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
老真人喟叹一声,然后沉声重复:“是了!”
那个酿下大错的玉芝岗女祖师在某一刻的恻隐之心是不可以完全无视的。不是说这份人性可以弥补过错,当然远远弥补不了,但可以让后世人不断拿来警醒自己,遇到类似情况切莫重蹈覆辙。唯一的问题在于,局外人,旁观者,如果忽略了那个一瞬间的人心光彩,对于任何一位有望登顶甚至是登天的山巅修士而言,亦有可能是未来的一场人间大劫难,否则老真人还真不至于如此“刁难”一个老秀才的关门弟子。若是一般的不顺眼,大不了不看就是了,归根结底,是怕那个万一。
比如就像邹子所担心的,人间出现了一位十五境剑修。
再万一,此人其实早已非人。
万一的万一,甚至此人始终不自知。
老真人气势浑然一变,再次正色问道:“陈平安,那贫道可就又要倚老卖老,明知故问了。如何看待你我脚下这座桐叶洲?”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答道:“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老真人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跟贫道想到一块去了,一模一样的内容,竟然一字不差。”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屋顶上,拍了拍自己脸颊,气笑道:“姓梁的,我问你一个更简单的问题。这玩意儿叫啥?”
陈平安瞪眼道:“怎么跟前辈说话的?”
崔东山立即跳下屋顶,踮脚为老真人揉肩:“梁老天师,咱哥俩不如趁着赵天籁不在龙虎山干一票大的,比如帮你摘掉‘外姓’一说?”
老真人吓了一大跳:“小王八蛋,别胡说八道。”
再招手道:“陈山主,来来来,拉上崔老弟一起喝个酒,贫道得与你赔个罪,再压压惊。”
陈平安让小陌将裴钱和曹晴朗喊回来,再走向门口,陪着老真人一起坐在台阶上,小陌跟崔东山坐在一旁。
老真人使劲晃了晃酒葫芦,收入袖中。不凑巧,竟然没酒了。
陈平安只得递过去一壶酒。
老真人收敛笑意,不知为何又叹了口气,有些伤感,约莫是又想起了那些已成古人的故友,喝了口酒,抹抹嘴,望向远方,轻声道:“人生路上,被人给予希望越多,自己又不愿让他们失望,那么这个人就会比较辛苦。”
陈平安侧过身,提起手中酒壶,说了句让老真人再次备感意外的言语,竟然说得老真人无言以对,只得乖乖喝酒。
老真人本以为会是类似“可以苦中作乐”的答案,可是身边年轻人却是说道:“真人真语,可以下酒。”
梁国京城,冬日高照,一座皇帝敕建的崭新道观,若有游人步入其中,肯定会误以为是一座千年道观——这是国库用了将近百万两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一份古色古香。
阳光洒落在一座宫殿的碧绿琉璃瓦屋脊上,戗脊上一排栩栩如生的脊兽,其中形似狮子的狻猊塑像似乎摇头晃脑了一下。
咫尺之隔,昼夜有别。屋顶就是白昼,檐下却是夜幕沉沉。
昏暗中,有女子手提宫灯,缓步廊道中,纤纤玉手,白如月光。
她提灯在廊道中来回巡游,每次都会路过两扇朱红大门,一门之隔,别有洞天。
屋内,眉心一颗红痣的白衣少年好似高高悬空太虚中,远远看着一位老道人,正是龙虎山当代外姓大天师梁爽。
而此刻,位于梁国边境的那处山神祠门口,那位护国真人其实还在与陈平安把臂言欢,聊得颇为投缘,台阶一旁同样还坐着个白衣少年,只是那边多出了个黄帽青鞋的小陌。
事实上,眼前老真人才是龙虎山大天师梁爽的真身。
崔东山叹了口气。一场仗打下来,白帝城郑居中之外,好像谁都不容易。
比如眼前这位老道人,出现了一种凡夫俗子都能肉眼可见的形神枯槁,头发稀疏,勉强挽髻戴金冠,骨瘦如柴,以至于身上那件本就宽大的紫色道袍显得更加松垮。
梁爽双手叠放在腹部,两根拇指互抵,正在呼吸吐纳,用来稳固心神和温养枯朽肉身。
老真人背后犹有一尊缥缈不定的金身法相,却像一幅挂像,随风飘摇。
三者身形悬殊,崔东山小如一粒芥子,真人大如一座山岳,法相巍峨如一颗星辰。
崔东山其实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老真人。老真人虽然看似昏睡,但是每一次呼吸吐纳之间,面门七窍皆有真气如瀑流泻,如条条白蛇挂壁,偶有道气流散,便化作一个紫色文字,仿佛在抄写一部经书,每次串联成句后便重返七窍之内,如一条条已经奔流入海的江河重新被仙人牵引倒流。一串串紫色文字虽然成句即退转,但是依旧在老真人身前的广袤虚空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宝箓道痕,光彩黯淡,字迹晦暗,崔东山遥望之,犹如月下观书。
