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波是古井,知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虽说显得违心且无情,其实并不曾违背心中大道。
老妪笑了笑:“陆沉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多年,既是为他的大师兄护道一程,又是压胜齐静春的最后一记无理手。明明是仇人,文圣为何还要为此人辩解什么?”
老秀才摇头说道:“一码归一码,恩怨分明大丈夫。”
棚那边,老车夫晃着只剩下小半酒水的酒坛,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封姨笑道:“这就叫报应不爽,站好挨揍就是了,何必做那娇弱状。”
老车夫无奈道:“是谁说的跟谁不对付都不要跟老秀才和郑居中、火龙真人这三人结仇?”
一个吵架太厉害,一个脑子太好,一个山上朋友太多。
在老车夫悻悻然离开火神庙后,老妪步履蹒跚地来到棚。
封姨啧啧道:“太久没有切身领教一位文庙圣人的不怒自威了,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后世各司的新晋补缺神灵也好,山上的谱牒修士与山泽野修也罢,最多是与书院山长有些交集,其实对于文庙的陪祀圣贤是不太了解的。在三千年之前,以及八千年之前,存在着两道界线明显的分水岭,那些陪祀圣贤的形象在世人心中越来越淡化,甚至是被淡忘了。
老妪捋了捋鬓角发丝,笑着点头。
封姨喝着酒,自言自语:“为月忧云,为书忧蠹虫,为学问忧薪火,为百忧风雨,为世道坎坷忧不平,为才子佳人忧命薄,为圣贤豪杰忧饮者寂寞,真是第一等菩萨心肠。”
老妪呢喃道:“实互为因果。”
赵端明跳下马车,走向小巷,怀中捧着一对粉彩鸟书画筒,卷轴不下二十支。
刘袈笑骂道:“你小子搬家呢?”
小赵的字画,啥时候这么不值钱了?还是说自己破例赏脸讨要字画,小赵受宠若惊到了这个份上?
赵端明进入白玉道场,将两支书画筒往地上一杵,小声说道:“师父,好像我爷爷早就晓得是谁要字画了。”
刘袈提起一支卷轴,笑呵呵道:“也正常,你爷爷打小就猴精猴精的,瘦得就像只剩下一双眼睛,见人就滴溜溜转。你小子亏得不像他,不然我绝不会收你当徒弟。”
刘袈解开卷轴上边的金黄丝绳,手腕一抖,画卷在空中摊开来,上书两排笔墨饱满、酣畅淋漓的大字:形单影只不自怜,独挡四面舍我谁。
刘袈笑骂道:“好个小赵,字跟马屁功夫一样,老当益壮。”
赵端明埋怨道:“师父,差不多点啊。好歹是我爷爷,你总这么小赵小赵的,让我难做人。装聋作哑不孝顺,反驳吧,还是不孝顺。”
刘袈笑了笑,突然问道:“该不会是些请人捉刀的赝品吧?”
赵端明伸长脖子一瞧:“师父,你什么眼神啊,上边的墨迹都还没彻底干,还有不是得意之作绝不钤印的那方押,能作假?再说了,师父又不是不知道我爷爷最紧着脸皮了,即便年轻那会儿缺钱,最多也就是仿画作假,挣点买书钱。”
刘袈转头问道:“苦哈哈的,拉着一张脸做什么?”
赵端明蹲在地上:“爷爷说了,让你送他两方亲手篆刻的印章,分别落款‘剑仙’和‘国手’,要是不给,他就亲自来堵门讨债。”
刘袈瞪眼道:“小赵是不是出门没看路,脑子被门板夹到了?一个风吹就倒的老家伙,还敢来堵门?”
赵端明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望向师父: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不开窍的师父呢?
刘袈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咳嗽几声,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好说好说,师父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金石名家,只是轻易不显露这手绝活。”
他娘的,这些个当官的读书人就是肠子多,说话做事最喜欢拐弯抹角。
刘袈又打开一幅字,咦了一声,颇为惊讶。
哪怕老修士是个书法一道的门外汉,也觉得这幅字开卷就大不俗气。
很简单,其上是极其罕见的一字一行,故而一幅字全部摊开之后,竟然长达三丈!
