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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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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有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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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和摇头道:“是我自己的想法。”

当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开口请求,对方就会马上答应。三拨人,三张喜宴酒桌,都不相邻。

皇帝陛下跟陈平安单独一桌,自然是要谈正事,双方此刻都已落座。

一个山下君王,一个山上宗主,是同龄人。

两人既不相对而坐,也不各自面朝酒桌上的残羹冷炙。

皇后余勉站在另外一张酒桌旁边。

此次出宫,宋和自然是微服出巡,除了余勉,身边就只带了三名扈从:一个司礼监老宦官,作富家翁装束;一个在大骊朝野不太抛头露面的宋氏供奉,是宋氏皇陵的守陵人;最后一个这会儿留在了边家大门外的街道上,负责看守马车。

余勉贵为大骊皇后,加上大骊宋氏近百年来,有国师崔瀺在,从不担心什么后宫、贵戚、宦官干政,所以余勉也算见过不少山上的得道之人了。印象比较深刻的,比如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这位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不能说不修边幅,但是木讷寡言,每次入宫觐见,几乎都是皇帝在问话,他的回答极为言简意赅,仿佛……着急回山中打铁铸剑。

还有像个村夫老农打扮的西岳山君佟文畅,粗布麻衣,一年到头喜欢打赤脚,不说跟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一起,就算跟中岳山君晋青并肩而立,说实话,她余勉再不以貌取人,也会由衷觉得那位佟山君确实有几分寒酸了。佟山君坐着的时候,余勉都要担心对方什么时候就会开始抠脚。

至于眼前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当然也会让余勉记忆鲜明。

余勉是个极心细的女子,她方才一眼就发现了那双针线细密的布鞋。

最后一桌,当然就是双方子女刚刚喜结连理的两家姻亲了。双方都是大骊京城的官宦人家,官当得都不大,不过都是科甲正途的清流出身,但是如今有资格参与早朝的,其实就只有边文茂。

人人屏气凝神,没谁敢窃窃私语。

一对大婚新人,激动得脸色涨红,做梦一般。

林守一作为唯一的外人,坐在同窗石春嘉身边。

先前余勉转头笑望向他们这边,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大家都坐下。

所有人都坐下后,边文茂发现皇后娘娘还站着,本想再站起身,结果刚抬起屁股,又觉得更加不妥,只得默默坐回。

这时宋和又开口了:“我一直有个疑惑,想要请教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问就是了。”

宋和问道:“好像陈先生在当年那些遭遇过后,对大骊朝廷的观感却并不差?”

比如大骊谍报显示,陈平安在第二次远游途中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与江湖武夫宋雨烧成为忘年交。双方面对那支万人骑军的大兵压境,大阵之中,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曾自报名号,公然撂下一句:“大骊陈平安在此!”

陈平安拧转手腕,手中多出一只朱红色酒葫芦。他喝了口酒,再将养剑葫轻轻搁放在膝盖上:“我第一次出远门,就是跟林守一他们去大隋境内的山崖书院。从野夫关出境,进入当时还是大隋高氏藩属的黄庭国。返乡时还是从黄庭国入境,不过却走了条栈道,从牛栅栏入的关。当时风雪极大,其间远远遇见了一队边军斥候,其中一骑突出,是个年轻骑卒,大概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吧。当年我不太理解为何那名骑卒策马而至之时会是那样一种毅然决然的眼神,是后来才想明白的。那队精骑起先将我误认为敌国谍子了,而且可能还是个练气士,所以当时最正确的做法是立即通知附近大骊铁骑的那些随军修士,但这场风雪茫茫中的狭路相逢,双方极有可能瞬间分出生死。等到我自报身份,再递过去那份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勘验身份无误后,那名坐在马背上的骑卒没有随手将关牒丢给我,而是翻身下马,在递还关牒后,还笑着跟我说了一番言语,大致意思是天气糟糕,风雪阻路,要是担心遇到麻烦,就可以去他们烽燧休歇修整,备好食物,等风雪小了再赶路。”

一个早已走过千山万水的远游客,将这段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

宋和极有耐心,一字不漏听在耳中,只是听完之后,难免有几分狐疑:就只是这么件小事?