天仙静坐生道气,虚室落笔转春风。
如果不是受伤颇重,这位外姓大天师不需要在此闭关,画地为牢,平时只能以阴神出窍远游。
崔东山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亲眼见到这一幕,也有些感伤。
真人梁爽,道号太夷。遥想当年,何等天姿飒爽,风神潇洒,在山上都是个出了名的美男子。
只是这个顶替趴地峰火龙真人担任天师的梁爽与那位人间最得意差不多,喜欢山人幽居。而且真要论辈分、比道龄,梁爽还要更高更长。
老真人光是跻身飞升境后,闭门谢客的岁月就长达数千载,再加上修行路上出手次数寥寥,以至于久而久之,浩然天下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山巅人物了。
崔瀺青年时跟随老秀才在外游历,就曾拜访过梁爽,结果吃了个毫不留情的闭门羹,让老秀才至今耿耿于怀。人没见着也就罢了,酒都没喝成,岂有此理,太不像话。
梁爽依旧闭目养神,却察觉到崔东山的心境起伏,淡然道:“各有天命,人生顺逆,何必伤感。”
然后老真人笑了笑:“之前还有几分怀疑,如今看来,确实不是曾经的绣虎崔瀺了。”
崔东山在梁爽的心相小千世界中盘腿而坐,问道:“有无小事,是晚辈可以帮上忙的?”
至于梁爽当下缝补大道一事就免了,崔东山自认没那份通天本事。
梁爽似乎已经“抄录”完了一部经书,道心越发古井无波,睁眼说道:“无。”
这边双方有对话,那座山神祠门口亦有闲聊,紫衣道士与陈平安提及了当年刺杀一事,没有半点豪气,反而视为耻辱。
相较于眼前这个真身,祠庙那边的护国真人梁爽好像凝聚了真身全部的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故而喜则大喜,悲则大悲,怒则震怒。
崔东山笑道:“一个最多只算半步跨入十四境大天地的修道之人,在已经是蛮荒地盘的桐叶洲伤了一个十四境巅峰大修士不说,还能够从他手上逃脱,这要还不是壮举,怎么才能算是壮举?所以晚辈很好奇,前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梁爽淡然道:“尽人事听天命,唯此而已。”
登天之前的文海周密,已是当之无愧的三教祖师之外第一人。
这个被称呼为通天老狐的蛮荒文海,在异乡天下犹有一份不容小觑的造字之功。
离真曾经当面询问周密数千年来到底合道了多少只大妖,仿佛周密的合道之法就是吃,一直吃,而且一直吃不饱。光是蛮荒十四只旧王座大妖就有在剑气长城被董三更斩杀的荷庵主、被阿良联手姚冲道打得跌境为元婴的黄鸾、在倒悬山遗址附近被白也斩杀的曜甲,以及在桐叶洲的切韵……除此之外,周密早就剥离出一具阳神身外身,一步步崛起,最终成为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大妖白莹。
何况周密在这之前,早就用蛮荒天下的山巅方式打杀再吃掉了同为十四境的陆法言,也就是切韵和斐然的师尊,最终阴神与之融合。至于金甲洲那个叛变的飞升境大修士完颜老景,估计就只能算是一小碟开胃菜了。
除此之外,天晓得周密秘密合道了多少只旧王座之外的蛮荒大妖。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双指并拢,轻轻摇晃,显化出一方印章。
梁爽看了一眼:“好个‘饥不果腹老书虫’。”
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
那是一方普通材质的私人藏书印,据说是浩然贾生在远游倒悬山途中,在家乡天下路边随手拾取的一块山间玉石,雕琢为章,作为藏书印,随身携带多年。
梁爽叹息一声:“大千世界,万象森罗。囊括万殊,裁为一相。”
周密如何强大,不亲自打过,外人很难想象其中万一。
尤其别忘了一事,在文海周密还是浩然书生的时候,曾是一步登天,直接从柳筋境跻身玉璞境。而这个文弱书生昔年修道理由,竟然就只是为了能够“这一辈子”多读点书,才好施展抱负。如今被周密留在人间的关门弟子,甲申帐木屐,后来的周清高,就一样是如此走捷径。
梁爽其实也有好奇事:“当年我尚未下山时,就从天籁那边听说了你的一些事情,比如当了大骊国师的崔瀺因为是以首徒身份叛出文脉,中土文庙禁绝了文圣学问,你被连累极多,所以你们就‘理所当然’地从仙人跌境了。跌境一事,可是障眼法?”
