二两,以至于如今连隔壁的阿瞒都学会了骂人——不如一只亳州麻雀。
陈灵均突然皱了皱眉头,放下酒碗,以心声道:“骑龙巷来了几个道行不低的,贾老哥你先去后院,如果确定不是闹事的,再出来待客。”
贾晟笑道:“不打紧,让老哥会一会……”
陈灵均说道:“至少是三个元婴境。”
贾晟立即起身:“我这就带酒儿和生一起去后院待着,再暗中通知掌律。”
陈灵均点点头,穿上靴子,独自走到铺子门口,以心声提醒石柔悠着点,管好箜篌和阿瞒,接下来不管有什么动静都别冒头。
三位客人,两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
一个年轻容貌的男子,气态儒雅。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有古貌气,斜挎了个沉甸甸的布包裹。还有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算不得什么美人,却英姿飒爽,腰悬一把白杨木柄的长刀。
三人从骑龙巷顶部走下,女子以心声说道:“此地确实水运浓厚,龙气郁郁,不同寻常,难怪夫子当初会留在这儿。”
龙州地界,除了品秩极高的铁符江,还有红烛镇那边的冲澹、玉液和绣三江汇流,只不过如今铁符江水神杨转迁去了那条大渎任职。
年轻男子笑道:“灵均道友。”
陈灵均疑惑道:“你是?”
年轻男子伸手往脸上一抹,撤去障眼法,露出在小镇这边的“本来面目”。
陈灵均笑道:“原来是陈老夫子,好久不见。”
认识对方,但是没怎么打过交道。
对方早先在龙尾溪陈氏开设的学塾担任过一段时日的夫子,听说是个嗜酒如命的老酒鬼,后来很快就出门远游了,因为声名不显,教书的本事也马虎,学塾那边也没谁在意。
裴钱小时候去过学塾上课,陈灵均放心不下,就偷偷去蹲墙头,看过几眼老夫子,好像名字叫陈真容,听大白鹅说这个外乡老先生来自婆娑洲,跟圣人阮邛关系不错。
老夫子身边两人开始自我介绍,汉子自称洛阳木客,道号松脂。女子笑容真诚,爽快道:“我叫秦不疑,中土朣胧郡人氏。”
陈灵均听得脑壳疼:啥木客啥朣胧的,都给陈大爷整蒙了。老爷在就好了,自己根本接不上话啊。灵机一动,陈灵均喊道:“贾老哥,铺子来贵客了。”
贾晟立即飞奔出来殷勤待客,刚好有张酒桌,贾老神仙与陈灵均坐同一条长凳。
那个洛阳木客不善言辞,陈老夫子和秦不疑两个倒都是爽快人,言语无忌,有啥说啥,贾晟一边心里琢磨一边笑脸敬酒不停,很快就心中落定了:原来松脂道友刚好远游至此,打算走一趟牛角山的包袱斋。而秦不疑听说落魄山纯粹武夫多,还有个武评宗师,也不是奔着什么讨教切磋来的,就是很感兴趣,看能不能去山上走走看看。
贾晟就说此事不难,就是得事先跟落魄山打声招呼,顺便夸了一通自家山头:“气佳哉,郁郁葱葱然。风化极美,儒学极盛。”
倒是不敢说个“最”字,免得有王婆卖瓜之嫌。
秦不疑笑问:“贾掌柜,敢问你们山主是怎么个人?”
贾晟抿了一口酒,笑道:“提起我们山主啊,那贫道可就谦虚不得了。恂恂温厚言辞熙熙,行事平正为人冲和。”
真名其实是陈容的老夫子哑然失笑:这可以算是一个高不可攀的称赞了。
秦不疑笑问道:“贾道长很推崇南丰先生?”
