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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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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道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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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陌点头道:“如此正好,我可以与那位掌柜姑娘道一声谢,送她一件昨夜编织好的法袍。公子,此事是否合适?”

陈平安说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个送礼人,没什么不合适的。对方收不收,反正你都合适。”

此次大骊京城之行,最重要的本命瓷之事已了,还有个意外之喜,就是被自己顺藤摸瓜揪出了一个中土陆氏老祖陆尾。还是那句家乡老话,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等宁姚闭关结束,陈平安就会离开京城,只是有些事还得收尾,比如九境武夫周海镜。她加入地支一脉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现在犹豫只是出于一贯的谨慎,只要她还想要与身为大骊头等供奉的鱼虹寻仇,并且是那种大快人心的报仇雪恨,她就一定会加入地支一脉,为自己寻找一块比刑部头等无事牌更大的护身符。

第二件事,这次返回大骊京城,刘袈跟自己讨要了两方印章,指明印文内容得是“剑仙”和“国手”。

那位天水赵氏家主,一国馆阁体的缔造者,当之无愧的帖学宗师,送给了“刘袈”足足两只书画筒的字帖,有二十二幅之多,尤其是那幅《元嘉青衣帖》,让人叹为观止。而陈平安不过是回礼两方印章,这样的投桃报李,确实多多益善。

宁姚还在闭关,陈平安就不去隔壁屋子篆刻了,担心让她分心。可要是在人云亦云楼做此事,陈平安还真有点别扭,不是贻笑大方是什么?毕竟师兄崔瀺的书法造诣是那浩然锦绣三事之一,举世皆知。

所以,只有在仙家客栈做此事才最合适。大骊京城有七八家此类供练气士下榻歇脚的客栈,但陈平安可以打包票,改艳的那家肯定是生意最冷清的,没有之一。

小陌率先走到张贴有两尊等人高彩绘门神的大门外,轻轻叩响那枚通体镏金的兽首衔环,慢敲三下过后,等了半天,改艳才姗姗走出。

当初陈平安第一次来此,这只画师女鬼给了他一个不小的下马威。

今夜改艳瞧见了陈平安,明明是鬼见人,可她就跟人见鬼一般。

陈平安调侃道:“改艳掌柜真是一如既往地勤俭持家,连给自家客栈请个门房的钱都舍不得出,难怪生意这么好。”

改艳笑容牵强:“回陈山主的话,其实客栈一直在找人,就是没找着中意的人选。”

这还真不是改艳胡诌,关于客栈门房和侍女一事,她跟韩昼锦还有余瑜是有过商议的。韩昼锦的意思是,找些模样过得去的女练气士即可,只要手脚伶俐,性情温婉不惹事,就不用太计较她们的相貌如何,余瑜却说要找些妖艳女子来。最后双方也没争出个结果,此事就暂时搁置了。

改艳带着两人来到一处闲置庭院,其间小陌送给改艳一件法袍,装在一节袖珍青竹筒内。改艳眼馋得很,二话不说就收下了,半点不客气推脱。

陈平安的本意是找到宋续或苟存,让他们转告其余修士,反正拢共也没几句话。不承想地支一脉的九位修士很快就齐聚一处,像葛岭和后觉就是临时得到消息,分别从京师道录院和译经局匆匆赶来。至于袁化境几个,都是各自离开客栈里边的螺蛳道场,而且到了这儿,一个个望向陈平安的眼神都有点怪。因为客栈在白天刚刚得到了一份来自日坠渡口的机密谍报,说蛮荒天下出现了两桩名副其实的天大变故。一桩是历经万年,继陈清都、龙君和观照三位剑修之后,剑气长城再次问剑还礼托月山,最终整座托月山荡然无存,如过眼云烟。另一桩则是继董三更拽月坠落人间之后,更有一轮明月皓彩被数位剑仙合力搬迁到青冥天下,使得如今蛮荒天下的天上仅剩一轮月。

余瑜小心翼翼问道:“陈先生,是的吧?”

