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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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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事多如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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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灵均以心声问崔东山:“那人是谁啊,你肯定知道对方的身份,与我透个底?”免得吓着小米粒。

崔东山却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你只要知道他姓郑就可以了。”

老秀才还是很厉害的,只有他才能够先让白泽,再让郑居中改变主意,卖他个面子。

但是崔东山心里边就是不痛快。

陈灵均抬起一只袖子擦拭桌面,委屈道:“知道姓郑有啥用,肯定不是郑居中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灵均也懒得多想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笑嘻嘻道:“崔兄,想啥呢?”

崔东山说道:“在想下宗的名字。”

陈灵均轻轻一拍桌子:“不像话,取名字这种事情,老爷最擅长,你凑啥热闹,当自己是下宗宗主啊?”

崔东山一本正经点头道:“我就是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小米粒,你觉得这个玩笑好不好笑?”

周米粒挠挠脸,不说话。

崔东山突然心情大好。先生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做成了那么多的事情,已经变得不一样,很不一样了。虽然跌境很重,但是没关系。跌的只是境界,暴涨的却是道心。

崔东山都不用去大骊京城见先生,就能够想象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以前的先生:你可以试试看。

这会儿的先生:你跟我好好说话。

在人云亦云楼的院子里,老秀才喝了个醉醺醺,说自己要去个地方,早就想亲自登门去道谢了,还说那儿曾是自己钱袋子的由来,让自己生平第一次凑齐了比较像样的文房四宝,真正像个在书斋做学问的读书人。

陈平安知道先生要去哪里,就没跟随。

老秀才离开院子,独自出京南游。

曾经在中土神洲一个小国的陋巷,一大一小师徒两个每次穷得揭不开锅了,闲着也是闲着,读书也读不出个肚子饱来,就会有事没事一起站在门口,眼巴巴等着少年一封家书的到来。其实信上边写了什么两人都不在乎,反正等的也不是信,而是随家书一并寄来的那笔修金,也就是外乡少年与当地秀才拜师求学的薪水。

钱是英雄胆哪,偶尔碰到一些节庆日子,例如至圣先师的诞辰,远在宝瓶洲的东家还会为名义上的“西席先生”送一笔节敬,给个银钱多寡不定的节庚包。

穷酸秀才第一次跟银票打交道,就是收了一笔极丰厚的节敬。

那次收到少年的家书,只有一封轻飘飘的书信,秀才使劲抖了抖,别说碎银子了,都没个铜钱的声响。秀才傻眼了,少年便蹲在门口,双手笼袖,其实挺愧疚的。家里不是没钱,但是爷爷埋怨他私自离家出走,一走就走那么远,竟敢直接从宝瓶洲走到中土神洲,还找了个只有秀才功名的小国书生当先生。其实以宝瓶洲崔氏的家底,找个书院君子贤人当家塾先生都不难,所以崔氏每次给钱给得极为抠搜。

当时还不老的秀才倒是没有埋怨自己的学生,反而安慰少年:“怨不着谁,得怪先生的学问不深,讨你家长辈的嫌了。”

因为上一封家书的末尾,少年的爷爷给了个几十字的科举制艺策题,算是考校秀才的真才实学。秀才挑灯通宵,硬生生熬出一篇千余字的答卷,只觉得一肚子学问都给掏空了。他实在不擅长这些,若是真擅长,早他娘的考中进士了不是?等到少年的回信一寄出去,秀才其实就后悔了——实在是担心以后的修金和节敬都跟着驿骑一起跑没影了。

少年从先生手中一把抓过那信封,使劲攥成一团,丢到小巷对面的墙壁上,结果信封滚回了眼前,气得少年就要起身去踩上几脚,又被先生拉住胳膊。

少年赌气道:“这么个破家,回个屁,以后都不回去了。”

“不许说气话。”

秀才将少年拽回原位,一拍学生的脑袋,起身去捡回地上的信封,轻轻抹平,打开一看,里面就两张纸。一张是家书,上边除了一些老调重弹的长辈话语,末尾还有一句:“你这先生学问一般,不过秀才功名多半是真的,字不错。”

另一张就是货真价实的银票了,足有百两。

秀才笑得合不拢嘴,一旁的少年也笑容灿烂。

在那之后,秀才好不容易又攒下些银子,在学生的怂恿之下,开设了一家门馆,算是可以正式收徒授业了,从讲授蒙学转为传道经学。

这其实也是秀才自己最憧憬的事情,毕竟总跟一帮穿开裆裤的孩子每天之乎者也不是个滋味。是因为愧对一肚子圣贤学问?可拉倒吧,还不是挣钱少!