辈分高不高,年纪大不大,只需从梁爽喊龙虎山当代大天师为“天籁”便知道了。
一般人眼中的理所当然,却是老真人和赵天籁眼中的莫名其妙。
道理很简单,浩然山巅,居高望远,反而不敢低估绣虎的心智,毕竟是一个只要自己愿意便可以将文庙副教主视为囊中物的文圣首徒。结果谁都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原本可以名垂青史的读书人,会沦为丧家犬、过街老鼠。
前者是说失去了文脉道统身份,后者是说当年绣虎的处境。欺师灭祖、离经叛道,在中土神洲,谁都能踩上几脚。朋友寥寥,好像只有皑皑洲刘聚宝和玄密王朝郁泮水,山海宗也还算对绣虎心有同情。
“是也不是。”崔东山笑道,“跌境是真,不过更大所求还是自欺欺人,好瞒天过海。我也是很后来才渐渐想明白了这件事,被崔瀺蒙在鼓里多年,因为那个老王八蛋为了欺天瞒地,第一个骗的人就是另外一个自己,是我崔东山。”
说到这里,崔东山开始骂骂咧咧。
一想到当年自己傻了吧唧去骊珠洞天跟齐静春斗智斗勇掰手腕,如今的崔东山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会儿齐静春看待那个踌躇满志、自认胜券在握的自己,是不是就像在看个天大笑话?还他娘的得辛苦憋住笑吧?
梁爽抬起一手,心算推衍,辅以掐诀,最终感叹道:“绣虎够狠。”
崔瀺对自己,对那个后来的小师弟,都是如此。
这般为人护道,独一份的。
崔瀺就像……只要陈平安落在我这个大师兄手上都能够维持道心,不至于彻底崩溃,没有失心疯,那么天底下就没有外人能够算计陈平安的道心了。
崔瀺当年跌境是真,却是刻意为之。
山巅最高明的障眼法就是以真相覆盖真相,而非遮掩。
被后世尊称为群经之首的人间第一部道书中早已泄露天机: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绣虎崔瀺剥离神魂一分为二,使得人间凭空多出一个崔东山,准确说来,就是名副其实的“少年崔瀺”。
关键是绣虎在这件事上没有将自身的事功学问发挥到极致,并未追求“两崔瀺两飞升”的结果,反而有意无意限制了崔东山的“棋力”,故而后者除了记忆不全,无论性情还是心智都不如崔瀺本身,就像分出了个界限分明的主次。
梁爽问道:“想要做成此事,崔瀺是与三山九侯先生请教了封山之法?”
崔东山笑道:“既是请教,也是切磋。”
这也就是自己耳濡目染了先生的礼敬前辈,要是换成某个老王八蛋,还不得直接撂下一句“不算什么请教,只是相互砥砺”?犹不尽兴的话,就再加上一句“今人何必不如古人”。
梁爽说道:“稍等片刻。”
崔东山点点头:“晚辈等着就是了。”
梁爽以道心驾驭一身道意,再以道意牵引道气,最终以道气驾驭气势磅礴如条条大渎江河的汹汹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内运转一个大周天。
梁爽退出那方心相天地后,两人便置身于一间素雅房屋内,唯有蒲团两张,小几一条,其上搁放有一只博山熏炉,紫烟缭绕,满室清香。
梁爽脸上难得有些笑意:“你这位先生够小心的,好像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置身梦境中。”
先前自己那尊阴神的言语其实无异于与陈平安一场问剑,此地的梁爽真身则借机以天心看人心。
人间故人寥寥,邹子是其中之一。
崔东山抬起一只手掌,作扇摇晃三下,将那些比祠庙香火更金贵的紫金烟雾朝自己这边稍稍牵引几分。不多不少,刚好三下。
不可少,长者赐不敢辞,多了也不得体。
崔东山笑道:“能受天磨是豪杰,最难难在永天真。”
梁爽不置可否,问道:“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呢?”
