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陈仙师了,只不过竺奉仙没觉得这位是山上神仙,反而觉得是个江湖中人。
当年一场萍水相逢,竺奉仙还让这位陈仙师一行人住在大泽帮出人出钱刚刚建好的宅子里边,双方算是很投缘了。陈平安爽朗笑道:“老帮主好眼力!”
竺奉仙放声大笑,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走,去二楼喝酒去,我屋子里边有山上的好酒!从大骊京城买来的,都舍不得给庾老儿喝。”
陈平安问道:“是那个有钱都买不着的长春宫仙酿?”
二楼?鱼虹师徒三人好像是在三楼下榻,各有雅间。
当然,可能是长春宫的三楼屋舍数量太少,即便有神仙钱也买不来。
竺奉仙瞪眼道:“陈公子,你要是这么聊天,可就没有朋友了。”
陈平安被拽着走,笑道:“老帮主没有,我手头凑巧有几壶啊,不过是最便宜的那种。”
竺奉仙点头道:“好,陈公子这个朋友,我就当刚认识,交定了!”
小陌跟在陈平安身后,见那个叫庾苍茫的纯粹武夫朝自己投来一抹探询视线,便面带微笑点头致意。
到了二楼屋子,陈平安等三人走向酒桌,走在最后边的小陌轻轻关上房门。
竺奉仙落座后笑道:“鱼老宗师一开始是想让我们住楼上的,只是我和庾老儿都觉得没必要这份冤枉钱,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都想要住一楼去了,只是鱼老宗师没答应。陈公子,乘坐这长春宫的渡船,每天开销不小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所以跟竺老帮主一样,没舍得住在顶楼,那儿风太大,一个不留神,就刮走兜里的钱了。”
一直沉默的庾苍茫会心一笑。
竺奉仙深以为然,啧啧不已:“要说钱财的开销,何止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真心比不得你们这些山上神仙。”
陈平安转过头,拍了拍小陌的胳膊,笑道:“小陌,竺老帮主酒量极好,你等下记得帮我挡酒。”
原本打算就那么站着的小陌这才落座。
竺奉仙取出两坛酒,其间看了眼庾苍茫,后者不露痕迹地摇摇头。
竺奉仙倒满了四杯酒,小陌身体前倾,双手持杯接酒,道了一声谢。
一开始聊得还算含蓄,多是陈平安问了些竺奉仙这些年的近况,还有他孙女在金桂观的修行事。等到几杯酒下肚,就聊开了,竺奉仙举起酒杯:“我跟庾老儿算是上了岁数的,你跟小陌兄弟都是年轻人,不管如何,就冲咱们双方都还活着,就得好好走一个。”
各自饮尽杯中酒,竺奉仙又倒满酒。
陈平安抿了一口,问道:“老帮主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破境?”
竺奉仙笑道:“侥幸而已,不值一提。”
然后指了指庾苍茫:“这个庾老儿才值得说道说道,以双拳打杀了一个妖族的地仙修士,算一条真汉子。”
庾苍茫摇头道:“战场上踩了狗屎运,碰巧捡漏而已,贻笑大方。要是一场捉对厮杀,就得互换战功了。”
一个有钱还买得着,而不仅仅是买得起长春宫仙酿的年轻仙师大致什么来头,庾苍茫心里有数。在山上,一个谱牒仙师暂时的境界、修为高低,不代表一切。
只听那个与竺奉仙相识于多年之前的年轻人主动与自己敬酒:“死人堆里捡漏,怎么就不是真本事了?庾老前辈,就冲这句话,您老人家得干完一杯,再自罚一杯。”
竺奉仙笑骂道:“赶紧的,两杯酒都得喝干净了,记得别手抖养鱼,磨磨叽叽跟个娘儿们似的。”
长春宫的酒水据说是最能养伤的仙酿,比起一般仙府酒水更能裨益体魄,在山上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庾苍茫在战场上落下了病根,一直没能痊愈,不然也不至于投奔鱼虹,所以今儿多喝一杯是一杯。至于他们两个为何不去大骊朝廷捞个末等供奉当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其实桌上这两壶仙家酒酿就是竺奉仙在大骊京城专程为庾苍茫买来的疗伤药酒,只是不承想竟然在渡船上遇到了朋友,竺奉仙一个高兴,就不小心忘了这茬,所以方才取酒的时候,眼神才会有些歉意。只是庾老儿本就是个大气的人,根本不介意就是了,不然两人也当不成朋友。
桌上两坛酒水喝得差不多了,小陌其实就没喝两杯,陈平安此刻身前的酒杯里还有些。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陌。”
小陌便取出两壶酒水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起身倒酒。
先前公子一拍胳膊,就将两壶酒悄悄转交到了他手上。竺奉仙和庾苍茫都是老江湖,只当故意没看见他的取酒动作,极有可能是从方寸物中取出的两坛酒了。
竺奉仙提起酒杯,嗅了嗅,笑问道:“莫非真是长春宫的酒水?”