后来那些年,秀才又多收了几个学生,四个嫡传弟子里边,老大一直是钱袋子,跟着秀才年月最久,老二是个混吃混喝的二愣子,老三空有一身腱子肉,也是个兜里没钱的,饭量倒是不小。那几年,秀才总觉得自己被坑了,幸亏老大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个孩子回来,聪明,灵秀,瞧着就让人打心底里喜欢,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才情最高的首徒好像对科举很排斥,脾气还执拗,多半是指望不上,所以能不能冒出个进士老爷,就得看这个小弟子了,不偏袒他偏袒谁?

在那之后,秀才总算是过上了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就连自己那些文字都版刻出书了,虽说销量一般,但是对一个做学问的读书人来说,等于是立言一事有了个着落,秀才哪敢奢望更多。

除了老三君倩,其实崔瀺、左右、齐静春都是这个秀才一年年看着从少年变成青年的。

很多年之后,秀才也变成了老秀才,终于还收了个关门弟子,陈平安。

至于什么“文圣的学问天惊地怪,鲜有其匹”,什么“文圣于儒家文脉有擎天架海之功”,夸也好,骂也罢,老秀才都没怎么当真:你们愿意夸愿意骂,都各有各的道理,反正不耽误我当教书匠,给那几个学生当先生。

老秀才唯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几个学生受委屈。

下出过彩云局的浩然绣虎在欺师灭祖叛出文圣一脉之后,在浩然天下藏头藏尾,颠沛流离多年,最终选择宝瓶洲北方一个蛮夷之地作为落脚点,担任国师,要将事功学问传道一国甚至一洲。

崔瀺当年回到宝瓶洲之后,一次都没有回过崔氏家族。

老秀才知道为什么崔瀺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愤怒。

在异乡的大骊京城,国师崔瀺给自己的书楼取名为人云亦云。

老秀才来到阁楼上,通过窗口望向窗外。

人见飞鸟追云,皆追之不及。

这次崔东山愿意主动请缨担任下宗宗主是好事,东山再起。

陈平安和小陌走出巷子,一起去往客栈。

小陌一直在仔细打量这座大骊京城。

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一国京城,首善之地,可能这就是当年初升心中设想的山下城池该有的样子。

小陌问道:“公子,如今浩然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多不多?”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是哪座天下,飞升境之上的一直就不多。”

修道之士,如果不以天下划分,而只以种族看待,就会发现十四境修士的数量寥寥各有原因:三教祖师的存在,以及白泽的截取真名。

陈平安打算将来在那艘夜航船上边开个迎接八方来客的酒铺,能否不钱喝上酒,全看各自本事。

关于下宗的名字,陈平安其实已经想了一大箩筐,这大概就是太擅长取名的尴尬之处了。

再就是关于本命瓷的事情得有个结果了,反正也就是十四两银子的事。

不远处的客栈里。

师父和师娘不在京城,曹木头说是要去南薰坊找一个在鸿胪寺当差的科举同年叙旧,文圣老先生说要在门口晒太阳等人,裴钱就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散步。是个把小门开在东南角的二进院,其实是刘老掌柜家的祖传宅子,专门用来招待不缺银子的贵客,比如一些来京城跑官跑门路的,毕竟这里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近。宅子分出东西厢房,当下正屋空着,曹晴朗住在东厢房,裴钱就住在与之对面的西厢房。

裴钱看似散步,实则走桩,出神入化,沉肩坠肘气到手,她已经不用刻意讲究桩架本身,或是呼吸的绵长,但是每一次纯粹武夫的真气吐纳,都是人身小天地内处处山河气府的甘霖干旱、昼夜明晦之大变化。这就像一位执掌天地的老天爷在有意控制山河万里的四季变迁、气象更迭。

俱芦洲那趟游历,裴钱其实时时刻刻都在练习走桩,不愿意让自己只是瞎逛荡,这使得她在走桩一事上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独到心得。