一向胆大包天的少女,用了个含糊其词的说法。

按照大骊谍报的说法,好像天底下同时出现了两个陈平安,浩然和蛮荒各一个。关键是两人境界都极高,还是高得不能再高的那种,按照钦天监的推断,可能是传说中的十四境……唯一的区别就是头戴莲冠的那个道人陈平安背剑,联手数位剑仙深入蛮荒腹地,而单独一人南下游历宝瓶洲各地的那个青衫剑仙反而不背剑。

陈平安问道:“什么?”

余瑜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微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随后他开门见山:“今天来,是跟你们说三件事。”

“第一,规矩照旧。只要是在崔师兄制定的规矩之内,我不会过多干涉你们的修行,更不会对你们在外行事指手画脚。但是如果谁愿意飞剑传信霁色峰,与落魄山请教修行事,欢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二,约莫每过十年,我会跟礼、刑两部讨要一份履历、收支,勘验你们的修行成果。等谁跻身了玉璞境,就可以破例不在考评之列。”

“最后,前两者作不作数,我说了算。”

九名地支修士都无异议。再天之骄子,再心高气傲,在这位曾经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存在面前,也实在是不值一提。就像那个胜负心极重的袁化境,如今都已经完全没有了与陈平安掰手腕的心气。

陈平安说自己只是在这儿逗留片刻,让他们各回各处继续修行。

至于那个始终面带微笑站在陈平安身后的年轻修士,谁都看不出道行深浅,也没谁敢随便探究,只能根据今天刑部传来的山水情报得知此人道号喜烛,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任记名供奉,前不久跟随陈平安一起去了趟皇宫。听改艳说,昨夜陌生还来了趟客栈,自称是陈平安的随从,折算神仙钱之外,还讨要了一袋金瓜子——又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的怪人怪事。

落魄山中多神异,底蕴深不见底,如今已经是宝瓶洲山上的一个共识了。

就像那个名叫周米粒的护山供奉,在那场观礼中,好像就只有她藏掖了修为境界,不显山不露水得可怕了。所以那个“小姑娘”的境界到底有多高,众说纷纭,有说是玉璞境打底的,也有猜测是一位仙人的。地仙?是眼瞎,还是脑子进水了?在那武学宗师、元婴修士都不甚值钱的落魄山,镇得住?当得起护山供奉?再说了,当时那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还有姓周的首席供奉,面对这位右护法,明显都极为礼敬。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从咫尺物中取出两方素章——当年在剑气长城跟晏琢合伙做买卖,还留下不少石质印材——再祭出一把恨剑山仿造的剑仙飞剑咳雷。至于那把仿古翠的松针飞剑,已经被裴旻硬生生以双指捏碎。

陈平安以咳雷作刀,开始篆刻边款,正是《元嘉青衣帖》的内容,最后才是底款“剑仙”二字。至于底款“国手”的第二方印章,边款则是天水赵氏家训中的数语,最让陈平安心仪的是那“气象宜清宜高,学问宜深宜远,立身宜刚宜诚,颜色宜柔宜庄”。两方印章的边款末尾又分别落款“陈十一”和“落魄山陈平安”。

收起飞剑咳雷,陈平安双手各持印章,低头轻轻呵了口气,吹散印文缝隙间的些许碎屑粉尘,抬头笑道:“这就叫一文不值,万金不卖。”

小陌说道:“公子过谦了。”

将两方印章收入袖中,陈平安取出一支白玉灵芝,见小陌好奇打量那两行铭文,就干脆递给他,笑着解释:“先前赶来,我施展的身法就学自这支白玉灵芝的旧主人。”

千年莹澈无瑕之人,百世芝兰幽香之家。

小陌见那铭文寓意极美,称赞不已。送给自家公子,真是绝配。如此送礼,才算境界。所以那位出手阔绰的仙师,将来有机会必须见上一见。

陈平安学自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云水身,道意源于竹密不妨水,山高无碍云。

云杪还有一门压箱底的神通术法,在山上有那“水精境界”的美誉,自成小天地,相当不俗。

身负陆沉十四境修为的时候,在宝瓶洲四处游历的陈平安可半点没闲着,物尽其用,从心湖书楼翻检出几幅与云杪斗法的光阴画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道推衍,演化此法,与云杪自创的水精境界已经有几分神似,此事比起倒推龙虎山天师府秘传的那座雷局要简单多了。