陈平安问道:“陛下是不是觉得事情太小,有点不敢相信?”

宋和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会觉得不敢置信。”

陈平安笑道:“真是小事吗?”

摇摇头,陈平安自问自答:“我看未必。身为大骊铁骑,面对山上神仙,悍不畏死。身为边关斥候,对大骊百姓十分上心。”

这让当年才刚刚开始练拳习武的龙泉郡槐黄县少年,一个去福禄街、桃叶巷都要担心草鞋踩脏青石板的泥瓶巷窑工学徒,对那个虚无缥缈的“大骊王朝”有了第一个相对清晰的印象。

陈平安拎着养剑葫敲击膝盖:“在我看来,为浩然挽天倾者有三:剑气长城的剑光,北俱芦洲的侠气,大骊铁骑的马蹄。”

这种话,哪怕是事实,换成任何一个外人来说,依旧都会显得……不合时宜,还有大言不惭的嫌疑。但是从陈平安嘴里说出口,就显得极有分量,再合适不过。

以前可能谁都会觉得齐静春挑选一个不起眼的泥瓶巷少年,代师收徒,是不是过于儿戏了,难免会问一个为什么。但是如今谁都会觉得齐静春在近在咫尺的骊珠洞天为文圣一脉收了这么个可续香火的关门弟子,眼光实在太好。

余勉善解人意,亲自拿来一壶酒和一只酒杯,交给宋和。

陈平安笑着与她点头致意,她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

眼前女子,慈柔嘉懿。

一个不被太后南簪喜欢的宋氏儿媳妇,肯定是个不错的大骊皇后娘娘。

余勉离开后,宋和笑道:“余勉始终觉得,陈先生是个内修外弘的淑人君子。”

陈平安差点误以为眼前皇帝被小陌附身了,问道:“何以见得?”

宋和说道:“落魄山门口有张桌子,会为过路人提供茶水。”

陈平安一笑置之。我刚才说了件小事,皇帝陛下你就有样学样了?若真是如此,可就比仙尉的骗钱伎俩好不到哪里去了。

“而且槐黄县当地的山野樵夫、进山寻土的窑工师傅,都敢落座喝茶。”宋和继续说道,“用余勉的话说,就是小中见大,可以从细微处见陈先生的家风,落魄山的门风。富贵人家,常有穷苦亲戚来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路过高门,百姓不会如避灾殃,刻意快步走过,正是积善之门。”

陈平安愣了一下,点头道:“陛下有个贤内助。”

石春嘉伸长脖子,悄悄瞥了眼陈平安。

只是一个起身再落座,好像那个陈平安就完全变了个人。头别白玉簪,青衫长褂,一双布鞋。脸上笑容恬淡,一身气态出尘,大概那就是久居山中的仙家道气?总之再不是当年那个肌肤黝黑、眼神明亮的草鞋少年了。

石春嘉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的夫君,再看了眼林守一。

边文茂已经是个双鬓微霜的男子,而差不多岁数的林守一却还是弱冠之龄的容貌。

边文茂对林守一了解得不多,妻子只说林木头是个面瘫热心肠的,他的父亲以前是家乡窑务督造署衙门里边的小官,后来也入京了,在某个门可罗雀的清水衙门当了个小官,搁在地方上,可能就算光耀门楣了,但是在那个被说成是郎官遍地走的南薰坊就很不够看了。

林守一轻声打趣道:“记得认准陛下坐的那把椅子,回头好好收藏起来,可以拿来当传家宝。”

石春嘉一瞪眼,本想还嘴几句,结果被边文茂神色慌张地伸出手使劲按住胳膊。

石春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嘴唇,提醒林守一别出声。林守一笑着点了点头,向那个额头满是汗水的边文茂投去歉意视线,边文茂报以苦笑。他实在是太紧张了。