阴神出窍远游一事不可持久,只是天下事无绝对,山上也有不少旁门左道的法子,比如道门的斩却三尸,比如已经降服的心猿意马。
崔东山毫不隐瞒:“分出了一部分心神依附在瓷人中,偷摸去了五彩天下,原本我打算在那边一甲子光阴帮落魄山建立下宗。”
“手段多,心机重,则天机浅。”梁爽皱眉道,“这么折腾,到处撒网,你是不打算要那个飞升境了?”
崔东山说道:“除了我先生,落魄山不缺任何一人的境界。但是我们缺地盘,缺人手,还缺钱。”
如今落魄山光是飞升境修士就有两位,小陌和箜篌。
梁爽点头道:“蔚然大宗。”
崔东山笑容灿烂,抬手抱拳,使劲摇晃:“肯定是句谶语吉言了。”
梁爽微笑道:“你这个先生从玉璞一路跌境到了金丹,如今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空有一身驳杂却还算上乘的道法,却被灵气积蓄一事给束手束脚了。难怪能与‘我’不打不相识,原来是同病相怜。”
崔东山忧心不已。
陈平安是先练拳成为纯粹武夫,之后成为练气士,有两把始终无法大炼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再加上符箓手段,与人对敌也算游刃有余。后来在剑气长城成了货真价实的剑修,拥有了两把极不讲理的本命飞剑,所以不太被灵气多寡拘束,再合道半座剑气长城,与陆沉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
所以陈平安一路走来,竟然一次都没有经历过那种“灵气耗竭”的山上厮杀。不然山上斗法,或是闭关修行,为山河“翻新”,修士灵气或被动或主动枯竭见底,是常有的事。
山上有个比喻,下五境修士的灵气、家底多寡,就是一枚还是几枚雪钱的差异。跻身中五境,尤其是结金丹,就等于坐拥一枚小暑钱了。等到打破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灵气家底就可以用谷雨钱来衡量了。
梁爽问道:“你是准备同时在桐叶洲和五彩天下白手起家?”
崔东山笑呵呵道:“希望吧。”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提起的心气?”
修道之人,养神容易提神难,道心易破难补,心气易坠难起。
崔东山有些悻悻然:“在家门口被姓郑的给气到了。”
梁爽点头道:“郑居中棋力太高,难免曲高和寡,独独对绣虎刮目相看。”
崔东山笑道:“郑居中对那位白玉京大掌教也是高看一眼的。”
既然话赶话谈到了郑居中,精通弈棋一道的老真人便笑问:“手谈一局?”
白衣少年搓手道:“前辈是想输还是想赢?”
梁爽摇摇头:“不如你先生会说话。”
之后老真人一挥袖子,桐叶洲山河在屋内显化而生。老真人视线游弋,拣选出新旧五岳和储君山头凝为一百六十颗青翠棋子。崔东山便有样学样,将一洲江河显化为一颗颗雪白棋子,不过却只有五十颗,数量明显远远少于老真人。
将它们聚拢在脚边,白衣少年攥起一把雪白棋子,然后扬起拳头:“猜先?”
梁爽直接拈起一颗青翠棋子,身体微微前倾,直接跳过了猜先这个步骤,率先落子,悬空而停,就像在与对面的白衣少年说:“我梁爽是更早登山修行的前辈,如今又比你境界高,猜先一事,既然毫无悬念,何必多此一举。”
现在唯一的问题,在于两人之间其实并无棋盘。
这就又是梁爽的“长辈风范”了。猜先一事,自己得了便宜,在棋盘上却不占崔东山半点便宜。与此同时,一局手谈的棋盘大小,可以超出纵横十九道。此外,棋盘纵横两条线的间距大小其实是需要双方通过落子来确定的。故而这么一局棋,从棋子到猜先,再到棋盘,都透着一股玄乎。
旧规矩新规矩都会有,各自先手定式,神仙手无理手都会依次生发,棋子在棋盘上若座座山岳在大地之上矗立而起,诸多棋理则如条条江河绵延其中,仿佛远比仙人更加长寿不朽,如人间山河,同样会在棋盘上不断有无生灭。
双方落子如飞。
各自下出五十手之后,已经没有了雪白棋子的崔东山突然环顾四周,最终竟然将自家宗门的仙都山凝为一颗青翠棋子,轻轻拈起,敲在棋盘上。
梁爽盯着棋盘,思量许久,叹了口气,抓起一把青翠棋子倒在棋盘上,算是投子认输了。
崔东山笑道:“前辈高风亮节。”
梁爽问道:“下宗名字?”