鸳鸯渚一场河上斗法过后,疑神疑鬼的仙人云杪因为收到了一封陈平安的密信,很快就毕恭毕敬回信一封,将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灵芝寄来功德林。将来游历中土神洲的时候,陈平安要是与谁起了冲突,诚心诚意来一句“我不是云杪”,估计都没有人相信。

小陌将灵芝归还陈平安,陈平安用它轻轻敲打着手心。

等到下宗选址完毕,就闭关修行一段时日,争取重返元婴境和止境归真一层,之后就可以拉着刘景龙一起游历浩然天下。路线差不多是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婆娑洲,然后再去扶摇洲,一路北上金甲洲、流霞洲。

俱芦洲除了北方地界,陈平安其实已经熟门熟路了。而皑皑洲,财神爷刘氏家族和沛阿香的雷公庙,自己都是要去做客的。中土神洲需要主动拜访或是沿途游览的地方就更多了,龙虎山天师府、符箓于玄的老坑福地、竹海洞天青神山、曹慈所在的大端王朝、郁泮水当那太上皇的玄密王朝……更别提《山海志》和《山海志补志》两本神仙书记载的众多形胜之地。

陈平安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夜幕中光亮一闪,有个修道之人似乎在御风远遁,一道剑光紧随其后,瞬间拉扯出一道长达百丈的金色闪电。

练气士仓皇逃遁,数次更改路线轨迹,仍是被那根如影随形的金色绳索裹住脚踝,然后狠狠拽向地面。

逃的,追的,都不是地仙修士。

剑光与练气士一同坠落处,离客栈约莫只有一里路程。陈平安笑道:“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热闹好了。”

在这规矩森严的大骊京城,能够御风悬空的,除了大骊宋氏的皇室供奉,就只有在大骊刑部录档的无事牌主人了。就算是自己,都还得拿上一块刑部的末等无事牌装装样子。是谁人这么大胆?

陈平安与小陌一同挪步,缩地山河,来到剑光坠地处。

大骊京城占地极大,客栈这儿属于既不富也不贵的地界,只比周海镜在京城的落脚处稍好几分。

大街上好像有人打群架,乌泱泱两大帮子人对峙,瞧着都是江湖中人,不像是撂完狠话就去一桌喝酒的,而是要动真格了。两拨人加一起,即便不算那些偷偷夹杂在看客人流里边的暗桩,也得有一百四五十号人。

陈平安蹲在一处宅子外墙的墙头,缩着双肩,双手笼袖,就像个庄稼汉在看田地。

小陌坐在一旁,发现附近街巷来看热闹的人不少,也是半点不怕事的,非但没有关起门来躲是非,反而一窝蜂拥来。因为那个远遁练气士被剑光拉拽回地面产生的坠地声响不小,再加上两伙人在街上对峙,闹哄哄的,附近宅院屋舍里边就是已经睡觉休歇的人都得被吵醒。

大街中央,祭出飞剑之人是个身材矮小的锦衣老者,一手负后,双指掐诀,轻轻摇晃。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老神在在的。

老人头发稀疏,就像一块没抢着渠水的干涸田地,唯有杂草几棵,相互间离着还远,只是比起秋收后的稻田还是要略好几分。

因为老剑仙没有收起飞剑,所以飞剑所化的那道金光依旧裹缠着对方的脚踝,随着老人并拢手指的晃动,对方的脚踝处剑气横生。那个被剑光拘禁起来的年轻修士面露痛苦神色,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但也没有求饶,只是狠狠盯着老人。

小陌瞥了眼街上两拨人,问道:“公子,大半夜的,如此寻衅扰民,京城衙门就不管管?”

