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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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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桃叶见到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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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道人呵呵一笑。要是在那修行只求一人吃饱的蛮荒天下,十二位地仙?管你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都不够自己一口吃的。李槐好奇道:“高掌门都算是一位剑仙了,还当不成那个有钥匙的开门人吗?”

嫩道人一时语噎。

本想说那个黄粱派掌门人,就只是一个资质稀烂的金丹境剑修,算个什么东西。

只是与李槐朝夕相处,晓得自家公子不喜欢这类说辞,嫩道人便换了一个说法:“高枕距离我先前所谓的修道坯子一说,还有点远。”

掌门山主高枕,是个年纪很大的“年轻”金丹境,他勤勉修道三百载,也曾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修道天才,跻身中五境,一路顺畅,之后陆续打破洞府境、观海境两瓶颈,也没用太多年,却在龙门境停滞了将近两百年之久,按照山上的计数方式,成为金丹客的“道龄”,其实不过短短四十来年。

早年高枕能够以龙门境担任黄粱派山主,唯一的原因,便是他的剑修身份。黄粱派上上下下,数百年来,就只有两位剑修,而且年纪轻的那个,还是个上山没几年的孩子,虽然是黄粱派别脉修士在山下找到,再亲自领上山的,最终结果却毫不意外,成为了掌门高枕的入室弟子,亲自传授剑术。

这是浩然天下的山上常例,比如之前正阳山茱萸峰的田婉,先后找到了苏稼和吴提京,这两位剑仙坯子,一样会在山上改换门庭,离开茱萸峰,转投别脉山峰。所以那位黄粱派的领路人,也不觉得自己有半点委屈,甚至在那位剑修拜高枕为师时,还特地送出一件珍藏多年的灵器作为贺礼。

上任山主在闭关之前,就已经立下一道遗嘱,如果自己闭关不成,只能兵解离世,就让高枕接任掌门位置。

高枕与师伯刘弘文的关系不睦也是因此而起,刘弘文是个最重脸面、规矩的老一辈修士,就像那些山下江湖的老人,守着旧例老风俗,觉得让一个龙门境担任一山掌门,太不像话,自家祖上何等阔绰,若是搁在山下王朝,就是那种四世三公的豪阀门第,这种事情传出去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愧对列祖列宗,有何颜面去祖师堂烧香?

之后即便是掌门高枕成功结丹,成为一位宝瓶洲南方地界小有名气的“剑仙”,与师伯刘弘文的关系也没有如何缓和。

咋个还要我刘弘文一个当师伯的山门长辈,低头去与师侄认错啊?

嫩道人无奈道:“公子,怎么金丹修士到了你这边,还是个世外高人?”

李槐好像更无奈:“山上不都说‘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既然成了陆地神仙,怎么就不是高人了?我只是见过一些大修士,又不是我就是大修士了,对吧?”

嫩道人立即谄媚道:“公子这一颗平常心,比我的道心,高了何止十万八千里,难求难求。”

李槐继续翻书,看了约莫半本书,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字都认识,等到连成句子,就经常看不懂了,总觉得太过玄乎了,道理太大,如那清谈名士的玄言,不着边际,空白处也没个高头讲章啥的注解。

李槐叹了口气,自己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啊,只得合上书,放在桌上,伸手细细抹平,哪怕不是个能够光耀门楣的读书种子,对入手的书,还是要善待的。

嫩道人习以为常了,自家公子只要看本书,就要皱眉头,认真是认真,至于能读进去多少,呵呵。

就说手上那本《炼山》,嫩道人想要让自家公子翻翻看,结果李槐连忙摆手直摇头,说:“我看这个做啥?看得懂吗?即便文字内容都看得懂,凭我的资质,就能修行啊?老嫩你想啥呢,是不是故意看我笑话?”

不过说实话,嫩道人觉得自己即便得了下半部的《炼山》,对于跻身十四境一事,也没有半点信心。

那袁首,靠着那场大战,吃掉了扶摇、桐叶两洲多少山头,又如何?不还是个飞升境。

再说这浩然天下,皑皑洲的韦赦,之前嫩道人以道号龙山公、名耦庐的身份,行走此地天下时,就已经猜出了端倪,这个曾经号称资质碾压同辈的第一流天才修士,就是在“山”字上边吃了大苦头,极有可能是一次,甚至是两次跻身十四境无果,才会如此心灰意冷。

“老嫩。”

嫩道人疑惑道:“公子,咋了?”