余勉望向林守一,一个四十来岁的元婴境修士。

要知道,长春宫的太上长老也才是元婴境,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兵家圣人阮邛也才是玉璞境。南边许多藩属小国,一位金丹地仙就能担任首席供奉甚至国师了。

皇帝陛下其实对林守一极为青睐,甚至有意让他执掌礼部祠祭清吏司,在京城官场熬出七八年资历,就可以再次破格升任礼部侍郎。

可能是因为旧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实在太过璀璨,熠熠生辉,才使得林守一不是那么显眼。

因为有个落魄山陈平安,有曾经在婆娑洲醇儒陈氏游学十年的剑仙刘羡阳,还有在真武山一鸣惊人的马苦玄,以及去过五彩天下的大骊刑部赵繇,更有那个成为白帝城郑居中嫡传弟子的“狂徒”顾璨……好像就忽略了这个始终在宝瓶洲各地兜兜转转的林守一,没有高不可攀的山上师承,没有骇人眼目的山上斗法,只有年复一年的潜心治学、默默修道。故而所谓的“名动两京”,其实还是被远远低估了,因为如今山上山下都被大骊京城钦天监袁天风那个“百年元婴”的谶语误导,只将林守一视为金丹地仙。

石春嘉实在是好奇,她斜了斜身子,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与林守一小声问道:“陛下在跟陈平安聊啥?”

林守一说道:“我也听不见。”

那位在大骊皇陵结茅修行的守陵人,设置了一道隔绝天地的山水禁制。

石春嘉咂舌:“陈平安的胆子真大啊,跟皇帝陛下聊天都这么随意,这算不算是谈笑风生呢?”

林守一笑着点头。胆子不大,也当不上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再说了,如果陈平安当年胆子小,敢喜欢宁姚?

石春嘉犹豫了一下,林守一以心声说道:“放心,不管那边谈得拢谈不拢,反正对你们都是好事,陈平安做事情一向稳妥。”

以陈平安的脾气,宋和要是敢迁怒边家,后果只会比跟陈平安当场翻脸更严重,回头跑去皇宫直接掀桌子都有可能。不过相信以当今天子的胸襟气量,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

现在的林守一还不清楚,其实陈平安已经与大骊太后南簪翻过桌子了。

石春嘉点点头。不管是眼前这个在家乡学塾同窗多年的林守一,还是那边那个后来成了李宝瓶小师叔的陈平安,她觉得都值得信赖。这是一种女子的直觉。

小陌和仙尉没有去边家参加婚宴,寻了附近一处巷子,小陌靠墙而站,仙尉蹲在一旁,拿了一壶酒,是自己掏钱买来的。

没办法,掏不起份子钱,蹭不着喜酒喝,就只能自力更生了。

没关系,反正以后自己就是仙气飘飘的修道之人了,兜里装着的都是神仙钱,金银这些山下的黄白之物算什么,太俗气,有损仙气。

仙尉望向边家门外的车水马龙,啧啧道:“光禄寺丞,官不小了,何况还是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官。按照如今宝瓶洲的规矩,大骊本土官员比藩属文武高一品,京官得再高一品。这要是搁在南边的那些藩属小国,还不得是个大九卿衙门的一把手,最少也是个六部侍郎老爷吧。曹沫不愧是山上神仙,认识的朋友非富即贵,往来无白丁啊。”

小陌看这个仰头喝酒如牛饮水的仙尉,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喝酒?”

仙尉放下酒壶,打了个酒嗝,拍拍肚子抹抹嘴:“谈不上多喜欢。”然后扬起手中酒壶,咧嘴一笑,“我是喝酒吗?我是喝钱哪。”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潦倒不堪,十分饥寒交迫了,饱一顿饿三顿的。关键是还要靠着坑蒙拐骗挣钱,不然就真要当乞丐去了。每次出手还要担惊受怕,毕竟牢饭不好吃啊。如今跟着曹沫,有地儿睡不说,还能饥时吃饼,渴时喝酒,已经让他快要幸福得泪落了。

仙尉想起一事:“小陌,你跟我说句实话,为什么京城道正衙署的那个老真人会称呼曹沫为‘陈山主’?”

