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艳突然打了个激灵,脸色微白。
苟存转头问道:“咋了?”
苦手开始苦笑。改艳为何如此,自己感同身受。
那场厮杀中,白衣人只说了“开”二字,同僚陆翚就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貌若刺猬。之后改艳又被无数道剑光切割成碎片。
用那个“人”的说法,这一手剑术是自创,名为片月,这如何让劫后余生之人不心有余悸?
大骊崇虚局下辖的京师道正院内,包括葛岭在内,谱牒、词讼、青词、掌印、地理、清规六司道录都到场了。
在场的还有一个习惯性眯眼、面带笑意的中年道士,倒不是什么笑面虎,而是因为年轻时喜欢挑灯读书,经常通宵达旦,伤了眼睛。如今虽说恢复了眼力,但是习惯难改。他来自宝瓶洲东南境的青鸾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出身,如今却是崇虚局的领袖道士。
鸿胪寺的年轻官员荀趣近期多出了一桩秘密差事,就是负责搜集朝廷各大衙门的邸报。他官品不高,只是从九品,不过因为是科举进士的清流出身,在鸿胪寺颇得器重,故而在“序班”本职之外,还得以暂领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这可就不是一般的官场历练了,明摆着是要高升的。
鸿胪寺卿私底下与荀趣问了一句那位陈先生的学问如何,荀趣当然不敢胡说,只能说暂时与陈先生接触不多。
落魄山。
崔东山盘腿而坐,院内是一幅桐叶洲北部的山水堪舆图。
陈灵均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正抬起手肘为崔老哥揉肩。
他几乎没有看过崔东山这么认真的脸色和眼神,自从那个姓郑的来了又走,大白鹅就是这副德行了。
难不成喜欢穿成大白鹅模样的读书人都是这般?问题是那个姓郑不知道叫啥的家伙走路的时候也不左摇右晃啊。
陈灵均想起一事,问道:“崔老哥,你知不知道啥是洛阳木客?”
崔东山随口道:“是一拨避世的山中野民,自古就习惯以物易物,不喜欢双手沾钱,不过在浩然山上名声不显。宝瓶洲包袱斋的幕后主人其实就是洛阳木客出身,不过哪怕这拨人出身相同,只要下了山,相互间也不太走动往来。”
陈灵均又问道:“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秦不疑的女子?”
崔东山心不在焉,摇摇头:“没听说过。”
陈灵均补充道:“她自称是中土朣胧郡人氏。”
崔东山想了想,问道:“她有无悬佩一把白杨木柄刀?”
陈灵均大吃一惊:“还真有!”他娘的,莫不是又碰到极其扎手的硬钉子了?
崔东山始终直愣愣地看着那幅仙气缥缈的地图,说道:“那就对了。秀色如琼,手执白杨刃,杀人都市中。她跟白也是一个地方的人,也是差不多的岁数,名气很大的。她在闹市手刃仇家之时既没有习武也没有修行,包括白也在内的不少文豪都为她写过诗篇。不过听说她很快就销声匿迹,看来是入山修道了,很适合她。有山上传闻,竹海洞天那个少女纯青的拳法武技就是青神山夫人请此人代为传授的。”
陈灵均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怯生生道:“可我在骑龙巷瞧着她最多就是元婴境的修为啊。”
既然那个秦不疑跟浩然最得意是一个辈分的修道之人,那么肯定就不是什么元婴修士了。
崔东山说道:“不用担心,她既然是跟着陈真容来的,就没什么恶意。”
宝瓶洲曾经一直不受待见,大骊宋长镜的止境、风雪庙魏晋四十岁的玉璞境都被视为“破天荒”的稀罕事,如今倒是有越来越多的别洲奇人异士主动造访宝瓶洲了。
陈灵均气呼呼道:“那家伙既然是白忙的徒弟,那我好歹是他世伯辈分的长辈,下次再见着了那个姓郑的,看我不泼他一大桶墨水,怎么都要帮你出口恶气!”