李槐说道:“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你听听就算啊,要是我说得不对,你觉得幼稚,就忍住笑。”

嫩道人这会儿就开始绷着脸忍住笑了:“公子请说。”

李槐轻声道:“老嫩,你境界都这么高了,如果说靠着搬徙山头,吃掉条条山脉,再凭本命神通一一消化,增添道行,一点一点拔高境界,可是我总觉得……距离你们山上神仙,尤其是得道修士心目中的那种……大道,差着点距离。你手上这本古谱,不是叫《炼山》吗,炼化之后,是不是可以见着那些不缺水、只缺山的地方?那你就偶尔吐出几座山头呗……就像我刚才看的这本书上,有一句话叫作‘修得三千功满,是为道基法础’,基础基础,是说我们凡俗所住的屋子宅邸,不也是说山脚山根,我就觉得挺有道理的,等会儿啊,容我翻翻书,喏,还有这句,写这本书的人,这里又说了一句,‘入水火炼,居山玉炼,何必与吾说洞天’……好像还有这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为身外山,此玉为心中山’……无论是道家所谓的‘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还是诗家所谓的‘天地逆旅’,还是儒释道三教都喜欢提及的那个‘天人合一’,我觉得归根结底,是什么,不好说,但是我至少确定一件事,绝对不是……类似下棋的事情,不是必须要分出个胜负的,修道一事,绝不是你有我就无、你加我便减的对立关系。放在老嫩你身上,如果只是一味与天地索要山岳、丘岭和那龙脉,一路吃,那么哪天才是个头?总不能把天下五岳名山道场都吃掉吧?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整座天地,可以被视为某位类似神灵道妙德高的大修士,想必他面对人间修士无止境的取而不舍,恐怕也会觉得烦吧,是不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我就只是个修行门外汉,随便瞎扯几句。”

一开始嫩道人还是神色轻松的,只是听到李槐说出“大道”二字后,便蓦然道心一震,无缘无故地就提起了精神,下意识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起来,再等到李槐说那“道基法础”一语,嫩道人已经神色变幻不定,道破“居山玉炼”一语过后,嫩道人已经是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等到李槐说得口干舌燥,停下话头,不管老嫩听着觉不觉得滑稽可笑,反正李槐已经把自己都说得尴尬了。自觉语无伦次,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毫无章法……

陈平安在就好了。

嫩道人猛然间回过神,伸手轻轻拍打屁股底下的门槛,喃喃道:“吾闻道矣,已见道矣。”

李槐低头看了眼那本书的封面,写书之人,姓吕名喦。

嫩道人神采奕奕,双目如有神光激荡不已,抬头问道:“公子,这本书是谁写的?”

李槐笑道:“吕喦,好像是一位道士。”

嫩道人疑惑道:“哪个字,言语之言,还是岩石之岩?”

李槐说道:“下山上品的那个‘喦’字。”

嫩道人站起身,抖了抖袖子,面朝李槐和桌案,作揖而拜了三拜,拜李槐,拜古谱,拜吕喦。

临近的宅子,陈灵均蹲在台阶上,看着郭竹酒在那儿呼呼喝喝地走桩练拳。

黄粱派这边,山上没有吃年夜饭的习俗,陈灵均与嫩道人一合计,客随主便,就算了,否则只会让黄粱派觉得为难。

陈灵均问道:“郭竹酒,你是剑修啊,咋个每天在这边走桩练拳?”

郭竹酒一个高高跳起,回旋扫腿,身形落定后,说道:“勤能补拙啊。”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我是问你这个事吗?

郭竹酒突然说道:“那个叫黄聪的,真是一个当皇帝的人?”

那个黄聪,是郭竹酒来到浩然天下后,见着的第一个皇帝。

陈灵均站起身,双手叉腰,趾高气扬道:“你说我那黄聪兄弟啊,那必须是一国皇帝啊,也没点架子对吧,就是酒量差了点,其余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说到这里,陈灵均苦兮兮道:“我已经把话放出去了,郭竹酒,回头在老爷那边,你能不能帮我说几句好话啊?”

郭竹酒嗯了一声:“必须的。”

陈灵均反而愣住了:“啊?你真愿意帮忙啊?”

郭竹酒疑惑道:“我见着了师父,有一大箩筐的话要说,帮你说几句好话而已,就是大箩筐里边装个小簸箕,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陈灵均点头飞快如小鸡啄米,心里暖洋洋的,差点当场热泪盈眶。

真是十个不讲江湖道义的魏山君,都不如一个侠义心肠的郭竹酒!