小陌说道:“曹沫是公子行走江湖的一个化名。”

“小陌啊……”仙尉喝了口酒,学陈平安的口气说话,“我是想问你,这‘山主’是怎么个说法?”是有座仙家山头,神仙洞府,蛟龙盘踞,仙禽长鸣?漫山遍野的奇异草,随处可见的天材地宝?

曹沫既然是个会仙家术法的修道之人,又能在京师道官衙署和译经局随意出入,还是个“山主”,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那自己不得掂量掂量抱上的这条大腿到底有多粗,凭本事找来的靠山到底有多高?

小陌是能够敏锐感知对方心弦的,所以这会儿低头看了眼仙尉:这家伙什么脑子,总是这么异想天开的。他解释道:“公子在他家乡买了几座山头。”

仙尉追问道:“山头?多大?”

小陌说道:“我也未曾去过公子的家乡,这趟离开京城,你很快就可以亲眼见着山头了。”

仙尉哦了一声。

小陌问道:“以后跟着我家公子上了山,修了道,有什么想做的?”

“必须得有啊,怎么可能没有。”仙尉斩钉截铁道,“定要擒狐魅捉艳鬼,神女入梦,共游仙境……”

小陌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因为最后竟然被这个家伙总结出了“修道成仙之后必须做成的三十件事”。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仙尉,听没听过贵人语迟?似解语犹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仙尉悻悻然止住话头,突然神色微变,忧心忡忡道:“曹沫的山头在哪儿都行,最好别在披云山附近!”

小陌问道:“这是为何?”

“高风亮节披云山,两袖清风魏山君啊!”仙尉以酒壶重重击掌,感慨万分道,“小陌你这都没听过?连我都听说过魏山君的鼎鼎大名。据说一年要办好几场夜游宴,导致整个北岳地界的山上仙师、城隍老爷、山神水神什么的,个个砸锅卖铁,拴紧裤腰带过日子,苦不堪言呢。还说就算是只大公鸡路过披云山,都得下俩蛋才能走……”

仙尉这些年艰辛北游,跟山上没半枚铜钱关系,都没去过一处仙家渡口,至于那些云雾缭绕的山上仙府就更别想了。他一路只跟穷山恶水打交道,这就意味着他的这通说辞只能是山下的江湖传闻,那么魏檗和披云山的名气之大、名声之“好”,可想而知。

小陌闻言颇为惊讶,哪怕仙尉这个道听途说来的说法有些夸张,水分颇大,可即便打个对折……所以小陌想了想,保险起见,看来自己得早早备好礼物了,免得在魏山君那边落个“小气抠门”的评价。

委实是难为自家公子了,摊上这么个不是易与之辈的邻居。

仙尉望向街上某处,说道:“小陌,你瞧那个车夫,一看就是个老当益壮的练家子,瞧瞧那两条胳膊鼓起的肌肉,我估摸着一拳下去,能把桌子打穿,打在人身上,还不得吐满一酒壶的鲜血?小陌,你虽然是个半路仙师,终究不如我走惯了江湖,以后遇到这种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绕道而行为妙。”

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个老车夫,双臂环胸打着盹。察觉到巷口的视线,老车夫睁开眼。那个蹲着喝酒的家伙就是个柳筋境练气士,但是那个黄帽青鞋的修士好像是落魄山的供奉,刚刚在刑部录档,成为大骊三等供奉,道号喜烛、名叫陌生?反正是张新面孔,先前陪着某个家伙一起走了趟皇宫,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境界应该不会太低。

老车夫打算以望气神通一探究竟,看看能否辨认出对方的大致根脚、道行深浅。

老子就是瞅一眼,咋的?要想不给人瞧,那就别出门啊。

小陌以心声微笑道:“前辈擅自窥探他人气机,不合乎规矩吧?”