长春宫的女修可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仙府不但位于大骊龙兴之地,更有传闻,如今那位大骊太后在还是皇后娘娘的时候,曾在长春宫结茅修行,所以长春宫谱牒修士出门在外是天然高人一头的。就像竺奉仙,即便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能凑够神仙钱,但是想要买长春宫的仙酿,可找不到门路。
陈平安笑道:“山上朋友多,没办法的事情。”
竺奉仙一时语噎。他娘的,这些个谱牒仙师,说话就是气人。
竺奉仙抿了一口酒水:“陈公子,当年没多问,毕竟认识没多久,若是一味刨根问底,显得我居心叵测。如今得多嘴一句了,你到底是出身山下的某个豪门世家,还是在哪座山上仙府高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改变了主意,选择如实相告:“一直都在大骊龙州的落魄山。”
竺奉仙当场一口酒水喷出来,既心惊那个答案,又心疼这一口仙酿。
小陌轻轻挥袖,驱散朝公子喷去的一大口酒水。
陈平安笑问道:“老帮主和庾先生就没看过那场镜水月?”
竺奉仙摇头道:“那玩意儿多耗钱,而且还是山上的神仙钱,里胡哨的,我跟老庾既没兴趣,兜里也没那闲钱,平时又没脸去蹭谁的镜水月。鱼老宗师的两位高徒倒是好这一口,一个看仙子,一个看剑仙,不亦乐乎。听说黄梅每次瞧见风雪庙的魏大剑仙就要犯痴,还请山上的丹青妙手画了一幅魏大剑仙的挂像……”
庾苍茫看竺奉仙越说越不着调,赶紧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脚老友,提醒他别喝酒就犯浑。
陈平安点头道:“难怪。”然后举起酒杯,“今天就喝这么多。”
小陌一起举杯。
竺奉仙端起酒杯,小心翼翼问道:“陈公子是那落魄山的谱牒仙师吧?可是祖师堂嫡传弟子?”
“先别急着喝酒,等我说完。”陈平安笑着伸出一只手拦住竺奉仙,“是谱牒仙师,也是落魄山的山主。”
竺奉仙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乐不可支,一手端酒碗,一手指着陈平安:好小子,贼风趣。他道:“陈公子,咱们这才刚开喝,收着点唠啊。”
在桌子底下,庾苍茫赶紧踹了那个傻了吧唧的竺奉仙一脚。对方既然是一位山中修道的仙师,在山上,这种事情能随便开玩笑?就像你竺奉仙,胆子再大,敢在江湖上逢人就说自己是鱼虹?
所以等到那个青衫男子喝完杯中酒,伸手覆住酒杯,笑着说“就先余着了”,竺奉仙都还如做梦一般,只是起身相送,忘记拦着对方继续喝。
陈平安跨过门槛,走到房门口,抱拳告别:“竺老帮主,庾老先生,都别送了。”
最后还是小陌带上的房门。
屋内,片刻之后。
“庾老儿,来,给我一拳。”
“庾苍茫!你还真打啊?!”
走下楼梯,小陌笑道:“公子,我有个问题想问。”
这次他学聪明了,没有说那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平安说道:“随便问。”
小陌问道:“公子这么照顾旁人,不会觉得累吗?”