郭竹酒突然停下走桩:“找李槐去。”

陈灵均站起身,随口问道:“去干吗?”

郭竹酒历来想一出就是一出,脚尖一点,就跃上了墙头,说道:“找李槐,让他施展本命神通啊,大师姐说过,十分灵验,屡试不爽!”

陈灵均听得一阵头大,晓得了郭竹酒在说什么,是说那李槐次次在地上鬼画符,写下陈平安的名字,就真能见着自家老爷,陈灵均抬头望向那个已经站在墙头上的家伙,说道:“李槐胡说八道,裴钱以讹传讹,你也真信啊?”

郭竹酒身形如飞鸟远去,撂下一句:“相信了,会掉钱啊。”

陈灵均琢磨一番,好像也对,立即扯开嗓门喊一句:“等我一起!”

只是郭竹酒这个不走大门喜欢翻墙的习惯,真是叫人一言难尽。下次见着了她的师父,自己的老爷,自己一定要偷偷谏言几句。

山门这边以一只符箓纸鸢传信娄山祖师堂,纸鸢振翅,在空中划出一道金黄流萤,直奔祖山。

既是传信,更是报喜。

两位暂任门房的年轻修士,一男一女,都是洞府境,不过都是黄粱派的未来希望所在,借此机会,到山脚这边算是一种小小的红尘历练。至于那位行事更为老到的真正看门人,前不久领着一拨观礼客人上山去了,尚未下山。

那两人满脸涨红,瞪大眼睛,一副少看一眼就要亏钱的架势,使劲瞧着那一袭青衫。

这要是在山外偶遇眼前青衫客,真不敢认。

陈平安只得与他们微笑点头致意,男子咧嘴,女子抿嘴,约莫是没想好如何开口才算得体,就依旧没有言语。

神诰宗,作为曾经宝瓶洲山上的执牛耳者,对一洲修士来说,当然是如雷贯耳的存在。只是那个“秋毫观”,还真从未听说过。

而桐叶洲的云窟福地,也是鼎鼎有名的,是玉圭宗那位德高望重的姜老宗主的一块私人地盘嘛。

这位倪仙师能够担任云窟福地的客卿,又与陈隐官联袂而来,肯定是一位道法极高的奇人异士了。

唯独那个叫青同的“女修”,她自称来自桐叶洲仙都山,就全无头绪了。

“运去金如铁,时来铁似金。这黄粱派遇到了好时节,又算打铁自身硬,至少三五百年内,高枕确实可以高枕无忧了。”

陆沉双手笼袖,仰头望向娄山祖师堂那边,以心声笑嘻嘻道:“听说黄粱派的当代掌门高枕,还是一位剑仙?高掌门的这个名字取得好,真好。等到贫道回了青冥天下,哪天相中了个修道坯子,打算收为嫡传,定要为他赐下一个道号,就叫‘无忧’。还要告诉他,或者是她,将来若是修道有成,能够远游浩然天下,必须要来黄粱派做客,与那个名为高枕的剑仙道谢几句。”

陈平安斜了一眼陆沉。

陆沉有样学样,斜视青同。

青同倍感无力,我是比不了你们两位,可我又不是个傻子。

青同当然也听出了陆沉的言下之意。

陆沉回到青冥天下后碰运气、看眼缘新收的嫡传弟子,这个未来会有个“无忧”道号的练气士,即便修道路上无比顺遂,破境一事,势如破竹,可是此人想要跨越天下远游,那么至少得是飞升境大修士,然后才能来到此山,亲眼见到高枕,亲口与之道谢,这也就意味着,黄粱派的高枕必须等得到这一天。

而一位修士,想要成为飞升境,至少得耗费光阴上千年,甚至是两三千年,就算此人是白玉京三掌教的嫡传,根骨好,当师父的陆沉也愿意亲传道法,再将机缘和天材地宝一股脑儿往他身上堆,那也得一千年,怎么都该是一千年以后的事情了。

就说那位纯阳真人,不也说了一句“得道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

吕喦所谓的“得道”,是指自己结丹,而那不曾祭出飞剑的八百载寒暑,则是说证道飞升之前的修行岁月。

如剑气长城宁姚、蛮荒天下斐然之流,终究是一座天下独一份的孤例。

由此可得,剑修高枕的修道岁月,不会短了。想必这位结丹一事都算极为坎坷的黄粱派当代掌门,以后会别有一番造化。

陆沉笑道:“董三更他们几个呢,被你忘掉啦?还有近在眼前的隐官大人,你都敢视而不见?”