崔东山说道:“选址桐叶洲仙都山,取名青萍剑宗。”
梁爽点头道:“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仙都在白云生处,青衫却在山外,只是人不在意还在。”
崔东山笑着点头。不胡乱骂人的前辈,就是好前辈。
梁爽说道:“那山中灵芝和盘踞小虬就交由你们处置好了。”
崔东山起身告辞。
梁爽站起身,送到了门口就停步,看了眼热热闹闹的梁国京城,以及更远处的山河景象。
崔东山跨过门槛后,转头随口笑道:“来年桑麻看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梁爽依旧没有收回视线,最后说了句极有深意的谶语。
崔东山一笑置之,听过就算,身形化作一道白虹,赶赴梁国边境山神祠。
梁爽转身走向还没有撤掉的棋局,捻须片刻,点头道:“这一手,我若是在此落子,肯定能赢。”
那个在廊道中提灯巡游的女子一头雾水地来到门口,看着屋内奇奇怪怪的棋盘棋子,小声问道:“师尊,与那少年下棋输啦?”
梁爽抚须笑道:“怎么可能?”
女子瞥了眼棋局,再看着师父。
梁爽只得解释道:“输了棋局,赢了气度。”
山神祠门口的台阶上,陈平安与紫衣道士抱拳道别,一行人重返原先落脚山头。
崔东山以心声说了个大概,陈平安点点头:自己的眼光不错,果然是位天心难测的世外高人。
山顶,一个负责为霁山府君姜莹梳妆的贴身侍女轻声道:“娘娘,这拨外乡人好像不是寻常练气士。”
姜莹笑着打趣:“这都看出来了?”
先前那一行人遁法玄妙,转瞬即至数百里之外,毫无灵气涟漪,气象惊人。尤其是之后山神祠那边山水朦胧,雾里看一般,这意味着这拨暂时身份不明的过江龙至少有一两位元婴,说不定还有上五境神仙。而哪怕她跻身了一国五岳山君,没有五六百年的鼎盛香火,金身休想跻身元婴品秩。
这位霁山府君娘娘平时也会被一些相熟的山上修士尊称为云壑夫人,此刻她开始用那本卷起的《二十四信风印谱》轻轻敲打手心。
最安稳的做法,就是立即让那架辇车打道回府,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如今的桐叶洲,来自别洲的过江龙实在太多,只说最南边的驱山渡,就有个剑仙许君,负责接引来自皑皑洲刘氏的……两艘跨洲渡船。尤其是北边邻居宝瓶洲的修士,当年只能伸长脖子仰视桐叶洲,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桐叶洲修士见面矮一头、低一境了。
不少外乡修士隐居幕后,不管是靠钱还是靠什么,在一些个刚刚复国没几年的小国都当起了把持朝政的太上皇,暗中扶植傀儡,行事果决,捞钱心黑,大肆攫取各种山水资源,比如与虞氏王朝缔结盟约的老龙城侯家……
只是不可否认,来不及逃回蛮荒天下的残余妖族修士数量极多,如果没有这些跨海而来的外乡修士,已经足够破烂不堪的桐叶洲只会更加生灵涂炭,单凭本土修士,恐怕再过一甲子都无法收拾旧山河。
只说那个宗门候补的小龙湫,对待搜山一事极为上心,甚至打造出了一座“野园”,作为一处供人赏景的游览胜地,其中圈禁了一大拨尚未炼形成功的蛮荒妖族和一些下五境妖族修士。
小龙湫的山主老祖师已经闭关养伤多年,而那个管钱的元婴境无论是修为还是山门地位都后来居上了,也就几年工夫,小龙湫山主一脉就大权旁落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等到一行人重返山头,姜莹将印谱收入袖中,笑道:“仙师可以直呼其名,我姓姜名莹,来自霁山。”
陈平安笑容温和,说道:“见过姜府君。我叫曹沫,是宝瓶洲人氏。”
姜莹松了口气。就当是混了个脸熟,至于那边的仙家机缘,霁山就不做奢望了。她刚要告辞离去,却听那人继续说道:“那位梁国老真人让我帮忙询问一事,如果今天是姜府君捷足先登得了这桩机缘,霁山会如何处置那灵芝和小虬?”