至于这场仙师斗法,肯定是犯禁无疑了,就是不知道事后衙门如何处置。

陈平安轻声道:“只要不闹出命案,不是什么械斗,双方干架都是赤手空拳的,官府多半会睁只眼闭只眼。一国京师往往是鱼龙混杂之地,江湖门派、武馆镖局、银庄票号、漕帮、车马行,甚至是小偷毛贼,都各有各的祖师爷、山头门派、分支堂号。我之前听刘掌柜说了个趣闻,说京城有个掌握着三十七条京师粪道的家伙,挣的钱比在菖蒲河开酒楼都要多。”

当然,也有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少年意气,恃其刚悍,一贯视官府律例如无物,以多吃几顿牢饭作为江湖资历。

陈平安说道:“小陌,帮我听听看那位老剑仙的心声言语。”

小陌点点头。

被束缚住的年轻修士气得脸色铁青:“栽赃嫁祸,手段下作!”

老剑修朗声笑道:“若有冤屈,你小子跑什么?刑部衙门还会冤枉了你?分明是做贼心虚。身为修道之人,在京城上空擅自御风可是一等一的犯禁,何苦来哉?又不是不能坐下来慢慢聊,范帮主是最讲道理的人。”

同时以心声言语道:“就怕你小子不跑,若非如此,老子还真没办法将你如何。小王八蛋,老子今夜将你留下,即便事后礼部定罪,刑部追责,比起你,还是要好上不少的。”

睁眼说瞎话,聪明人说傻话。

那场战事结束后,大骊王朝对山上仙家依旧管得很严,可对江湖事和武林中人却特别网开一面,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京城大小衙门是不太管的,所以大骊的江湖门派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大骊陪都以南的各国游侠与商贾一同纷纷北上。

察觉到小陌转头望来的探询视线,陈平安神色淡然说道:“人之好坏跟事之对错容易混淆起来,大骊王朝的律例一向对事不对人。”

正说着,来了一帮附近武馆的青壮男子。武馆规矩重,有夜禁,师父还不允许他们在外边生事,就只能偷摸出来凑热闹。此刻抬头见那墙头上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其中一个孔武有力的年轻汉子问道:“兄弟,这地儿?”

陈平安往边上挪了挪,空出些地盘,笑道:“就我们俩,你们随意。”

武馆来人一个个朝着墙头快步前冲,高高跃起,双手攀住墙头,再一个猛然提气,就到了墙头。

是一场酝酿已久的江湖门派纷争,只是弯来扭去的,不知怎么就扯上了这帮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就像饺子轮番下锅,机会难得。

那汉子低声问道:“兄弟也是练家子?”

这人看着呼吸沉稳,有那么股气。当然了,能爬上这堵高墙,就绝不会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陈平安笑道:“练过几天拳脚功夫,会点技击之术。家里边是做买卖的,需要经常走南闯北,有点把式傍身,安稳些。”

那汉子身边蹲着个青年武师,听了这话偷偷翻白眼:还技击之术,定是个读过几本破书的富家公子哥了,穷学文富习武嘛。

汉子继续问道:“这位兄弟可曾听说过扬远武馆?我们吴馆主虽说年纪不大,但是在京畿一带的江湖上却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陈平安说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不管馆主是否好汉,反正武馆肯定缺钱,不然不至于路上随便见着个人就要拉拢入伙,当那冤大头的钱袋子。

江湖门派需要金主,其实跟山水神灵的祠庙需要大香客差不多。

看那人貌似兴致缺缺,汉子犹不死心:“大兄弟,绰号六臂神拳的大侠司徒秋亭总听说过吧?那可是一位名动大骊的武学宗师,是京城北边一带的扛把子,一些个官府摆不平的事,都得找他老人家出面……我们馆主跟司徒大侠经常喝酒的。”

陈平安点点头,还真听说过。其实对方年纪不算老,就是从开山大弟子那边得了一笔药钱的纯粹武夫。也不知道这位六臂神拳大侠是怎么想的,好像还将那袋子钱供奉起来了。要是以裴钱小时候的脾气,这位大侠下场堪忧。

不过一位金身境武夫,混江湖,确实很够了。想当年自己误入藕福地时,种夫子和磨刀人刘宗都还未能跻身金身境。当然,这是老观主有意为之,也与福地的大道无形压制有关。

汉子问道:“兄弟是外地人吧?”