青同惴惴不安,陆掌教是不是在暗示自己,除了这位近在眼前的陈隐官,还有个远在天边的郑先生?

陆沉直翻白眼:“青同道友,你聪明过头了。”

陈平安提醒道:“稍后到了山上,你别闹幺蛾子。”

陆沉笑呵呵道:“贫道但凡出门,一贯与人为善。”

陈平安一笑置之。

陆沉问道:“你说高枕会不会兴师动众,喊了全部祖师堂成员,闹哄哄一起拥到山脚来接驾?”

倪元簪笑道:“黄粱派怎么说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仙府,又不是那市井坊间,好似县太爷进了乡野村落,必须敲锣打鼓才显得礼数隆重。”

陆沉突然咦了一声,揉了揉下巴:“这都行?果然是道无高下之分、法无远近之别啊。”

除了玉璞境的倪元簪,依旧浑然不觉,陈平安和青同,都察觉到山中生出了一份玄之又玄的道法涟漪。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是桃亭找到了一条道路?”

陆沉点点头:“不过离着‘言下大悟’这种境界,还差点意思,这位桃亭道友,目前只能说是找到了一种可能,再不用心生绝望,混吃等死。”

青同轻声说道:“陈平安,先前既然是纯阳真人亲自开口,让你去找那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剑诀,方才我们都路过了,为何不去看一眼?”

陆沉忍俊不禁:“青同道友只管放心,贫道不会与隐官大人去抢这桩机缘的。”

哟呵,“女”大不中留哩,这么快就胳膊肘拐向隐官大人啦?也对,都是仙都山的客卿了。

陈平安说道:“已经在看了。”

娄山之上,一处极为雅静的小院凉亭内,掌门高枕正在与一位文士模样的年轻男子下棋。

与高枕对弈之人,正是梦粱国皇帝黄聪,身后站着一个水运浓郁的宫装女子,与一位道气深厚的魁梧老者。

一国之君,在大年三十这天,却不在京城宫中待着,好像还是梦粱国历史上头一遭。要知道一位君主,在这个时节总是最忙碌的。用黄聪自己的话说,就是躲清闲来了。不过这位年轻皇帝确实一心向道,亲近道门,反观如今作为梦粱国顶梁柱的云霞山,由于修行路数更近佛法,所以即便是更换山主这种大事,皇帝陛下也没有打算亲自过去道贺,只是准备让礼部尚书上山观礼。

黄聪看着棋盘上的局面,拈起一枚棋子,视线游移许久,始终举棋不定,自嘲道:“看来宫中的那些棋待诏,与山上精于弈棋的神仙相比,还是差了不少。”

高枕微笑道:“他们也可能是故意输给陛下的。”

显然在皇帝陛下这边,高枕没什么君臣忌讳,更不会说那什么“我是一国山上弈棋第一人,陛下是一国山下弈棋无敌手”的客套言语。

黄聪笑着点头:“有可能。”

当然不是因为高枕作为一位金丹境的剑修地仙,便自视甚高,觉得足可傲视王侯了。可能在几十年前,宝瓶洲除了大骊王朝之外,大多是如此做派,等到大骊宋氏一国即一洲,尤其是立碑群山之巅,这种局面就已经为之改观,毕竟如今的黄粱派,就在这祖山娄山之上,祖师堂门外不远处,就还立着这么一块碑呢。即便宝瓶洲大渎以南都已复国,并且不再是大骊宋氏的藩属,但是这块碑,仍然没有任何一座仙府门派胆敢撤掉。

曾经有个小道消息,说之前有那么几个山上门派,觉得此碑碍眼,便与山下朝廷商议好了,既然都恢复了国祚,大骊再不是宗主国,搬走便是。

结果等到一封山水邸报从中土神洲传到宝瓶洲后,就彻底消停了,各门派纷纷通过自家邸报昭告一洲,不同的措辞,一样的意思。

绝无此事,谁敢肆意污蔑,定要追究到底!