姜莹笑道:“若是我有幸得之,自当珍惜,霁山必然以礼相待。”
陈平安说道:“那棵雷击木虽已枯死,但是与山根牵连颇深,移植雷击木和灵芝一事,我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姜莹道:“最好是等那灵芝真正开窍了,可以短暂离开修道之地,外人再来做此事。不然或多或少,会伤及那灵芝的元气根本。”
裴钱闻言暗自点头。这位府君娘娘只凭她这句话就已经算过关了,这桩机缘会是善缘,师父才敢真正放心。
陈平安微笑道:“是我疏忽了,还是姜府君行事更稳妥些。”
姜莹疑惑道:“那位梁真人的意思是?难道当真愿意让我霁山府出价买下?”
只说那条小虬,若是愿意担任霁山客卿或是供奉,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世间蛟龙之属,可以称为正统后裔的,按照《水裔释鱼篇》的说法,其实种类不多,比如“有角曰虬,无角曰螭”。山中那条为灵芝护道的小虬如今只是洞府境,比起一般的山泽精怪,炼形更难,可一旦炼形成功,再走水成功,化蛟的可能性就会很大。
无论是那株可以帮忙增长草木气数的千年灵芝,还是那条出身极高、修道资质不俗的小虬,于公于私,自家霁山府肯定都会不遗余力栽培扶持。
如果小虬当真去了自家霁山地界,等到霁山抬升为五岳之一,山水辖境何止翻一番,她肯定是会好好经营“走水”一事的。在山水官场,这可不算什么假公济私,运气好的话,不出三百年,霁山就可以多出一位地仙水蛟。对双方而言,都是幸事。
再就是冥冥之中,在宝瓶洲出现了斩龙一役过后的第一条真龙,如同一场春风潜入夜的解禁,万千水族,共同争渡。
听说如今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附近,黄河小洞天的龙门这些年聚拢了大量得道水族,都想要鲤鱼跳龙门。
陈平安摇头道:“不谈钱,梁真人最后只留下一句话,让姜府君只管自取机缘。”
陈平安也懒得找什么借口了,反正不论这位霁山府君再怎么多想,不出意外,终究还是会收下这份机缘。
姜莹愣在当场。那个大梁国的护国真人竟然舍得白白让出这份机缘?是圈套,还是单纯想要与霁山府结盟,好帮他找些山中仙药?
陈平安告辞离去,刚要挪步,一个在车驾队伍后方的少女涨红了脸,鼓起勇气,怯生生喊道:“陈山主?”
一位宫装妇人微微皱眉。府君娘娘正与贵客谈正事,岂可如此造次!这个傻妮子,也不分场合,成天就知道看那些乱七八糟的镜水月、山水邸报,半点钱都不知道节省,以后还想不想嫁个好人家了,难不成就等着府君娘娘赏赐下一笔定例嫁妆?
陈平安转头望去,笑问道:“找我有事?”
少女瞬间耳根子都红透了,迷迷糊糊道:“真是陈山主啊?”
姜莹以心声疑惑道:“胡藕,怎么回事?”
