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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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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章 《借取万重山》: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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脾气好?

文圣一脉嫡传弟子中,其实脾气最好的是左右,最差的才是此人。他是那个一脚将正阳山搬山猿踩在地上,更是那个笑言甲子之前会一脚踩平正阳山的人。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竟然脸色微变,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

陈平安站在凉亭内,看着远方,说道:“不用假装心虚,我知道你陆沉根本不怕这个。”

陆沉果然立即恢复平静神色,语气淡然道:“不该意气用事,借出一身道法的。”

而那个再不是草鞋少年的青衫客,同样神色平静。

因为所有的情绪,都被一一切割。

天下有我齐静春。两快哉。

可我只能遇到一个齐先生。

师兄左右曾经说过一句话。

若讲道理有用,我练剑做什么。

所以要练剑!

能在那中土穗山,大大方方告诉周游,我陈平安会成为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

我陈平安这一生,跋山涉水辛苦走这一遭,绝不能只是谋生,绝不能只是求活。

所以要学拳!

陈平安才能最终在那个古怪之地,与那古怪之存在,说出一句“要比你拳高一境”。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紫气楼楼主姜照磨,道号垂象,被誉为二掌教余斗之外,剑术最高,兼修武道。

另外那位精通雷法的老城主,庞鼎,道号虚心。资质极老,道龄极长,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同时兼修五行术法,皆是绝顶造诣。

而这两位全是道老二余斗一脉。

这幅光阴画卷,原本陈平安在跻身十四境之前,都注定无法看到了。

而且关于重新翻检这幅画卷一事,当初陆沉都被蒙在鼓里。

如此说来,陈平安很早就开始精研阴阳家术算一事了。

事实上,确实如此,陈平安很多年前,就曾经与持剑者说过,以后我可能会学一点阴阳术推算。

遥想当年,刚认识某位戴斗笠牵毛驴的佩刀剑客那会儿,剑客与草鞋少年曾经有过一番对话。

少年说:“有些必须要报的仇,只要一天没报仇,那么他活一百年,就能记住九十六年!”

那位剑客就笑问一句:“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当时一板一眼地回答:“五岁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

大不正则小不敬,姜照磨和庞鼎,等到我陈平安到了青冥天下,你们俩以后走夜路的时候小心点,阴沟里翻船,死在沟里,就是棺材。

故而那座“吕公祠旧址”内,那栋小楼内空荡荡的三口棺材,其实就是陈平安在告诉陆沉。

三口棺材,姜照磨一口,庞鼎一口,余斗一口。

你陆沉只要自己不躺进去,那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陆沉站起身,微笑道:“明白了。经此一别,山水迢迢,你我各自……怎么说来着?”

陈平安说道:“我行我素。”

好个“我行我素”。

果然是剑修行事,天地无拘无束。

就在陈平安打算离开凉亭的时候,陆沉微笑道:“听说你们青萍剑宗那边有座绸缪山。”

陈平安点头道:“仙都山是主,绸缪、云蒸两山为辅,是那三山格局。崔东山既然是下宗宗主,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既然要变天,就该未雨绸缪,早作谋算了。

陆沉也点点头:“之前未能登岸桐叶洲,贫道只是在海上遥遥看了一眼,山巅立碑,‘吾曹不出’与‘天地紫气’,碑文字迹,一看就是崔宗主的手笔,与绣虎的字迹,不再形似,却保留了几分神似,脱离了窠臼,按照山上说法,就是某种仙蜕了。”

陆沉转头笑道:“贫道在这里,得提前祝贺你的得意学生曹晴朗,闭关成功,结丹介于一品和二品之间,这就很好,不用过于锋芒毕露,却又保留了无数种可能性。”

陈平安松了口气,点头道:“是很好。”

传说中的结丹一品,那是公认的飞升之资质,少之又少;二品,则是上五境之资,但是如今浩然天下的许多山巅大修士,当初的金丹品秩,其实也就是二品。

陆沉问道:“关于我,齐静春、崔瀺,还有那个崔东山,是不是都与你说了些什么,比如提醒你几句与我的相处之道?”

陈平安说道:“齐先生只是说了一句话,‘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不算刻意针对你,只是针对那件事的。”

言下之意,你陆沉,或者说那个时候的白玉京三掌教,还不至于让齐先生对那个时候的泥瓶巷少年刻意交代什么。

何况这句话,最大的初衷,或者说齐先生的希望,就是让陈平安未来知晓真相之后,不用钻牛角尖,不要太过愧疚。

陆沉小声嘀咕道:“齐静春都无所谓的事情,你陈平安计较个什么呢?要不是你这么敌视白玉京,以你在剑气长城的所作所为,去了青冥天下,到了哪里不是座上宾?退一万步说,只要你不跟贫道的余师兄不对付,哪怕只是跟那姜照磨和庞鼎死磕,你以后游历白玉京,也还是其余四城十一楼的贵客。你是不晓得,白玉京的仙子姐姐们,她们对那万年历史上最年轻的城头刻字者,‘隐官陈十一’,是何等好奇与仰慕。”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说道:“崔东山说了一句,如果先生将来真要跟白玉京不对付,一定要学那老厨子择菜一样,摘出一个陆沉。”