桩无形势,拳有神意。这个不低的评价是李二给的,可不是裴钱自封的。故而在狮子峰上喂拳之余,李二又传授给了裴钱一门自家师传的呼吸吐纳之法,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专门用来调理筋骨血肉。

李二最后教给裴钱的拳理极大:桩架一起,如座座山岳巍然不动;神意一动,似条条大渎汹涌流淌。

这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只要跻身拳法之巅,走到武道尽头,那么一位纯粹武夫就再不是什么一身拳意如神灵庇护了,而是“身即神殿,我即神明”。这才是真正的止境顶点,正是十境气盛、归真两层之后的所谓“神到”。

裴钱学得很快,一教就会,关键是能够在生活起居的细微处学以致用。所以李二才会与裴钱说句大实诚话:“如果撇开心性不谈,你比你师父的习武资质更好。”

裴钱听见了,非但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心虚不已,以致她觉得那位与师父同乡的李二前辈教拳喂拳的本事虽极高,说话却有些不着调。

院子里边除了裴钱,还有个打小就憧憬江湖的少女,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正是刘老掌柜的宝贝闺女,名鹿柴,小字苔米。她此刻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脚边搁放着脸盆抹布。

刘鹿柴平时会帮着家里做些洒扫庭院屋舍、清洗晾晒被褥的琐碎活计,从她爹那儿挣些工钱,好攒钱买那些书商私刻、泛着墨香的豪侠传记、白话公案和志怪小说,直教少女经常感叹一句:“真是买不完的新鲜故事,怎么挣都挣不够的铜钱!”

刘鹿柴无论是大名还是闺名,确实都不像是小商贾门户出身的。刘老掌柜是典型的晚来得女,虽然愁着女儿的女红实在是半点不随她娘亲,还成天疯疯癫癫的,怕她嫁不出去,可一想到女儿哪天会嫁人,就又忍不住揪心。反正自己两个儿子混得都挺有出息,又都孝顺,加上女儿岁数到底还小,离着被那些媒婆惦念上的大姑娘岁数还远着呢,刘老掌柜就不急了。

刘鹿柴本来是打算打着休息片刻的幌子,与那个姐姐偷师学艺的。

柜台里有所有入住客栈的外乡人的关牒簿子,不过她没有去翻。策马扬鞭、行侠仗义的江湖儿女,做事情得正大光明。她只知道那个姐姐是那个外乡游侠、青衫剑客的嫡传弟子。

女侠嘛,自己以后也会是的。

刘鹿柴见那个姐姐闭着眼睛,跟梦游差不多,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姐姐你姓甚名谁呢?”

裴钱睁开眼睛说道:“郑钱。”

刘鹿柴眼神熠熠:“好名字!竟然与我最仰慕的郑大宗师同名同姓!”

江湖上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那位郑大宗师如似玉,身姿纤细,却蕴藏着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力。另外一种更了不得,说那郑撒钱虽是年轻女子,却身高一丈,孔武有力,膀大腰圆,一两拳下去,什么妖族剑修,什么妖族武夫,皆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刘鹿柴像是想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止住笑,道:“郑钱姐姐该不会还有个江湖化名,就叫裴钱吧?”

自家客栈离意迟巷和篪儿街就几步路,经常能听到一些山上和江湖上的小道消息。之前那场火神庙附近的擂台比武,她又听到个传闻,说郑钱竟然真名叫裴钱,来自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至于更多的神仙逸事、江湖趣闻,当时四周吵闹得很,少女竖起耳朵使劲听也听不太真切。赔钱?挣钱?怎么好像两个名字都在跟钱较劲呢?

裴钱笑了笑,没说话。

刘鹿柴也笑了笑,觉得自己的这个说法有点可笑。

“郑钱姐姐,你看过某本山水游记吗?前些年卖得好极了,我出手晚了,就没买着,都要悔青肠子了。”

裴钱说道:“看过。”

刘鹿柴好奇地问道:“你这是在练拳吗?”