陈平安双手出袖,转头抱拳笑道:“老哥好眼光,确实是外乡人,小地方来的,姓曹名沫,相濡以沫的沫。”

汉子点点头,不懂装懂。字不晓得,反正不耽误称呼。

陈平安笑着补了一句:“唾沫的沫。”

街上走出一个英俊公子哥,双指拧酒壶,醉醺醺的,披了件鹤氅,醉眼蒙眬。

汉子眼睛一亮:“曹老弟,咱们京城藏龙卧虎啊,有那武学一道登峰造极的一帮老宗师不说,出手便有雷霆万钧之势,半点不输山上神仙,还有四大美人以及四大年轻高手,个个天赋异禀,是那学武的天纵奇才。比如眼前这个,就是年轻高手之一,与曹老弟一样,都是外乡人,在京城不过三五年就闯出了恁大名头,据说经常出入篪儿街呢。”

练气士眼中只有山上,武林中人眼里只有江湖。

墙头上一个武馆少年扭了扭屁股,结果崩出个屁来。

汉子扭头笑骂道:“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到了你这边倒好。让你别把蒜瓣儿当饭吃,现在好了吧,放个屁都能熏死人。你小子悠着点,听说这家的千金小姐如今身子骨弱,你这个屁这么大动静,小心吓跑了她的魂儿。”

“刘小櫆,嘴巴放干净点,胡说什么呢!”

原来宅子里边有三个妙龄少女,其中一个身姿纤弱的正拈起一块帕巾轻轻抵住鼻子,微微皱眉。一旁两个丫鬟模样的伸手扶着一架靠墙的梯子,看样子本是打算让自家小姐瞧瞧外边的光景。方才出声的是比较泼辣的那个,这会儿正朝墙头上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汉子怒目相向。

另外一个丫鬟赶紧提醒道:“小声点,小声点,给老爷知道了,咱俩吃不了兜着走不说,还要连累小姐被禁足。”

名叫刘小櫆的汉子转身蹲着,笑道:“哟,这不是凤生姑娘嘛,听说你们前边请了个道士作法,如今宅子里边安生了?那个主动登门帮忙作法驱邪的道士身上有没有度牒?我瞧着可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你们可别被坑钱了。要我说啊,就该请我们馆主出马,给你们家守夜。就凭我们馆主那一身阳气,往那儿一坐,肯定什么脏东西都得被吓跑,还不用你们钱。咋样?”

泼辣丫鬟啐了一口:“刘小櫆你懂个屁,除了身上有几斤腱子肉,还会个啥?一个只会骗钱的小武馆,管不着这档子仙师才能管的山上事!”

陈平安一边听小陌转述大街上的心声对话和聚音成线,一边转头望向宅子里边,有些疑惑。寻常的小国京师确实会有些狐魅、鬼宅或是淫祠神祇作祟,可是在这大骊京城,也会有鬼魅游走的情况发生?这儿衙司众多,光是那日夜游神就能让精怪鬼魅邪祟之流吃不了兜着走,哪敢肆意游荡。这跟一个不入流的小毛贼,大白天公然在县衙门口跟那专管捕盗的县尉叫板有什么区别?

这栋殷实人家的宅子里边确实有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流转不定,只是十分浅淡,还专门绕开了那些贴有门神的地方,只在宅子各处阴影中徘徊,阳气稍重之辈就可以让其让道。陈平安再看了眼三个女子的神色,都无任何异样。

出现这种情况,一种是有人身体孱弱,魂魄不稳,阳气不足,还在家外边犯忌,招惹了老百姓所谓的脏东西进门,一种是家族有人阴德有亏,连累宅子失了祖荫庇护。只是这户人家,这两种情况看着都不像。那就多半是那道士左手出右手进的江湖手段了,专找这些小有家底的富裕门户,先闹出点动静吓唬人,好骗钱。

泼辣丫鬟看墙头上还有一个生面孔正往自家庭院里边瞧,就转头小声提醒道:“小姐,我看那厮与刘小櫆混一块,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陈平安收回视线,笑了笑。被牵连了。

小陌笑着反驳道:“姑娘误会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是正人君子。”

泼辣丫鬟嗤笑道:“呵呵,梁上君子才对吧。”

与此同时,小陌转述了一句心声:“哟,真俊俏,还挺有书卷气,莫不是进京赶考的外乡举子?”