没法子,大骊王朝没了一头绣虎,宝瓶洲又来了一个隐官。

而且这两位,刚好是同出一脉的师兄弟。

黄聪终于落下棋子,高枕扫了一眼,笑道:“陛下输了。”

黄聪点点头,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重新咽回肚子,起了别样话头,笑着打趣道:“高掌门,如今你们黄粱派终于可以阔气一回了,光是我,还有纳兰水神、梅山君,我们这三份贺礼,怎么都算是一笔不小的进账吧,更不谈云霞山那份,便是我都要羡慕,很是羡慕!”

那位姓纳兰的女水神,笑脸嫣然道:“我在登山之前就劝过陛下,不如将我与梅山君备好的贺礼,一起归入皇家财库得了,反正高掌门也不会计较什么。”

这位水神娘娘,一身碧纨,彩线缠臂,小符斜挂绿云鬟,只看装束,就知道是苏子的仰慕者了。

高枕朗声笑道:“这次确实没少挣,最重要的还是终于能够让云霞山道贺回礼,太不容易了!”

阔人过生发财,越过越富;穷人过生钱,越过越穷。

不请客嘛,面子不好看;请客嘛,打肿脸充胖子,客人吃干抹净走了,自己回头悄悄饿肚子。

山上同理。

早年跟那云霞山当山上几步路远的近邻,真是有苦自知,一笔笔份子钱,钱如流水,关键还是那种注定有去无回的红包。

只说那绿桧峰蔡金简,结金丹,开峰仪式,再到成为元婴,黄粱派这边就送出去好几份贺礼了,出手还不能太过寒碜吧?

此外,云霞山修道天才一个又一个的,某某跻身了洞府境,成为一位中五境神仙,一些个与黄粱派相熟的云霞山祖师堂老仙师,新收了嫡传弟子……反观自家黄粱派,也就是这几十年光景好转了,在那之前,真是哑巴吃黄连的惨淡岁月。

这次举办开峰典礼,黄粱派最初的打算,当然是大办一场,所以只求个……保本。

只因为那个意外之喜,如今何止是保本,简直就是赚了个盆满钵盈。

黄粱派对于能否请得动落魄山修士,早先是心里半点没底的,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寄出了一封措辞恭谨的邀请帖。

虽说那位年轻隐官未能亲自赶来道贺,但是作为大管家的朱敛,以霁色峰祖师堂的名义,亲笔书信一份,解释了自家山主不能来参加庆典的缘由。

如果是陈山主不愿意来,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费事,直接将黄粱派的邀请函晾在一边就是了。而且按照师伯的说法,年纪不大的陈山主,待人真诚,处世厚道,说一不二,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跟咱们拿捏架子,娄山祖师堂那边谁都别多想,多想就是眼窝子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最终落魄山还是来了两位登山道贺的贵客,元婴修士陈灵均,金丹地仙郭竹酒。

听说前者是最早走入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平日里与陈平安都不用喊什么山主的,直接喊一声老爷。后者则是陈山主如今的小弟子,那么暂时可算是半个关门弟子了。既然她是年轻隐官的嫡传,万一将来再是一位剑修呢?

黄粱派都没敢将此事宣扬出去,就怕做事情没分寸,会让落魄山误会,那可就要好事变坏事了。

但是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一听说落魄山有两位身份不低的修士已经下榻娄山府邸,便一传十十传百的,闹了个路人皆知,结果主动要求观礼的客人,一些个原本请都请不动的客人,都来了,观礼人数至少翻了一番。

就连云霞山那边,都来了一位掌律祖师和两位老峰主。

梦粱国的皇帝陛下,更是亲自登山。一国五岳中的梅山君,与身为水神第一尊的纳兰水神娘娘,都来了,得护驾不是?

黄粱派管着迎来送往一事的老修士,每天一边嘴上埋怨不休,一边满眼笑意遮掩不住。

多少年了,黄粱派从未如此风光过!

黄聪起身前,再次欲言又止。

高枕依旧视而不见,视线低敛,盯着棋盘,其实他心知肚明,皇帝陛下为何会来山上,所谓的躲清闲或是观礼,当然都是蹩脚的借口了,黄聪真正的想法,还是想看看有无机会与落魄山结下一桩香火情,他既不奢望年轻隐官能够踏足梦粱国,也不奢望自己能够做客落魄山而不吃个闭门羹,只求那陈灵均、郭竹酒之类的落魄山谱牒修士,随便一人,担任梦粱国的供奉或客卿。

