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祐的那个化名其实是别人的名字,只是一个走江湖的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路边乞儿,死了。所以顾祐在成名之后,只要是出门在外,与山巅武夫问拳切磋,都用此名,就为了证明一事:当年那个四境武夫,为了个满身烂脓的孩子搭上了性命,没有那么不值得!
陈平安站在栏杆旁,转头遥遥望向小镇。就像齐先生护住骊珠洞天,每一个小镇年轻一辈的成长,都可以多证明一分,此事没有那么不值得。
很多的少年意气,总觉得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只看我敢不敢要而已。
只是成年之后,豪言须有壮举,才算真正的英雄。
所以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一袭青衫,说打就打。
那么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绝不会因为返回浩然天下了,就只说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巧话。
那我就去蛮荒天下,拖曳曳落河,打断仙簪城,剑斩托月山,手刃飞升境巅峰剑修的头颅。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头顶的丸子发髻,轻声说道:“你回藕福地吧,明天就可以破境了。”
其实他知道裴钱为何一定要如此压境——是为了等某天的到来,因为前辈崔诚就是在那一天走的。
老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一座小寺,都没有交代任何遗言。好像所有的道理,都在竹楼的一场场教拳喂拳中了。
裴钱点点头,重新返回藕福地,并没有直接去往南苑国京城,而是选了一处僻静地界,笔直一线降落身形,大地震动。
一路飞奔,逢水过水,逢山翻山,偶尔歇脚都是在水边,裴钱就会抓几条鱼下锅炖,生火煮饭,鱼汤泡饭,确实有点咸了。
在夜幕中,逛过了熟悉又陌生的南苑国京城,走过了大街小巷,看过了那两只蹲在门口的石狮子,最后来到南苑国心相寺。
裴钱坐在台阶上,呆呆望向走廊一处,沉默许久。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一道身形拔地而起,去往天幕。
请负责看顾的掌律长命打开莲藕福地的大门,裴钱沉声道:“开门!”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运,还有另两股来自蛮荒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气势磅礴的武运一起涌向落魄山,涌入藕福地,被裴钱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
一座福地天下,武运如磅礴雨落向人间。
天边的福地门口附近,陈平安双手笼袖,身边是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
长命笑道:“裴钱的武道破境,真是不讲道理。”
陈平安一脸无所谓道:“不奇怪,毕竟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嘛。”
长命眼角余光瞥见这位年轻山主故意说着轻描淡写的言语,可是眉眼间的那份笑意就像是个说着“我闺女是天底下最优秀的,这种事情还需要说吗”的老父亲。
她打趣道:“以后大半夜套麻袋,山主可以喊上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到时候你得拦着我,注意踹人的力道。”
一行三人逛过了红烛镇,陈平安在书铺跟掌柜李锦买了几本书。
今天周米粒没带那根金扁担,也没拿青竹杖,只是斜挎布包。
在山路上,周米粒走在最前边,双指拈住一颗金瓜子高高举起,摇头晃脑,百看不厌。
暮色里,水神祠庙就要关门了。
换了庙祝,以前是个老妪,如今是个朴实妇人。
陈平安见着那个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妇人就哭笑不得:这个玉液江水神娘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眼前这个新任庙祝他还真认识,其实还是个同龄人,比陈平安稍大个两三岁。是槐黄县城的小镇本地人,姓卢,不过跟福禄街卢氏关系早就疏远了,都攀不上什么亲戚。她所嫁之人在龙窑当窑工,只是与陈平安当学徒的窑口离着远。她们家早年卖了宅子,举家搬去了州城,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那妇人有些不确定,脸上有几分喜悦,试探性开口问道:“是泥瓶巷那边的陈……平安?”
前些年,约莫是祖上积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当了这玉液江水神庙的庙祝,就是半个山上人了,虽然不曾修行仙术,但是也见识过好些个神仙老爷,戴官帽子的显贵和穿金戴玉的妇人更是不少,有两个还是传说中的诰命夫人呢。
一开始确实让她雀跃不已,后来就不稀罕去龙州城显摆了。
男人每次出门喝酒都会喝个红光满脸,说自己福气好,讨了个光耀门楣的媳妇,半点不比那个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差了。
呵,如今自己那个就没读过书的男人都会学秀才拽文,好似从酸菜缸里拎出一串串四个字的言语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艳梅,是很多年没见面了,之前只听说你们家搬去了龙州城,没想到你在这儿。”
以前小镇当地人嫁娶都颇早,好些女子十四五岁就嫁人了。
卢艳梅问道:“陈平安,这个是你闺女?”