这就是陈灵均硬着头皮撂狠话了。没法子,崔东山一直这么个模样,陈灵均其实瞧着挺不是个滋味的。
崔东山原本想要提醒陈灵均说话谨慎点,尤其是涉及那个“姓郑的”,只是再一想,好像提醒谁都不用提醒身边这家伙。浩然仙槎,蛮荒桃亭,要比拼丰功伟绩,估计已经输给这位陈大爷了。
崔东山似乎心情好转,突然一把勒住陈灵均的脖子,笑嘻嘻道:“先生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天纵奇才?”
“眼光,是老爷的眼光。福气,是我的福气。”
陈灵均朝周米粒挤眉弄眼,周米粒立即抬起双手朝他竖起两根大拇指:景清景清嘛。
山君魏檗走了进来,陈灵均一个摇头晃脑也没能挣脱开大白鹅的胳膊,气势一下就弱了,哈哈笑着挥手道:“哟,这不是魏兄嘛,稀客稀客。”
魏檗懒得搭理他,手持一纸公文,笑道:“好消息,大骊朝廷对跨洲渡船风鸢在宝瓶洲的陆地航线并无异议,但是给出了几点注意事项。”
原来崔东山已经设计好了一条完整路线,从俱芦洲中部大源王朝的仙家渡口到桐叶洲最南端的驱山渡。
既然自己要当下宗的宗主,就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懒散了,比如还得开始收徒。那就勉为其难,将那个谢谢收为不记名弟子。九个剑仙坯子当中,也有合适的人选。
其实这些事情比崔东山预期的要早,至少早了一甲子光阴。而且崔东山的真正谋划要比桐叶洲更远一些,在五彩天下。
崔东山起身跟魏檗边走边聊,一起走到了竹楼附近的山崖畔。
魏檗告辞离去后,崔东山推开先生位于竹楼一楼的房间门,这里既是书房,又是住处。
屋内悬挂有一副先生极为钟情的蓝底金字云蝠纹对联:
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云中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崔东山仰头看着对联,很快就走出屋子,关上门后,双手抱住后脑勺,在青砖上蹦跳,而后落定在最后那块青砖上。
白衣少年微笑道:“动我心弦者,明月,美人,落雪,剑光。”
这场美其名曰接风洗尘的私人酒宴设在一处圃内,四周团锦簇,芳香扑鼻,沁人心脾。
一张白玉质地的小圆桌上除了那只扎眼的木盒,还有一壶酒和两双青竹筷子,些许点缀的廉价糕点充当佐酒菜。
南簪与陈平安相对而坐,看得直皱眉头:怎么,一个小镇陋巷的泥腿子当了山上人,就这么喜欢故弄玄虚了?
陆氏老祖坐在两人之间,至于小陌,哪怕还有空位,他也选择站在陈平安身后,双手叠放在腹部,面带微笑。
陈平安从袖中拈出一张寻常材质的挑灯符放在食盒上,挑灯符开始缓缓燃烧,提醒大骊太后装哑巴的时间有限。
南簪一挑眉头,眯起那双桃眸子:骤然富贵,忘乎所以,在那人云亦云楼抖搂威风也就罢了,毕竟是崔国师的治学之地。可是一个大骊本土修士,整个山头的谱牒修士、纯粹武夫都需要在宋氏朝廷录档,竟敢在这大骊皇宫内依旧如此咄咄逼人?
她刚打算以心声与陆氏老祖言语几句,不料对方已经察觉到南簪的意图,立即摇头,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如此冒失。一旦被对方认定你南簪给出答案了,双方还谈个什么?
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实在太擅长示敌以弱了,就像现在,瞧着就只是个金丹境练气士和远游境武夫,骗鬼呢?而且先前的十四境气象太过邪门,来路不正。所以如果南簪与自己以心声言语,极有可能会被偷听了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竟然开始闭目养神。
陆氏老祖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姓陆名尾,附骥尾而行的尾。我与陆绛和陆抬皆出身陆氏宗房。如陈山主在来时路上所说,陆某确实在骊珠洞天修道多年,犹胜早年在家族的修道岁月,所以你我能算半个同乡。”
南簪略微心定几分。这个陆氏老祖的存在,既是一种来自那个庞然大物家族的威慑,让她必须先是陆氏宗房的陆绛,才是大骊豫章郡的南簪,陆尾也是她如今的主心骨和靠山。
虽说陆尾并非中土陆氏家主,可是一位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飞升境的阴阳家大修士,修为、杀力其实不在攻伐法宝、术法神通,而是占尽先手。
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的话,南簪当然不想与陆氏有半点牵连,当一个牵线傀儡,生死不由己。她希望自己就只是豫章郡南氏的嫡女,有些修道资质,嫁了一个好男人,生了两个好儿子。一天一天地,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总算熬到那只绣虎消失,熬到两个儿子一个成了皇帝,一个成了藩王,她也顺势从低眉顺眼的大骊皇后变成了可以颁布懿旨的太后,能够一定程度上干预大骊朝政,而不是像那个天生狐媚的儿媳妇,所谓的皇后身份,不过就是跟一些诰命夫人聊些家长里短。
陈平安睁眼问道:“大骊地支一脉的修士陆翚也是你们中土陆氏承宗的嫡出子弟?”