只是这种事情,高枕做不了主,既然皇帝陛下不开口,高枕也就只当装傻扮痴,绝不主动揽事。

这位在乱世里登基的年轻皇帝,心气还是很高的,不然如果只是为梦粱国求个供奉、客卿,大不了就是亲自走一趟云霞山,为梦粱国寻个元婴老神仙当那首席供奉,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梦粱国周边诸国都知道,这个年轻皇帝当年是下了马背穿上的龙袍。在黄聪还是一位皇子时,他就曾主动率军去往大骊陪都战场,甚至躺在死人堆里,再被人翻找出来。

而梦粱国在那场战事中,只说兵部衙门,除了那些老人,那些青壮官员几乎全部换了一批。所以梦粱国在宝瓶洲,是大战落幕后最早复国、摘掉藩属身份的,甚至还有不少梦粱国人氏,如今依然在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和小九卿衙署任职。

见那高枕不接话,黄聪便自嘲一笑,脸上与心里却无半点不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不要让高掌门和黄粱派为难了。山上的规矩门道,何尝比山下官场少了?

回头自己再去找一找那个自号“御江浪里小白条,落魄山上小龙王”的陈仙师,喝顿酒吧。

不过估计也就真的只是喝顿酒了。上次黄聪厚着脸去主动登门拜访,这位青衣小童模样的元婴境水蛟老神仙,好说话,平易近人,酒桌上尤其对胃口,很快就与自己称兄道弟了。

但在担任梦粱国供奉一事上,对方显得极为坚决,斩钉截铁说不成,万万不成,自家老爷又不在山上,这种大事,他可做不了主的。

黄聪当然有几分失望,不过也就跟此时在凉亭内与高枕对弈的情况差不多,强扭的瓜不甜,不宜为难他人。

而且那位与年轻隐官同姓的青衣小童,在喝过了酒后,一直将自己送出门,满脸愧疚说了一番不太像山上修士会说的诚挚言语:“黄兄,对不住啊,这件事真不成,要是咱俩早点认识,我二话不说,你说让我当啥就当啥了,给天大的官帽子不嫌大,给芝麻小的官帽子不嫌小,都是朋友,就只是件黄兄你看着办的小事。但是如今咱们落魄山都等同于封山了,不是闹着玩的,这毕竟是我家老爷亲自发的话,你不熟悉咱们落魄山,可能不清楚,其实山上就数我上山最早,又数我最没给老爷帮上半点忙,如果再给老爷添了麻烦,节外生枝,我就会抬不起头做人的。”

黄聪当时虽然心中奇怪,为何一位堂堂元婴境修士,在那落魄山上,会是一个最帮不上忙的修士。

即便是年轻隐官的山头,照理说也不该如此。

只是当时看着那个青衣小童的黯然神色,黄聪便愿意相信了。

而且最后那个青衣小童,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突然笑了起来,拍胸脯保证,说下次自己见着了老爷,可以帮忙说一说这个情况,只要老爷肯点头,黄兄你也不嫌弃,这个供奉,我就当了!黄兄你放心,在老爷那边,我是一向不要脸皮的。只要老爷不反对,我还可以帮忙拉来一个姓米的要好朋友,至少给你们梦粱国当个挂名的客卿,不在话下!

黄聪当然不会拒绝这番好意。

对方可能是一些酒醒后的客气话,也可能不是。

黄聪走出去一段路程后,再回头望去,青衣小童竟然还站在原地,咧嘴而笑,与自己挥手作别,最后甩着两只袖子,走入门内。

其实这位皇帝陛下的内心深处,在落魄山那边,最想要见上一面的人,除了肯定排在第一位的年轻隐官,紧随其后的,是一位女大宗师。

只要能够见着他们,黄聪甚至可以不谈供奉、客卿一事。

陈平安确实没有诓骗青同,事实上,陆沉的出窍阴神,与重新造就一处梦境的某个陈平安,此刻就一同在那处石窟内。

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陈平安,与头戴莲冠的陆掌教,一同站在石壁边缘,陆沉一抬手,就可以触摸到石窟顶部。

在这方丈之地,当初在此结金丹的纯阳真人,好像没有留下任何道痕,只余下一张老旧蒲团,还是用最简陋的菅草编制而成。

陆沉绕着那张蒲团走了一圈,一只手始终贴着墙壁,停步后说道:“这张蒲团,贫道看不出有何稀奇的。”

陈平安一直双手笼袖,站在原地,问道:“既然吕祖没有设置任何山水禁制,你说这么多年来,附近的樵夫和采药人,就没有谁进入此地?”

