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将一只乌啼酒的空酒壶抛入湖中。
当时座上皆豪逸?如果是说剑气长城的大小酒桌,就对了。
陈平安喝过了一壶酒,在去往云霞山之前,路过一地。
看着眼前的惨淡景象,很难想象这里就是昔年享誉一洲的南塘湖了。大湖干涸,据说是被旧王座大妖仰止汲取殆尽,如今水位高度不足当年的一成。
几年前,这里还曾是宝瓶洲的形胜之地,南塘湖青梅观“草堂梅坞春最浓”,风景绝美,被誉为“几生修得此梅”。
千年道观前,每逢梅开便车水马龙,外乡仙师、帝王将相、公卿豪绅、文人雅士络绎不绝,留下过无数诗篇。
这些年,青梅观女修们除了不惜耗费灵气,竭力施展水法聚云降雨,还要一直从别处江河借水搬水,试图重新填出一座湖,但是都进展缓慢。一来邻近几座山头的新晋山神、土地没少告状——这也怨不得他们秉公行事,终究涉及一地山水气运。二来观内梅树折损严重,而且山上填水可不是什么添补江河流水那么简单的事情。
陈平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当下正在做她最拿手的事情:开启镜水月,挣神仙钱。
这位青梅观的周琼林周仙子是镜水月的行家里手,“借景”一事更是信手拈来,早年每到一座山上门派、一处仙家府邸,都会以青梅观的摹拓秘法将其截留下来,再将自己的身形嵌入图画中,然后寄给那些关系熟稔的山上仙师、山下豪客。上次她游历龙州,就跟在衣带峰的宋园和刘润云身边,不愿错过任何与朋友的朋友成为朋友的机会,就想要将衣带峰作为桥梁,与落魄山搭上关系。陈平安当时觉得她做事情不讲分寸,太过刻意和势利。钻营人脉没有错,但是没有像她这么不讲究的,所以就婉拒了。双方分别之后,裴钱偷偷告诉陈平安的一番言语,却让他心神震动。
裴钱当时说,她瞧见那个狐媚的姐姐心里边住着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怜小人儿,就跟小时候的自己差不多,瘦不拉叽的,一个个都快饿死了,那个姐姐很是伤心,对着一只空落落的大饭盆,不敢看那些孩子。那会儿还是个孩子的裴钱不太理解自己的几句无心之语会让师父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一直反省。
陈平安此刻背靠一棵枯败梅树,看着那场镜水月竟然弯来绕去,不知怎么就与自家落魄山扯上关系了。
原来是观礼一事在一洲山上山下闹了个沸沸扬扬,谈资无数。越是年轻的练气士就越是不以为然,对那个出尽风头的年轻剑仙观感极差,说他倚仗境界嚣张跋扈,做事情半点不留余地。
其实周琼林一开始也没想着如何为落魄山说好话,只不过是习惯使然,聊了几句自己有幸与那位陈剑仙相熟,想着以此自抬身价,就是个简单至极的江湖路数,不料一下子就炸锅了,实属失策。
有人砸了不少雪钱,就为了说几句怪话:“与落魄山认了爹,喜欢当孝子?”
又有人跟着砸钱附和:“说错了说错了,漏了个字,咱们周仙子啊,说不定是认了个财大气粗的干爹。”
周琼林也全然无所谓,笑容依旧,只要那些家伙了钱,她就挺开心的,只回了一句:“贤孙儿,你们都说得对。”
陈平安看得出来,她是当真半点不在乎。
周琼林撤掉镜水月后,轻轻握拳晃了晃,给自己鼓劲打气:懂了懂了,找着一条发财门路了,下次还要继续搬出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年轻剑仙,最好将双方关系说得更水月朦胧些,肯定可以挣更多钱。以陈平安如今的显赫身份,怎么可能与她一个青梅观的小修士计较什么?
