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抹了把脸。这位小陌道友,在落魄山一定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落魄山地界,又是很寻常的一天,风和日丽。
大骊龙州除了极少数几个修士,山上山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实上,几乎整个宝瓶洲的练气士都是如此懵懂,因为那个异象实在太快了。
天开窟窿,一道白光一闪而逝。
落魄山中,只有躺在竹楼二楼廊道里的崔东山察觉到了不对劲。
骑龙巷里,箜篌感受到了一股近乎窒息的恐怖威势,就像一场飞升境大修士破境的浩大天劫。
山君魏檗心生感应,刹那之间,魏檗甚至误以为整个北岳地界就会毁于一旦,只是等到魏檗离开府邸,来到披云山之巅,发现又毫无异样。
错觉?当然不是错觉,那是周密亲自落向人间的一记手笔,是周密登天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凌厉出手。
只不过一场原本足可让整个旧骊珠洞天消失的灭顶之灾,只因为一人的出手阻拦,顷刻间就烟消云散。
一个好像是访客的陌生男子,身材修长,着一袭雪白长袍,站在落魄山门口的桌子旁,笑容温和,转头与一个黑衣小姑娘轻声问道:“可以坐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周米粒赶紧放下金扁担和绿竹杖,伸手攥住斜挎布小包的绳子,一路飞奔过来,仰头问道:“客人如果只是口渴,又着急赶路,桌上就有白水。如果愿意多歇一会儿,看看风景,可以喝茶,我这就去给客人烧一壶热水。”
那人笑道:“不是特别着急赶路。”因为在礼圣重返浩然之前,他都得留在落魄山附近。
周米粒立即笑容灿烂:“自家茶叶,没啥名气,不过先前有些跟先生一样路过此地的老道长都说好喝嘞。客人稍等,先坐着,我这就去烧水煮茶。”
见那人还站着,她立即瞥了眼长条凳,笑着补了一句:“客人放心,虽说不久前是下了一场大雨,不过我拿抹布和袖子仔细擦过了。”
桌凳不敢说纤尘不染,一定还算干净的。右护法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跑去擦拭一番,能不干净?
那人笑道:“好的。”
周米粒很快就回来了,踮起脚尖,动作娴熟、手脚伶俐地递给那人一杯热茶。那人双手接过,道了一声谢。
周米粒挠挠脸,笑容腼腆,轻轻摆手,告辞一声,返回山门另一头的竹椅上坐着,其间停步转身,与客人说有事就喊她。
远处有个青衣小童大摇大摆地晃着袖子走了过来,远远喊道:“哟,小米粒,又来客人啦?”
周米粒答道:“嗯,景清回山啦。”
陈灵均问道:“右护法要不要帮忙啊?”
周米粒咧嘴一笑,大手一挥:“哈,不用不用。”
等到渐渐靠近那张桌子,陈灵均就开始放慢脚步,两只袖子也不晃荡了,慢慢站到桌旁,刚好挡在客人和周米粒之间,作揖道:“落魄山陈灵均拜见先生,不知先生是来访友,还是纯粹路过赏景?”
那人微笑道:“不用客气,你与我师父是好友。”
陈灵均一头雾水:自己的江湖朋友实在太多,不知道这位是在说谁啊。于是笑问道:“先生是从红烛镇那边来的吧,可曾被行亭里边一个摆摊的屁大孩子拦路记名?”
那人继续答非所问:“我师父是俱芦洲的陈浊流。”
陈灵均恍然大悟:他娘的,终于被陈大爷我碰到一个正常人了!越看他越像是陈浊流那家伙的弟子,读书人嘛,一身书卷气。不过穷得叮当响的陈浊流可以啊,约莫是收了个兜里有钱的徒弟?真是缺啥补啥。
陈灵均咳嗽几声,双袖一抖,坐在长凳上:“那就辈分各算,你不用喊我世伯,喊我一声‘景清道友’即可。反正只要你师父不在,咱俩就以平辈相交。”
见那人笑容颇堪玩味,陈灵均吃了颗定心丸:肯定是陈浊流在山下骗了个富家子弟,都不晓得我辈山中道人颜色常驻,岂能以容貌判断年龄?难道是陈浊流这家伙不地道,在弟子面前从没提过自己这么个好兄弟?他娘的,如果真是这样不讲究,下次碰面,定要收拾他。
陈灵均突然灵光乍现,再次提心吊胆几分,试探着说道:“陈浊流收了个好弟子啊,我看老弟你境界不低?”