陆沉摇头道:“多半没有。”

陈平安转过身,斜靠石壁道:“那个孩子?”

陆沉一屁股坐在蒲团上边,盘腿而坐,掌心朝上,双指掐诀,微笑道:“就是多给了那个孩子一条路走,不会画蛇添足的。祁真做事情最讲分寸,会将这个孩子放在秋毫观,既不会拔苗助长,也不会暴殄天物。对了,如今那个孩子名叫叶郎,树叶的叶,夜郎自大的郎。”

陈平安疑惑道:“那个孩子,真有修行资质?”

陆沉摇头道:“严格意义上说,不宜修行,就算在黄粱派的山门口磕破头,都上不了山,当不了神仙。但是这个孩子有慧根,慧根一物,说有用有大用,说无用毫无用处。打个比方,不管是在青冥天下,还是这浩然天下,许多寺庙里寂寂无名的僧人,只论佛法艰深的程度,未必就比那些有个上五境修士身份的佛门龙象差了,但是他们无法修行,所幸不耽误他们修习佛法。”

陈平安问道:“那个孩子,接得住你给的这份机缘?”

陆沉笑着点头:“那你是没见过他的地上画符,很不俗气了,可惜光有其神,不得其形,就是空中楼阁,所以要是没有遇到你跟我,他这辈子的境遇就类似我说的那些僧人了。”

陈平安转头看着坐在蒲团上边打坐的陆沉,一本正经道:“江湖演义和志怪小说,都有那么些桥段,比如被仇家追杀,失足坠落悬崖,嗯,此地就有点像了,然后再无意间遇见那高人枯骨,或是仙人遗迹,二话不说,先磕几个响头,说不定就可以触发某种机关禁制,得到一本练成了就可以天下无敌的武功秘籍,你不妨试试看,反正这里就我们俩,不丢人。”

陆沉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姜云生那崽子就喜欢看这些杂书,在倒悬山看门时是如此,等当上了城主还是照旧。”

陈平安对那个小道童可谓记忆深刻,每次见到,他都是在看书,陈平安问道:“是当上了神霄城城主,还是青翠城城主?”

陆沉笑道:“是那青翠城的城主,属于破格提拔,不是飞升境修士的白玉京一城之主,历史上很少见的。”

当然是陆沉略尽绵薄之力的缘故了,只不过与此同时,姜云生又面临着一个生死大劫,那才是一场真正的大考,活下来,就是名正言顺的青翠城城主,而不是一个空有城主头衔的看门人而已,若是不成事,那就下辈子再说吧。

因为陆沉当年从天外天返回白玉京时,拘押着一粒芥子大小的化外天魔,然后当着师兄余斗的面,丢入了姜云生的那颗道心中。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陆沉笑道:“是不是可以撤掉另外一个梦境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

陆沉叹了口气,因为在那座“吕公祠旧址”里边,一场梦境,就这么一直大道演化下去。

当下在那边,陆沉、卢生、少女牡丹精魅、那拨山泽野修、两位淫祠大仙……依旧在自说自话。

陈平安就像从来没有现身,那个陆沉也没有看破那少女牡丹的身份,继续与卢生同桌饮酒,院中不再缠斗的双方,依旧在听候发落……

陈平安说道:“反正撑不了多久就会自行消散。”

就像一笔蘸浓墨,以草书一气呵成,字数再多,纸上的墨迹总是越发枯淡的。

陆沉也就不再纠结这种小事,没来由感叹一句:“天底下到底有没有隐士!”

陈平安根本没有搭话的念头,见陆沉没有起身的迹象,就干脆坐在石窟边缘,双脚挂在崖外,安安静静眺望远方。

“陈平安,你说要是末法时代真的到来了,那会儿的人,会不会纠结、争吵一个问题,世间到底有无修道之人?”

陆沉自问自答道:“天大的问题,好像只要有个一,就行了。”

“我们好像都习惯了打雷下雨,烈日出汗,山下俗子有生老病死,天地间有草木枯荣……陈平安,你觉得被我们默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种统称为因果关系的脉络,追本溯源,谁可以为这条脉络负责?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欠债和还债,那么作为中间人的担保人到底是谁,又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我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师兄,师兄答非所问,与我说这只是个小问题。我就问,在师兄看来,那么真正的大问题,又是什么?”

“师兄笑着回答,说如果将整座天地视为一个一,那么我辈修士,能否有那手段神通,为这个看似亘古不变的一,增加一毫,或是减少一毫?”