它以“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见一青衣,拨棹孤舟,翩然渡江,人耶神耶,鬼也仙也”一语开篇,以“秉烛夜归”四字收官,字如长枪大戟,气势逼人。
赵端明愣了半天,怔怔道:“爷爷怎么把这幅字也送人了?”
爷爷不止一次说过,这幅字将来是要跟着进棺材当枕头的。
赵端明曾经听父亲提过,爷爷曾任户部清吏司郎中,因与崔国师意见不合,觉得大骊边军简直就是穷兵黩武,被贬至寒苦边关,流寓山水险峻的戎州六年之久。等到回京之时,没什么万民伞,在地方上也没什么好官声,一篇诗文都没留下,好像除了个包裹,身上多余之物就只有这幅字。
每次在书桌上缓缓摊开画卷,这位天水赵氏的家主都会拿上一壶酒,从壮年岁数的一口酒看一字,到迟暮时的一口酒看数字,直到如今,老人只喝半壶酒,就能看完一整幅字。
那幅字开篇的元嘉六年,刚好是大骊边军打赢与卢氏骑军那场边境苦战的年份。被一个书生意气的户部文官骂作穷兵黩武的大骊铁骑正是在这一年将那不可一世的卢氏十二万精锐骑军,用老百姓的说法,就是按在地上揍。大骊边军第一次杀到了卢氏国境之内,取得了数百年未有的边关大捷!用大骊官场的说法,稍微讲究一点,就是杀得昔年所向披靡的卢氏铁骑“马背之上无一人”!从那之后,宝瓶洲的北方山河再无卢氏铁骑,唯有大骊铁骑。
刘袈动作轻缓地收起这幅字,转头与少年说道:“跟你爷爷说一声,那两方印章,包在我身上。”
地支一脉修士韩昼锦秘密离开京城,来到京畿之地一座没什么名气的小寺庙内,见到了一个在寮房抄经的年轻人,神色专注,一丝不苟。
那人瞧着就是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但是韩昼锦却紧张万分,甚至手心都是汗。
紫照晏氏的当代家主是光禄寺卿晏永丰,相对于一个顶着上柱国姓氏头衔的,官当得不大不小,关键还是个小九卿的清水衙门。晏氏真正的话事人却是个谁都不敢小觑的人物,就是韩昼锦眼中这个驻颜有术的修道之人——晏皎然。
晏皎然精通草书,却喜欢在这里以小楷抄经,好像每次入京,闲暇之余,都会来这儿抄经,这已经是韩昼锦第三次在此地见此人了。
抄完一句后,晏皎然转头笑道:“进来坐,愣着做什么?”
晏皎然低下头,轻声道:“韩姑娘,稍等片刻,还差百余字。”
韩昼锦轻轻关上房门,站在门口。
在遇到那个陈先生之前,韩昼锦只怕眼前人。
一时间,屋内只有笔尖摩挲纸张的簌簌声。
晏皎然抄写完一篇佛经后,轻轻搁笔,转头望向韩昼锦,笑道:“倒是坐啊。”
韩昼锦赶紧向前几步,搬了张椅子落座。
晏皎然伸手按住桌上一本随身携带的珍稀字帖:“以前听崔国师说,书法一途是最不入流的小道,比画还不如,劝我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心思和精力。后来约莫是见我死不悔改,可能也是觉得我有几分天赋,一次议事结束,就随口指点了几句,还丢给我这本草书字帖。”
韩昼锦一字不漏听着,只是她都不知道记这些有什么用。
晏皎然突然道:“在客栈那边,你们九个好像吃了不小的苦头?”
韩昼锦刚要详细述说那几次厮杀的过程,晏皎然却摆摆手:“不用细说,你只需要说说看,那位隐官大人是怎么指点你的,比如他有没有提及桐柏福地遗迹,还有你身边的那位剑仙扈从。”
韩昼锦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一道来。
他们九个里,可能除了苟存之外,各有背景来历,国师当年就不曾禁绝他们与外界往来。
“万毫齐力,八面出锋,气脉通畅,法度森严。”不料晏皎然轻轻拍了拍那本法帖,又开始转移话题,“侧锋入纸,中锋行笔。草书潦草,学问精髓却在‘端正’二字,才有那蔚为大观的气象。韩姑娘,你说怪不怪?”