在从不犯同一个错误这件事上,陈灵均觉得自己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郑居中似笑非笑,说道:“不低,也不高,暂时与师父境界相同。”
稳当了!陈灵均闻言爽朗大笑,朝对方竖起大拇指:“不错不错!”
郑居中微笑道:“飞龙在天,云雨阗阗。老剑刃涩,神采犹生。雷雨时过,壁上暗吼阗阗声,与之相和。”
陈灵均心想:这是在跟我拽文呢?不愧是陈浊流的徒弟。
他再无半点怀疑,至于对方是怎么绕过白玄和赵树下偷摸到这来的,反正山上有大白鹅,北边还有个魏山君,总是出不了半点纰漏的。
崔东山站在山道台阶顶部,眯眼看着山门口那个跟陈大爷唠嗑的家伙,同时不得不佩服陈灵均的胆大命更大。
除了天上异象,其实龙州地下竟然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埋伏,隐蔽至深,一旦被文海周密得逞,后果不堪设想,落魄山仙人、止境之下都得死,所幸都被郑居中收拾干净了,干净得就像那几条长板凳。
先前这位白帝城城主明显是小心为上,力求万无一失,在出手阻拦那颗棋子之前,就已经使得落魄山和藩属山头光阴倒流,唯独置身山中的郑居中不被光阴溪涧所裹挟,但是他所有的言语、举止、神色,都是跟着光阴流水一同“倒退”,天衣无缝。
崔东山当然是选择站在这条河流当中原地不动了。
郑居中似乎在询问山上的崔东山一事:“你会不会觉得其实光阴长河就是一直在倒流,只是我们皆不自知?”
看似很好证明此事,就连稚童都可以做到——向前慢悠悠跨出一步不就行了?可事实上,一旦真正深究,就连崔东山都不敢保证什么,近乎无解。
崔东山作揖道:“谢过郑先生仗义出手,这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郑居中摇头。仗义出手?不仗义。何况天底下从没有无以为报的恩德,不然就是一方施舍,一方忘恩。少装傻卖痴了,即便你只是半个绣虎。
崔东山叹息一声。既然无法私了,就只好做买卖了。他竖起两根手指,随后又加了一根——白帝城在蛮荒天下建造下宗一事,落魄山愿意鼎力相助,比如招徕两到三位剑仙。
郑居中好似懒得让崔东山抖搂这些小机灵,直截了当说道:“先前在骑龙巷铺子里,我跟你家先生已经谈妥,你这个当学生的就别画蛇添足了。”
崔东山有些无奈。
其实早先第一眼瞧见压岁铺子的那副对联,他是有怀疑的。虽说是那位贾老神仙的亲笔无疑,可那副对联的内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玄乎,傻子都看得出不对劲嘛。
所以当时崔东山笑得不行,抢了对联就往铺子外边跑,说是要给先生的师兄瞧瞧,把贾晟给吓得魂不守舍。所幸崔东山也就是吓唬吓唬贾晟,很快就还给了他。
其实那会儿崔东山已经将那对联的材质、文字、落款、钤印都给研究了一遍,的的确确没有半点玄妙可言,就真的只是很普通的对联,更是贾晟的手书字迹无疑。等到郑居中自己道破天机,崔东山才喟然长叹一声,真正明白了那个“会心处不远”的真实含义。
学问不在对联本身,而在距离对联“不远处”的贾晟身上。同时提醒先生,只要会心想到此事,就距离白帝城郑居中不远了。
这说明郑居中极有可能在他师父陈清流还是贾晟之时就已经捷足先登,就像与师父毗邻而居多年,郑居中以此观道,与斩龙之人学习剑术。
事实上,之前两个郑居中确实都在蛮荒天下,只不过陈平安在草头铺子与“贾晟”曾经有过一番心声,贾晟自身就像一个负责收寄信封之人,对于双方书信往来的内容毫不知情。
郑居中则悄悄跟随韩俏色通过归墟,凭此瞒天过海重返浩然,再以“贾晟”作为一座山水渡口,跨海登岸,直接来到骑龙巷。至于为何多此一举,故意从“会心处不远”那边现身,不过是让事后复盘此事的半个绣虎好好想一想,白帝城彩云间一别,百余年过去了,为何如今棋力不增反降。
崔东山顿时想明白一事,突然怒色道:“郑先生这就过分了啊!实在太过分了!”