“文字?好像依旧不能算。光阴长河?似乎更够不上。陈平安,你觉得呢?”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话:“我没什么觉得的,不过你是觉得梦境勉强能算一种,因为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那尊想象者,在你看来,未必就真正置身于大道尽头了,否则就是六至高之一,而非五至高了。”

陆沉哀叹一声:“愁死个人啊。”

陈平安问道:“你好像很怕佛祖?”

“当年我自认已经彻底破开了文字障,就走了一趟西方佛国。”陆沉倒是没有隐瞒什么,“佛祖曾经为我解梦,在那场以梦解梦的境界里,佛祖以匪夷所思的大神通,彻底模糊了须弥芥子、永恒一瞬,我甚至都无法计算那处梦境里的岁月,到底过了多久,几千万年?几亿年?种种生,种种死,更换了无数身份,呈现出无数姿态,变幻不定,真假不定。”

陈平安笑道:“有仙法傍身,这就叫艺高人胆大。学了神仙法,走遍天下都不怕。”

听着耳熟,第一句是先前梦境里边的措辞,后边那句,好像是孙道长的口头禅。

陆沉站起身,再一个弯腰,就要将那张“看不出什么稀奇”的蒲团,给顺手牵羊了。

陈平安说道:“谁都别拿,就留在原地。”

陆沉一脸悻悻然,只得将那蒲团轻轻放回原地,装模作样拍了拍尘土,突然有几分好奇,问道:“你那梦境里边的故事,关于贫道的内容,发展到哪里了?”

陈平安说道:“莫名其妙丢了境界,被少女一边骂色坯,一边甩耳光呢,脸都被打肿了,还在那儿说贫道真是白玉京陆掌教,嚷嚷着日月可鉴,天地良心啊。”

陆沉痛心疾首道:“这么惨?!”

陈平安微笑道:“不然你以为?”

陆沉搓手道:“既然贫道都被骂色坯了,那有无搂搂抱抱?就算没有搂搂抱抱,总要摸过那位姑娘的脸蛋、小手儿?”

陈平安说道:“耳光都打在脸上了,算不算你用脸摸了姑娘的手?”

陆沉嘿了一声:“这歪理儿,贫道喜欢。”

陈平安摸出一杆旱烟,熟门熟路,开始吞云吐雾。

一场大战过后,对浩然九洲而言,都像是经历了一场人心大考。

只说这宝瓶洲的一洲山河,便是移风换俗,如人脱胎换骨了。

陆沉来到陈平安身边坐下,随口问道:“你在去青冥天下之前,除了拉上刘景龙一起游历,此外就是修行修行再修行,一直修行下去了?”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不是,游历结束后,会在黄庭国当个乡塾的教书先生,还要给小米粒写一本山水游记。”

如今陈平安正在亲手编撰一部山水游记,写一个行走江湖的年轻游侠,在那哑巴湖与一位深藏不露的大水怪相识,主动邀请对方一起游历,很快就并肩作战一场,共同迎战那个为祸一方的黄沙老祖,双方斗智斗勇,险象环生,终于赢了之后,哑巴湖大水怪才知道,那位游侠就是曾经自己梦游落魄山的年轻山主,这就叫缘分,所以一路为那游侠出谋划策当军师,一起跋山涉水,所向披靡,令妖魔胆寒,尤其是经常与人斗诗,更是从无败绩……

陈平安没来由说了一句:“难为你跟小陌聊得来。驴为马之附庸,只是多出了一个‘户’字。”

陆沉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脸道:“心宽道不窄嘛,我与小陌是真的投缘。”

要知道“驴为马之附庸”之后,还有一句谁都可以不当回事,唯独陆沉不可忽略不计的话语。

蛛为蝶之敌国。

而陆沉的心相七物,七物分别为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陆沉转头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的某处心宅木门之内,有一棵桃树。

只是不知今天过后,又是一年新春,桃叶能否见到桃。

陈平安之后随便聊了一些以后的修道生涯。

兴之所至,隆冬大雪时分,撑一小舟,火炉煮酒,去湖心赏雪。

大雨时节,披蓑衣戴斗笠,江河之畔,看一条大水作龙蛇变化。

哪天武学破境了,就跟曹慈在那海上,约架一场。

听说今年九嶷山的梅开得尤其动人,就去看看。

陆沉微笑道:“只是在旁听着,就要心神往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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