显而易见,崔东山的意思很简单,如果先生欲想问剑白玉京,最好绕开陆沉,将白玉京三掌教与整个白玉京做个切割。

唯有如此先手,才有胜算收官。

“隐官大人,最关键的那个人,你可不能省略了。”陆沉微笑道,“齐静春是正人君子,他道法再高,学问再大,独独做不来小人行径。你们的师兄崔瀺,则不然。”

陈平安笑问道:“三教祖师之外,陆沉也有忌惮的人?以至于到了需要忌惮这个人说了哪几句话的地步?”

陆沉神色认真,点头道:“如果崔瀺不是分心天下事,让他专门针对某个人,那么这个被针对的人,就算是郑居中,也一样要吃苦头,至少是互为苦手。因为崔瀺行事,与贫道为人,是差不多的路数。”

陆沉眯眼而笑,双手抱拳,轻轻摇晃,道:“恳请隐官大人为贫道解惑,不然估计回到白玉京,贫道就要寝食难安了。”

陈平安说道:“你猜都猜出来了,何必我多费口舌。”

“崔瀺够狠!”陆沉摸了摸头顶的莲冠,“陈平安,你比起崔瀺,就要差太远了。”

崔瀺的谋划,就是在那趟年轻隐官领衔的蛮荒腹地之行功成之后开始的,比如陈平安剑开托月山之后,搬移一轮明月皓彩进入青冥天下之前。

陈平安毫无征兆地突然联手宁姚、齐廷济、刑官豪素、陆芝,一起做掉陆沉!

加上陆芝的那把本命飞剑,只说攻伐实力,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飞升境剑修,那么就是陈平安外加四位飞升境剑修,在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之外,围剿十四境的陆沉。

陆沉感叹道:“是崔瀺最后一次现身剑气长城时,与你说的这个谋划吧?而且以你当时的境界,很难瞒天过海,崔瀺肯定早就用了某种独门秘法,先与你说了此事,再让你遗忘,最后还能让你在某个时刻记起此事,才能让你在一瞬间与我翻脸,过河拆桥,暴起杀人。”

哪怕撇开归还境界的陈平安不说,只说一场拥有四位飞升境剑修的联袂围杀,尤其一位是城头刻字的老剑仙,还有一位崭新天下的天下共主……还要再加上陆芝的那把本命飞剑北斗,刑官豪素一旦与人问剑时的不计生死,以及某种关键时刻,陈平安的那两把本命飞剑,说不定就是胜负手。

搁谁身上受得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不否认,其实也就是承认了。

至于为何陈平安会下定决心不做此事,其实是有过一场试探的,最终出乎意料,陈平安得到了某个结果。

当时陈平安说了一句:“此次蛮荒腹地之行,与隐官陈平安同行护道者,浩然陆沉。”

而陆沉则破天荒以肃穆神色,诚心诚意答以一句:“浩然陆沉,有幸同行。”

那一刻,冥冥之中,陈平安无比确定,陆沉没有任何作伪,一位在白玉京当了数千年的三掌教,是真正认可自己的“浩然”身份的,愿意将浩然天下视为真正的家乡。

陆沉瞥了一眼陈平安。

还好,这家伙更像齐静春,学那崔瀺,学得不够像。

说到底,文圣一脉被崔瀺提出来的事功学问,相较于老秀才传下的根本学问,到底是一门“小学”,崔瀺可以将这门学问钻研到极致,而陈平安只是勉强学了个形似,差了崔瀺一半的心性,所以剩下一半,可就不是陈平安想学就能学的了。

既然隐官大人如此以诚待人,那贫道也不好藏藏掖掖了。

只见陆沉抬起一只袖子,双指并拢,出现了两位身形小如芥子的女子,如绕梁柱姗姗而行。

其中一位女子挽朝云发髻,仪态万方,另一位着藕白衫系葱绿裙,脚踩一双绣鞋。

正是那汾河神祠月洞门内走出的两位烧香女子,陆沉“事后”“初见”两女之时,默念一句:“道是梨不是,道是杏不是……”

这就意味着,陈平安费尽心思,将陆沉请君入瓮是真也是真,是假也是假,只看陆沉心情好坏,道破与否了。

只因为在池边先守株待兔再瓮中捉鳖的陈平安,才是陆沉袖中的那只笼中雀。看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实则弹弓在下。

但是陈平安好像早就预料到此事,道心没有半点起伏,古井不波。

陆沉问道:“齐廷济当时是不是曾经悄悄提醒过你,他愿意出手相助?”