公子请那两位老武夫喝的酒好像叫百酿,根本不是什么长春宫酒水。而且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庾苍茫的那件事,公子今天才会自报身份的。当然不是故意端什么架子,而是江湖相逢,可以不谈身份,只看酒。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当然不累,这有什么累的。小陌,你这次溜须拍马有失水准了啊。”
穿草鞋背箩筐,上山采草药,每天早出晚归,由不得他不知道人心冷暖,寒暑之苦,路途之遥。何况那些江湖路,都没有白走。
“公子是个好人。”
“这句好话,我得收下。”
此刻他俩站在渡船栏杆处,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丝线。
如果说天无四壁,那么人之视野,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人人自囚其中。
小陌问道:“公子是在等人?”
“在等这艘渡船的主人。”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三楼,然后收回视线,带着小陌在船头继续散步。
其实他们脚下这艘名为醴泉的渡船还是一件行云布雨的仙家法宝。自大骊宋氏立国起,到百多年前,大骊宋氏一直未摆脱卢氏王朝的藩属身份,内忧外患,国力孱弱,还经常需要跟长春宫借用这艘山上渡船解决地方州郡的旱灾。据说大骊朝廷为此欠了一大堆债务,而长春宫也从不与宋氏催债,所以等到大骊王朝崛起,几位宋氏皇帝对待长春宫修士一向格外优待,如果不是因为长春宫一直没有玉璞境修士,不然跻身宗门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必大骊的皇帝陛下都会破例亲自参加庆典道贺。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先前登船属于不请自来,如果再不告而别,就有失礼数了,在山上是很犯忌讳的事情。如果我们主动登门拜会渡船管事,回头长春宫又要多想。在俱芦洲就比较无所谓了,两地风俗还是不太一样,算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
小陌笑道:“待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可以学到许多书本外的人情练达。”
陈平安根本不接这茬,只是顺便与他说了些长春宫与大骊宋氏的过往,他便对这个大骊本土仙府高看一眼,说道:“共渡难关,长春宫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陈平安点头道:“同舟共济,确实是一桩善缘。小陌,将来你离开落魄山,浩然九洲其他地方都好说,但是俱芦洲一定要去游历。”
“好的,小陌有机会一定要北游此地。”
陈平安带着小陌从船头来到船尾,望向北方。
如果俱芦洲的剑仙战死异乡,一洲山河,只要身为剑修,无论敌我,皆有一洲祭剑的习俗。就像骸骨滩的鬼蜮谷,京观城高承会主动递拳,不惜耗费极多灵气也要打开天地禁制,只为让剑修蒲禳祭奠一剑升空更高,仿佛祭剑一事,鬼蜮谷不可落在人后,剑光不可比人低。而近在咫尺的木衣山及与京观城互为死敌的披麻宗绝不会伺机而动,对京观城有任何攻伐举动。
只是关于此事,陈平安没有与小陌多说什么,虽然那一幕风景壮阔,动人心魄,可最好再也瞧不见。
在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外乡战场,原本大可置身事外的俱芦洲剑仙实在凋零太多。
渡船三楼,一个修道有成、青春常驻的貌美女修作妇人装束,不施脂粉,气态雍容。方才与那陈平安不小心对视一眼,她强自镇定,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亲自现身了。
女子正是这艘醴泉渡船的现任管事,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对方悄然登船不去管,大摇大摆下船更不拦。只怪自己还是没忍住那份探究之心,多看了几眼船头——她实在是对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青衫剑仙充满好奇。
女子深吸一口气,捋了捋鬓角青丝,理了理法袍衣襟。