远古雷部诸司,在旧天庭属部中势力颇大,负责驱海移岳,推迁四时,升降阴阳,持物之权衡,司生司杀。尤其是负责实施刑罚的雷部斩勘之司,受刑者无论是失职神灵、违例地仙还是犯上作乱的蛟龙精怪之属,一律先斩其神,再勘其形,让其形销骨立,以致勘形震尸,使之崩裂,元神尽碎。

老车夫微微讶异: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既然对方已经有所警惕,老车夫就没有继续运转本命神通,只是随口问道:“是剑修?从哪儿来的?中土文庙配给陈平安的护道人,还是来自剑气长城名声不显的刑官一脉?”

“我确是剑修。至于来自何方,既然当下与前辈还不熟悉,更不是什么朋友,未可抛却一片心,就不多聊了。”小陌依旧面带笑意,“只是劳烦前辈对我家公子尊敬些,最好不要直呼其名,称呼为陈先生,或是陈山主,都无大碍。”

老车夫被逗乐了。说话酸不拉叽的,跟谁学的臭毛病?即便是那个姓陈的小娃儿,好像跟自己聊天,也不至于如此拽文吧?况且什么时候一个上五境剑修如此跌份了,做什么不好,跑去给一个才四十来岁的小年轻当狗腿跟班。

不过老车夫如今说话做事都谨慎多了,试探性问道:“陆氏那个算卦的是被你砍伤的?”

小陌问道:“听前辈的意思,是想要与我熟悉熟悉?”

想要与剑修熟悉交心,当然唯有问剑与领剑。

老车夫差点就没管住自己的暴脾气。

瞧黄帽青鞋的家伙那个说话不急不缓的温吞样儿,不知为何,总觉得比陈平安更欠揍。只是想到自己先前在火神庙棚刚刚给老秀才收拾了一通,老车夫就深吸一口气,不再言语,重新闭目养神。

小陌笑问:“前辈的脾气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老车夫置若罔闻。

小陌伸手扶了扶头顶黄帽,微笑道:“早年那玉枢院斩勘司,雷电交加,何等气势恢宏,震耳欲聋,见者心颤。”

老车夫蓦然睁眼,死死盯住小陌,以心声叱问:“说!你是何方神圣?!”

小陌笑了笑:“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就只是曾与雷部一府两院的主官神灵问过剑。

仙尉一个麻溜儿起身,快步跑到巷子里边,只是不忘转头提醒道:“小陌小陌,那个上了岁数的车夫好像在瞪你。别打起来啊,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老车夫叹了口气,重新闭眼。翻不动老皇历了。

边家婚宴大堂那边,陈平安有些无奈:自己今天好像被迫成了这里的东道主,将这对大骊王朝身份最尊贵的夫妇送出大堂门外。

只是陈平安跨过门槛就停步了,没必要送到府门口。

余勉开口笑问:“敢问陈先生,这双布鞋可是宁剑仙亲手缝制?”

陈平安笑容和煦,摇头道:“是一位老嬷嬷送给我的。”

虽说有二十多双布鞋,但还是要省着点穿。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下雨天更舍不得穿了。

之后,包括边文茂在内的两家男女老少,一路跟随。

宋和与边文茂一路闲聊,余勉则神色温柔地与那对新人夫妇道喜。

林守一站在门口陪陈平安,陈平安笑问:“还是老样子,跟你爹见了面就没话说?”

林守一点点头:“习惯就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林氏父子每次见面,一般不会超过三句话。只有一次例外,就是林守一即将担任大渎庙祝时,那个在公门修行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才多说了几句。

陈平安其实一直很佩服林守一。哪怕见过很多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可依旧觉得林守一的那份道心澄澈,不输任何人。

当年一行人远游求学,陈平安脚穿草鞋,腰别柴刀,负责开道和守夜。小宝瓶天真烂漫,充满奇思妙想。崔东山古怪荒诞,林守一认真,于禄散淡,谢谢执着。至于李槐……就随意了,反正擅长窝里横。朱河性情稳重,朱鹿蛮横任性。当然,还有那个陈平安曾经很好奇打不打得过朱河的阿良。

这就是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返乡之时,身边多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而且在那风雪栈道,还遇见了白泽和狐魅青婴。

石春嘉是第一个回来的,她拎着裙摆一路飞奔,踮起脚尖使劲一拍陈平安肩膀:“混得可以啊,牛气大发了!”