陆尾微微一笑。不愧是白手起家的一宗之主,心念如飞雀翩跹,习惯性想常人所不能想。
一般人即便知晓了这位陈山主的发迹之路,兴许更多关注他的那些仙家机缘,但陆尾对骊珠洞天的风土习俗、大小内幕实在太过熟悉了,深知一个无依无靠无根脚的陋巷孤儿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其不易。
陆尾今天就是来当和事佬的,所以没有任何隐瞒,摇头道:“陆翚那孩子只是旁宗庶出,跟太后娘娘还不太一样,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是那个临渊结网的捕鱼人,可能就要每天背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老话了。”
陆尾点头道:“金玉良言,深以为然。”
先前驾车护送南簪去小巷找陈平安的老车夫,重点押注对象正是后来去往真武山修行的杏巷马苦玄。而那个封家婆姨,虽与老车夫都是远古神灵出身,却没什么立场可言,谁都不得罪,广结善缘。
陆尾与那位至今还不曾在陈平安面前现身的扶龙士则一同押注当时还只是卢氏附庸的大骊宋氏,而陆尾在骊珠洞天蛰伏期间最得意的一记手笔,不是在幕后帮大骊宋氏先帝谋划旧五岳的选址,而是更早之前,亲手栽培起了两个骊珠洞天的年轻人,为他们传授学问,后来这两人就成了大骊宋氏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中兴之臣。
曹沆、袁瀣,一文一武,国之砥柱,帮助大骊度过了最为险峻的忧患岁月,使得大骊免去被卢氏王朝彻底吞并的下场。不过为了隐藏痕迹,陆尾当时请封姨出手,由她将两人送出骊珠洞天。然后一洲门户皆张贴袁、曹二门神,让陆尾分润极多的山水气运,大道裨益极大,终于有了一丝仙人境瓶颈松动的迹象。
之前在火神庙,封姨打趣老车夫,说实在不行,为求自保,不如将某人的根脚抖搂出来,就是说的陆尾。
老车夫还算硬气,不愿在陈平安这个曾经正眼都不看的泥腿子面前跌份,并没有这么做。更大原因,还是老车夫一直认为所谓的山上四大难缠鬼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一个算卦的。
见两人聊得和和气气,南簪开始有些惴惴不安:自己该不会被陆氏老祖当作一枚弃子了吧,还是会作为一笔交易的筹码?
陆尾突然视线偏移,望向陈平安身后那个古怪扈从,笑问道:“陈山主,这位化名陌生的道友似乎不是我们浩然本土人氏吧?”