“嗯。出拳容易走桩难,一个难,难在学拳先学步,再一个难,难在滴水穿石,持之以恒。”裴钱继续散步,“我师父说过,辛苦练拳两三年,丢拳不过两三天。”

刘鹿柴一个蹦跳起身:“这个拳理,晓得晓得,只要路过武馆,每天都能听着里边噼里啪啦的袖子打架声响,不然就是嘴上哼哼哈哈的,然后猛然间一跺脚,踩得地面砰砰砰。按照拳谱上边的说法,这就叫骨拧筋转如爆竹,对吧?拳谱老话说得好,拳如虎下山,脚如龙下海,郑钱姐姐,你看我这架势如何,算不算入门了?”

裴钱无言以对,也不好给少女泼冷水,就只好装作没听见。至于少女在那边瞎逛荡,裴钱更是看得……十分亲切,跟自己小时候差不多。

一想到当年师父还有老厨子、魏海量他们几个看待自己的眼神,裴钱就有点臊得慌。问题是那套小时候自创的疯魔剑法,裴钱自己都不耍了,结果却被小米粒学了去。

裴钱见少女就没消停的迹象,只得一个站定,开口说道:“学拳容易练拳难,架子好学意难学。什么叫登堂入室,就是赢得一份拳意在身,使得我辈武夫如有神助。更大功夫则是人驭拳,不是一味跟拳走,就像对神灵发号施令,一身拳意,十八般兵器,随便拿在手里,自然样样件件如臂指使。懂?”

刘鹿柴小鸡啄米:“必须的!不懂!”

裴钱微笑道:“天下拳架万千,门派拳理百十,拳法唯一。”

刘鹿柴一头雾水:“怎么讲?”

裴钱眯眼笑道:“身前无人,武无第二。”

师父亲口说过,什么事都能让,唯独习武登高不能让。与人问拳,要身前无人;习武登顶,要旁若无人。而且崔爷爷也说过类似的道理。

刘鹿柴听得满脸通红,心向往之:“霸气十足!”

裴钱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要走江湖?”

刘鹿柴坐回凳子上,毫不犹豫地道:“当江湖儿女多自由啊,不用嫁人,还可以认识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儿。最好是揣着一大兜金瓜子、金叶子,在路边找家酒铺,停下马,喝完酒丢出一颗大银锭,撂下一句‘掌柜结账’,多豪气!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裴钱笑道:“出门在外,除了一见如故,否则莫贪‘大方’二字。一来不露黄白是江湖规矩,再者,真正的武林中人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挣点钱不容易。书上写那大侠被人砍了一刀,眉头不皱,只是包扎好伤口就继续赶路,可能你都不用翻过一页书,大侠就已经养好了伤,在别处酒桌上谈笑风生了。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是连蒙童都知道的道理。”

刘鹿柴愣了愣,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尝试着用最大力气打自己一耳光。”

刘鹿柴蒙了:是个江湖骗子吧,有这么教拳的?

只是见郑钱姐姐不像是开玩笑,少女一个鬼使神差,还真就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再看那无动于衷的郑钱姐姐,少女耷拉着脑袋:“不中了,对不对?”

裴钱笑道:“反正比我当年好多了。”

刘鹿柴下定决心:“郑钱,我想明白了,从今天起,就不练武学拳了!”

裴钱有些意外。算了,自己果然当不来什么师父,什么狗屁传道人。自己那个名义上的开山大弟子阿瞒与石柔相处融洽,到了自己这里,那是半点好脸色都没有的,惜字如金,甘愿当个小哑巴。

裴钱走到刘鹿柴身边,抬起掌心,轻轻搓揉她的脸颊,很快就散了红肿,笑道:“你想要寻找的那个人其实离你不远,所以不用去江湖里边找。”

刘鹿柴揉了揉脸庞,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个啥,但是知道眼前这个郑钱定然是女侠无疑了,便大声喊道:“郑钱姐姐,我要学拳!”

裴钱笑着摇摇头:“我自己都还学艺不精,教不了你什么高明拳法。”何况学拳实在太苦。

曹晴朗在柜台里陪着刘老掌柜聊了半天,来院子里找裴钱谈点事情,结果看到她在“教拳”,就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站在廊道远处。

既然小师兄和先生先后都建议他保留翰林院编修的身份,他不是迂腐之辈,就放弃了辞官的打算。

陈平安带着小陌过来了,曹晴朗作揖道:“见过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温文儒雅,彬彬有礼,神采爽然,由此可见自家落魄山的风气之好。

刘鹿柴见着了那个外乡人,立即与裴钱告辞,拎起脸盆离开了宅子。

陈平安跟曹晴朗说道:“就在外边聊点事情,跟你有关的。”