她在当庙祝之前,关于眼前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只听说过一些真真假假说不准的零碎消息,有说陈平安不当窑工学徒后,好像通过朋友刘羡阳认识了铁匠阮师傅,不知怎么挣着了第一笔钱,钱买下了西边的几座山头,算是发迹了。后来不知怎么,又入了披云山那位山神老爷的法眼,就更阔绰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这事闹的,就只好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周米粒掩嘴而笑,一双眼眸眯起月牙儿。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头衔,咱不承认不否认哈。
卢艳梅问道:“你们是来这儿烧香?”
陈平安笑道:“得劳烦你飞剑传信玉液江水府,我找叶青竹有事。”
卢艳梅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劝说道:“陈平安,我如今还算管着事,可以祭出符箓车驾,帮你辟水远游去往水府。”
虽说如今陈平安肯定混得不差,都能与北岳山君合伙做买卖了,那座财运滚滚的牛角渡,听说陈平安是有分账的。但是山水官场忌讳多、讲究多,何况自家那位水神娘娘按照昔年大骊朝廷颁布的一洲金玉谱牒来看,是从四品,很高了。也就是在龙州地界才不起眼,不然搁在藩属小国的山水官场,那可是实打实的一方封疆大吏了。
陈平安还是坚持己见:“你只管传信水府,我就在这儿等着水神娘娘。”
卢艳梅有些失落。以前的泥瓶巷少年好像不是这样的。
陈平安也不好解释什么,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她这个庙祝就白当了。可如果让她飞剑传信,叶青竹就得念她的情,就会觉得没白请她当庙祝。
陈平安坐在水神庙门外的台阶上,周米粒挠挠脸,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总觉得又给好人山主添麻烦了。
她其实一开始就只是想着在红烛镇上耍一耍就打道回府,但是好人山主只是摇头不答应,她总不能再像当年那样抱住他的腿不让走吧,小陌先生就在旁边呢。
小陌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而是坐在了最右边。如此一来,周米粒就坐在了中间。
江面上水雾升腾,叶青竹单独赶来,脸色微白,眉宇间有无法掩饰的仓皇神色。尤其是当她瞧见了自家祠庙门口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男子时,就更背脊发凉了。
叶青竹强颜欢笑,对卢艳梅道:“你先回里边去,我要与陈先生谈事情。”
卢艳梅一头雾水:聊事情,为何不去祠庙里边聊?不得讲究几分待客之道?自己也好备些酒水蔬果。
只是她哪敢忤逆水神娘娘,返回祠庙里边,跨过门槛后,悄悄回头,看了眼那一袭青衫的背影,一时间又有些失落。
这么多年,她偶尔想着,哪天与那个曾经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对方会不会感到有些……遗憾呢?
只是她这些小心思在心湖念起就落下了,到最后,唯剩几分担心,还有几分放心:当年那个泥瓶巷的同龄人,约莫是真的好心有好报,总算不用把日子过得那么苦了。
卢艳梅还是未嫁少女时,曾经跟娘亲在灯下一边缝补衣物一边闲聊家长里短。都是些鸡毛蒜皮,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那个当了窑工学徒的少年身上。他经常会帮她们家做些庄稼活,每次都是主动开口。或是农忙时,他就会“偶然”路过田地。而且她们家的稻田,在抢水的时节,总是不愁没水。一般人家,晚上去田边两趟就算顶天了,但是独独有个人不是这样的,经常一整宿就待在田垄上。
之所以会这样,好像只是因为少女的娘亲曾经去泥瓶巷帮忙办了两场白事。其实在小镇,街坊邻居,只要是没结仇的,往往都会能帮就帮。
娘亲说泥瓶巷姓陈的一家人都是好人,还说那么个好孩子,不该过得那么苦。
那夜闲聊,娘亲最后一句话让卢艳梅记忆犹新:“那孩子苦得苦水都苦没了,所以在咱们这些外人面前,才会一直有笑脸。”
家乡小镇有句俗语,叫“从不德杀人”,是说一个人极有礼数,从不说是非。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着叶青竹,叶青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位落魄山的隐官大人坐着,自己站着,岂不是显得居高临下?可自己总不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吧?