名叫胡藕的少女颤声答道:“回禀府君娘娘,这位曹仙师其实是宝瓶洲落魄山的那位陈剑仙,如今还是一宗之主了!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客为主,拆了正阳山的祖师堂,斩掉护山供奉头颅,青衫仗剑,剑光如虹。总之在隔壁宝瓶洲,如今这位剑仙的名气比天大了……”
胡藕越说越快,竹筒倒豆子,都不用打草稿。好些个事迹,外加众多小道消息,她早就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姜莹被小姑娘说得一愣一愣的。
小陌以心声说道:“公子,我才发现,这个小姑娘好像是月户天匠后裔。”
陈平安只听说过月宫种,月户天匠什么的,就算在避暑行宫档案上边都没见过记录。
小陌就开始为自家公子解释一页不那么重要的老皇历。
远古时代,这类匠人多是地仙家眷,有修行资质,但是很一般,就会被分配到各种行在、行宫之地。此外,也有些神灵会专门到大地之上寻找合适人选,至于如何筛选、补缺,就涉及一种类似“天选”的神道秘法。
这还是小陌当年跟那位碧霄洞主一起酿酒听来的内幕。
一般来说,这类月宫后裔转世重返人间之后,若是妖族,拜月炼形就会得天独厚。其余的,在小陌看来也就没什么头了,毕竟当年这些工匠数量不少,只说蛮荒天下,三轮明月就处处有行宫,而那位五至高之一的水神,避暑行宫何止十处?不过随便换成另外一轮明月,小陌就辨认不出小姑娘的身份了,而这个名叫胡藕的小姑娘恰巧就是那轮皓彩明月的月户后裔,只是万年之后,血统已经极为稀薄。
姜莹施了个万福:“拜见陈宗主,先前是姜莹眼拙,失礼了。”
陈平安赶紧拱手还礼,最后婉拒了对方的邀请,没有绕路去霁山府做客。
崔东山的真身与阴神合一后,也没有跟随陈平安南下,继续返回仙都山忙碌,既当匠人,又当监工。
要是没当宗主的话,他肯定就要死皮赖脸不走了,哪会像现在,风尘仆仆赶来,火急火燎回去,片刻不耽误。
分别之前,陈平安随口问了道观内那场手谈的胜负,崔东山嘿嘿一笑:“辛苦让棋都难输。”
水天一色,江阔鱼沉,陈平安一行人走在岸边。
这座白龙洞附庸山头新开辟的仙家渡口名为野云渡,隶属于一个名叫灵璧山的仙家门派。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率先占据了这处无主的风水宝地,砸下不少神仙钱,缝缝补补,不断扩建,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可是准确说来,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剑宗如今是这座野云渡的真正主人了,只不过崔东山行事隐蔽,没有传出半点风声,就连身为“上山”的白龙洞,也还不知晓灵璧山已经与外人做成了这桩买卖。等到崔东山腾出手来,野云渡还会再次扩建,会是风鸢渡船途经的十七座渡口之一。
崔东山给了灵璧山一百枚谷雨钱,一半是渡口地契钱,一半是预付定金,因为灵璧山未来三百年内都可以坐收三成收益,五十枚谷雨钱,就是从那三成分账里边扣除。不过不是扣完钱再分红,灵璧山每年依旧可以拿到一成半的分账。这也就意味着往后三百年,灵璧山都只需要躺在账簿上收钱了,不然光靠六十几间店铺的租金以及一些小渡船的买路钱,猴年马月才能挣着一百枚谷雨钱?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灵璧山对那位眉心红痣的俊美少年无比感恩戴德,至于他是什么来历、什么根脚,就不去探究了,只要钱是真的就行。
有了这么一大笔从天而降的神仙钱,灵璧山的挣钱门路就多了,大可以钱滚钱、利滚利。比如如今南边的玉圭宗创办了桐叶洲历史上首个山上钱庄,不但可以存储神仙钱,各国朝廷的金银铜钱也可以直接折算成神仙钱,关键是还不算神仙钱的溢价。既然如今宗主已经不是姜尚真了,换成了众望所归的大剑仙韦滢,那就多半信得过。虽说还有不少仙府门派依旧在狐疑观望,不过灵璧山已经派人去往玉圭宗商量存钱分红一事了。
陈平安既然在自家渡口闲逛,眼中人事皆可亲,怎么看怎么好。
曹晴朗突然说道:“听小师兄说,扶摇洲不安生,有仙师在地底极深处探幽寻宝,无意间发现了一条储量极丰的矿脉,材质不明,但是天然蕴藉灵气,可以当作一种崭新的神仙钱,质地品相略逊于雪钱,但是胜在数量庞大。”
裴钱疑惑道:“这么一条龙脉财源,当年蛮荒妖族就没能发现?”
韦文龙曾经打过一个比喻:在山下流通广泛的白银,就是一条条隐形的龙脉。
陈平安说道:“有机会去看看。”
北归途中,崔东山回望一眼,早已不见先生的云水身影。
他想起老真人梁爽的那句谶语:“天下等你久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