陈平安疑惑不解,小陌笑着解释道:“是那位凤生姑娘的心声。”

陈平安默默记下街上那几个练气士和“江湖宗师”的面孔,然后问道:“小陌,能不能找出那个挣偏门财的家伙?”

小陌点头道:“容易。”

陈平安说道:“那就挪地方,咱们去会一会这个生财有道的道士。”

不知为何,陈平安在冥冥之中,总觉得这是一桩福祸难定的……机缘。不大不小,可有可无,虚无缥缈。对陈平安来说,这种心境起伏,可以算是极其稀罕的事情了。哪怕是遇到那个自称“留不住钱的穷鬼”的荀序班,陈平安也只是事后才察觉到,其实荀趣是一位神灵转世。

被小陌带到附近一家寻常客栈后,两人凭空出现在一间略显寒酸的屋子外边,门闩自行脱落,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

屋内有个盘腿而坐的年轻道士,一身老旧道袍洗得泛白,正在挑灯夜读一本道书,桌上摆放了一碗酒,两碟下酒菜。等到陈平安和小陌现身,那个年轻道士缓缓转头,神色自若道:“终于来了。”

这句开场白,听得陈平安眯起眼。

小陌关上了门,年轻道士合上手上一本版刻粗劣的道门典籍,就那么不动如山地坐着,身体稍稍前倾,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然后双指并拢,将一只空闲酒杯在桌上轻轻朝前边移动几分,再朝两名不速之客伸出一只手掌,笑道:“云水大众,来者是客,只有浊酒一杯,贫道清贫,招待不周了。至于你们两位到底是谁喝酒,便要看各自缘法了。”

“公子,瞧着就是个下五境修士,表面看着镇定,其实心弦震颤,十分慌张。”小陌以心声道,“除非……除非是比陆尾、曹溶更擅长隐藏身份的飞升境大修士,还必须是巅峰那种,喜欢嬉戏人间。”

陈平安面无表情地坐在年轻道士对面,拿过酒杯,拎起酒壶,给自己默默倒了一杯酒。

年轻道士摇头笑道:“山上仙人真无懵懂,人间俗子性有顽愚。”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自己的酒杯杯沿,“我生久行役,入山苦不早。”

小陌站在陈平安身后,听得一头雾水:眼前这家伙是在打机锋?

“哎哟喂,疼疼疼。”蓦然之间,年轻道士开始龇牙咧嘴,原来是被陈平安抓住了一条胳膊。

陈平安说道:“我们是衙门中人,你犯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

年轻道士脸色惨白,大声道:“我错了!我不该去那户人家装神弄鬼……”

一听说来人是官府当差的,这个道士就再装不下去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坑蒙拐骗的伎俩给说了一遍。

他来自大骊中部的一个藩属国,当然没有什么道士度牒,更不敢随便戴道冠,毕竟假冒成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与伪装成某个道门法脉的道士的罪责大小有云泥之别,一个归朝廷官府管,一个就要归山上道门的神仙老爷管了。

陈平安松开手,看了眼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道士,怎么看都看不出半点门道来。

年轻道士哭丧着脸,揉着手臂,吃疼不已,怯生生问道:“敢问两位官爷,三十两银子,在大骊京城衙门这边得挨几板子,吃多久的牢饭?”

这个真名叫年景,字仙尉,再给自己封了个“虚玄道长”名号的家伙,一听就是个惯犯了。

陈平安笑问道:“虚玄道长,那场法事被你挣了三十两银子,当下身上还剩几两?”