韩昼锦终究不是什么笨人,终于想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立即点头道:“陈先生行事极有分寸,看似天马行空,其实稍加用心就会发现有章法可循,处处在规矩之内。”
晏皎然微笑不语。韩昼锦屏气凝神,端坐一旁。
晏皎然笑道:“韩姑娘不用这么拘谨。”
韩昼锦点点头,但是那份拘谨半点没有减少。
晏皎然负责调配所有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既记录战功,又负责赏罚,故而在随军修士一事上,大骊兵、刑、礼三部都未必能够真正插手。晏皎然就像一个大骊王朝的影子,只存在于夜幕中,公认是国师崔瀺的绝对心腹之一。
这个隐晦说法,韩昼锦自然无法验证真伪,但是韩昼锦可以无比确定一个事实:晏皎然早年曾经跟宋长镜大打出手!
除此之外,韩昼锦还清楚一桩秘事:晏皎然与神诰宗大天君祁真是忘年交,更是莫逆之交。所以晏氏才能将她从大骊粘杆郎手中抢走,从清潭福地带回晏氏家族。
“陈平安说的那个朋友,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太徽剑宗的刘景龙。至于他让你去火神庙找封姨,你就大大方方去询问阵法中枢所在,好好珍惜这两份山上仙缘。”晏皎然站起身,“走,正好到了吃饭的点,我请韩姑娘吃一碗素面。”
晏皎然起身带着韩昼锦走出寮房,到了隔壁房间,里边就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条长凳。
因为是这里的大香客,晏皎然不用去素斋馆,直接让一名现出身形的贴身扈从去跟寺庙僧人要了两份素面。
晏皎然没有坐在对门的主位,朝韩昼锦伸手虚按,笑道:“之所以喜欢来这儿,一半是馋,一半是禅。”
很快,有一个脚步沉稳的小沙弥端来两碗素面。
韩昼锦低头看着自己身前那碗色香俱全的面,里面有香菇、芦芽、青葱、油豆腐、醋萝卜,还有几种喊不出名字的酸辣菜。再加上那份浇头,韩昼锦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都突然有了下筷子的胃口。
晏皎然卷起一筷子素面,细嚼慢咽后,夹了一粒素菜放入嘴中,没来由说道:“其实我年轻那会儿偷偷去过倒悬山。”
韩昼锦刚要停下筷子,晏皎然笑道:“让你不要太拘谨,不是我觉得你这样有什么不对,而是我这个人最怕麻烦,最嫌弃麻烦,得经常提醒你一些废话,你烦不烦无所谓,但是你真的烦到我了。”
韩昼锦一言不发,只是卷起一大筷子面条,低头吃了起来。
“比较惨,那是我第一次跨洲远游,也是唯一一次。我是坐老龙城那艘山海龟渡船去的,一路上都在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不然等到了地方,就会被当作乡巴佬,想要往外掏钱都难。那会儿我们宝瓶洲很不受待见的,而咱们大骊更是被视为北边的蛮夷。那种难受,不大不小,无处不在,我这么一个被崔国师说成是有强迫症的人是怎么个浑身不自在法,可想而知。”
“韩姑娘你年纪轻,所以可能无法理解这个说法,当然以后就更无法理解了,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你猜猜看,等我过了倒悬山,走到了剑气长城,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韩昼锦只得摇摇头。这怎么猜?
晏皎然笑了笑。可惜不是那位年轻隐官。
“是那个剑修如云的剑气长城上,剑仙竟然只有一人姓晏,叫晏溟,还是个顶会做买卖的豪杰。”
说到这里,晏皎然用筷子卷了卷素面,自顾自点头。
一国真正龙脉所在,是什么?是马蹄,是白银。
何谓国力鼎盛?最直观的,就是沙场上马蹄声震耳欲聋,还有账房打算盘的声响能与学塾书声遥遥唱和。
“所以我到了剑气长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晏家大门口自报名号,说自己也姓晏,来自宝瓶洲。”
晏皎然伸出一根拇指,擦了擦嘴角,一个没忍住,笑得合不拢嘴:“结果那个老门房都没去通报,直接打赏了一个字给我。韩姑娘?”