早先鱼虹高徒与人起了纠纷,一场比武,山上渡船处置这类江湖事一贯是外松内紧,可若是仙师斗法,对不住,请下船。然后渡船这边就有人发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好像有两个没有登记在册的练气士,俱是陌生面孔,再一看,差点没吓得魂魄出窍——其中一个竟是那位在正阳山捅破天的落魄山陈宗主,美其名曰观礼,拆了人家祖师堂不说,还在边界立碑。
管事女修稍稍安稳心境,这才掐诀,施展了一门移形换位术法来到甲板上,匆匆走向陈平安,说是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毫不夸张。
相较于一般的山上门派,长春宫可以说是宝瓶洲消息最为灵通的几座山头之一。女修又是长春宫的供奉长老,在祖师堂是有座椅的,而且座位还比较靠前。所以比起正阳山、老龙城和云霞山的谱牒修士,她知道更多的山上内幕,听说过更多骇人听闻的真相。
见着了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她敛衽屈膝,施了个万福,仪态万千地道:“见过陈山主,我叫甘怡,道号雾凇,如今担任这艘渡船的管事。”
女修生怕自己这个名字有占便宜嫌疑,赶紧补充道:“是那甘甜的甘,心旷神怡的怡。”
陈平安抱拳道:“见过甘管事。”
小陌看了眼甘怡。一身精神,具乎两目。这位金丹女修明眸善睐,脸颊还有俩酒靥,是个瞧着面善的。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我家供奉,小陌。大小的小,陌生的陌。”
小陌作揖行礼,笑容和煦,轻声道:“有幸得见甘仙师。”
甘怡连忙还礼:“甘怡见过小陌仙师。”
天晓得对方会不会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仙,长春宫在这件事上是有过前车之鉴的,由不得甘怡不小心再小心。
甘怡试探性问道:“陈山主这是要顺路返回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船上有两个认识多年的江湖朋友,就来看一看,喝过酒,刚准备回京城。先前我跟小陌冒失登船,得与甘管事道个歉。”
本想说此次醴泉渡船在牛角渡的停靠费用可以免去,幸好忍住了。与财源广进的长春宫聊这个,就太打肿脸充胖子了。
甘怡心思急转,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的朋友,可是那位鱼大宗师?”
其实她不想问的,容易横生枝节,实在是不敢不问。没办法,跟这些位高权重的山巅修士聊天,对方经常话里有话,言外有言,看似全是废话,其实没一句是废话。她可不敢将这位出身贫寒的年轻剑仙当作一个心思单纯,只靠运气成事的山中修士。
如果是鱼虹,那一行人的渡船费用,钱已经收了,还钱?那手段也太下乘了。但是另有法子可以弥补,比如她亲自送几坛长春宫仙酿过去。不然光是一个什么武评大宗师,长春宫还真不至于如何费劲攀附——只是个年纪不小却破境无望的九境武夫,又不是止境。
长春宫虽非宗门,却是大骊王朝仅次于龙泉剑宗的本土仙家,何况山头还靠近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当然,如今又多出了个“宗”字头的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鱼虹,是竺老帮主和庾老先生。不过说来也巧,两位前辈如今都在伏暑堂担任长老。”
甘怡何等人精,立即心领神会:至少得送出三坛酒酿了。当然少不了鱼虹一份,不然会让陈山主的那两位“江湖前辈”难做人。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甘怡突然说道:“陈山主,是我们长春宫后知后觉了,米大剑仙当年护道一事,长春宫感激不尽,那一路山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米大剑仙多多包涵。”
前些年长春宫有拨太上长老麟游一脉的女修南游历练,没什么意外事情,都很顺利,不承想唯一的天大意外反而是那个近在眼前的同行之人。
她们中途路过披云山,北岳山君府刚好有个名为余米的记名客卿要南下返乡,就一路同行,顺便护道了。当时披云山给出的说法是余米的家族老祖与魏山君是旧识,修行不到甲子光阴就是观海境练气士了,还是一个精通剑符的炼师,战力不俗。结果全是胡扯……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小事情,我可以帮忙捎话。不过我也听米裕说过此事,听得出来,他对长春宫印象颇好,说你们山上长辈护道周全,尽心尽力,晚辈修行勤勉,相处起来十分轻松。”