只是当她看向那座水面清浅的南塘湖时,却又有些茫然:就算能够重新开出一座南塘湖来,可是那么多枯死的梅树呢?还有旧南塘湖原本充沛的水运呢?她心生绝望,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好像人生总有些坎坷是怎么熬也熬不过去的,就算熬过去了,过去的也只是人,而不是事。
周琼林猛然抬头,满脸匪夷所思。原来是眨眼工夫便出现了黑云滚滚的异象,云海瞬间聚拢,电闪雷鸣没有半点征兆,气象森严,惊心动魄。
云海笼罩住旧南塘湖水域方圆百里之地,大雨倾盆落向人间,南塘湖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迅猛上涨。
周琼林身上的法袍能够辟水,倒是不介意这场滂沱大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悄然离去,而是出声笑道:“刚好路过贵地,巧了,白看一场不钱的镜水月,得谢过周仙子为落魄山美言几句。”
周琼林立即转过头,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与那位落魄山剑仙施了个万福,有些心虚地笑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说道:“只是凑巧路过,就碰到这等天地异象,虽然没能见到传说中的青梅观胜景,也算不虚此行了。”
周琼林眨了眨眼睛。既然这位年轻剑仙自己不愿说破真相,那么她也就只好跟着装傻了,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其实周琼林最初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山主观感很一般,觉得他清高得很,半点不平易近人,后来那场惊世骇俗的观礼与问剑更是让周琼林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跟落魄山扯上关系了。至于今天陈剑仙为何如此行事,周琼林想不明白,也懒得多想,反正不会是看中了她的姿色,不然当年就不会将她拒之门外了。
何况就算看中了又如何,她怕什么?只要真能帮青梅观恢复往年风采,她就什么都不怕,做什么都是自愿的。一个在烂泥沟里摸爬滚打的市井孤儿,能够在少女岁数被师父带到青梅观,最终摇身一变,成为一位山上神仙,就得惜福,得感恩,得还债。
陈平安笑道:“要是周仙子不嫌弃的话,以后可以去我们落魄山做客,到时候在山中开启镜水月,挣到的神仙钱,双方五五分成,如何?不过事先说好,山上有几处地方不宜取景,具体情况还是等周仙子去了龙州再说,到时候让我们的小管事和右护法一起带你四处走走看看,挑选适宜的山水景象。”
周琼林呆呆点头,有些不敢置信。
陈平安掏出那块大骊无事牌:“南塘湖附近的几位山神老爷,我可以帮忙解释一番,听不听是他们的事。”
周琼林再次诚心道谢。
陈平安继续说道:“此外,水运、梅树两事,我可能可以帮上一点小忙,周仙子以后可以静观其变。”
蛮荒天下的那个自己与绯妃一场拔河之后,得了些曳落河水运。至于青梅观那些枯死的梅树,自然也是有法子补救的,毕竟自己有幸结识那位倒悬山梅园子的旧主人酡颜夫人。
周琼林欲言又止。她很想询问这位年轻剑仙如此作为是图什么。
陈平安最后笑道:“我还要继续赶路,今天就不久留了,如果下次还能路过此地,一定两手空空去青梅观做客,讨要一碗冰镇梅子汤。”
周琼林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在那个青衫身影消失后才抬起手背,揉了揉泛红的眼睛。
有些温暖,比雷鸣更震撼人心。
梦粱国境内。
云霞山的云海是宝瓶洲极负盛名的仙家风景,阳光照射之下灵气升腾,五彩绚烂,被练气士誉为“天上尤物”。那些变幻莫测的云雾在某些时刻会蕴藉一点真灵,幻化成历代祖师爷的模样,云霞山弟子只要有缘,就能够与之请教本门道法。
陈平安站在云海之上,眺望远方的梦粱国京城,将一国气运流转尽收眼底。
倒悬山曾经有个小酒铺,是一处破碎的黄粱福地,寓意喝过了美酒便可以得到一枕黄粱美梦,只是不知道跟这梦粱国有无渊源。
陈平安收回视线,望向一座被云海没过山巅的低矮山峰。
云霞山至今总计开山十六峰,其中绿桧峰女祖师蔡金简此刻正端坐在蒲团上,手捧一柄老旧的竹木如意,按例开课授业。课已临近尾声,她开始为那些师门晚辈解字,第一个就是“命”字。
按照蔡金简的理解,“命”一字,可以拆解为“人”“一”“叩”,故而人一叩关即修道。修道问心,性命攸关,生死存亡。修道之士若能不为外物、形骸所累,睁眼便见大罗天。
在云霞山,有资格开峰的地仙祖师都会遵循祖例,按时开府传道。不能说全无门户之见——当然,一些关键的修行诀窍也会藏私,若非本脉嫡传,秘而不宣——只是相对于一般的仙家门派,已算十分开明了。