韩昼锦抬起头,硬着头皮说道:“是那个‘滚’字?”
晏皎然继续说道:“我那会儿年轻嘛,脾气大,就想跟那个老东西干一架,不承想那个走路都快不稳的老门房竟然是个金丹剑仙。”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额头,“一把飞剑就停在这里,让我汗毛倒竖。嗯,尿裤子倒不至于。”
“虽说当时年纪轻,境界不高,可我也不是没有杀过人。但是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让我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不是说差点被人宰掉难以释怀,而是那种无力感太让人憋屈了,对方怎么那么强大,自己怎么那么孱弱,并且愚蠢。”
“我看你们九个好像比我还蠢。呵呵,从一洲山河挑选出来的天之骄子,空有境界修为和天材地宝,心性如此不堪大用。之前我还奇怪为何最擅长雕琢人心的国师大人把你们晾在一边,由着你们坐井观天,一个个眼睛长在额头上。原来如此,国师果然是早有打算的。”
晏皎然说着说着,好像又开始跑题了,眯眼而笑:“听说那位晏剑仙在那场战事收官之前,都在倒悬山春幡斋的一处账房打算盘。所以没有人知道,我是多想去见一见那个年轻隐官,亲口问问他,那位断了双臂依旧去城头的晏剑仙到底剑术如何,杀妖又如何。只是为了避嫌,见不成,问不得。所以这趟喊你来,还有这么件小事,需要你帮忙问问看。”
浩然天下的游历修士面对剑气长城的剑修,后来宝瓶洲的各国边军面对大骊铁骑,可能与早年晏皎然面对那个门房剑修都是一样的感受。
晏皎然很快就会与巡狩使曹枰一起去往蛮荒天下。
寺庙建在山脚,韩昼锦离去后,晏皎然斜靠房门,望向高处的青山。
空山无人,水流开。
莫疑道人空坐禅,豪杰收剑便神仙。
鄱阳马氏家主马沅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但是写得一手极妙的簪小楷,精通术算,而且与人言语永远细声细气。他还没到五十岁,对于一名位列中枢的京官来说,可以说是正值壮年。
论大骊官场爬升之快,就数北边京城的马沅和南边陪都的柳清风。当然,也是挨骂最多的那个。因为如今的马沅已经贵为户部尚书,一国计相。
今天,一拨位高权重的户部清吏司主官被尚书大人喊到屋内,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除了关翳然。
也就是现在人多,不然关起门来,这家伙聊完公务,都敢与尚书大人勾肩搭背。
衙门当差不敢喝酒,喝茶总归是没人拦着的。关翳然到了这边,聊完事情,就会四处搜刮茶叶。
谁让马沅的科举座师就是关翳然的太爷爷呢,谁让马沅在京为官时的历年京察,在外当官时的朝廷大计,都是毫无悬念的次次甲等——每三年一次的京察大计从来都是吏部关老尚书的一亩三分地,即便还有其他衙门的辅官协同,而且官帽子都不小,但关老爷子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大权独揽。
马沅将那些郎官当孙子一样训完之后,单独留下了关翳然。
看着这个年纪也不小了的下属,马沅百感交集,没来由想起了眼前这个家伙的太爷爷。
“马沅,从三品了。好消息呢,是你小子升官了;坏消息呢,是以后你的考评就得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了。不过你放心,陛下和国师那边,我都还算能够说上几句话。”
马沅从吏部一步步升任侍郎的那几年,确实有点难熬。不是当官有多难,而是做人难啊。
一位吏部天官在官场上毫不掩饰的保驾护航,让一位上柱国子弟承受了不少流言蜚语。三年七迁,哪怕马沅是鄱阳马氏出身,谁不眼红?