陈平安跟小陌几乎同时抬头望向落魄山上方的天幕处,那里有一道纤细剑光落下。
陈平安站起身,不等他说话,叶青竹就下意识后退一步。
陈平安笑道:“没事,今夜就是来见见水神娘娘,邻居多年,都没登门,不合礼数,回头去我们落魄山做客,我再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水神娘娘喝酒。”
叶青竹很想说不去,但还是默默点头。
其实陈平安也没真想把她和水府怎么着,归根结底,还是得看小米粒的意思。而这一路走来,小米粒始终微皱着眉头,一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是答案了。
陈平安抱拳告别,叶青竹赶紧施了个万福。没死不说,还没被打,看来自己偷偷去别的祠庙烧香祈福还是有用的。至于去落魄山做客一事,简单得很——拖字诀!
小陌忍俊不禁。这位水神娘娘混到这个份上,大概是真知道苦头的滋味了。
原路返回去往红烛镇,陈平安笑了起来。
是宁姚返回飞升城后,竟然让郭竹酒来浩然天下了。
陈平安摸了摸周米粒的脑袋,问道:“下次你看门,水神娘娘来做客,怎么办?”
周米粒甩着两条小胳膊笑哈哈:“我胆儿可大,就算只有一个人在门口都没得事,还要请水神娘娘喝茶嘞。”
陈平安笑问道:“那有没有瓜子待客?”
周米粒皱了皱眉头,立即就笑呵呵了:“想啥呢,我气性可长,一颗瓜子都不给的。”
陈平安笑道:“这么记仇啊?”
周米粒蹦蹦跳跳,摇晃着脑袋,嗷呜一声。哑巴湖的大水怪,我可凶。
落魄山竹楼赶来了一大堆凑热闹的人,只有裴钱最呆滞无言。
郭竹酒一样眨眼睛:不好,大师姐如今个子不矮了啊。
白玄立即以心声与这个自称是隐官弟子的家伙言语一番,说得请郭竹酒帮个忙,当他跟裴钱之间的和事佬,只要事成,必有厚报。
郭竹酒点头答应了,小事一桩。
她一个脚尖点地,身形向前跃出,在空中递出一只手掌。
裴钱脸色尴尬,动作僵硬地抬起手掌,所以双方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击掌了一次。
少女的身形落在裴钱身后,站在原地不动,背对着裴钱沉声道:“大师姐,卖我一个面子,你与白玄的恩怨一笔勾销了,如何?”
裴钱收起手掌,揉了揉额头:“好的好的。”
郭竹酒走到裴钱身边,开始绕着裴钱兜圈子,最后伸手挡在嘴边,在裴钱耳边小声嘀咕道:“大师姐不小了呢。”
裴钱翻了个白眼。
白玄打定主意,自己以后就跟着郭竹酒混了,什么裴钱……见裴钱又用那个招牌动作斜眼看自己,白玄立即缩了缩脖子,抬头看月。
虽然已经知道郭竹酒来了落魄山,陈平安却没有立即返回,而是让小陌带着周米粒先回,自己单独去往小镇。
走在泥瓶巷中,陈平安没有在自家祖宅门前停步,而是一直走到了顾家祖宅。
曾经有个年轻女子,一家三口住在这儿,爹娘逝世后,就嫁给了个姓顾的外乡人。后来,她克死了男人,成了个寡妇,小镇很多人都说是怪她自己,因为被那个两家宅子离得不远的孤儿害了。早年那个孩子接连死了爹娘,她就该知道轻重的,竟然还敢那么帮忙操持白事,甚至还要守灵。
她带着孩子开始艰难生活后,就又有人说怪话:“等着瞧吧,迟早连你顾家的那根独苗都要被那个姓陈的克死了,早晚的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后退一步,背靠墙壁,望向那座如今已经空无一人的老旧宅子。
有次大半夜,当时还没去当窑工学徒,睡眠浅的瘦削少年立即就听到了巷子里边的声音。外边有人似乎脚步匆匆,还摔了一跤,便有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少年顾不得穿上草鞋就光着脚跑了出去,一摸那孩子的滚烫额头,再摸脉象,少年哪怕只是粗通药理,也知道不妙。他先让那个只知道哭的妇人不要担心,再从妇人手中接过孩子,抱着孩子一路飞奔向杨家铺子,使劲用额头敲杨家铺子的大门,大半夜的没有响应,满头汗水的少年就开始用脚踹。
终于,一个住在后院的老人披衣开门,朝那个踹门震天响的少年劈头盖脸骂道:“没教养的东西,急着投胎?”