虽然不晓得皇帝陛下今天赶来与陈平安具体聊了什么,但是石春嘉打小就聪明,还没去学塾读书那会儿就会在自家铺子里边打算盘帮忙算账了。

一个能让皇帝陛下主动作揖行礼的山上修士,一个坐在大骊皇帝身边竟敢跷二郎腿的家伙。

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小镇同龄人当中,当山上神仙,林守一,还有那个杏巷的马苦玄,都很厉害了。

当官最有出息的,当然是贵为刑部侍郎的赵繇了。

做买卖得是董水井,不然能与曹耕心、袁正定这样的上柱国子弟做买卖,当朋友?

之前石春嘉就只是将陈平安当成山上的土财主,最多就是跟董水井差不多。但既然是朋友嘛,当然是混得越风生水起越好。

边文茂被自己妻子这个大不敬的动作给吓得心惊胆战,脸色微白。

陈平安笑道:“还好吧。”

林守一拆台道:“还好?陈山主让我如何自处?”

石春嘉大大咧咧说道:“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家骑龙巷那两间铺子的价格得至少翻一番,真真儿是贱卖了。”

边文茂扯了扯妻子的袖子。在陈先生面前,不可如此无礼。

陈平安望向边文茂,笑着解释道:“边寺丞,上次石春嘉返乡,我刚好在外游历,就与你们错过了。我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游历京城,所以直到今天才见面,别见怪。我当年从石家手里低价购得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这份人情,很大了。”

今天陈平安的份子钱是两枚小暑钱,按照山上的市价折算,就是二十万两白银,可能还有一两万的溢价。

陈平安当然不是拿不出两枚谷雨钱,只是不合适。

边文茂连忙笑道:“这些年经常听春嘉说起陈先生,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如今边文茂在小九卿里边的光禄寺担任寺丞,官不大,但是管事,手握实权。

边文茂早年是二甲进士出身,从翰林院离开后,在京城衙门里边多有辗转,先是去了国子监,担任律学助教,然后逐步升迁为主簿、国子学直讲,进入光禄寺之前,还当过太常寺奉礼郎。边文茂在官场上升迁不快,但还算稳当,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在六部衙署任职。这辈子当个光禄寺少卿,边文茂是有一定把握的,可要说有朝一日执掌光禄寺,根本不敢奢望。

李槐跟陈平安说起过这个边文茂,是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京城官老爷,对他们这些小镇的土包子不太瞧得起,见着谁都爱答不理的,不过对石春嘉还算不错。

石春嘉笑容灿烂,偷偷伸出一只手轻轻摇晃,与陈平安示意根本没有这档子事,自己夫君的客气话,你听听就好。

陈平安和林守一离开边家,林守一问道:“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爹也算是烧窑出身的,你长辈缘又好,估计跟你有得聊。”

陈平安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守一啊,年纪老大不小了,别看你爹在你面前没个笑脸,只要你成了亲,到时候甭管是孙子孙女,隔代亲这种事情,没道理可讲的,你爹一天露出的笑脸保管比在你面前一年都多。你要是不信,咱俩可以打个赌。小赌怡情,就赌两枚小暑钱好了。”

林守一面带微笑,嘴唇微动,此时无声胜有声,给了陈平安一个“滚”字。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册子,以心声道:“是齐先生推演出来的雷局,跟龙虎山天师府的还是有些出入,我机缘巧合之下学了点皮毛,编了个册子。你资质好,翻阅过后,看能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林守一收入袖中,气笑道:“送礼就送礼,别说得像是收礼。”

陈平安啧啧道:“有脸说我?你这个收礼的,倒是像个送礼的。”

林守一问道:“这就回了?”