这其中,有些是老祖言之有物,可惜输在了枯燥乏味;有些祖师是言语有趣,但往往离题万里,光说山水趣闻、仙家逸事去了,一个时辰之内就没几句说在点子上的,别峰弟子们听得乐和,可是诸多修行疑难,进门听课之前如何懵懂,出门之后还是如何迷糊。
而绿桧峰每次传道都人满为患,因为蔡金简的课既能说类似这种说文解字的闲散趣事,更会说修行关隘的详细注解和体悟心得,毫不藏私。
“蔡峰主开课传道,言之有物,疏密得当,自愧不如。”
其实蔡金简真正让诸峰老修士自叹不如的地方,还是她将外峰弟子视为本脉嫡传,似乎只要是云霞山弟子,哪怕并非祖师堂嫡传,蔡金简依然一视同仁,半点不介意绿桧峰本脉术法外传。
好个青山绿桧,丹霞密雾,簇拥神仙宅。此山女主人神清气朗,有林下之风,真个仙气缥缈。
其实当年蔡金简选择在绿桧峰开辟府邸是个不小的意外,因为此峰在云霞山被冷落多年,无论是天地灵气还是山水景致都不出奇。不是没有更好的山头供她选择,可蔡金简独独选中了此峰。
陈平安视线稍微偏移。一座如海上岛屿的山顶,有个年纪轻轻的金丹地仙坐在白玉栏杆上,好像在借酒浇愁。
凭借对方身上那件法袍,陈平安认出他是云霞山耕云峰的黄钟侯。
在各自结丹之前,黄钟侯与蔡金简曾是公认的金童玉女,最有希望成为云霞山的一双神仙道侣。他身上那件法袍,是件传承久远的镇山之宝,名为彩鸾。
陈平安御风飘落在耕云峰山巅,黄钟侯对此视而不见,也懒得追究一个外乡人不走山门的失礼之举,只是自顾自喝酒。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取出一壶乌啼酒。
黄钟侯转头看了一眼,摇头说道:“这酒不行。”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壶云霞山的春困酒,丢给那个根本不认识的不速之客,“喝我的。”
陈平安接过酒壶,道了一声谢,揭了泥封,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天地一酒瓮,都是醉乡客。
黄钟侯自报名号:“耕云峰,黄钟侯。”
陈平安笑道:“落魄山,陈平安。”
黄钟侯差点一口酒喷出来,抬起手背擦拭嘴角,转头猛瞧那人,左看右看都不对劲,怎么都不像是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剑仙,一身装束倒是依葫芦画瓢得还算凑合。
黄钟侯笑道:“道友做人不地道,白瞎了我这壶好酒。喝完了酒,就赶紧滚蛋。”
陈平安笑问:“比较好奇一事,当年去骊珠洞天寻访机缘的为何是蔡仙子,而不是资质更好的黄兄?”
云霞山练气士的修道根本所在,正是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马。
当初蔡金简游历骊珠洞天,寻求法宝这类身外物之外,更要求一份仙家机缘,可惜那会儿的蔡金简其实连心猿意马到底为何物好像都没有弄清楚。
在陈平安看来,眼前这位金丹气象绝佳的年轻地仙即便为情所困,相较于当年的蔡金简,还是更适宜下山去往大骊碰运气。
黄钟侯双手捧住酒壶,扯了扯嘴角:“这位道友假装自己是剑仙还装上瘾了?赶紧喝酒,不然我可要动手赶人了,小心喝一壶吐两壶。”
云霞山的当代山主是一位不太喜欢抛头露面的女祖师,两位真正管事的老祖一个管着山门律例,一个管着钱财宝库。蔡金简的恩师是那个管钱的,而黄钟侯的传道人就是那个掌律。前者对蔡金简的栽培可谓不遗余力,简直就是孤注一掷。当初云霞山凑出一袋子金精铜钱供弟子去往骊珠洞天寻觅机缘,为这人选就有过一场争论。资质更好的黄钟侯显然更合适,只是黄钟侯自己对此不感兴趣,反而劝师父算了。不过到了山外,在待人接物方面,黄钟侯就又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蔡金简两手空空返回山门后,好像道心受损颇重,本门神通术法修行得磕磕碰碰,处于一种对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半死不活的状态,连累她的传道恩师在祖师堂受尽白眼,每次议事都要风凉话吃饱。不料没过多久,蔡金简就像突然开窍一般,触类旁通,修行登高势如破竹,先闭关结金丹,此后甚至连一些个云霞山历代祖师都束手无策的修行关隘、疑难症结,都被蔡金简一一破解,使得云霞山数道祖师堂上乘术法得到极大的补全。蔡金简的那位传道恩师一下子就扬眉吐气了,某次师徒谈心,老人泄露天机,说当年一眼选中她作为嫡传,曾经帮她算了一卦,上上签,得了个八字谶语:破而后立,有如神助。蔡金简听过之后,也只是微笑不语。
对于这些自家秘事,黄钟侯当然只字不提。他是喜欢喝酒,倒也不至于喝了这么点酒水就与一个外人袒露心扉。不承想那个青衫外乡人笑道:“吐出两壶再喝掉两壶?若是如此待客,就很先礼后兵了。”
黄钟侯啧啧称奇,因为他曾经听蔡金简说过,骊珠洞天民风淳朴,那里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会说话。身边这位说话就有点意思啊,难不成真是那个小镇出身的年轻人?