年轻道士看了眼桌上的书和酒壶:“京城开销大,所剩不多了,只余下七八两。”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年轻道士立即改口道:“回官爷的话,如果加上积蓄,得有二十两银子。”

陈平安开始环顾四周,年轻道士抽了抽鼻子,心如刀割,颤声道:“还有颗金元宝。”

小陌觉得有几分好笑:这小子拉屎也没个痛快的。

然而刹那间,小陌下意识就要后撤一步,只不过凭借极其坚韧的道心,才强忍住没有挪步。他来到陈平安身边,刚要以心声言语,不承想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没事,我已经知道了。”

小陌第一次祭出本命飞剑,而且是四把齐出。

陈平安以心声提醒道:“收起飞剑。”

小陌欲言又止,见自家公子神色坚定,只得默默收起飞剑。

原来那个假冒道士的年轻人的发髻间别了一支木质道簪,样式古朴,独一无二。

而那支道簪,小陌实在太眼熟了!虽说肯定不是当年那支,但仅凭相同的样式,就足够让他心弦震动了。

陈平安依旧端坐原地,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大概这就是他在蛮荒天下亲手将那座仙簪城打成两截的一桩因果了?

“看来你们已经猜出贫道的身份了。”

年轻道士笑了笑,缓缓站起身,抖了抖两只道袍袖子,正要开口,结果又开始哀号:“哎哟喂,疼疼疼,手要断了,官爷饶命……”

这些个官府中人就是鲁莽,喜欢动粗,太不斯文。那个脾气比较糟糕的年轻官差莫名其妙送了一张黄纸符箓给他,说是什么阳气挑灯符,让他明儿去张贴在那户人家的祠堂门口,然后又让他换个更宽敞的地方住。他叹了口气:牢饭不好吃啊。

走出客栈的时候,年轻道士倒是没忘记去柜台结清房费。只是他本以为要往衙门的方向走,不承想七弯八拐地走了一路,最后来到了一处小巷,年轻道士一个骤然停步,神色慌张,主动摘下包裹递给身边那个自称曹沫的家伙,牙齿打架道:“越货可以,莫要行凶!加上那颗金元宝,我全部家当,满打满算不到百两银子,犯不着杀人啊!”说到后来,年轻道士背靠墙壁,都带着几分哭腔了。

刘袈和赵端明待在白玉道场里边,看着巷口外边的这幕好戏,面面相觑:陈先生这是带了个活宝回来?

“包袱你自个儿留着好了,这点钱,我看不上眼。年景……算了,还是喊你仙尉比较顺口,至于本名,就先余着好了。”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对了,我是山中人,以后你就随我一同修道。”

那个呆滞无言的仙尉如同听天书一般,心中狐疑不定:难道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自己这是碰到扯谎的高手了?对方除了骗财,还要干啥?问题是还能干啥,自己又不是女子……一想到这里,仙尉瞥了眼小陌,顿时悲从中来,将包袱丢给陈平安,再一屁股坐地,打死不挪步了。

陈平安黑着脸,只得抬起一手,从掌心处祭出那方五雷法印,光彩流转,照彻小巷。

仙尉怔怔出神,猛然回过神,麻溜儿地从地上捡起包袱,重新斜挎在身上,跟着陈平安一起走向小巷。大丈夫,即便是刀山火海走一遭,眉头都不皱一下。

“曹仙师莫不是在市井当中一眼就相中了我的仙家根骨,觉得我是那种可造之才?”

“敢问曹仙师来自宝瓶洲哪座山上府邸,可是那传说中能够抬手捉月摘星的陆地神仙?”

“曹仙师,不如我就喊你师父吧,那些拜师敬茶拜挂像的繁文缛节可以缓一缓。”

“师父,我如今可有师兄师姐?何时才能够见上一面?”