一个连他都看不出大道渊源、修为深浅的练气士,至少是仙人境起步。
方才在领路期间,陆尾悄然演化推衍一番,可惜一团乱麻,无迹可寻。他也不敢过多推演计算,担心打草惊蛇,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是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在那张温良恭俭让的笑脸之后,藏着极大的杀机。
陈平安介绍道:“陆老前辈在山上德高望重,修道岁月又摆在那里,喊他小陌就可以了,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各有讲究。至于小陌出身何处,修道何处,小陌这样漂泊不定的山泽野修,不谈师承。”
陆尾一笑置之。他只能凭借对方身上的一丝蛮荒气息做些无甚用处的猜测,要么是剑气长城某位隐匿在蛮荒腹地多年的老剑仙,在蛮荒天下浸染了太多异乡气运,要么干脆就是一位主动与剑气长城投诚的……妖族修士!类似那个老聋儿。
而浩然天下飞升、仙人两境的妖族大修士在山巅几乎人尽皆知,比如道号幽明的铁树山郭藕汀,还有白帝城郑居中的师弟柳道醇,不过好像如今已经改名柳赤诚了。陆尾不觉得任何一个符合眼前这个“陌生”的形象。须知陆尾是世间最顶尖的望气士之一,寻常仙人所谓的山水障眼法,在陆尾眼中根本不起丝毫作用。
陈平安既然担任末代隐官多年,于公于私,身边确实应该有这么一位剑术高妙的扈从,用以替死活命。
“日月共照,皆是同道。”小陌笑容和煦,嗓音温醇,用最地道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说道,“所以陆老先生不必分出个本土外乡,只需要把我当修行路上的晚辈看待。”
陆尾望向陈平安,没来由感慨道:“圣贤者,天地之替身。”
他自顾自举起酒杯,一口饮尽:“豪杰者,星宿之显化。”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瞥了眼那张缓缓燃烧的挑灯符,突然又从袖中拈出一支山香,是前不久从蔡金简处买来的云霞香。
他在石桌上轻轻一磕,如在香炉内立起一炷香火,更像是……在给这个近在咫尺的陆尾上坟敬香。他是在提醒这位在骊珠洞天蛰伏多年的陆老前辈:你与你所谓的“半个同乡”的香火情就这么多。接下来,不管你是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搬弄某些玄之又玄的命理,反正就只有一炷香的光阴,时间一到,就别再让我看见你这张脸了,不然就等同于一场问剑。
陆尾神色自若,不以为意。老神仙的养气功夫,不可谓不深厚。
南簪倒是恼得俏脸微微涨红,瞪圆一双眸子,好像骂人的言语已经跑到嘴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实则她内心有几分窃喜:若是能够将整个中土陆氏都拉下水,她还真不信这个陈山主还敢意气用事。
在她看来,世间既得利益者都一定会拼死守护自己手中的既得利益,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浅显道理。所有的护身符同时都是枷锁,陈平安的身份和头衔越多,按照常理,就越不敢轻易与谁鱼死网破。
陆尾说道:“陆氏家族实在太大了,枝叶茂盛,不说宗房跟其余几房的大道有别,利益纠纷,只说我们宗房内部也是分歧不断,故而外界才会说陆氏的家族祠堂议事肯定最让人心力交瘁。”
陆尾的前半句确实不算什么大言不惭,后半句也不是违心之语。中土陆氏的一姓家学就占据阴阳家的半壁江山,鼎盛之时拥有一飞升三仙人。如果不是因为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邹子,陆氏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还要更高。
邹子言天,陆氏说地。举个例子,就是往前两百年的宝瓶洲,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正阳山诸峰剑修。
日月星宿牵引天时,山川带动地气,天地阴阳交泰,两气氤氲,万物滋生其中。上天垂象,圣人择之,堪即天道,舆乃地道,故而堪舆学即人间头一等的天地之学。天地两气,乘风而散界水而止,是谓风水,故而风水一途又是地学之最。
事实上,陆氏的堪舆家和望气士仰观天象和藏风聚水的本事半点不低。何况陆氏还有个极为隐蔽的职责:辅佐酆都,使人处阳明,令鬼处幽暗,最终幽明异路,双方各不相犯。
陆尾的脸上略带几分遗憾神色:“所以很多事情,在外人看来,我们陆氏做得很莫名其妙,经常自相矛盾。比如在大骊先帝这件事上,在我看来,当年那位旁支出身的陆氏子弟就操之过急了,而此人在石拱桥改建廊桥一事上更是有违天道,悖逆人伦。”
当初那个来自中土神洲的阴阳家修士表面上是与游侠许弱所在的墨家分支一脉一同帮助大骊王朝仿造白玉京,等到事情败露,那个阴阳家修士试图远遁,被宋长镜击杀在京城内。
陈平安笑道:“好像缺了个‘事已至此’?瓜熟蒂落,总要装入篮子,不然就烂在地里了?所以那个人是自作主张在造孽,你们是在收拾烂摊子,到底还是将功补过,是这个理,对吧?这种撇清关系的路数,我学到了。”
他伸手出袖,将一根青竹筷子轻轻滑向桌沿,使之稍稍悬空,才冷笑道:“当时做来都是错,事后再看总有理。你们中土陆氏这么擅长择菜,怎么不去当个厨子?”