陈灵均听得一头雾水。
贾晟放下酒碗,抚须而笑:“哪里,其实是我家山主对曾老夫子的文章极为喜欢,还经常劝我多读呢,说尤其是南丰先生的散文,通篇娓娓道来,条理严谨,气雅意厚,初看似乎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回味无穷。”
秦不疑笑道:“不承想你们那位陈山主竟然独独钟情南丰先生的文章,实属意外。”
相对于白也、苏子和柳七这几位,曾夫子的散文确实没那么享誉天下。
贾晟立即笑着解释道:“也不算‘独独’,只是相对而言。我家山主,治学一道,其实最为推崇‘开卷有益’一语。山主还曾与我笑言,只因为年少时家境贫寒,未能去学塾念书,故而后来的修行路上常常离乡远游,刚好补上那份读书债。”
秦不疑与那个自称洛阳木客的汉子相视一笑。
算是一场相谈甚欢的酒席,婆娑洲醇儒陈氏出身的陈容带着两位好友先去找客栈落脚,回头等落魄山的消息。
陈灵均但凡见着一个陌生人就犯怵,所幸还有个最靠得牢的贾老哥,酒桌之外,见谁都不虚。
早些年魏羡跟卢白象路过骑龙巷,在铺子里坐了会儿,贾老哥碰到魏羡愣是了,后来被裴钱道破天机,才知道闹了天大笑话,魏羡所谓的“海量”,到底是怎么个酒量。
一路送到骑龙巷尽头,返回铺子的时候,陈灵均跳起来拍了拍贾晟的肩膀:“聊得不错。”
贾晟抚须而笑:“待人接物这种事,说句不谦虚的话,不敢说有山主一半功力,二三成终归还是有的。”
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从骑龙巷台阶上缓缓走下,在门口停步,脸上有些笑意。
这个娘儿们一年到头眯眼笑,可真没谁觉得她好说话,就连隔壁铺子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瞒遇到了她也一样歇菜,乖乖当个小哑巴。不料今儿个长命脸上的笑意倒是透着一股真诚,受宠若惊的贾老神仙可不敢得意忘形,立即低头弯腰,双手轻轻摇晃了几下,然后一个滑步,再一个侧身,摊开一手,笑容灿烂道:“掌律里边请,里边请。”
长命斜靠门,与贾晟点头致意,再跟陈灵均说道:“这一行人多半是奔着你来的。”
陈灵均如遭雷击,一跺脚,使劲甩袖子,哀号道:“遭了哪门子孽啊!不能够啊,大爷招谁惹谁了,每天与人为善,路边蚂蚁都不敢踩一下的。”
坐在隔壁铺子门口的阿瞒站起身来到这边,双臂环胸问道:“要不要我跟裴钱说一声?”
陈灵均眼珠子急转。找裴钱,管用是管用,问题是裴钱最喜欢记账啊。做人不能太箜篌不是?
长命嗑着瓜子笑道:“朝你来的,就不能是好事登门?”
陈灵均咳嗽一声,朝阿瞒挥挥手:“去去去,小孩子别掺和大人的事。”
阿瞒扯了扯嘴角,转身就走。
陈灵均补了一句:“好意心领了,下次再去我那个李锦兄弟的铺子买书,只管报上我的名号。”
报上他的名号,当然没屁用。毕竟报上自家老爷的名号,都一样不打折。但是他可以偷摸去一趟红烛镇啊,先把书钱垫付了,当是预支给书铺,再让李锦在小哑巴拎麻袋去买书的时候假装优惠了。这种小事,那位冲澹江水神老爷总不至于为难吧?若真的连这点面子都不给,还怎么混江湖?啊?要不要本大爷教一教啊?