陈平安点头道:“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之后会立即赶往桐叶洲。下宗开宗庆典的具体时间暂时没定,大致是今年冬末或是明年开春,反正你要有空就去,没空就算了。”

林守一说道:“我要是去不了桐叶洲,你就让董水井将我那份喜钱一起算上,反正他兜里钱多,几辈子不完的金山银山。这个掉钱眼里的王八蛋就喜欢当个土财主,除了闷头挣钱屁本事没有,活该打光棍……”

陈平安忍住笑。

林守一一般不这样,除非遇到董水井。道理很简单,两个昔年同窗,少年时就都对李柳心心念念,互为情敌,结果到最后竟然是两人都没戏的下场。李柳没嫁人之前两人就相互看不顺眼,李柳嫁人之后,两人看待对方就是另外一种不顺眼了,大概两人额头上都被对方贴了张标签,上书两个大字:废物。

林守一刚要告辞离去,与陈平安对视一眼。

陈平安与小陌心声言语一句,让他带着仙尉跟随自己一起走趟春山书院。

马车上,余勉问道:“陈先生怎么说?”

宋和揉了揉眉心:“他说下次路过京城,再给个确切说法。”

余勉伸出双指轻轻拈住宋和的袖子,眯眼而笑,娇俏言语道:“不许生闷气啊。”

宋和哑然失笑,反握住她的手。只羡鸳鸯不羡仙。

余勉笑容如常,低下身来,将脸颊贴在宋和手背上,只当不知道他手心都是汗水。显然,在自己送去酒壶酒杯后,双方聊得并不算太轻松。

春山书院。

老秀才等着弟子陈平安和再传弟子林守一。

林守一很好啊,就是至今还打光棍这点不太善啰。

老秀才对这座书院印象很好,这不上次就在这儿不钱认了个叫周嘉谷的远房侄子。

老秀才双手负后,仰头看着书院的匾额。

春山。字写得好,名字也取得好。齐静春的春,崔东山的山。

陈平安和林守一落下身形,各自作揖行礼。

老秀才转过身,笑问道:“平安、守一,你们说说看,最喜欢我的哪篇学问啊?”

陈平安的答案是《劝学篇》,林守一的答复则是《天论篇》。

老秀才抚须而笑:“都是极好的。”

三人一起散步走入书院,老秀才缓缓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粹其全也。”

“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

“守一,关于《天论篇》,可有疑惑不解的地方?”

“有几处。”

“好,读书无疑问,等于酒肉过肚肠。我们就边走边聊,你问我答。”

“对了,守一,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治学疑难,可以寄信去往功德林。至于修行一事,碰到了症结关隘,儒生修行你就直接询问经生熹平,道法一途我可以帮你转交给符箓于玄或是赵天师,只是如今这两位都不太得闲,可能要稍晚回信给你了。可要是遇到更大的难题……”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但凡缺钱就找我,肯定不收利息,何时有钱何时还钱,我肯定不催债。”

老秀才会心一笑。瞧瞧,听听,什么是得意弟子。

林守一伸出手:“拿来。”

陈平安愣了愣:“什么?”

林守一说道:“要破元婴瓶颈,我需要几件外物,估算了一下,约莫需要百来枚谷雨钱,确实犯愁,我这次入京,本来就是为了筹钱。”

陈平安身体前倾,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咳嗽一声,目视前方。春山书院风景极美。

陈平安一巴掌拍掉林守一的手:“稍微等个几天,等我回了落魄山,找账房韦文龙要钱,绝对耽误不了你的正事。”

林守一收起手,笑问道:“堂堂山主,就没点私房钱?”

陈平安大义凛然道:“男人要什么私房钱?”

老秀才顿时就明白为何自己文圣一脉,独独这位关门弟子能够找着媳妇了。这悟性,硬是要得。

林守一问了几个治学的疑难,虽然问题不多,但是按辈分算得是祖师的老秀才说得极细,耗费了小半个时辰,林守一之后就告辞离开书院,说是回家一趟。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守一,将来闭关破境之前,如果需要旁人护道,一定记得跟我打声招呼,只要我当时不在别洲,就来为你护关。怎么样?”