可杨爷爷最后还是救下了小鼻涕虫。
后来认识了刘羡阳。
“顾璨是一个打小就性情凉薄的孩子,这个小鼻涕虫,养不熟的。”
这甚至不是外人说的,而是刘羡阳说的。
不过刘羡阳也说,不管如何,顾璨独独对陈平安还是很念情的。
陈平安闭上眼睛。
小时候,自己两次披麻戴孝为爹娘送行,队伍里都有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后来,还有她的那次开门,不管她以后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所以就算天塌下来,都别想着顾璨死在我眼前。
我死了,顾璨都不会死。
陈平安双袖一震,直接化虹落在杨家铺子的后院,进入李槐说的那间厢房,桌上只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就只有一句话:“民以食为天,你吃饱了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将这封信收入袖中。
桌上还有一根崭新的旱烟杆和一袋子烟草。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凭借记忆点燃旱烟,结果只是一口就被呛得不行,咳嗽不已,屋内一时间烟雾缭绕。
并无异样。陈平安又硬着头皮抽了一口,心绪起伏,诸多记忆,走马观。
不知为何,刹那之间,杨老头的嗓音竟然在心湖间响起:
“陈平安,在你眼中的书简湖所有枉死之人,其实下场都很好,不但皆有今生或来世,而且都有额外的机缘与福报。”
“此事崔瀺早有安排,无一例外。”
“那些人在死前以及死后,崔瀺都见过聊过,各有所求,故而有些人的惨死是障眼法,其实早就得了份钱财或是修行机缘。有些人是甘愿一死也要脱离书简湖这片苦海,得到一个安稳的来世。”
“崔瀺曾经来此与我解释此事,说他要让一个原本自认问心无愧的人一辈子都要因此心怀大愧疚,要有大牵挂,不至于将来修行登高,越来越不像个人,只因为觉得自己不曾亏欠这方天地丝毫。所以他要在你的心坎上砸出一个大坑,让你用一辈子去辛苦修补,要你这个从小就早慧的聪明人偏要必须去庸人自扰。即便你此刻已经知晓真相,又如何?你依旧会带着那份挥之不去的愧疚,在人生路上继续走下去。”
陈平安最后离开屋子,手持旱烟杆,坐在檐下那条长凳上,跷起腿,眯起双眼,吞云吐雾。
杨老头的最后一句话是:“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披星戴月,人间大美。此行走好,平平安安。”
牛角渡。
青山拔地起,绿水东流去,雁在秋天。
一艘巨大渡船缓缓靠岸,气势惊人,巨大的灵气涟漪带动阵阵山风,相较于寻常的仙家渡船,显得异常庞大,如蛟龙偶作浅水滩之嬉游——正是那艘修缮一事都没落魄山半枚神仙钱的风鸢渡船。
只有种秋和崔嵬跟随这艘渡船一起返回龙州地界,完成了风鸢渡船首次跨洲返航。
陈平安抱拳笑道:“辛苦了。”
山主这一开场白,迎来的是哗啦啦一大片抱拳致礼的“辛苦辛苦”。
种秋忍俊不禁,与众人作揖还礼。崔嵬则有些不适应,只是还以抱拳。
陈平安最无奈。本来是诚心诚意与人道辛苦,结果倒好,愣是给东拉西扯得像是个调侃。
此次出门,落魄山这边跟随陈平安远游的人数不少,除了止境武夫裴钱、剑修郭竹酒、五境武夫赵树下、练气士赵鸾这几个山主嫡传弟子和黄帽青鞋、背书箱执行山杖,活脱脱一个文弱书生形象的供奉小陌,还有即将担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以及从拜剑台离开再远游的于斜回。
于斜回见着了崔嵬,拗着性子,别别扭扭喊了声师父,约莫是觉得太窝囊了,还不忘冷哼一声。
崔嵬虽然意外,还是默然点头,眼中有了些笑意。万事开头难,只要于斜回愿意喊这一声师父,崔嵬就有十足信心,让孩子不白认自己这个师父。
落魄山掌律长命带着她新收的弟子纳兰玉牒。自己教不了什么高明剑术,还给不起钱吗?落魄山中剑修那么多,姜尚真、米裕、崔嵬、隋右边……与他们各买一两本剑术秘籍就是了。
长命如今兼任风鸢渡船的大管事。崔东山担任下宗宗主后,在那封寄往大骊京城的密信上言之凿凿,让自家先生务必答应此事,哪怕长命不太乐意,也要有劳先生代为说服。至于缘由,显而易见,这位宗门掌律就是个聚宝盆。因为风鸢渡船的分红,上下宗是七三分。所以说,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在挖墙脚一事上可谓不遗余力。
崔东山想要六四分,陈平安当然没答应。这个学生想钱想疯了吧?