后来他平调到了户部,有次与一大拨官员在尚书屋内议事,气得他一拍桌子,蹦出一句脍炙人口的官场名言:“他娘的,老子承认自己是关老爷子的私生子,行了吧?!”
第二天朝会结束后,关老爷子专门喊住那个健步如飞的马沅,语重心长道:“马沅,以后这种话别瞎说,昨天的御书房议事,陛下和国师都有所耳闻了,国师还专门提了一嘴,陛下当时看我的眼神也不对劲呢。”
马沅点点头。自己确实犯了官场忌讳。
不承想关老爷子一巴掌打在马沅后脑勺上:“亏得国师帮忙说了句公道话,说我生不出你这种歪瓜裂枣的崽儿。”
玩笑归玩笑,马沅其实很清楚自己为何能够在官场青云直上:自己精通术算,对数字有一种天生的敏锐。
在马沅还是以新科进士身份在户部当差行走的时候,国师崔瀺私底下曾经送给他一大摞术算典籍,额外还有一张纸,纸上写了十道术算难题,以及十道类似科举策题。
马沅问道:“翳然,你觉得大骊还需要一位新国师吗?”
关翳然一阵头大:“马叔叔,这种问题问我一个冷板凳芝麻官做什么?你得问皇帝陛下去。”
也不喊什么尚书大人了,可以有此问答的,就只能是一对异姓叔侄。
马沅板起脸教训道:“放你个屁,六部衙门,大小九卿,就属我们户部板凳最不冷。”
关翳然又开始翻箱倒柜——如今尚书大人的茶叶藏得是越来越隐蔽了——一边找一边随口道:“谁官帽子大,嗓门就大。”
不愧是“马尚书的私生子”,才敢如此言行无忌。
马沅揉了揉脸颊。小王八蛋真是欠揍。
尚书大人背靠着椅子,桌上的案牍公文,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所有书籍折子连个褶皱都没有。
未必是大骊官场的文武官员人人天生都想当个好官,都可以当个能臣干吏。只是当庙堂有个人年复一年就那么冷眼看着所有人,而且谁都不知道那个人在想些什么,就由不得他们不当个好官了。
但是那个人私底下却对马沅说,哪天自己不在官场了,他们还能如此,才是真正正确的事功学问。
天下有两三知己,可以不恨。马沅不敢说国师崔瀺是自己的知己,更不敢以国师崔瀺的知己自居。但他生平有一极快意事,也算不枉此生了。
我马沅身为一国计相,为大骊朝廷略尽绵薄之力,让所向披靡的大骊铁骑在战事上不曾短缺兵饷一两银子,战后不曾克扣抚恤一两银子。那么我马沅不牛气,谁牛气?
想到这里,尚书大人就觉得那个兔崽子的翻箱倒柜也突然变得顺眼几分了。
马沅瞥了眼桌上的一方抄手砚,说道:“砚无铭文,美中不足……就当是美玉不琢好了。”
关翳然终于找出了一只锡制茶叶罐,刻有诗文,落款“石某”,出自大家之手,比罐内的茶叶更金贵。
马沅默不作声。
关翳然将那锡罐收入袖中,一拍脑袋,说有份公文急需处理,脚步匆匆就往门外走。
马沅突然说道:“翳然,虽说择友是人生第一要务,但是还需要保持好一个分寸,远近得当,才能进退得体。”
关翳然刚刚跨过门槛,转头灿烂而笑:“晓得了,尚书大人。”
马沅伸出手:“拿来。”
关翳然装傻道:“什么?”
与户部衙署当邻居的鸿胪寺,一位老人喊来了荀趣。
荀趣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小序班,照理说,跟鸿胪寺卿大人的官阶差了十万八千里。
鸿胪寺作为大骊朝廷小九卿之一的衙门,本来按照六部衙门的调侃,就只是个放闷屁的地儿。只是如今随着大骊朝廷的蒸蒸日上,与别洲往来日渐频繁,鸿胪寺的地位就水涨船高。本来大骊的年轻官员若是被调来鸿胪寺任职,都会视为一种贬谪,在官场极难有出头之日了,如今则不然。
寺卿大人神色和蔼,笑问道:“荀趣,各部司的邸报准备得如何了?”