林守一难得开个玩笑:“我跟小师叔瞎客气个什么,就这么说定了。”

陈平安提醒道:“一码归一码啊,以后等你跻身了上五境,一百枚谷雨钱的本钱总得归还吧?我破例给你打个八折,八十枚也成啊。”

林守一笑着不说话,陈平安就觉得此事悬了。

原路返回山门,林守一御风返回京城。

其间遇到了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和一个左顾右盼好奇不已的年轻道士。

老秀才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陈平安,陈平安一头雾水接过,打开一看,大为讶异——里边竟是封姨的那只彩色绳结,由百福地一条条神命脉炼化而成。

老秀才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封姨前辈让你交给百福地的主娘娘,唯一的要求就是让福地的十二月神一起来与她诚心道个歉。”

“封姨的意思呢,是此物稀罕,到时候你不能白跑腿一趟,得跟福地讨要个太上客卿的头衔,要是不给,你就别送了。”

百福地神众多,以十二月神的地位最高,其中又以福地主为首,此后是司职四季开的四位命主神,再是七位职掌月令的神娘娘。

十二月神娘娘,每位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这个位置肯定不会空悬。除此之外,还会有地位更高的太上客卿,不过多是神娘娘们一厢情愿了,例如白也就是牡丹的太上客卿,白也却不会因此就去百福地做客。

至于整个百福地的太上客卿,在那场“狂风大作,怒号万窍,百凋零”的福地浩劫过后,已经空悬数千年之久了。等的,就是谁能够从“封家婢子”手中取回这只彩色绳结。

陈平安说道:“先生,封姨前辈是怎么个说话风格,我有数的。我可以帮忙送东西和捎话,但是整个福地的太上客卿,就算百福地主动给,我也不会要的。”

老秀才嘿嘿一笑,暂时也不劝说什么:“如果没谈妥,福地神不愿来认错,你就得答应封姨一件事,护住山上采贼不至于被人杀干净。”

自己回头就寄信一封给主娘娘,亲自传授锦囊妙计。比如让她们先收下彩色绳结,再突然改口:“要是你陈先生不答应当那太上客卿,就不去宝瓶洲找封姨道歉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秀才小声说道:“不用太担心阿良和左呆子,因为李槐那孩子跟嫩道人在外晃荡的时候说了句无心之语,什么‘我那阿良兄弟就不是个打光棍的命,至于剑术无敌的左师伯,回头还得教我几手剑术绝学’。”

陈平安脸色尴尬道:“先生,这也成?”

老秀才抚须笑道:“拭目以待就是了。”

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

老秀才回头,使劲挥手喊道:“小陌小陌,这边这边。”

小陌闻言,让仙尉先自己逛,单独来到文圣老先生跟前。

不知为何,瞧见了这位其实年纪不大的文圣,小陌总觉得像是在与一位长辈相处。大概是因为文圣学问高,又显老?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我马上要返回文庙,所以这个关门弟子就交由你照顾了。”

小陌点头道:“文圣先生,我不敢保证绝无意外,却能保证若有什么万一,小陌肯定就站在公子身边,出剑绝对不慢。”

“善!这话说得霸气绝伦了!”老秀才听得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相逢投缘一见如故的小陌兄。以后介绍你跟白也、孙道长,还有赵天师认识认识,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没办法,我这个人朋友不多,剑术不错的就只有这么几个了。”

小陌作揖致谢,老秀才赶紧扶住他的胳膊:“我这趟返回中土神洲就会跟文庙那帮老古板提前说好,以后小陌兄在浩然天下跨洲游历,就不用与文庙报备了。”

小陌想了想,还是婉拒此事:“文圣先生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觉得此事还是按规矩走,我不该在这种事情上让文圣先生和公子为难。”

老秀才轻轻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再帮忙理了理衣襟,就像一个老人看到即将离乡远游的年轻晚辈。他微笑喃喃:“善解人意,人解善意,善人解意,人意善解,小陌很善了。”

小陌笑容腼腆,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陈平安微笑道:“圣贤豪杰一相逢,说到人情剑欲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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