大骊京城,铜驼坊。
一位衣衫老旧的老先生蹲在一条巷弄里,刚跟人下完一局棋。
对方是下野棋挣钱,老先生就像是在当财神爷送钱散钱呢。
围棋下一局耗时太久,所以巷子里几乎都是下象棋的,有些是凭真本事赢钱,更多是摆些棋路刁钻的老谱残局坑人。
老先生站起身,揉了揉手腕,蹦跳了两下,念叨着接下来要认真起来了。
气啊,输钱不说,还被一旁几个喜欢指点江山的老头子骂作臭棋篓子。
赢了他不少钱的是个笑眯眯贼兮兮的年轻男人,五短身材,长得有点歪瓜裂枣。这会儿男人只担心那个穷酸老先生兜里的钱不够多。
老先生重新蹲下身,深吸一口气,结果一局过后,又要掏钱结账。
这个老先生的棋品真是……一言难尽,悔棋的本事比下棋更高,几乎每走三五步就要嚷嚷容他悔一手。后来年轻男人都习惯了,只要老先生一抬头,就知道要打个商量。反正也简单,落子无悔,没得商量。所幸他给钱的时候还算痛快,愿赌服输,棋力差,棋品低,赌品还凑合。
老先生似乎还是有点不服气:“要是我学生在,保管输不了。”
年轻男人笑道:“老先生只管喊你学生来,赌注彩头还可以往上加。”
老先生揪须叹气道:“这不是喊不来嘛。”
年轻男人随口打趣道:“老先生还是个桃李满天下的教书先生?”
瞧着很穷酸,一只布老旧的干瘪钱袋子,当下越发消瘦了,刨去铜钱,肯定装不了几粒碎银子。
老先生笑道:“学生倒是不多,不过个个成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年轻男人笑问:“老先生的得意门生里边,难不成还出过进士、举人老爷?”
好刁钻的问题。老先生一时有些哑然。
师徒两辈人,唯独科举功名一事,还真是唯一的软肋。好像除了自己有个秀才功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亏得再传弟子当中出了个曹晴朗,好苗子啊,幸甚幸甚。
见那老先生摇摇头,年轻男人眼中的一点炙热和希冀也就转瞬即逝。本以为遇到了闲云野鹤一般的某位大骊官场老人呢。
年轻男人实在是赢钱赢得太过轻松,以至于老先生悔棋或是落子犹豫之时,他就背靠墙壁,从怀中摸出一本版刻精良的书,随手翻几页打发光阴,其实内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老秀才笑问:“老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年轻男人摇摇头:“暂时还不是,来京城参加秋闱的。我祖籍是滑州的,后来跟着祖辈们搬到了京畿,勉强算半个京城本地人。本来这么点路,盘缠是够的,只是手欠,多买了两本善本,就只好来这儿摆摊下棋了,不然在京城无亲无故的,死活撑不到乡试。”
老秀才说道:“桂榜题名,饮酒鹿鸣宴,妥妥的。”
“何以见得?莫非老先生还会看相?”
“看相嘛,会那么一丢丢,只不过呢,圣贤有云:‘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年轻男人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挥了挥手中那本解禁没多久的圣人书籍:“有理有理,不承想老先生还是同道中人。”
老秀才抚须而笑:“是极是极,不承想年轻人眼光如此老到。”
年轻男人卷起书,抱拳晃了晃:“不管如何,借老先生吉言了。只要真能通过乡试,我就请老先生喝酒。”
老秀才微笑不言。
年轻男人收起书放入袖中,见那老先生还笑望向自己,只得一拍脑袋,恍然道:“差点忘了与老先生说一声,我叫卢灵昌,放榜那天,要是中了举人,我就来这儿摆摊等老先生,要是没中,也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这敢情好。”老秀才点点头,“卢老弟,容我多说两句,形相善恶,非吉凶定例,才高需忌气盛啊。”
卢灵昌笑着点头称是,也没如何当真,心里想着等老子考中了举人再考进士,将来当了官再来谈什么才德配位。
老秀才起身告辞离去,卢灵昌蹲在地上,在老先生走出几步后再转头时,笑着与他挥手作别。
老秀才叹了口气,双手负后,踱步离去。
北风吹瘴疠,南风多死声。此生困坎<土禀>,忧患真吾师。
少不解事老又懒,治学得一或十遗。水陆冰冱天冻云,一见梅便眼清。
老秀才诗兴大发,只觉得好诗好诗,就算白也老弟在此,也要强忍住拍案叫绝的冲动吧。
人云亦云楼所在的巷子里,李希圣身边跟着书童崔赐,两人一同游历大骊京城。
李希圣之前从中土神洲返回俱芦洲后,在那个藩属小国继续书斋治学。一位老夫子突然登门拜访,之后李希圣南下途中刚好碰到了一个少年道士和一位老观主。
其实这场重逢,对李希圣来说,略显尴尬。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倒是很乐和。
如今这个浩然儒生李希圣与师尊道祖再次相见,行的到底是道门稽首,还是儒家揖礼?结果李希圣先与道祖打了个稽首,再后退一步,作揖行礼。
之后李希圣就带着崔赐赶来京城,主要是先前此地动静太大,李希圣远在俱芦洲都心生感应。
大骊铁骑,所向披靡,天下震动而人心不忧。
小巷门口,刘袈见那气度不俗的儒衫男子挪步走来,立即看了眼弟子。
赵端明以眼神作答:“干吗?”