陈平安瞥了眼祖山丹顶峰,开始转移话题:“好像就算蔡仙子跻身元婴,无形中帮云霞山聚拢了一份人和气运,可山门气运还是外泄不停歇。将近三十年过去了,你们还是没能寻见一件能够归拢气运的镇山之宝?再这么耗下去,小心落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下场。”
一座云霞山,万壑千岩,淡薄山家。布袍草履,栖真养神,闲看流水落。
山门道法之根本所在,是练气士跻身心地清凉境界,求个云霞锁雾,洞然明白,练就云水性情,最终功满步云霞,三山是吾家。
黄钟侯抬手揉了揉额头。这家伙口气不小啊。
当年大骊王朝挑选出一拨地仙共登飞升台,蔡金简就刚好在名单上,而她的表现大为出人意料。原本自家几位老祖师都不看好她,认为她能够跻身金丹,在云霞山开峰,就已经足够意外了,不觉得她这辈子能够跻身元婴。不料蔡金简再次让人刮目相看,支撑到了最后,瞥见了那座天门。要知道,那一众修士个个都算是宝瓶洲最拔尖的修道坯子,随便拎出一个都不是蔡金简可以媲美的天才。事后证明,这些天之骄子确实都不负众望,跻身宝瓶洲年轻十人或是候补十人之列。
按照云霞山的祖师堂规矩,跻身金丹,除了能够开峰之外,还可以在山水谱牒上抬升一个辈分,假若更进一步,有幸成为元婴“老神仙”,就再高一辈。至于原本所属道脉的师徒传承,则单独另算。所以等到蔡金简返回师门,在祖师堂更换了先前那把金丹境时的座椅,也就成了云霞山历史上最年轻的女祖师。
山中的蔡祖师,山外的蔡仙子,公认两步登天。
蔡金简当年退出飞升台,曾独自一人在那槐黄县城走到一座已经空无一人的旧学塾外。
科举有个“同年”的说法,因为一大拨地仙曾经共同登上飞升台,在小范围之内,相互投缘的,也就有了份类似同年的山上香火情。比如真境宗的岁鱼和年酒这对师姐弟,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在那之后,就跟蔡金简和云霞山都有了些往来。而真名是韦姑苏和韦仙游的两位剑修更是桐叶洲玉圭宗现任宗主、大剑仙韦滢的嫡传弟子。那可是一位有资格参与文庙议事的大人物,当之无愧的一洲仙师执牛耳者。
登山修行一道,就是这般一步慢步步慢,人比人气死人。所幸黄钟侯也没想着要与蔡金简比较什么。
陈平安递过去一壶乌啼酒:“滋味再一般,也还是酒水。”
黄钟侯一巴掌将那壶酒水轻拍回去,摇头笑道:“人心难测,你敢喝我的酒水,我可不敢喝你的。怎么,你小子是心仪我们那位蔡仙子,慕名而来?放心,我与你不是情敌。不过说句实话,道友你这龙门境修为,估计蔡金简的父母根本看不上。当然了,要是道友能让蔡金简对你一见钟情,也就无所谓了。”
蔡金简是山上典型的仙家道侣之后,父母都是修道之人,故而她生下来就等于是半个山上人了。只不过她的爹娘境界都不高,一位龙门境,一位观海境,且只有她爹在祖师堂有把座椅,还靠着大门。所以每次议事,位置仅次于山主和掌律祖师的蔡金简都挺别扭的。
其实如今云霞山最上心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当然是将宗门“候补”的二字后缀去掉,多去大骊京城和陪都走动关系,其中藩王宋睦还是很好说话的,每次都会拨冗出席,对云霞山不可谓不亲近了。第二件,则是蔡金简的道侣一事。
不光是蔡金简的师尊,就连山主都几次亲自出马,与蔡金简旁敲侧击,不好直接询问有无意中人,便拐弯抹角聊些宝瓶洲年龄相近、资质不俗的俊彦仙才,可惜蔡金简每次都避重就轻绕过话题,要么干脆就说姻缘一事只能随缘,强求不得。
陈平安将那壶酒收回袖中,哑然失笑,摆手道:“黄兄想多了。”
喝完了一壶云霞山秘酿的春困酒,陈平安道:“既然都敢喜欢,为何不敢说?以黄兄的修道资质,心关即情关,只要此关一过,跻身元婴不难。情关不过是‘道破’而已。”
黄钟侯气笑道:“你知道个屁。道友真当自己是上五境的老神仙了?”
见那青衫客就要起身离去,又道:“要去哪里?提醒一句,云霞山别处山头不像我这没规没矩的耕云峰,无所谓山门禁制,道友要是乱闯一通,容易挨削。”
陈平安笑道:“当然是去绿桧峰找蔡仙子谈点事情。”
黄钟侯忍俊不禁:竟然还是个不敢说但是敢做的家伙。他挥挥手:“去绿桧峰倒是问题不大,蔡金简当初下山一趟,回山后就大变样了,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以后当个山主肯定不在话下,对吧,落魄山陈山主?”