郑居中一笑置之,准备走了。
崔东山赶紧快步跟上:“就不能换个对双方都更有利的法子?郑先生这种都快要跳脱三界外的高人,何必怄气呢?”
郑居中懒得多说一个字。
崔东山侧身而走,正色道:“我可以与郑先生再下十局棋。”
“既然都比不过当年的彩云十局,你是觉得我很闲?”郑居中缓缓而行,“你可以觉得输棋有滋味,但是我觉得赢棋没意思。”
身边这个眉心有红痣的白衣少年终究不是那个好不容易跻身心智圆满无漏、太上忘情之境的巅峰绣虎了,他有了太多的牵挂。人味一多,棋力就浅。
郑居中叹了口气。少年崔东山,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崔瀺了。
当年作为文圣一脉首徒的年轻读书人造访白帝城,双方对弈于彩云间,坐在郑居中对面的崔瀺拈子落子不言不语,但神色却像是在告诉他:你可以赢我这局棋,但是下一局棋的我就一定可以赢过上一局棋的我,只要棋局够多,你的赢面就会越来越小。
这才是郑居中愿意与一个年轻读书人连下十局的真正原因:明明输棋,而且是一输再输,却要比赢了棋更自信满满。
郑居中从不看自己的棋谱,只有彩云局是例外。如果不是崔东山好歹猜出了自己跟陈平安的那桩买卖,自己实在不愿意再多说一句。
作为出手帮忙阻拦周密的回报,自己让陈平安放弃在桐叶洲创建下宗的打算。
就这么简单。
只要不是桐叶洲,宝瓶洲、中土神洲,甚至是蛮荒天下,都随意。
是白帝城打算在桐叶洲有所谋划?
完全没有,就只是想让那位年轻隐官心里边不得劲儿。
你在书简湖没能做成的事情,就算你当上了剑气长城的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落魄山的宗主,更是一位剑仙了,在那桐叶洲依旧做不成。任你在桐叶洲早有布局,先手不断,苦心经营,谋划深远,看似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缺,可你陈平安就是做不到。
郑居中曾经答应过崔瀺,要为他的小师弟护道一程。
这要还不是护道,怎么才算?
崔东山闷闷道:“有些人也就是欺负我家先生年纪轻,境界不高。”
郑居中停下脚步。不是在意崔东山的含沙射影,而是觉得崔东山的这句话说得太过弱者。弱者不是身体羸弱,腿脚无力,不是山上人眼中的凡夫俗子,也不是山巅修士眼中的山中人,而是遇事喜欢找借口,是一个人的心性太过软弱。
崔东山举起双手:“当我放了个屁。”
他极少如此吃瘪,谁让身边这家伙是郑居中。
郑居中的那个传道恩师,斩龙之人陈清流就算愿意出剑,也未必护得龙州地界这般周全。
在崔东山看来,真正称得上攻守兼备的得道之人屈指可数,白帝城城主当然稳居其一。
崔东山双手笼袖,问道:“既然已经事了,还在这儿散步?”
郑居中说道:“在等陈平安的第二记后手,李希圣。但是陈平安还是太过心软,既不愿求我,又不愿耽误李希圣修行,就只好与我做买卖了。”
一个修为实力不可以境界高低、以常理揣度的人。
师弟柳赤诚曾经为李希圣捎话给自己,郑居中很期待与李希圣下一局棋。
崔东山问道:“如果我先生求你,会怎样?”
郑居中说道:“还会怎样?不会答应。”
突然,一个老秀才出现在两人身后,一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往旁边挪了挪,又伸手抓住郑居中的胳膊,哈哈笑道:“郑先生,郑先生,且慢行一步。走,回去喝茶。”
郑居中停下脚步,摇头笑道:“文圣先生,喝茶就免了。”
老秀才一本正经道:“请郑先生给我一个面子!”
就是这么开门见山。之前匆匆赶来落魄山,一路偷听,老秀才终于忍不住了。郑居中当然心知肚明,只是不揭穿而已。
郑居中一时语噎。破天荒的事情。
老秀才攥着郑居中的袖子,轻声道:“聪明人何必为难好人。”
崔东山默不作声,怔怔地看着老秀才的侧脸。
郑居中笑了起来,转头望向桌子那边,点头道:“落魄山的茶水确实不错,那我就慷他人之慨,请文圣喝个茶?”
老秀才拽着郑居中就往回走,大笑道:“老善了!”