老修士见他不开窍,只得以心声问道:“该不该拦?”
“反正我不认识他。”
“确定?不再看看?”
“师父,真不认识。”
“文庙陪祀圣贤的挂像那么多,你小子再好好想想,拿出一点天水赵氏子弟该有的眼力。”
“师父你烦不烦啊,我真不认识他,半点不眼熟!”
“端明,你发个誓。”
“师父,差不多就可以了啊,不然咱俩的师徒情分可就真淡了。”
刘袈放下心来,现出身形,问道:“何人?”
李希圣笑道:“我叫李希圣,家乡是大骊龙州槐黄县。”
刘袈和颜悦色道:“那就是与陈平安同乡了。对不住,得在此止步。”
其实之前还来了个身材高大的老道长,身边跟了个多半是徒弟身份的少年道童,一老一小并肩而立,朝小巷里边张望了几眼。
当然被刘袈拦住了,鬼鬼祟祟的,不像话。既然是道门中人,职责所在,还怕个什么?况且那两个道士也没什么白玉京三脉道门的道袍装束。
在陈暖树的宅子里,墙上挂了一本日历和一张大表格,还有一本小册子,一年一本,一天一页,每年大年三十夜都会装订成册。
她每天都会记账,也会记录一些听到、见到的有趣的琐碎小事。所以其实落魄山上账簿最厚、册数最多的是暖树,不是裴钱,更不是只会记载每笔瓜子开销的周米粒。
暖树每天除了洒扫庭院、伺候草、将越来越多的山上藏书分门别类地晒,还要采摘时令野菜、酿酒、腌菜腌肉晾火腿。此外,她还会帮朱老先生去自家山头的那片竹林找老竹雕刻些清供,几条周米粒的巡山道路也需要打理,避免杂草横生。到了年关,除了剪窗,还要请朱老先生或是种夫子写春联,再带着周米粒一起贴春联、礼敬灶王爷、送穷神。
那么多的藩属山头,经常会有营缮事务,就需要暖树悬佩剑符,御风出门,在山脚落下身形,登山给工匠师傅们送些茶水点心。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山上像是鳌鱼背、衣带峰,更早还有阮师傅的龙泉剑宗,也是肯定要去的。山下小镇也有不少街坊邻居需要时不时去探望一番,除了打扫泥瓶巷祖宅,隔壁两户人家虽然都没人住,屋顶和泥墙也都是要注意的,能修补就修补。
因为落魄山的人越来越多,有关户籍一事就需要经常跟县衙打交道了。一开始暖树担心他们会觉得自己是个丫头片子,办事不牢靠,就会喊上朱老先生一起下山,后来余米剑仙也帮过忙,主动跟她一起去。不过如今不需要了,县衙户房的人与她很熟了。一个曾经只需要喊宋伯伯的,如今都要喊宋爷爷了。至于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没长个儿,对方约莫是见怪不怪,也不会议论什么。
从自家那么多藩属山头搜寻而来的各类奇石,要做成盆景摆设,然后作为文玩清供,燕子衔泥一般,不断搬到那些其实不太有人常住的宅子里边。还有朱老先生亲笔绘出的山水、鸟、仕女画卷,也不能胡乱堆砌,不然可就俗了。还要考虑如何搭配瓷器,比如养用的瓶,作为文雅士人所谓的“神之精舍”,首选旧藏青铜觚,其次才是瓷青如天、细媚滋润的几种官瓷。
山上的每处宅子都需要根据主人的不同喜好放置不同风格的文房四宝、衣柜书架、屏风壁画,栽种不同的卉草木,所以暖树就自己搭建了一座棚。堂术是与朱老先生和种夫子请教的,她也会自己翻书查阅,所以她的书架上都是这类书籍。
哪怕人越来越多,事情越来越多,山里山外还是被一个粉裙小姑娘打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此外,落魄山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不管大小,暖树几乎都一清二楚。
当然,周米粒也会经常帮忙,肩挑金扁担,手持行山杖,得令得令!