陈平安站在栏杆上,脚尖一点,身形前掠,转头笑道:“我倒是觉得渡过情关的黄兄来当山主兴许更合适些。”
黄钟侯一笑置之。这位脸皮不薄的道友当个酒友似乎不错,酒桌上如果没点胡说八道,酒水再好,也没啥滋味。真要喝高了,说不定自己都要跟那位道友争抢着当陈山主了。毕竟自己对陈山主仰慕已久,只恨没有机会对面饮酒罢了。
陈山主跟自己一样是市井出身,一样是少年岁数才登山修行,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陈山主风流,而自己痴情了。
所以黄钟侯又打开了一壶春困酒,再从袖中摸出一本艳遇不断的山水游记当下酒菜,滋味极好。
以后若有幸瞧见陈山主,定要与他虚心讨教一番,如何与女子相处才算得体,才能一切尽在不言中。
绿桧峰上,大多数云霞山修士皆散去,只留下几个别峰的弟子还有些疑难要当面询问蔡祖师。
等到最后一名外门弟子恭敬离去,蔡金简抬头望去,发现还有个人留下,笑问道:“可是有疑惑要问?”
有点印象,好像是个半途来听课的,没了位置,就在廊柱附近席地而坐。不过是张生面孔,之前未曾见过,多半是云霞山某峰的新收弟子了。
作为一洲屈指可数的宗门候补,再加上云霞山与大骊王朝关系密切,登山访仙拜师、学艺求道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让祖师堂叫苦不迭。最怕那些有几分面熟又关系平平的老仙师硬塞一些孩子给云霞山,推辞不收伤情分,可要是真收下了,云霞山总不能敷衍了事。到最后,还是蔡金简提出一个建议,才解决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难题——让叠瀑峰一位只知埋头修行、不太会做人的老古板龙门境修士负责迎来送往,同时掌管外门弟子筛选、收录一事。
那人笑道:“蔡仙子,小巷一别,多年未见了。”
蔡金简一手攥紧木灵芝,心头凛然,眯眼道:“谁?!”
等到她见着了个好像云雾散去显现真容的身影,神色变得复杂,心中幽幽叹息,躬身行礼:“绿桧峰蔡金简,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见过蔡峰主。”
随即开门见山道:“云霞山想要在近期摘掉‘候补’二字,很难了。”大骊朝廷极其务实。
蔡金简点头道:“我曾与几位祖师聊过此事,都觉得不容乐观,除非……”她停顿片刻,随即苦笑,“除非云霞山赶在大局落定之前突然出现一位上五境修士。”
不然中土文庙绝对不会为一个宝瓶洲的云霞山破例。当然,不是没有先例。文庙议事过后,山水邸报解禁,陆续出现了十六座新晋宗门,就包括眼前这位陈山主的落魄山。其中有七个宗门都无上五境修士坐镇,看似数量不少,可放在整个浩然九洲,一洲都摊不上一个,云霞山哪里来的信心和底气能够成为其中之一?先前宝瓶洲一役,云霞山虽说战功颇多,但是比起那些得以破格跻身宗门的别洲山头,那就天差地别了。
那些暂时没有上五境修士的“宗”字头门派,可不是那山下官场上被取笑为墨敕斜封官的存在,绝不会因为少了个玉璞境就被人瞧不起。无一例外,那些暂时只是元婴境的年轻宗主,都是在战事中建立了极大功勋的人物。可要说云霞山走那条“正途”,得个文庙类似黄纸朱笔正封的敕命,这又怎么可能?蔡金简有自知之明,她至少还需要百余年光阴打熬,才有些许希望见着元婴境瓶颈。
如今的蔡金简,眼界一宽,真心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修道天才了。
“我这趟登山,是想要与云霞山购买一些云根石和云霞香。”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供不应求,几乎都被大骊垄断了,所以可能需要蔡仙子动用一些同门私谊。这两样东西有多少我就要多少,你们云霞山只管开价。”
他打算将那些云根石安置在彩云峰几处山脉龙穴之内,再送给小暖树作为她的修道之地,选址开府。
云根石这种地宝被誉为无瑕无垢,最适宜拿来炼制外丹,有点类似三种神仙钱,蕴藉精纯天地灵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以在云霞山中修行的练气士大多都有洁癖,衣衫洁净异常。
作为宗门候补的山头,云霞山的云根石是立身之本。只是云根石在最近三十年内开采太过,有涸泽而渔之嫌。所幸此外还有一笔额外收益,就是云霞香。
大骊王朝在各个战场引渡英灵还乡,在山香水香之外,往往还需要用到云霞香。无论是山上烧香礼敬山水神灵,还是山下达官显贵祭祖,云霞香都是上上品秩。因为云霞山如果追本溯源,还可以算作是源于中土佛门数大正宗之一,相传开山鼻祖云霞老仙其实是中土一座祖庭大禅寺内的某种神异出身,听佛法,悟禅机,才炼形成功,故而云霞山极为推崇每次缘起缘灭即是一次渡劫之说。
当初那场中土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当时有数位高僧大德现身,宝相森严,各有异象,其中就有玄空寺的了然和尚,所以后来云霞山代代相传的几种祖师堂秘传道法都与佛理相近。不过云霞山虽然亲佛门远道门,但因为云根石的关系,却是与道家宫观更有香火情。
蔡金简一时间有些为难。诚如陈平安所说,这确实需要她东拼西凑。不是她不想与落魄山交这个好,只是以落魄山如今的雄厚底蕴,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几十斤云根石、百余筒香火,就让山主亲自登门开口讨要?