见那个山上神仙不搭话,仙尉摸了摸肚子,硬着头皮,重新改口称呼一声“曹仙师”,试探性问道:“有没有吃的?走了一路,饿得慌。”

陈平安掏出钥匙,打开宅子大门,笑道:“小陌,去买份夜宵回来。”

小陌默默点头,身形一闪而逝。

陈平安让仙尉暂住在一处厢房,别随便乱走,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然后重新走回巷口,与刘袈师徒闲聊几句后,就将那两方刚刚完工的印章交给刘袈,让他帮忙转交天水赵氏家主。

回到宅子前院,仙尉正在埋头狼吞虎咽,小陌站在门口。陈平安再次看了眼那支道簪,就重返书楼。

仙尉吃饱喝足后,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

一夜无事。

第二天,仙尉发现曹仙师已经不知所终,想着不愧是山上神仙,性情不定,行踪玄乎。

小陌陪仙尉走了一趟凤生姑娘家。仙尉自有一通说辞,再将曹仙师赠送自己的阳气挑灯符往祠堂大门口一贴,就算事了。然后小陌一把攥住仙尉的肩头,仙尉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再一瞧,就来到了一处京城外边的仙家渡口,名叫缟素渡。

这名字是不太讨喜,但是仙尉晓得为何如此取名。大骊边军近百年来打仗次数多,他之所以风餐露宿,只靠一双脚,一路北游至大骊京城,还不是由衷神往大骊铁骑的天下无敌?只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真要有钱,何必行坑骗之举,早就去菖蒲河酒楼一掷千金了。

小陌让仙尉在原地站着,仙尉定睛一看,才发现远处有个算命摊子,竟是那个曹仙师换了身装束,着一袭青纱道袍,桌上摆了只签筒。

才是天微微亮的光景,摊子上竟然就有了生意。客人是个姿色平平的妇人,带着俩孩子,一男一女,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三人正坐在摊子前边的长凳上,旁边站着个上了岁数的老管家,稍远处还有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盯着,眼神凌厉,是那家中护院无疑了。

仙尉这点眼力还是有的,那妇人的气度也好,俩扈从的一身精悍气势也罢,总之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人家,指不定就是京城里边的某个将种门户了。

曹仙师委实厉害啊,道行确实要比自己高出一筹。认个师父,真心不亏。

陈平安先前游历宝瓶洲,中途专程去过大将军苏高山的家乡。他未曾修豪宅建大墓,家族也未鸡犬升天,只是都从贫寒之家变成了衣食无忧的耕读之家。

此刻,那个自称虚玄道长的算命先生在为妇人解签,是用来测算出门远行的。所幸是一支中上签,妇人听得认真仔细,眉眼间有几分喜悦。

除了事先说好的卦资,妇人还额外给了十两银子,那个年轻道长便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块白玉福签牌,然后一拍脑袋,说好事得成双,就又摸出一块,送给两个孩子。

福禄安康,荣华吉昌,所得皆遂意,千里共兰香。

根实叶茂,雨润苗稼,家宅平安,长宜子孙。

这福签铭文,妇人见之心喜,便收下了,侧身从一只老旧绣袋中取出一枚雪钱轻轻放在桌上:“恳请道长收下。”

只是那个年纪轻轻却谈吐不俗的道长却将那枚神仙钱轻轻推回,微笑道:“机缘一事,万金难买。夫人无须客气,就当是善有善缘。”

小陌以心声问道:“公子,如此作为,大骊宋氏会不会有想法?”

陈平安答道:“那就让他们想去。”

小陌笑着轻轻点头,因为那个夫人身边的俩孩子身后悬起了一对大红灯笼,灯笼上边各有一串金色文字:霁色峰祖师堂秘制,陈平安。再钤印有一枚私章:隐官。

妇人带着一双子女离开算命摊子,只是没忘记让孩子们与那位年轻道长道一声谢。

走出一段路程,妇人与老管家似乎聊了几句,才得知某个真相,蓦然转头望去,那个头别玉簪的年轻道长已经站起身,双手笼袖,面带笑意,与他们挥手作别。

妇人停下脚步,转过身,与那个年轻人遥遥施了个万福。

那人后退一步,作揖还礼。

虽然是大骊朝廷的一品诰命夫人,但也不太了解朝政和沙场,到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样是我们大骊人氏啊。

清晨时分,月落日升,气候清新。

如人夜行,披星戴月,已得天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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