此外,还有骑龙巷草头铺子掌柜贾晟和一个纯粹属于凑热闹的陈灵均。
这艘跨洲渡船的二管事正是贾晟,这位龙门境老神仙将来会负责渡船与沿途各处渡口、仙家门派的关系打点以及人情往来,这是一门大学问。
山上有四大难缠鬼,可是在贾晟看来,还有两种人最难打交道,因为最难久处无厌,一种是小地方的文人,再就是半山腰的谱牒仙师,所幸贾晟自认还算有点江湖经验。
当时山主亲自莅临骑龙巷,与当了好多年的铺子代掌柜主动说起此事,贾老神仙激动得不可抑制,只是反复喃喃“何德何能,才不配位”。
话是这么说,可既然是山主的意思,瞧得起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如何?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天大的重担落肩,推诿不得,就只能是豁出去了。
老神仙之前被崔东山敲打过,脱去了那件扎眼的道袍。既然如今身份有变,升官了,总不能让各路仙师小觑了自家山头不是?老神仙就搬出了那件许久没有穿在身上的压箱底道袍,沐浴更衣,神清气爽,越发仙风道骨了。
仙尉不肯挪窝,说是要缓缓。
登上甲板,陈平安站在船头,与那些来渡口送行的人挥手作别。
陈平安先前问了白玄,愿不愿意跟随小陌练剑。小陌的大道根脚、修为境界,都与孩子照实说了。
白玄摇头拒绝了,说跟小陌是不是妖族出身没关系,反正一万年都在睡觉,跟剑气长城无冤无仇的,他就是不想找师父。
有句话,孩子没说出口:他有师父。
陈平安当时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那就不用勉强了,以后练剑勤勉些,不要只是嘴上说说。不可挥霍练剑天赋,不要让你师父失望。”
还有一对已经记录在落魄山祖师堂谱牒上边的师徒就比较喜庆了。
姚小妍:“哈哈哈。”
箜篌:“嘿嘿嘿。”
师徒相认没什么曲折情节,当时大概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跟随韦文龙在落魄山上打算盘多年的张嘉贞今后会在渡船上边历练,风鸢已经为他单独开辟了一间账房。
还是崔东山的意思。
至于既是同乡又是同龄人的蒋去,正式在灰蒙山落脚清修了,暂时并无明确师承。他算是落魄山上唯一一个正儿八经的符箓修士,会经常飞剑传信云上城首席供奉,与真人桓云请教符箓学问。此次隐官大人重返家乡,还交给他一部手抄本符箓秘笈,扉页之上以楷书写了“丹书真迹”,末尾还有个字体更小的“上”字。
张山峰没有跟随陈平安一起乘船去往桐叶洲,他打算独自游历宝瓶洲,要一路斩妖除魔,总归不会耽误参加落魄山的下宗典礼。
陈平安也没拦着,反正张山峰的师兄袁灵殿也是落魄山的客卿之一。
袁灵殿其实一直在暗中为师弟护道,先前在清源郡,陈平安就知道此事了,还专门找袁灵殿喝了顿酒,聊完之后,才知道这位真君有了破境契机,只等带张山峰一起回乡就会闭关,准备破境跻身仙人。
言谈之中,对于自己这次从几个师兄手中抢来护送资格一事,袁真君神色间颇为自得。
渡船甲板之上只有两层楼,四十余间屋子。甲板之下却有三层船舱,用来装载货物。
渡船成员并不复杂,崔东山精心炼制的六十余个符箓傀儡、金甲力士被分别命名为雨工、金师、挑山工、摸鱼儿等,反正陈平安都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会负责渡船的日常修缮以及航线上的一些秘密地理勘察。听种秋说,其余符箓傀儡加在一起,数量近百,就像那拨类似阴阳家地师的符箓金师,都被崔东山随手丢到了桐叶洲大地山川之间,四处寻宝。此外还有两个精通阵法的地仙鬼物,都是生面孔,估计以后会被下宗纳入祖师堂谱牒。
风鸢渡船是专门走商贸航线的,不挣那些谱牒修士游山玩水的神仙钱,外人一律不得登船,所以两层楼的闲置屋子,只要没人住,同样可以拿来储存货物。
陈平安直奔船舱,想要第一时间熟悉风鸢渡船的运转内幕,尤其要勘验那几座阵法枢纽。
种秋走在楼梯最前边带路,笑着介绍道:“一艘跨洲渡船,有三点是重中之重:御风速度、结实程度,以及每次航行的吃钱多寡,也就是消耗灵气多不多。三者环环相扣,任何一个薄弱环节可能都会带来意外以及亏损。”