再者,当年那份榜单现世后,见着了那个云遮雾绕的剑气长城末代隐官陈十一,蔡金简几乎没有任何怀疑,认定他必然是那个泥瓶巷的陈平安!
蔡金简只得硬着头皮报上两个数字。
陈平安点头笑道:“可以,已经超出预期了。”
蔡金简心中大为讶异,不过还是如释重负。
陈平安突然默然作揖,蔡金简先是震惊不已,然后瞬间了然于心,赶紧侧身避让。
当年那件小事,她就只是帮忙,名副其实的举手之劳,代为传信而已。至今山头内还有数位老祖师猜测她与那剑气长城有什么不宜言说的香火情。
陈平安离去后,蔡金简犹豫了一下,还是御风去往耕云峰了。此处为了避嫌,她并不常来。
黄钟侯远远瞧见蔡金简后,显然有些意外,迅速收起那本山水游记,晃了晃酒壶,笑道:“蔡峰主可是稀客。”
蔡金简以心声问道:“听人说,你打算与她正式表白了?”
黄钟侯喜欢的那个女子名叫武元懿,是上任山主的关门弟子,所以辈分高,即便是身为一峰之主的黄钟侯见了她都得喊一声师伯。
黄钟侯愣了愣:“什么?”
蔡金简会心一笑,柔声道:“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都拖泥带水了这么多年,黄师兄的确早该如此爽利了,是好事,金简在这里预祝黄师兄渡过情关……”
黄钟侯满脸涨红,使劲一拍栏杆,怒道:“是那个自称陈平安的王八蛋在你面前乱说一气了?你是不是傻子,这种混账话都信?”
蔡金简小心翼翼道:“那人临走之前说黄师兄脸皮薄,在耕云峰与他一见如故,酒后吐真言了,只是依旧不敢自己开口,就希望我帮忙飞剑传信祖山,约武师伯见面,估计这会儿飞剑已经……”
黄钟侯呆滞无言,沉默许久,咬牙切齿道:“说吧,那个外乡人到底是谁?我要去砍死他。”
蔡金简笑道:“自称是谁,就不能就是谁吗?”
风雷园。
园主黄河在正阳山问剑过后,就独自仗剑远游,离开了宝瓶洲。先去剑气长城遗址,再去被他说成是“天高地阔,最宜出剑”的蛮荒天下。如果当年不是师父李抟景兵解离世,作为大师兄的黄河必须承担起一切,不然以他的性情脾气,早就去剑气长城了。
高楼栏杆上,刘灞桥摊开双手,在此散步。
一个原本相貌英俊的男人,此刻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
今天又是无事的一天,刘灞桥实在是闲得无聊。
黄河让刘灞桥敬重又害怕,自惭形秽,同时还会心怀愧疚。
刘灞桥这辈子距离风雷园园主的位置最近的一次,就是他去往大骊龙州之前,师兄黄河打算卸去园主身份,因为他已经做好战死在宝瓶洲某处战场的准备。
那次跟随飞升台“飞升”,受益最大的是身披瘊子甲的清风城许浑,虽然只是破了一境,却是从元婴跻身的玉璞。可最值得惋惜的,就是与许浑一同登顶云海、得见大门的刘灞桥了。他其实差点有机会连破两境,完成一桩壮举。他明明已经跨出一大步,不知为何又小退了一步。
刘灞桥双手抱住后脑勺,忍不住唉声叹气。师兄远游蛮荒之后,风雷园就只有他这一位元婴境修士了。
刘灞桥就不是一块能够打理事务的料,一切庶务都交给宋道光、载祥、邢有恒和南宫星衍打理。这四位剑修都很年轻,其中两个金丹都不到百岁,剩下的一龙门一观海自然更年轻。不出意外,风雷园下任宗主就会从这四个年轻人中选了。至于刘灞桥,既无心又无力。
刘灞桥有些时候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境界送给邢有恒那小子,只要可以,他绝对不皱一下眉头。当然了,别看邢有恒那家伙平时吊儿郎当的,其实跟师兄一样,心高气傲得很,不会收下的。