今天米裕在山上乱逛,发现暖树难得闲着,坐在崖畔石桌旁发呆,就走过去笑问:“暖树,来这边多少年了?”
暖树赶紧起身给米剑仙施了个万福,落座后才笑道:“还没到三十年呢。”
米裕嗑着瓜子轻声问道:“就不会觉得无聊吗?”
二十多年了,每天都这么忙忙碌碌,关键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琐碎事务,好像就没个止境啊。就连他这个游手好闲的,再喜欢待在落魄山混吃等死,偶尔也会想要下山散心一趟,比如白天去黄庭国山水间赏景,晚上去红烛镇坐一坐船,还可以去披云山找魏山君喝酒赏月。
暖树摇摇头:“不会啊。”
米裕问道:“不累吗?”
暖树笑道:“我会休息啊。”
本来想说自己是半个修道之人,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境界,暖树就没好意思开口。
米裕有些无语。前些年,有老气横秋的陈灵均、古灵精怪的裴钱、活泼可爱的周米粒,如今又有在路边行亭摆了张桌子的白玄以及在压岁铺子帮忙的箜篌,唯独陈暖树,大概是性子温婉的缘故,相对而言,始终不太惹人注意。
其实,就像陈灵均跟贾晟吹嘘的,自己可是老爷身边最早的从龙之臣,远在裴钱认师父、大白鹅认先生之前,是落魄山资历最老、架子最小的老前辈。大风兄弟是当地人不假,可他上山晚啊,真要论资排辈,不得往后靠?再说了,还有谁陪着老爷在泥瓶巷祖宅一起守过夜?有本事就站出来啊,他这就给谁磕几个响头。
既然陈灵均的确如此,那么陈暖树当然也是了。
米裕突然说道:“以后如果有谁欺负你,就找我。”
只是话一出口,米裕就觉得说了句废话。哪里轮得到自己出手,真有人敢欺负暖树的话,估计就算对方是个飞升境,都得死,而且注定毫无悬念。
所以米裕很快改口:“比如那个陈灵均又说些傻了吧唧的话,我就帮你教训他。”
暖树眉眼弯弯,摆摆手:“没有没有。”
一个大袖飘荡的青衣小童哈哈笑道:“哎哟喂,余大剑仙在给傻丫头指点修行呢?好事好事,不然总这么乌龟爬爬蚂蚁挪窝,太不像话。”
米裕笑眯起眼望向暖树,暖树犹豫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后轻轻点头。米裕就拍拍手掌,站起身,朝陈灵均走去。
陈灵均察觉到不对劲:“余兄,你这是要干吗?!有话好好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解不开的误会、不好商量的事!”
米裕笑道:“想啥呢,就是指点一下修行。”
陈灵均二话不说就跑路了。
落魄山上,曾经有三个小姑娘,经常一起躺在竹楼二楼的地板上,微风拂过,带来一阵阵的夏天蝉鸣声。她们枕着蒲扇,等着那只放在竹楼后边池塘里的西瓜一点一点凉透。
小小的忧愁,就是山外过路的白云,来了就走。有些胖一些,就走得慢一些;有些瘦一些,就走得快一些。
山中何所有?一袭青衫和所有美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