陆尾瞥了眼那根筷子,眼皮子微颤。
刹那之间,只是这么个动作,就让他心弦紧绷起来,这绝不是一个玉璞境剑修的气象。
问题在于,按照那封家族密信的说法,陈平安已经归还了那身十四境道法,而且远游返回城头后,似乎受伤不轻。
陆尾叹了口气:“本命瓷一事,陆绛可以再退让一步,只要陈山主答应一件小事,南簪就会交出碎片,物归原主。”
陈平安面无表情,先看了眼南簪,再斜眼陆尾,语气淡漠道:“听口气,你今天是打算大包大揽了?”
中土陆氏打的什么算盘,陈平安一清二楚,先前在京城就已经洞若观火。
别忘了陈平安是跟谁借来的一身道法,头上戴的可是陆沉的那顶莲冠。
就凭你陆尾,也想与邹子有样学样?
陈平安摇摇头:“揽事一肩挑,你陆尾挑得起吗?吃不了兜着走,你们中土陆氏兜得住?”
陆尾修身养性的功夫再好,听到这里,脸色也有几分不自然。
主要是这句话挑起了陆尾这辈子最大的心病之一:他曾在骊珠洞天被一个读书人逼得求死不得。
陆尾显然还不愿死心:“不管是大骊王朝还是宝瓶洲,陆某终究是个外人,陈山主却不然。真要因为一件原本可以相互得利的小事,一场全无必要的意气之争,闹得大动干戈,兵戎四起,山河崩裂,生灵涂炭?况且如今两座天下的战事一触即发,大骊形势一变,宝瓶洲就会跟着变,牵一发而动全身。物有物相,人有人言,我们陆氏有《地镜》一篇,言春陷有大水,鱼行人道,秋陷有兵起国分,人行鸟道,后果不堪设想。难道陈山主想要让已无外患的宝瓶洲变成第二个桐叶洲?”
“为宝瓶洲力挽天倾者,是陈山主的两位师兄。”死死盯住眼前这个年轻人,陆尾沉声道,“为剑气长城续香火者,是末代隐官陈平安!”
他最后自顾自摇头:“大好局面,何必功亏一篑;大好前程,何必毁于旦夕。”
陈平安问道:“看架势,你好像已经以大骊新任国师自居了。”
陆尾哑然失笑:“不敢。”
陈平安笑道:“我答应了吗?”
陆尾无言以对,有些恍惚。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就像同时有两个人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小陌立即附和:“陆老仙人不曾问过此事,公子也不曾答应。”
陈平安身体稍稍前倾几分,竟是伸出双指,将那炷立在桌上的山香直接掐灭了,故而一瞬间便有一道青色剑光直落。
南簪近乎本能地闭上眼睛,等她再睁开眼,就看到陆尾的位置上有一张被斩成两半的金色符箓飘然落地。与此同时,桌上已经不见了那根青竹筷子。
陈平安没有半点意外。
这是中土陆氏首创的大符之一,名为真相符,又名斩尸符,比山上符箓一道的傀儡符、替死符都要高明一筹,因为修士祭出此符,几乎与真身无异,可以只跌一境。
不过有两个限制,一个是符箓数量不会同时超过三张,再就是修士真身与符箓的距离不会太远,以陆尾的仙人境修为,远不到哪里去。
小陌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抖腕,以剑气凝聚出一把雪亮长剑,环顾四周之时,忍不住由衷赞叹道:“公子此剑已脱剑术窠臼,几近道矣。”
这是他的真心话,一切能够打破境界限制的术,就近道。
“小陌,将陆尾的真身找出来。”
陈平安一招手,将那一分为二的符箓抓在手中。果然是以金精铜钱熔化炼制而成的符箓,仿自上古神灵的某种本命神通。
小陌点点头,手腕一拧,长剑化作千万雪白丝线转瞬即逝,就像在整座大骊京城铺出一张无形大网。
陈平安将两半符箓合拢放在桌上,趁着符胆灵气尚未消失殆尽,低头端详,不忘提醒那位大骊太后:“喝酒可以壮胆。”
大骊京城四处先后亮起一道符箓光彩,向四个方向远遁而去。
貌似是一真身三符箓,现身顺序有先后,逃遁速度也各有快慢,都是障眼法。
小陌却是都未理睬,反而蹲下身,弯曲手指,叩击地面,笑道:“出来。”
他五指如钩,一个猛然提拽,就掐住陆尾真身的脖子,将其拎出地面。
这些神神道道的阴阳家练气士打架的本事委实是太不济了,心弦声响之大,落在小陌耳中,就跟打雷差不多。关键是这厮还好死不死用上了遁地之法,闹着玩呢?不然恐怕还要稍稍费几个眨眼工夫才能找出。
小陌提着陆尾缓缓而行,走到后者原先位置上才轻轻放下,双手按住陆尾的肩头埋怨道:“我家公子没让前辈走,前辈就不要自作主张了,下不为例。”