曹晴朗立即去正屋搬来两把椅子和一条长凳。他可以和裴钱坐在一条长凳上,先生和那个陌生的客人坐椅子。

檐下廊道足够宽敞,双方可以相对而坐。小陌道了一声谢,才正襟危坐。

陈平安落座后,察觉到裴钱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裴钱虽然心虚,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早先在客栈门口,我一个没忍住,偷看了一眼小姑娘的心境。”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看了就看了。”

裴钱一脸意外,疑惑道:“师父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以前规矩重管得严,是担心你走岔路。如今不用这么拘束了,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要保护好自己。”

在该立规矩的岁数,陈平安半点不含糊,是担心裴钱出拳没有半点轻重忌讳,可是等到裴钱大了,对于对错是非已经有了个清晰的认知,那么就不能被规矩束缚得太死,不能半点不知变通。

裴钱说道:“师父不用担心,我以后每次走江湖尽量不犯错,犯了错就改。”

这是裴钱长大后第一次与师父这么说话,很难想象眼前的裴钱是当年那个会私底下编撰《板栗集》的小刺猬,见谁扎谁。也很难想象是那个会纠缠魏羡和卢白象每人随便灌输给她二十年内功就可以的“吃苦耐劳”小黑炭。

每一个道理就像一座渡口,可能只有将来走到了那里,亲眼瞧见了一些人事,才会真切体会。而书上的圣贤道理、老人老话,书外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座座路上行亭。

陈平安笑道:“好的,师父相信你。”

然后笑着为小陌介绍道:“两个都是我的弟子和学生。裴钱,山巅境武夫。曹晴朗,大骊科举榜眼。”

陈平安再与两人介绍起身边的小陌:“道号喜烛,如今化名陌生,是一位异乡剑修,境界不低——这是自然,毕竟是跟师父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嘛。以后小陌会在落魄山修行练剑,这次返乡就会纳入霁色峰山水谱牒,担任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他跟你们刘师伯是一样的出身,以后可以喊他喜烛前辈。”

裴钱起身抱拳,曹晴朗起身作揖,好像对眼前这位喜烛前辈的妖族出身根本没有半点情绪起伏,很是习以为常了。

小陌都不用施展什么本命神通就能清楚感知到眼前这对年轻男女的诚心实意,他早已起身,微微弯腰,拱手抱拳,笑道:“我只是虚长几岁,不用喊什么前辈,不如随公子一般,直接喊我小陌就是了,我更喜欢后者。”

然后他就开始掏袖子,打算拿出两份准备好的见面礼。

陈平安笑道:“免了免了。”

自家落魄山有个财大气粗的周首席已经很够了,而且小陌不比有块云窟福地的姜尚真,送出一件礼物,家底就薄一分。

小陌坚持道:“公子,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又不是多贵重的礼物。裴姑娘和曹小夫子都是公子最亲近的嫡传,这要是没点礼物,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公子先前已经拒绝了那些法袍,不如这一次就容我在他们这边摆一摆长辈的架子?”

陈平安只得点头。

小陌在落魄山上一定会如鱼得水,混得不比周首席差。擅长劝酒,那是酒桌上与人分高下的本事。喜欢敬酒,从不躲酒,还要自己找酒喝,就是酒品上见人品。

果然是应了那句老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陌跟自己很像啊,酒品十分过硬,就是劝酒功夫差了点。

当年在酒铺,二掌柜是公认的躲拳不躲酒,至于那些赌棍酒鬼后半句的“反正一拳就倒嘛”,属于酒桌上的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裴钱和曹晴朗同时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继续点头,两人这才收下礼物。

陈平安看了一眼就知道深浅,是两件品秩比咫尺物更高的“小洞天”藏物法宝。

这种山上至宝,别说一般修士,就连陈平安这个包袱斋都没有一件。

两人与喜烛前辈道谢,小陌笑着不说话,见他们俩好像没有坐下的意思,这才坐下。

俩孩子,家教礼数很好啊,莫不是陆道友诓骗自己,故意将那民风淳朴的旧骊珠洞天说成个凶险万分的龙潭虎穴,算是送给自己一个惊喜?小陌忍不住以心声道:“公子,裴姑娘很年轻啊,就快是止境武夫了?”