荀趣恭敬答道:“除了兵部依旧不愿松口,其余诸署都很好说话,比上次还要多出六份邸报。”
寺卿大人笑呵呵道:“六棵墙头草,随风倒。”
荀趣只当没听见老人的牢骚。
这位鸿胪寺卿大人名为长孙茂,京城本土士族出身,也就是那个正月里在自家门口苦等关翳然不至就大骂年轻人不懂做人的官场老人。不过无论是岁数、官场资历还是官帽子,长孙茂都比吏部关老爷子低一个“辈分”。他自诩当了十年的神童、二十年的才子、三十年的名臣,等到哪天告老还乡,还要多活几年,争取再当个三十来年的神仙,到时候便可谓是半生富贵老清闲的两全之人矣。
鸿胪寺是大骊朝廷从无更换地址的老衙门之一,所以显得格外占地广袤,菖蒲河的上游就在这边流过,所以衙门里边小桥流水,风景优美。在最近百年之内,鸿胪寺历任寺卿大人的功绩之一,就是一个个顶住压力,绝不搬迁,绝不让贤。
长孙茂轻轻揉着手腕,带着荀趣一起散步在河上桥道,望向那些与鸿胪寺差不多同龄的古木,忍不住感慨道:“人之生也直,此物自长年,去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时迁者松柏也。”
“在你们这拨年轻人进入鸿胪寺之前,可不知道在这儿当官的窝囊憋屈。最早的宗主国卢氏王朝,还有大隋的官员,甭管官帽子大小,在这儿说话,嗓门都会拔高几分,仿佛生怕我们大骊宋氏的鸿胪寺官员个个是聋子。你说气不气人?”
“崔国师在京城所有衙门里边,就数对鸿胪寺最冷落,来做客的次数屈指可数,屈指可数啊。上一次崔国师踏足此地,还是那元嘉五年的冬末。所以鸿胪寺的老人每每被别部衙门拿此事说事,确实都心虚,有点抬不起头。那年冬末,卢氏王朝的一个小小郎官就可以领衔出使大骊京城,当时我作为新上任的鸿胪寺卿,陪同他们游览至此,听见了一句话,把我给气得脸色铁青,嘴唇颤抖,差点没卷袖子跟他们干一架……”
长孙茂拍了拍桥栏杆:“如果没有记错,就是在这附近了。”他抬起手举过头顶,“那会儿的卢氏官员是这么看我们的,是这么跟我们说话的。”
“边关的马蹄声不响亮,我们鸿胪寺官员说话的嗓门再大也没用。如果沙场马蹄如雷,你哪怕一个字都不说,都没谁敢胡说八道。”
长孙茂收起手,指了指荀趣:“你们这些大骊官场的年轻人,尤其是如今在我们鸿胪寺当差的官员很幸运啊,所以你们更要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幸运,还要居安思危,要再接再厉。”
“我那次算是憋出内伤了,一气之下就打算辞官。在我给朝廷递交辞呈的那天,崔国师出人意料地来到了鸿胪寺。我当时毕竟还算是这儿官最大的,就过来见国师大人。我一肚子怨气,故意一个屁都不放,国师大人也没说什么,不劝,不骂,不生气,跟后来外界传闻的什么崔国师与我‘一番坦诚相见,指点江山’没半枚铜钱的关系。其实国师大人就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只在国力强盛时当官才算有滋有味,那么一国孱弱时,谁来当官?’”