再双指并拢,轻轻旋转,那四张早已远遁数千里的符箓就像被一线牵引,悉数掠回手中。
小陌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任由桌上那张符箓自行消散,抬起头,笑着摇头:“无亲无故,又不是逢年过节的,礼物就算了。”
小陌就只得弯腰提起陆尾的一只袖子,随手将那四张符箓丢了进去。
如果公子不在场,他会让陆尾全部吃回去。
陆尾板着脸说道:“撑死了就是陆氏祠堂一盏续命灯的事情,从今往后,希望陈山主好自为之。”
其实这位陆氏老祖的人身小天地之内,正有千万缕剑气肆虐其中。
南簪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陈平安笑了笑,左手拿过仅剩的一根筷子,右手五指轻轻抵住桌面下方,猛然托起,桌面在空中翻转,再伸手按住。食盒糕点摔了一地,酒壶破碎,酒水洒了一地。
陈平安这个“掀桌子”的举动吓了南簪一大跳,这会儿,她的容失色再不是作伪了。
陈平安问道:“山河破碎?你们两个,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望向对面那个终于不再演戏的大骊太后,陈平安说道:“其实你半点不难熬,真正难熬的,是你那两个互换姓名的儿子。”
视线偏移,盯着陆尾,陈平安问道:“真的想死一次?再好好考虑一下,不过等下开口的时候,记得好好说话。”
南簪默然。陆尾亦是。
关于今天这场酒宴,他们有过一场缜密的推演,罗列出了一大串名单。
巡狩使曹枰,关翳然,刘洵美,袁化境,余勉,余瑜。
刘袈,赵端明,天水赵氏。
大骊军方可能不认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什么落魄山的剑仙山主,但是认那个“隐官”头衔,因为双方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还有一个更简单的道理:没有剑气长城的阻滞和拖延,大骊铁骑就会死更多人。就算砍尽豫章郡大木来做棺木,也根本不够用。
再加上先前陈平安刚到京城那会儿曾经出城引领战场英灵返乡,大骊礼部和刑部哪怕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有一杆秤。
何况还有那个与落魄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北岳山君魏檗、南岳山君范峻茂和老龙城孙家。
钦天监的袁天风其实用自己的方式表过态了,而那个老谋深算的鸿胪寺卿与吏部的关老爷子是至交好友,两人都曾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求学士子。
皇城大门那边负责拦路的值班房武官出身上柱国鄱阳马氏,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他对那个年轻剑仙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就是鄱阳马氏看待落魄山的态度。
地支一脉的女阵师韩昼锦虽然来自神诰宗辖下的清潭福地,但幕后靠山却是紫照晏家。大骊京城崇虚局的那个中年道士来自青鸾国白云观,还有陪都礼部尚书柳清风,韦谅,书简湖真境宗的刘老成、刘志茂、李芙蕖,风雪庙,风雷园……
其实还有数量更多的庙堂人物、山上仙师、沙场武将被这张从落魄山上蔓延开来的“大网”裹挟其中。如果再加上别洲,加上中土文庙,加上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么棋盘之大,棋子之多,就只会更加夸张。
其实陆尾和南簪眼前的这张桌子就是一副将整个大骊宋氏涵盖其中的棋局,下棋之人,青衫坐隐。
南簪在这一刻莫名其妙有一种错觉,对面那个年轻人好像在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大骊国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