甘怡脸上多了份笑容,就像吃了颗定心丸。
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性情叵测,实在无法让人掉以轻心。在长春宫祖师堂,这件事被提及多次,始终悬而未决。
眼前这位陈山主的客气话不能太当真,可如果对方连句客气话都懒得说,就极有问题了。
不承想今天这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闲聊还有意外之喜,让甘怡帮自家师门解决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心病。
南游历练途中,在那黄庭国境内,长春宫先是劾治一只云山寺的作祟画妖,随后将一位老修士兵解脱困,再去宝瓶洲中部引领一位大骊武将英灵归乡。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一桩秘事,则是为当时还在世的大将军苏高山,去风雪庙购买一小截万年松。
长春宫的太上长老与大鲵沟秦氏老祖之间曾经极有“故事”,所以长春宫事前觉得此举不是没有半点可能。结果对方一听说想要购买万年松就翻脸不认人了,说此事绝无可能。因为那棵被命名为“长情”的万年松生长在风雪庙神仙台,名义上归属大剑仙魏晋。
所以一拨长春宫女修在风雪庙碰了一鼻子灰,失望而归,一个个惴惴不安,不知如何与师门交代,师门又要如何与一位大骊武臣极致的巡狩使交代。不料柳暗明又一村,在那归途中的牛角山渡口,余米下船时,竟然在私底下送了韩璧鸦一片万年松树皮。
其实当时长春宫在确定万年松真伪后就极为纳闷了,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披云山客卿,中五境修士,是如何得手此物的?
买?就算是山君魏檗开金口,以风雪庙的脾气,一样不会点这个头。
偷?谁有本事越过风雪庙山水禁制,还有胆子爬上那棵长情古松?
后来老龙城战场上冒出个战力卓绝的不知名剑仙,风度翩翩,剑光如虹,最喜欢将妖族地仙不是分尸就是拦腰斩断,而且看样子,此人与俱芦洲的女剑仙郦采是旧识。长春宫一对照自家情报和大骊谍报,很快就勘验出了此人身份,发现竟然是那个观海境的余米。等到落魄山与正阳山起了那场争执,果不其然,是剑气长城那位喜好醉卧云霞的玉璞境剑仙米裕!他的兄长米祜更是一位曾经有望跻身飞升境的大剑仙。
大骊边军有个说法:见过的死人越多,在战场上看活人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多了,杀人之时,手稳心更稳。
山下沙场是如此,想必剑气长城更是同理,甚至犹有过之。所以那位负责护道的长春宫长老因为在游历途中没少对余米冷言冷语,如今经常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好像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
陈平安有些疑惑。以长春宫在大骊山上的超然地位,又与落魄山从无结怨,甘怡见着自己这个山主,照理说不至于如此拘束。
其实很至于,因为如今的陈平安还不知道一事。
门派之外,山上修士也有各种没有山头界线的“小山头”,例如经常在外碰面的各家渡船管事之间,就会有深浅不一的私人交情,甚至还有专门的镜水月相互联系,方便一些生财门路的互通有无。而他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归功于当年倒悬山的春幡斋一战,让他在跨洲渡船这个松散“帮派”里边的威望高得无法想象,以讹传讹,神乎其神。随着如今文庙对山水邸报的解禁,更是传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以至于浩然天下的渡船管事之间,渐渐地,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场从低到高的比拼:
手握一艘跨洲渡船的管事瞧不起只能在一洲境内飞来掠去的渡船管事,有幸去过倒悬山、为剑气长城“略尽绵薄之力”的跨洲渡船管事瞧不起那些没与剑气长城做过买卖的跨洲渡船管事,去过倒悬山并且走进过春幡斋大门谈买卖的幸运儿瞧不起那些不曾在春幡斋大堂落座的可怜虫,而去过春幡斋并且亲身参加过那场山巅议事的又看不起那些未能亲身领略过隐官风采的。