风雷园另外几位脾气犟、说话冲的老古董对此也没意见,只是专心练剑。争权夺利?风雷园自创立起,就根本没这说法。
老人们偶尔遇见刘灞桥,骂得那叫一个不含蓄,一个不留神,都要连累上任园主李抟景。他们也就是打不过刘灞桥,或者说赶不上刘灞桥御剑的速度,不然都能把鞋底板搁在刘灞桥脸上。
虽然是宝瓶洲的年轻十人之一,刘灞桥的名次却一直“跌跌”不休,先是被龙泉剑宗的谢灵赶超,后来又被兵家修士余时务挤到身后。于是那几个长辈每次练剑不顺就会找上门骂几句:“灞桥啊,喊你刘大爷行不行?年轻十人年轻十人,就只有十个,不是一百个。”
“师伯此言差矣,我还可以跌到候补十人嘛。”
老人语重心长地道:“练剑能不能上点心?不就是一个元婴升玉璞嘛,多大点事,搁师伯我是元婴的话……”
刘灞桥立即对那位金丹境的师伯溜须拍马:“搁啥元婴,师伯搁在玉璞境都委屈了。”
“小王八蛋,赶紧把脸伸过来,师伯手痒了。”
刘灞桥已经答应师兄,百年之内跻身上五境。如果师兄无法从蛮荒天下返回,刘灞桥还得争取熬出个仙人境,做成了,他就算对风雷园有了个过得去的交代。
刘灞桥深吸一口气,转头望向远处。
苏稼恢复了正阳山祖师堂的嫡传身份。听说她好像留在了小孤山,但是也会去茱萸峰。
练剑之余,刘灞桥时不时就会偷偷下山走一趟旧朱荧王朝藩属小国郡城的那座坊间书肆,卖书人曾是个姿色寻常的年轻女子,那会儿的她名叫何颊。她离开后,刘灞桥就将铺子买下来了,一切原封不动。哪怕每次只是看着关门的铺子,刘灞桥都会舒心几分。
身为剑修,练剑一事以前好像是为了不让师父失望,后来是为了不让师兄太过看不起,如今是为了风雷园。以后呢?刘灞桥不知道。
一个温醇嗓音在刘灞桥头顶响起:“喂,刘大剑仙,想谁呢?”
刘灞桥身体前倾,抬起头,看见一个坐在屋脊边缘的青衫男子,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笑脸挺欠揍的。
“哟,这不是陈大剑仙嘛,幸会幸会。”刘灞桥立即探臂招手,“悠着点,我们风雷园剑修的脾气都不太好,外人擅自闯入,小心被乱剑围殴。”
跟陈平安没什么好见外的,况且风雷园待客一样没那些繁文缛节,反正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客人,因为风雷园剑修的朋友都不多,反而是瞧不上眼的茫茫多。
陈平安从屋脊上轻轻跃下,再一步跨到栏杆上,丢给刘灞桥一壶酒,两人不约而同坐到栏杆上。
刘灞桥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其实距离上次也没几年,在山上二三十年算个什么,怎么感觉咱俩好久没打照面了?”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差点没认出你。怎么,现在宝瓶洲的仙子们都喜欢这副落拓模样的男子了?”
刘灞桥嬉皮笑脸道:“秋风吹瘦刘郎腰,难养秋膘啊。”
他记起一事,压低嗓音道:“你真得小心点,我们这儿有个叫南宫星衍的小姑娘,模样蛮俊俏的,就是脾气有点暴躁。小姑娘看过一场镜水月后就两眼放光,如今口头禅都成了‘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陈剑仙,就问你怕不怕?”