小姑娘在她师父面前很恭敬,陆道友显然又跟自己开玩笑了。

陈平安没有以心声作答,开口笑道:“裴钱是很年轻,不过蛮荒天下的云纹王朝有个名叫白刃的女子好像也差不多,五十岁就已经是止境了。而且听陆沉说,青神王朝的女国师更年轻就跻身了止境。”

裴钱点点头。

曹晴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先生的那种扬扬得意。

其实陈平安在离开大骊京城之前就已经看出了裴钱身上的古怪,让他这个当师父的都要哭笑不得,因为裴钱当下处于一种极为玄妙的境地——她在压境!

纯粹武夫的破境可由不得自己说了算,得熬。瓶颈一破,不升境,更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况且能够破境,天底下哪个纯粹武夫会像裴钱这样?

不过小陌见惯了打打杀杀,而且多是些山巅厮杀,所以对太多事都见怪不怪了,他如今反而对曹晴朗更好奇几分。

裴钱如今练拳确实只为压境,她要挑选某地某天,才让自己跻身止境。

陈平安开门见山,直接跟曹晴朗说了崔东山的想法,曹晴朗的回答很简单:“先生,其实如此最好,之前是因为见先生和小师兄好像有了决定,我才硬着头皮答应当那下宗宗主。”

陈平安笑道:“我们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这么大的事情,你自己有点想法多正常,当时就该直接跟先生说……算了,这次是先生考虑不周,以后我会注意的,你也是。”

曹晴朗点头道:“记住了。”

陈平安有些惋惜:“本来你可以是浩然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

曹晴朗也不好在这件事上边说什么。

以前文庙管得严,练气士担任一宗之主必须是玉璞境,这是条铁律。

山泽野修想要在四十岁之前跻身上五境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即便是底蕴深厚、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想要在这个岁数成为玉璞境修士,一样难如登天,在浩然历史上屈指可数。

再者,就算有这样的修道天才,让资质如此之好的天之骄子被那些烦琐的山头事务消磨掉宝贵的修道光阴,太得不偿失了。何况大宗门里边,就算有那下宗,一个如此年轻的玉璞境也不适合直接当下宗的宗主。一个练气士,在修行路上的势如破竹,极有可能是一大堆鸡毛蒜皮里边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

自己如何,陈平安几乎从来没有什么讲究,甚至行走江湖,反而担心“跌境”不多,但是到了裴钱和曹晴朗这边,就大不一样了。比如曹晴朗摘得榜眼,陈平安高兴之余,难免有几分腹诽:我的学生怎么才是榜眼,不是状元?以致陈平安这次造访京城,得强忍着才能不偷偷走一趟礼部档案库,翻出那位新科状元的殿试对策文章,看看会不会是自己得意学生的卷子只是字迹不那么馆阁体,才被那些上了岁数的读卷官看走了眼,或是被皇帝宋和故意降了名次。

曹晴朗说道:“先生,我刚刚找过荀趣,他说先生很是平易近人,不是那种假装没架子,而是真的没架子。荀趣不是那种喜欢谄媚谁的人,更不是故意让我转述给先生。他愿意这么说,肯定是对先生由衷仰慕了。他还说自己以后要是当了大官,就得像先生这样,不管与谁相处,都可以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没让荀序班觉得你找错了先生。”

陈平安有点体会到火龙真人的心情了。出门在外,被人当成是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以及昔年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还是张山峰的师父,两者其实是有微妙差异的。

陈平安轻声说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问题本身就不谈了,以后等到合适的时机会再来与你复盘。总之落魄山这边我可能还会多管些事情,大大小小的,看见了,只要觉得哪里不对,就会管一管。但是以后下宗我可能就会比较多放手了,所以你待在东山身边,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异议,甚至是争吵,到时候他是宗主,又是你的小师兄,这件事,你在去桐叶洲之前就可以想一想。”

他说着又自顾自摇摇头:“不是可能,是一定了。”

曹晴朗点点头:“先生,我其实不怕吵架的,只要不是意气之争,就可以取长补短,查缺补漏。”

陈平安嗯了一声:“记住,不单单是与你的小师兄,此外遇到诸多事情,喜欢、擅长讲道理是一回事,但是一定要考虑他人的情绪,讲究一个问因不问果,不以结果好坏来全盘认可或是否定他人。遇到难题,解决难题,就是修行。”