崔东山却只是站在原地。
老秀才转头瞪眼道:“愣着干吗,赶紧倒茶水去,你那眼力见儿比我们小米粒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挤出一个笑脸,屁颠屁颠抢先跑去桌子那边端茶送水。
老秀才以心声与郑居中说道:“谢了。”
求人之时要脸皮厚,谢人之时要脸皮薄。
郑居中看了眼白衣少年的背影,以心声答道:“文圣不用谢,我其实有私心。他可以不是文圣一脉首徒了,但他必须是一个更强大的新绣虎。”
老秀才不置可否:“以后我肯定经常去白帝城做客。”
郑居中笑道:“文圣缺酒,我可以让人送去文庙。”
显然是提醒老秀才:你人就别去了。
老秀才跺脚埋怨道:“跟我客套个啥,生分了不是!”
四座天下,天时有异,差不多刚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中的五城指的是青翠城、灵宝城、南华城、神霄城和玉枢城。青翠城内有那函谷、渑池旧址,神霄城的桃林以及那“白云生处”都是名动天下的形胜之地。
五城的副城主人数全凭城主喜好,就像南华城,有一飞升两仙人共计三位副城主,如果不是师兄余斗拦着,陆沉还能再添两三个,甚至破例让玉璞境担任。
姜云生在那传闻是世间所有白云生处的地方喃喃道:“看样子,蛮荒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然后这位在倒悬山看门多年的“小道童”就发现天幕上突然出现了一扇门,竟是被剑气硬生生砍出来的。
见此异象,白玉京之内,仙师道官如流萤群掠而去。
被宁姚递剑开辟出来的那扇门附近,两拨势力各自御风悬停,一边是得以在白玉京位列仙班的道官,一边是大玄都观、岁除宫、采收山这些在各州执牛耳的仙家势力。
此外,还有一些零星修士两边都不靠,多是不入正统道门谱牒的山泽野修,或修行的道法属于不被白玉京认可的旁门左道。
三方都想要亲眼见证注定载入青史、流传千万年的“搬月”一幕。
白玉京有一小撮道官对此事最为在意,他们境界不高,但是地位超然,被誉为“山上史官”,专门编撰白玉京以及整座天下的正统“青史”。类似山下王朝的起居注,记录一座天下道官的所作所为,无论善行劣迹,皆不为尊者讳。
白玉京每一道敕令、五城十二楼为天下各路道官传授道法、山下各大王朝变迁、四时气候、八方符瑞、各国道官户籍增减、大小道门宫观废置,皆由这拨“史官”详细记录在册,而且除了白玉京三位掌教,谁都没有资格翻阅。
不过大玄都观的孙怀中孙道长给了一句评语:落笔圆滑,弱于气象,不敢说真正的好话和坏话,浪费笔墨。然后建议他们从白玉京搬到玄都观,保管从此妙笔生,气象一新。
白玉京余掌教至今不曾降下一道法旨,更不曾亲自现身,自然就无人出手,擅自接引那轮明月迁徙青冥天下。
大门那边剑气凛然不说,又有礼圣和白泽一场厮杀,一着不慎,被裹挟其中,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有心气的未必有实力插手,白玉京之外既有胆子又有实力的暂时有三人,一个是懒得动,一个是不愿太早现世,还有一个是不愿在公开场合风头盖过自己的道侣。
这三人正是孙怀中及他不远处的两名女冠,她们年纪都不算小了。
孙怀中抚须而笑:“我就说嘛,怎么好久没见着二皮脸的陆老三了,原来是又出门遛弯了。”
孙怀中唏嘘不已。方才匆匆一瞥,他瞧见了陈小道友的那顶莲冠,以及坐在里边使劲朝自己招手的陆掌教。他抚须而笑:“不得不承认,这次小三儿立功不小,换成我是那位真无敌的话,肯定得给师弟几大口热乎的。”
为朋友白送绰号,添砖加瓦,锦上添,孙怀中要是自称天下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那个与贫道可谓莫逆之交的陈小道友,英姿飒爽,风采犹胜当年啊,观其财运气象,似乎又重操旧业,挣了个盆满钵盈。”
毕竟那种实打实“背井离乡”的勾当,不是谁都做得出来的。
上次远游他乡,孙怀中从浩然天下的俱芦洲收了詹晴和狄元封两个正儿八经的记名弟子。
原本彩雀府的柳瑰宝也可以成为他的嫡传,但是错过了。
用孙怀中的话说,就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一定要多跟年轻人打交道,可以蹭点朝气,磨掉些暮气。
只是传授道法一事,他自己没有太过上心——反正观内徒子徒孙本来就多,也比他更有耐心——就将詹晴和狄元封丢给了两个上了岁数的弟子。
老道长给出的理由极为服众:“你们这些师兄弟之间就该多亲近多走动,不然一年到头碰不着几次面,不像话。”
大潮宗的年轻宗主徐隽如今是一个玉璞境的鬼修,他的道侣朝歌则是飞升境巅峰女冠,更是两京山的开山祖师,道号复勘。
这两座曾经一见面就打生打死的道门大宗历史上都曾建立过下宗,结果都被对方宗门坑害没了,由此可见两宗之间仇怨之大。所以孙怀中就必须出马了,说了句老成持重的肺腑之言:“天底下就没有一桩联姻解决不了的事情!”