陈平安根本不搭理这茬,说道:“你师兄好像去了蛮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坠渡口,与玉圭宗的韦滢十分投缘。”
听说黄河在剑气长城遗址只是稍作停留,跟同乡剑修魏晋闲聊了几句就去了日坠,直接与驻守的修士挑明他会以散修身份独自出剑。不过之后好像改变主意了,临时担任一支大骊铁骑的不记名随军修士。
在日坠的,除了苏子和柳七,还有大骊宋长镜和玉圭宗韦滢。
陈平安一直相信,不管是李抟景还是黄河,如果生在剑气长城,剑道成就绝对会很高,说不定能够与米祜、岳青这样的大剑仙比肩。
刘灞桥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师兄在日坠渡口的?甚至连跟韦滢投缘都知道,你小子开天眼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尽管猜去。”
风雷园没有镜水月,没有创建山水邸报,没有任何多余的人情往来,对外商贸也极为有限。在外人眼中,风雷园就是一个与世隔绝、修行乏味枯燥的地方,除了练剑还是练剑。
风雷园有数十位祖师堂嫡传,加上暂不记名的外门弟子和一些帮忙处理世俗庶务的管事、婢女杂役,共两百多人。按照风雷园祖训,此处是传授剑道之地,不是个养闲人的地方。
别的山头,练气士每次破境,祖师堂一般都会赏下一笔神仙钱,在风雷园就没有这个说法。下五境剑修练剑一切所需消耗的天材地宝,可以跟风雷园预支,跻身中五境之后再还。当然,如果所在剑脉的师门长辈愿意帮忙掏这个钱,风雷园也不拦着。
邻近风雷园的几个山下王朝,除了送来剑仙坯子,还有其他主动送上门来的记名供奉、客卿头衔,倒是一笔笔不小的俸禄。哪怕是当年李抟景离世后,也没有任何一个山下王朝和藩属国胆敢擅自拿掉那些剑修的头衔,克扣神仙钱——实在是对风雷园剑修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
风雷园剑修,无论男女,除了境界有高低之分,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情:出剑直截了当,为人恩怨分明,行事雷厉风行。
曾经有一位中五境剑修在历练途中被人砍去双臂,故意留了活口。园主李抟景问清楚事情经过后,就一人仗剑下山,前往那座旧朱荧王朝的大山头,一句话没说,只是将对方祖师堂十二人的双臂全部斩断,曾经被誉为剑修如云、冠绝一洲的旧朱荧王朝愣是没有任何一位剑修愿意出头说话。要知道,李抟景还专程去了一趟朱荧京城外,在一座渡口待了整整三天,就故意等着别人问剑呢。
刘灞桥问道:“怎么想到来我们风雷园了?要待多久?”
陈平安说道:“马上就走。”
刘灞桥打趣道:“真怕了个小姑娘?”
陈平安摇头道:“你记得有空就去落魄山,我得走一趟老龙城了。”
刘灞桥察觉到一丝异样,点点头,也不挽留他。
老龙城遗址,昔年气势恢宏的内外城都在重建,大兴土木,热火朝天。只是曾经孙嘉树名下的百里长街,那座登龙台、天上云海、小巷里边的灰尘药铺,以及让米大剑仙颇为怀念的十里荷浦自然都没了。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蛮荒天下的白昼时分。
陈平安此刻站在南海之滨,看似闭目养神,其实是在翻阅一幅光阴走马图,如亲眼见到那座雷局。
睁眼后,陈平安立即重返北方,选择家乡作为落脚点,双手笼袖,站在了骑龙巷的台阶顶部。
刚好家乡小镇有一场大雨从天而降,落向人间。
托月山一役已经落下帷幕,剑斩一位飞升境巅峰。
陈平安沿着台阶缓缓走下,落地无数雨点水珠,仿佛跟随一袭青衫沿着台阶倾泻而下。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先看了眼杨家药铺,又转头望向落魄山。
哪怕大雨滂沱,落魄山右护法还是恪尽职守,在山脚独自看着大门。
周米粒似乎有点无聊,在那儿摇头晃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谁抖搂威风,一手金扁担,一手行山杖,对着雨幕指指点点:“你看不出来吧,其实我的脾气可差可差了,信不信一扁担给你撂倒在地,一竹竿给你打成猪头?罢了罢了,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不如打个商量,咱们双方可都得长点记性再长点心啊,不然总给人惹麻烦,多不妥当。再说了,咱们都是行走江湖的,要和和气气的,打打杀杀不好,是不是这个理儿?好,既然你不否认,就当你听明白了……”
黑衣小姑娘蓦然停下话头,皱着一张小脸庞和两条疏淡的小眉毛,一动不动。
莫不是仇家找上门来了?竟然连雨都停了,看来对方道行很高,咋办?
陈平安笑问道:“干吗呢,这么凶?”
周米粒猛然抬头,哈哈大笑。原来是好人山主啊。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问道:“说说看,怎么给人惹麻烦了?”
周米粒肩扛金扁担,拿行山杖一戳地面,咧嘴一笑:“我在胡编个精彩纷呈的江湖故事呢。”
陈平安转头望向红烛镇的一条江水,周米粒赶紧伸手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说道:“嗑瓜子不?”
陈平安嗯了一声,伸出手,周米粒立即打开斜挎布小包,双手掏出一大把。等到好人山主接过瓜子,她就飞奔而去,搬来两把竹椅,一大一小并排而坐,一起嗑瓜子。
周米粒挠挠脸,问道:“好人山主,啥时候回家啊?”
陈平安笑答道:“马上就回了,等我在城头刻完一个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