说到这里,陈平安摊开双手,轻轻一拍,然后掌心虚对:“我们称赞一个人,有分寸感,其实就是保持一种妥当的、得体的距离。远了,就是疏离;过近,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给所有亲近之人一点余地,甚至是犯错的余地,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就不用太过揪着不放。心细之人,往往一不小心就会去求全责备,问题在于我们浑然不觉,但是身边人早已受伤颇多。老话说通达之人必有谋微之处,其实反过来说也是个好道理,擅长谋微之人,也当有一颗通达之心。”

“再就是一定要告诉自己,谁都不是没有半点火气的泥塑菩萨,谁都会有自己的情绪,情绪本身就是道理,很多时候看似是在跟人讲理,什么时候真真切切看在眼里了,却不觉得自己是在容忍,那就是我们真的修心有成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问道:“我问你,就事论事,好不好?”

曹晴朗毫不犹豫道:“很好。”

陈平安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就事论事,一方再有道理,还是在否定对方?”

曹晴朗愣了一下,思量一番,点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说道:“所以就事论事本身当然是好事,可一旦谁占理了,粗脖子瞪眼睛大嗓门说话,结果会如何?显而易见,道理本身是对的,讲理一事却是失败的。”

“真正的沟通和讲理,是要学会先认可对方。你自己先需要做到心平气和,然后用很多个认可来讲清楚你真正想要说清楚的那一两个否定。当然,你的一切言语仍需诚心诚意,不能是假的。这一点极为重要,要搁在‘心平气和’的更前边。”

曹晴朗仔细思量一番,点头道:“先生在这件事上的先后顺序,我听明白了。”

陈平安微笑问道:“再想想,看看有无遗漏。”

曹晴朗开始深思。

裴钱坐在一旁的长凳上欲言又止,陈平安望向她,笑着点头。

裴钱壮起胆子说道:“师父,这好像是……强者才能说清楚的道理。比如恰恰是不占理的一方,却地位更高,他反而一有人跟他讲理就半点不耐烦,立即粗脖子瞪眼睛,怎么办?又比如,山下门户里边的一家之主,山上的山主、宗主、掌律这些掌权者,他们要是不这么讲理,好像师父的这个道理就很难说清楚……师父,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裴钱越说越没底气,嗓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她挠挠头,赧颜道:“不该插话的。”

陈平安却朝裴钱竖起大拇指:“是了,这就是症结所在。”

然后陈平安又问道:“那么,裴钱、曹晴朗,你们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强者吗?或者说希望自己成为强者吗?又或者,你们认为自己现在是不是强者?强者弱者之别,是与我比,还是与暂时境界不高的小米粒、还是个孩子的白玄或是谁比?”

裴钱眼睛一亮,使劲点头:“懂了!”

曹晴朗站起身,与先生作揖,但是没有任何言语。

裴钱又不好跟着起身抱拳,不像话,就白了一眼身边的曹晴朗:马屁精!落魄山就数这个家伙的溜须拍马最深藏不露了。

陈平安喃喃道:“天下人事,莫向外求。”

曹晴朗突然问道:“先生是在担心落魄山和下宗以后会有很多人的言行举止都太像先生?”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弟子。他点头道:“是有这样的担心。”

当一个门派的开山祖师的个人烙印太过鲜明,就会自然而然上行下效,这种事情有利有弊。但是陈平安还是希望不管是如今的落魄山还是以后的桐叶洲下宗,哪怕以后也会分出祖师堂嫡传、内门子弟和暂不记名的外门修士,每个人的人生都能够不一样,各有各的美好。

小陌坐在一旁,从头到尾都只是竖耳聆听,对自家公子佩服不已。有序,拆解,精细,重新归一。他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糙人,要与公子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陈平安起身说道:“你们两个先回落魄山等我。”

裴钱有些担心,她已经大致看出师父当下的处境了。

陈平安摆摆手,带着小陌离开客栈。

之前南下游历,陈平安打造了一只取材自豫章郡的木制食盒,现在准备出门在京城买些糕点,还有一壶酒,反正会总计开销十四两银子。

然后就走一趟大骊皇宫。

敬酒不喝,就喝罚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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