如今这么一小撮渡船管事,出门在外,个个眼高于顶,看待其余所有渡船管事,只差没说一句“你们都是垃圾”了:你们怎么会知道当年那场议事的暗流涌动、凶险万分,又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命悬一线、春幡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双方对峙,隐官领衔十几位剑仙,差点就要关门砍人呢。
甘怡作为醴泉渡船的管事,当然听说过一些云遮雾绕的隐秘传闻,所以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谁,都不是什么陈山主了,也不是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而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上次长春宫祖师堂议事,宫主就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我们大骊离俱芦洲可不远。”
甘怡神色诚挚道:“陈山主如果不着急赶路,可以尝一尝我们长春宫酒酿。”
陈平安婉拒道:“这次就算了,我跟小陌不多叨扰。”
长春宫当年被大骊朝廷主动列为宗门候补之一,甚至都没有如何争取。之前中土文庙议事,宋长镜还额外跟文庙讨要了三个宗门名额,长春宫一样没有像正阳山、云霞山那样四处奔走,寻找门路,没想着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估计是怕大骊宋氏因此为难。由此可见,长春宫为人处世的分寸感不是一般的好。
虽然陈平安已经知道那三个名额大骊王朝早有安排,分别是正阳山被竹皇取名为篁山剑宗的下宗,雁荡山龙湫附近的一座大寺,以及曹溶的道观,故而长春宫不会因此破格跻身宗门。
但是宗门候补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锦上添的空头衔,一旦大骊铁骑在蛮荒天下再立战功,长春宫哪怕还是没有玉璞境,依旧可以获得文庙的许可,得以顺势补缺。神诰宗的下宗,还有云霞山,都要靠后才能轮得上。
陈平安道了一声别,一袭青衫化作十数道细微剑光一闪而逝。
小陌笑着低头抱拳与甘怡作别,随后在原地凭空消失。
醴泉渡船没有丝毫灵气涟漪产生,阵法如同虚设,甘怡却见怪不怪。
黄昏时分,如火烧云。
因为陈平安不着急赶回大骊京城,剑光在远处凝聚身形,然后再次消散,在百里之外的更北方重聚。
不再施展这门尚未娴熟掌握的遁法,陈平安在一处火红云海上散步前行,与身边小陌笑道:“家乡谚语,晚火烧大云,明天行千里。其实在骊珠洞天落地生根之前,极少有人真的这么远行,都是兜兜转转,最远就是去趟山里砍柴烧炭,之后就得回家,可能往返一趟也就百余里的山水路程。”
家乡地上的窑火见过无数天上的朝霞和晚霞。
因为先有周海镜,再有竺奉仙和庾苍茫,陈平安才意识到一事:落魄山不仅得有自己的镜水月,更需要借此搜罗一洲山上的各种消息。所以落魄山得有人开始着手筹建谍报机构,但光是观看各个仙府镜水月的那笔开销就不是个小数目。好在掏钱之外,朱敛、米大剑仙、陈灵均,都是很适合这件事的……人中龙凤。
落魄山的护山大阵攻守兼备,已经有了老观主的那幅五岳真形图和山巅那座旧山神祠庙内悬挂的一幅剑仙画卷。
这次远游蛮荒腹地收获颇丰,只说云纹王朝的玉版城,陈平安就从那位道号独步的皇帝叶瀑手上得到了十二飞剑。加上之前太平山赠予的阵图,未来建在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内的这座攻伐剑阵,杀力不弱。能杀玉璞,就可以震慑仙人。
只是一想到处处都需要钱,就容易让人英雄气短,所幸陈平安记起,自己好像还是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记名的话,就需要抛头露面,每隔一段年月就要点卯。不记名的客卿,就没有这个讲究了,几乎等于不出力白拿钱。
一旁小陌心灵手巧,在云路之上着手编织一双蹑云步虚履,雪白色泽,一看就品秩不低。
陈平安随口问道:“小陌,你觉得魏晋大致什么时候可以跻身飞升境?”
小陌想了想:“魏大剑仙的资质还是相当不错的,又得了那桩机缘,如果不打架,不在生死场中砥砺道心,不与剑术更高者拼死问剑几场,我估计得有个四五百年的水磨光阴,才能瞧见那个地仙瓶颈……”
说到这里,他又赶紧改口:“今时不同往日,得称之为仙人境了。”
陈平安问道:“远古时代的地仙,真的一个个都这么强大吗?”