此言一出,整座天下皆赞叹不已。
朝歌跟吴霜降一样,都曾是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因为闭关多年,又都退出了榜单。
在这件事上,只有孙怀中最“稳重”,都没有什么之一。因为老观主自从第一次登评之后,就再没有掉出过十人榜单,就连名次都没有任何变化:第五。
朝歌身边还有名女冠。她施展了极为高明的障眼法,落在他人眼中的姿容相貌已经变化了数百种,让人如雾里看。
这位十四境女冠转头望向孙怀中,神色不善。
孙怀中破天荒朝她赧颜一笑,略带几分心虚。
一个大老爷们,谁还没年轻过呢,怎么可能没点英雄气短的儿女情长?
不远处有一个中年相貌的美髯男子,此人名叫姚清,字资美,道号守陵,是那出了一拨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辅,被尊称为“雅相”。
青神王朝可是一处风水宝地,当之无愧的金玉丛林、莹澈道场。
能够在青冥天下穿龙袍坐龙椅的,几乎人人都是资质卓绝、道法高深的大修士,长寿延年,每个帝王之家都是家传道法无比悠久的存在,历代皇帝还能炼化龙脉,所以只有那些日暮西山的老朽王朝的龙子龙孙当中出不了必定可以跻身上五境的修道坯子,也就意味着国运衰落,根本不用钦天监提醒。
姚清曾经完成一桩壮举:斩却三尸,共登仙籍。裴绩、韦居道、宇文山麓三位尸解仙,一仙人两玉璞。
在青冥天下,尸解仙跟米贼、挑夫、一字师差不多,虽然不至于被视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可绝对不敢随便靠近白玉京地界。
孙怀中给姚首辅取了个绰号“四不像”,姚清本人也不以为意,倒是作为姚清三尸之一的裴绩曾经找过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麻烦。之后大玄都观就带着一大帮剑仙去青神王朝游历,美其名曰结交朋友,实则堵门。而孙怀中自己倒是没有抛头露面,不然就太欺负人了。他去还是去了的,这才与其中几位五陵少年最年轻一辈成了忘年交。
成名要趁早,打人更要趁早。
与姚清并肩而立的女子是国师白藕,身材修长,姿容极美,天然妩媚,腰别一支手戟,名为铁室。
她是一位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巅百余年,高居青冥天下十大武学宗师第三位。
不同于练气士的百年一评有人都觉得间隔太短,纯粹武夫是甲子一评犹嫌太长。白藕第一次登榜时名次垫底,之后几乎每隔十年她就会宰掉名次在自己前边的那个,以致不到一甲子光阴,被她问拳之人去三存一,活下来的那个还跌境了。所以,等到她第二次登榜时,就已经跻身前三甲。
众人一直将她与浩然天下的裴杯比较,而她也确实一直想要与那个所谓的女武神掰掰手腕。
孙怀中一直好奇,白藕那件旁生横刃的兵器,背不好背,挂在腰边,走起路来会不会割伤大腿?哪怕武夫体魄足够坚韧,神兵锋锐,割破了法袍,岂不是春光乍泄?可惜那个阿良在青冥天下没有久留,不然以那个家伙的脾气,肯定要帮自己问上一问。至于自己,毕竟年纪大了,开不了这个口,不然容易落个为老不尊的风评。
陆抬和袁滢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米贼王原箓跟他的同乡,出身捉刀客一脉的纯粹武夫戚鼓也来凑热闹了。
低头缩肩的王原箓瞧见了风流倜傥的陆公子,就偷摸过去,好像站在陆公子身边比较安稳。
王原箓依旧是那头戴毡帽、脚穿鞋、一身青布道袍的寒酸装束,不是吝啬,这叫节俭,做人不忘本。
他与戚鼓虽然都出身青神王朝,但是与首辅姚清、国师白藕都不怎么亲近,甚至可以说半点好感也无。
孙怀中转头望向王原箓,抚须笑道:“咋回事嘛,见着了贫道也不吱个声,弄啥子?”