长孙茂没来由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可惜不是冬末,尚未大雪。
元嘉五年末的那场相逢,正值大雪隆冬,道路上积雪深重,时有断枝声噼啪作响。
那年国师崔瀺在离开鸿胪寺之前,就是拍了拍长孙茂的肩膀,面带笑容,心平气和,与即将卸任的鸿胪寺卿说了一番言语:“但是没关系,你长孙茂不乐意当窝囊官,自有旁人挺身而出。你只管退隐山林坐享清福,文人袖手清谈,骂天骂地,大可以放心,以后的大骊朝廷,容得下你这样的书生意气。”
长孙茂望向道路远方,好像依稀看到了昔年的一幕:一个双鬓霜白的儒衫老人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就那么离开了鸿胪寺。
有些话,长孙茂今天仍是没有说出口,比如那年自己被卢氏官员的一句话气得七窍生烟。
其实真正让长孙茂感到心如死灰的,是眼角余光瞥见的那些鸿胪寺老人的那种近乎麻木的神色,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理所当然。
长孙茂继续前行:“我呢,幸逢太平盛世,生在殷实门户,年少成名,官长贤能,家道优裕,娶妇淑静,生子聪慧。之后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朝政清明,兵强马壮,挺然奋起,力挽狂澜。现在含饴弄孙,如果将来还能有个无疾而终,再有个过得去的美谥,人生如此,可以说是全福了。”
他突然转头问道:“那个陈山主的学问如何?”
荀趣有些意外,因为上次见面,寺卿大人就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自己也已经给过答案了。
长孙茂抬起双手,轻轻呵了口气,笑道:“作诗有何难,平平仄仄平。”
作诗是这般,为官亦是。可能当国师也一样?
荀趣听得云里雾里。
意迟巷一处大宅子里,厅堂上首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双手持拐杖,笑眯起眼望向门外的皇后娘娘,还有一个小姑娘。
老妪在大骊官场被尊称为老太君,只比关老爷子小一轮。此刻她站起身与余勉行礼,余勉先受了一礼,赶紧又以家族晚辈的身份回了一礼。
余瑜大大咧咧喊道:“二姨!”
老太君笑着点头。
宋续只觉得别扭至极。
老太君平时都在家乡静养。上柱国姓氏并不是所有都像袁、曹这样全盘落脚京城,比如关家的根基还是在那翊州云在郡。
老太君与余勉坐在相邻的两把椅子上,老太君伸手轻轻握住余勉的手,望向坐在对面的余瑜,神色慈祥,欣慰笑道:“几年没见,总算有点姑娘样子了。”
余瑜哈哈笑道:“好说好说。”
老太君听着余瑜这个耳报神聊了些京城近期的奇闻趣事,偶尔点评几句。
“做人嘛,很简单,争取少做几件皱眉事,身边尽量少几个切齿人,路就宽了。”
“袁化境那个小王八犊子修行太过顺遂,境界来得太快,高手气质没跟上,就跟一个人个头蹿太快,脑子没跟上是一个道理。”
宋续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其实老太君跟袁化境的岁数差不多的。
从口无遮拦的余瑜那边,宋续还听过一桩陈年旧事,袁化境在年少时跟老太君有过一场比较江湖气的纠纷。
老太君说道:“来时路上,我在京畿边境远远看见了一艘悬停渡船,洛王好像在上边?”
宋续立即回道:“回老太君的话,皇叔已经乘船去往蛮荒天下了。”
老太君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余勉的手,笑问宋续:“皇子殿下,你觉得那位落魄山陈剑仙是更像咱们国师一些,还是更像山崖书院的齐山长?”
宋续有些为难,看了眼母后。余勉轻轻摇头。
余瑜一拍椅把手,一如既往地言语无忌:“瞧着都像!”