小陌笑道:“其实不算太强,但肯定不弱。就是地仙登天成神极为不易,仅是第一重关隘,就相当于与如今一位仙人境巅峰的剑修问剑。此后又有两道关隘等着,相传其中一关涉及道人的心性,显得比较虚无缥缈。所以即便有那两座飞升台存在,绝大多数地仙根本不敢走上去,像是自寻死路。若是等到那些人间地仙形神腐朽了,只是为了续命再去涉险一搏,又必死无疑。所以这中间有个让人无奈的悖论,最终使得那会儿的男女地仙成功登天的数量极为有限。”
“我当年不练剑又很无聊的时候,就会去飞升台附近坐着,看别人登天。我从未亲眼瞧见有谁走到最高处的天门,无一例外都在中途陨落了,那些道人的皮囊魂魄就如同……开一般。辛苦修行,到头来只是为人间增添一场灵气磅礴的落雨,反正我是觉得挺可惜的。如果魏晋生在那个年月,估计可以成功登顶。”
陈平安笑道:“就凭魏大剑仙买酒的那份豪气,捞个飞升境不难。”
那棵名为长情的万年松,作为神仙台独苗修士的魏晋其实头疼得很。如果不是古松与山根牵连,极难移植,否则魏晋早就让大鲵沟、绿水潭或是文清峰搬走了,不然只会让风雪庙疲于应付那些人情往来。因为索要这棵万年松枝叶、树皮的谱牒仙师和达官显贵实在太多,无论是山下的寻常女子还是山上尚未斩赤龙的女修,以万年松煮药,于她们都是一副极好的仙药。
遇到前来购买此物的各方势力,风雪庙一次都没有答应外人,在这件事上显得格外不近人情。虽然魏晋与宗主先后说了两次,他不在山中修行时,祖师堂可以随便处置万年松。
事实上,魏晋在风雪庙修行的岁月,从第一次下山开始至今,加在一起的天数屈指可数,不然也不至于连那次元婴境的闭生死关都不在自家山中,以至于魏晋忍不住猜想,是不是风雪庙本就不愿意出售万年松,故意拿自己当挡箭牌?
上次返回风雪庙,魏晋就有了个念头:收个名义上的弟子。
自己再对风雪庙不亲近,可是神仙台一脉总得有香火传承下去。所以之前在剑气长城重逢,魏晋这个落魄山客卿让山主帮忙留心有无合适的剑仙坯子。他就一点要求:修行资质可以一般,但那孩子必须是宝瓶洲本土出身——毕竟是首徒。
至于未来的关门弟子,魏晋当然还是要自己挑选的。所以在让陈平安帮忙挑选首徒之外,他还与陈平安商量一事:如果对那棵古松有想法,就自己去与风雪庙开口购买,再说他魏晋是已经答应此事的,所以只要风雪庙没意见,落魄山又出得起那笔钱,就可以将古松迁移到落魄山中。
不过陈平安没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是不眼馋不心动,而是风雪庙极有可能在等待那棵万年松炼形成功,一步登天,跻身上五境,然后名正言顺成为风雪庙的护山供奉。尤其是正阳山的搬山老猿一死,宝瓶洲再次空缺一个上五境精怪,风雪庙就更不可能售卖那棵大道有望的万年松了。何况古松既然名为长情,肯定还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大道渊源,陈平安自然没必要自讨没趣。
醴泉渡船上,甘怡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如今一洲修士都在遗憾风雪庙的魏大剑仙没有为宝瓶洲从剑气长城带来一两个剑仙坯子,不管浩然天下的其余七洲如何看待这些来自异乡的孩子,只说在宝瓶洲和俱芦洲,他们可以横着走,山上修士皆是他们的护道人。
甘怡其实刚才很想问个问题:“陈山主的落魄山,有无来自剑气长城的年少剑修修行?”
只是这种事情,她都不是什么剑修,自然不宜问出口。
挪步前,甘怡嫣然一笑,风情万种:哈,隐官大人坐过自家渡船了,回头就可以与旁人炫耀几分了。喝酒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