王原箓没好气道:“关你事!”
年龄、辈分、境界都很悬殊的双方都没有以心声言语,孙怀中说了一句“瓜皮”,王原箓回了一句“蕞娃”。
孙怀中笑问道:“咥一碗?”
王原箓点头道:“差的不要,来壶最贵的。”
孙怀中还真就丢过去一壶仙酿,似乎骂归骂,喝酒归喝酒。
米贼一脉道统不被白玉京认可,在青冥天下山上的地位有点类似山下落草为寇的贼子。
“闷啥时候才能找个暖炕的婆姨,休先儿咧?”
“不是明儿个,就是后儿个。”
老观主此举明摆着是在为米贼一脉撑腰,半点面子都不给白玉京。
不同于数量稀少的尸解仙,米贼这一脉道统在青冥天下已成气候,人数极多,在三州之地蔓延。可他们只求个道士谱牒,不愿去朝堂官府当道官,如果一定要当官,那他们就干脆连道牒都不要了,而这都是孙怀中那位师弟一手造就出来的局面。
传闻余斗曾经在接掌白玉京百年期间差点就要亲自动手杀尽米贼一脉,但是被大掌教师兄给拦阻了下来。
戚鼓一直内心惴惴:就这么跟老观主说话?真不怕被打个半死吗?听闻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是出了名的小心眼,修行路上最大乐趣所在就是记仇翻旧账,擅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半路敲人闷棍。
“贫道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一点,嫉恶如仇,眼睛里揉不进半点沙子。”
你让贫道的眼睛里进沙子,贫道就往你的鞋子里装沙子,不耽误你修行赶路,就只是走路硌脚。
王原箓当年在家乡寂寂无名,第一次出门远游,半路跟这位隐姓埋名的孙道长碰着了,然后合伙做过些买卖,亏大了。倒不是钱财上被坑,而是老道长骗王原箓自己是他祖上,担心王原箓不信,还拿出一部族谱让王原箓认祖归宗。
那会儿的王原箓才刚刚开始修行没几年,没见过世面,又实心眼,还真就诚心诚意地喊了孙怀中好几个月的老祖宗。
不过他也不是真的缺心眼,而是有自己的计较。他不过是一个穷得娶不起媳妇的光棍汉,且都没能混出个最末流的道官谱牒,只能年复一年看守山中那些没半点名气的洞窟,根本不值得一位修道有成的老神仙诓骗什么,财、色,还是那一包破烂书籍?
王原箓就提醒那位刚认的老祖宗,这些书只需给个百两银子,都不用山上神仙老爷才用的雪钱,就当孝敬老祖宗。
那会儿的王原箓只是想着若是能卖出那些书,他就立马回乡娶个姿色过得去的婆姨进门,哪里晓得自己之后过的是那么个刀光剑影、想都不敢想的山上生涯。
袁滢有些奇怪。印象中王原箓这家伙跟自己未来相公同桌喝酒那会儿拘谨得跟个乡下村夫一般,哪怕是坐着喝酒都不敢直起腰的胆怯模样,见着了陆抬,那种自惭形秽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好像都不知道如何掩饰那份卑微,怎么到了孙老观主面前,就如此做人敞亮、说话大气磅礴了?
陆抬笑着以心声解释道:“这个王原箓会很了不起的,越往后越厉害。如果白玉京一直不把他当回事,放任自流,以后要吃大苦头。”
袁滢颇为意外,似乎陆公子对王原箓的评价要比对徐隽的更高。她问道:“白玉京里精通卦象的道官老爷不在少数吧?”
陆抬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轻敲一下袁滢的脑袋,笑眯眯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当然是明知如此,却故意偏不当回事。那位真无敌觉得自己真无敌呗。”
袁滢笑眯起眼。
陆抬哗一下将折扇打开——正主儿来了。
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道人,头戴一顶鱼尾冠,身披羽衣,手持仙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