“不可能。”老太君摇头道,“齐山长当年在书院讲学,既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又有冬日可爱之感。反观崔国师,在庙堂上纵横捭阖,既让人觉得秋风肃杀,又有夏日可畏之感。两人性情迥异,陈剑仙怎么可能都像,余瑜,你肯定看错了。皇子殿下,还是你来说说看。”
宋续只得小心斟酌措辞,缓缓道:“我与余瑜的看法差不多,可能我也看错了。”
老太君笑呵呵点头道:“麻糍好吃。”
钦天监的监正和监副开始询问袁天风一事,因为大骊朝廷准备将龙州更名为处州,依循星宿分野之说。此外,各郡县的名称、地界也就跟着有所变化。当年将龙泉郡升为龙州,因为地界囊括大半个落地生根的骊珠福地,相较于一般的州,龙州疆域极为广袤,可辖下却只有青瓷、宝溪、三江、香火四郡,这在大骊朝廷是极为不同寻常的设置,所以如今更改州名之外,还要新设数郡,以及增添更多的县,等于是将龙州郡县全盘打乱,从头再来了。龙州现任刺史魏礼,朝廷很快就会另有重用。
大骊官场公认有两处最容易获得升迁的风水宝地,一处是本土龙州,一处是旧藩属的青鸾国。
袁天风看着那幅旧龙州堪舆图,笑道:“我只负责取名,涉及具体的郡县地界划分,我不会有任何建议,至于这些名字是用在郡府还是县上边,你们钦天监自己去与礼部商量着办。”
钦天监除了编订历书之外,其实统称为青乌先生的堪舆家也有勘察地理之权。如果说天象的变迁与人间帝王的兴衰休戚相关,那么钦天监以术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从而编订历法、代天授时,则是确立正朔的举动。
马监副笑道:“恳请袁先生畅所欲言。”
占卜相术,厌劾祠禳,称骨算命,生辰八字,紫微斗数,占梦……这位袁先生堪称无所不精。
袁天风报出一连串郡县名字:仙都、缙云、兰溪、乌伤、武义、文成……
监正与马监副听到后,相视一笑。
袁天风突然说道:“取名一事,你们其实还可以征询某人的意见,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监正望向马监副,咳嗽一声。马监副置若罔闻,监正又开始咳嗽起来。
马监副转头问道:“监正大人,嗓子不舒服?”
监正喟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马监副松了口气。
不料监正说道:“能者多劳,这次就还是让马老弟继续出马。姓马嘛,定然一马当先,马到成功。”
京城道正院。
那位来自大骊崇虚局的领袖道人一直旁听议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只是议事结束后,与葛岭一同走出了道观。
葛岭是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与出身青鸾国白云观的那位道士其实家乡相近,只不过在各自入京之前并无交集。
皇宫园内,南簪趴在桌上呜咽起来,而后猛然抬起头,冷哼一声:“走着瞧!”
只是当她看见桌上的那根青竹筷子时,便又忍不住凄凄惨惨戚戚,怨天尤人起来。
刘袈蓦然心弦紧绷,转头望向小巷里边。
赵端明睁大眼睛,第一次看见从小巷走出而不是走入小巷的不速之客:道行这么高的毛贼?
刘袈气得不轻:好家伙,竟敢擅闯国师宅邸,当我这个元婴修士是吃素的?
老修士面沉如水:“赶紧报上名号,然后随我去一趟刑部。”
要是这家伙硬闯小巷,自己还能通融几分,拦下也就拦下了,拦不住就算对方艺高人胆大。可是这厮竟敢直接越界,从国师的宅子里晃荡出来,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眼前,那就对不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没得商量了。
那人站在白玉道场边缘地界自我介绍道:“白帝城,郑居中。”
刘老仙师差点热泪盈眶:终于遇到了一个刚打照面就自报名号的人。
只见刘袈一身浩然正气,侧过身让出道路,沉声道:“欢迎郑先生常来做客!”
陈平安走出皇城大门后说道:“小陌,咱们再走几步路,就带我跟上那艘渡船。”
裴钱和曹晴朗刚刚才登上一艘仙家渡船启程南下。
小陌点头,然后问道:“公子是担心他们?”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想要多看看他们,顺便让他们把一个消息转告给我的另外一个学生。”
小陌好奇道:“公子的那个学生可是陆道友说的崔先生?”
陈平安反问:“你的那位陆道友是怎么说崔东山的?”
小陌答道:“前、中、后与末尾,陆道友各有四个字的评语,分别是天纵奇才、不世之功、东山再起、人间侧目。”
陈平安点点头,难得流露出几分失落神色,轻声道:“所以我这个当先生的一直当得很名不副实。”
小陌摇头道:“我觉得公子的这位学生绝对不会觉得自己先生是什么名不副实,只会觉得何其幸也,与有荣焉。”
陈平安忍了又忍,还是一个没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小陌的肩膀上:“都什么风气!果然与我无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