崔嵬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道:“种夫子,跨洲渡船的经营门道,隐官大人其实早就无比熟稔了。”
当年在被说成是避暑行宫“分舵堂口”的倒悬山春幡斋,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确实没少跟跨洲渡船的管事打交道。
陈平安笑道:“还是不太一样的,那会儿更多是账簿往来,真正涉及渡船本身的学问,其实我了解甚少,种夫子今天说得越详细越好。”
航行速度,拥有渡船的各大宗门、仙府会有各种辅助手段,比如披麻宗那艘渡船,有一大拨符箓力士在云中拖船,如纤夫拽船,快若奔雷。
一艘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船体必须足够坚韧,经得起天上的风吹雨打、电闪雷鸣,能够扛得住一些天灾人祸,这就需要建造、镌刻大量山水禁制和符箓阵法。当初陈平安带着九个孩子离开芦岛造化窟,遇到女仙葱蒨之前,在海上遥遥见着了一艘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渡船周边彩衣飞动,衣袂飘摇,如飞天群舞,就是因为有符箓高人在渡船壁面上绘制龙女、水仙。
在浩然天下,仙家渡船接不接得住地仙或是玉璞境剑仙的倾力一剑,就是两道门槛,是试金石。
此外,渡船吃钱一事大有讲究,就像老龙城的桂岛渡船,虽然航速慢,但在此事上得天独厚,因为有桂夫人坐镇,岛屿中央有棵来自纯正月宫种的桂树,可以如同一位得道之士自行汲取天地灵气,故而耗钱极少。
反观自己这艘从玄密王朝密库里边捞出来的跨洲渡船,航行速度极快,不然对不起“风鸢”这个名字,但是原先的两座攻防阵法枢纽早已废弃,所以崔东山就只好自己动手了,镶嵌了不少黄紫符箓,其术法根本,仿造龙虎山天师府大门上层层叠叠的符箓,如今还只有一个雏形。此举的最大优势,是做一个“无止境”的阵法叠加。
方才听种秋说,崔东山已经着手绘制后续阵图,还要将风鸢渡船改造成一艘类似大骊军方的剑舟。显而易见,崔东山是要在百年之内,将风鸢打造成一座可以四处迁徙的山上宗门。而这些珍贵符箓与天材地宝的付出,崔东山没有向落魄山财库讨要一枚雪钱。
唯独在消耗灵气这件事上,风鸢渡船远超跨洲渡船的一般水准,陈平安现在都怀疑郁泮水是不是在故意看自己的笑话了。
一处不落,陈平安跟着种秋看完了三层船舱和其中两处阵法中枢。之后来到一间宽敞屋子,其内有一幅囊括三洲山河航线的山上堪舆图,渡船沿途的山川起伏、江河蜿蜒、大小仙府山头,一眼分明。
风鸢渡船的跨洲航线大致属于南北一线,三洲之地,最北端的渡口是位于俱芦洲济渎中部的大源王朝,此外还有云上城、骸骨滩等。跨海之后,就是宝瓶洲最北部的横梁渡、大骊京畿之地的长春宫、自家的牛角山、中岳、南岳、老龙城。桐叶洲那边,有北方的青虎宫、中部的大泉王朝,再往南则是玉圭宗,以及一洲最南边的驱山渡……这些都还只是相对重要的山上渡口,按照这幅堪舆图的标注,未来加在一起的山上渡口将会多达十七个,但是如今将近半数渡口不是规模太小就是残破不堪,暂时还不适宜风鸢渡船停靠商贸。
陈平安伸出双指,轻轻虚托起地图上那座名为采芝山的袖珍山头。原本不过芥子大小,蓦然之间,这座南岳储君之山的地基就变得大如桌面。
陈平安稍稍凝神定睛一看,山中神道祠庙、亭台阁楼纤毫毕现。再轻轻虚按一下,采芝山瞬间恢复旧样。轻轻挥袖,一座采芝山就像一粒光球被拂出地图,靠墙悬停。陈平安再一招手,采芝山物归原位。再握拳又骤然张开,陈平安就像置身于采芝山的一座崖畔凉亭中,旁有攲松扎根崖壁间,虬枝横斜凉亭额眉处,如文士为淑女巧画黛眉,竟然犹有阳光洒落,透过古松枝叶,凉亭内如布满了金色鱼鳞。
陈平安揣手在袖,就像真的站在采芝山凉亭中,举目远眺,一袭青衫,浑身金光。
收起这份风景异象,陈平安对种秋笑道:“以后我们可以在这里待客,请人喝茶饮酒,风景绝佳。反正可以随意缩地山河,凭喜好拣选画面地点,无异于十四境大修士的联袂远游了。”
种秋笑着点头。
崔嵬看得目瞪口呆。一幅山水堪舆图,还能耍出这种样来?
这位元婴境剑修到底是个实诚人。
种秋突然笑着朝崔嵬伸出手,崔嵬默默给出一枚小暑钱。
种秋收起小暑钱,笑道:“回头请崔兄喝酒。”
见陈平安有些疑惑,种秋解释道:“来之前,我与崔嵬赌了一事。我押注山主上船后第一件事就是仔细逛遍船舱,崔嵬觉得怎么都该是挑选住处再下船舱,然后只是随便瞄几眼。”
陈平安嘴上说着小赌怡情,挺好的,一边以心声与崔嵬道:“你不早说,方才登船就该与我知会一声,我肯定帮你挣这枚小暑钱,事后分账,甭管到时候我们俩谁赚大头,总好过你亏钱吧?”
崔嵬无言以对。这种没赌品的勾当,他还真做不出来。
崔嵬以前还不太相信一个传闻,现在是毫不怀疑了:家乡曾经有间铺子,十个酒鬼九个托。
陈平安的四名嫡传弟子这会儿相处一室,坐在一张桌上。
郭竹酒还是少女模样,腰悬一方抄手砚,与裴钱相对而坐。
久别重逢,见面怜清瘦啊。
郭竹酒到了落魄山后,毫不犹豫认了裴钱当大师姐不说,还一口气认了赵树下当师兄,赵鸾当师姐。
赵鸾有些不安,郭竹酒给了个天经地义的理由:“赵鸾你长得多漂亮啊,不当师姐就可惜了。”
只要隐官师父一天没有正式收取关门弟子,那么自己就会一直是师父的半个关门弟子,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师姐、师兄!皇帝宠幺儿嘛。
裴钱开口问了些五彩天下的事情,再看郭竹酒的架势,瞬间就悔青了肠子。因为郭竹酒早有准备,先给所有人都倒了一碗茶水,再拿出十几页纸,咳嗽几声,开始照着读了。
赵树下和赵鸾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毕竟是一座崭新天下的风土人情和奇闻逸事。只是等到郭竹酒从袖中又摸出一摞纸张,一手端碗喝茶润嗓子,一手使劲晃了晃纸,哗啦啦作响,兄妹二人就突然有些明白大师姐的心情了。
等到兄妹二人好不容易听完一场声情并茂的“说书”,一个说要练拳,一个说要吐纳,溜之大吉。
这间屋子是裴钱的住处,她躲都没法躲。
郭竹酒趴在桌上,说那只小竹箱留在了避暑行宫,是镇宅之宝,她回头跟裴钱一起去五彩天下游历,再还给大师姐。
裴钱单手托腮,望向窗外,说:“没问题。”
郭竹酒脸颊贴着桌面,看着裴钱,好奇问道:“裴钱,你这个丸子头发髻,平常打理起来麻不麻烦?要是不麻烦的话,明儿我也扎一个。”
裴钱微笑道:“简单得很,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郭竹酒抬起头,再换了一边脸颊贴桌:“裴钱,听说这边有闹洞房的风俗,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躲在你们的床底下啊?”
裴钱翻白眼道:“你嫁人了我都没成亲。”
郭竹酒哈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听小米粒说你在江湖上闯出了偌大名声,给我说道说道?”
裴钱摇摇头:“小米粒添油加醋瞎说的。”
本以为郭竹酒会继续让自己头疼下去,不承想裴钱很快就听到了微微的鼾声——郭竹酒竟然睡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