以崔瀺的手段,肯定有足够的理由,能够早早说服齐廷济,让这位老剑仙心甘情愿祭出那把兵解,送陆沉上路。

陈平安还是没说话。

陆沉靠着凉亭廊柱,道:“陈平安,凭良心说话,你自己说说看,贫道要不要忌惮这只绣虎?”

陈平安沉默许久,开口道:“一直听说你有五梦七心相,各有大道显化而生,玄之又玄,传说中七心相分别是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陆沉双手笼袖,笑道:“这种压箱底的绝活,总不能轻易示人,先前一个年轻气盛,热血上头,顾头不顾腚的,就借你一身道法了,可是贫道当然要稍稍‘封山’,一旦被你这种喜欢想东想西的家伙抓到马脚,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陆沉试探性地说道:“贫道这‘想东想西’一说,是句双关语,你听得出来吧?”

陆沉是说那紫气东来,道法在东面,西方佛国,佛法在西边,你陈平安是儒生,学问刚好在中间地带。

陈平安斜了一眼陆沉。

陆沉哀叹一声:“没法子啊,跟青同道友和嫩道人这些傻子聊多了,害得贫道总觉得话不说透,就等于白说。果然还是跟你聊天好,不费劲。”

陈平安笑道:“听说孙道长对你有个绝妙评价。”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是那看似重复的陆沉‘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

如果换成“陆沉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陆沉”,其实意思就很简单了。

陈平安缓缓道:“梦儒师郑缓,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最终选择自杀。梦中枕骷髅复梦,蔑视南面称王之乐。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这五梦各有大道显化,其中那位行走青冥天下的白骨真人,是相对最为明显的。但是一开始,按照避暑行宫和文庙功德林的历史记载,好像整座青冥天下并不知晓,你在心相七物之外,还有更为玄妙的五梦。”

“为了不用跟人动手打架,只好显露几分气力了,好让对方知难而退,免得伤和气。”陆沉笑呵呵抬起手,弯曲手肘几下,道,“很多无谓的纠纷,最怕什么?就怕一方已经觉得彻底撕破脸皮了,满脑子都是一不做二不休,但是另一方真不觉得如此,偏偏谁都不信,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委屈吗?”

最早青冥天下三位掌教,轮流掌管白玉京一百年。

陆沉看似是最无所事事的那个,可毕竟是名义上管着一座天下百年光阴的“共主”,其中的暗流涌动,完全可以想象。

而且按照白玉京的规矩,一旦某位师兄弟“掌教天下”,其余两位就绝对不可以插手任何事务,传闻这是道祖亲自订立的规矩。

这就意味着很喜欢离开白玉京独自出门远游的陆沉,一旦在路上被人宰掉,彻底身死道消,那么整座青冥天下,就会出现“群龙无首,天下无主”的情形,而其余两位掌教,依旧无法出手,不管天下如何乱成一锅粥,都要等到那个既定的时辰,才能接管白玉京,出面收拾残局。

陈平安问道:“梦儒师郑缓,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最终选择自尽,只能托梦坟茔松柏结果矣。你这位陆氏老祖宗,是在影射与阴阳家陆氏针锋相对的邹子?”

陆抬出身阴阳家陆氏,有两位传道恩师,除了剑术裴旻,另外一位却是“言尽天事”的邹子。

邹子谈天,陆氏说地,是浩然天下公认的,而邹子被誉为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更是山上的共识。

邹子对陆抬极为器重,不然也不会有那剑修刘材。但是陆抬当年遇到陈平安之后,就像与恩师邹子出现了一场大道分歧,而此事与那陆沉五梦之一的郑缓和他的弟弟,最终分出个儒墨之别,有点类似。

“我与邹子道不同是真。”陆沉连忙摆手,撇清关系道,“只是贫道可没有这份本事,能够准确预测到以后家族里边,会有个不肖子孙陆抬,再有个你。”

陈平安说道:“先前我回答了你三个问题。”

陆沉眨了眨眼睛:“不是一个问题吗?”

陆沉犹豫了一下:“去骊珠洞天摆摊之前,我从青冥天下收回了两梦一心相,到了浩然天下,进入骊珠洞天之前,又收回了一心相。后者你应该已经有所猜测了,不然也不会问贫道,那件八副神人承露甲老祖宗之一的西岳出处。贫道的这个心相,正是那鹓鶵,此外确实与那件法袍金醴和龙虎山天师府有关。说实话,贫道越是在白玉京待久了,就越觉得那句‘有妖魔作祟处,必有龙虎山道士’有趣,希冀着凭此解开一个‘仙’字的根本,比如一个资质相对平凡的修道之人,到底得道是在‘山’更快但是得道高度有限,还是在‘人’更慢但是大道成就更高些,所以就想要以黄紫贵人的身份,亲身领教一番此中滋味。最后此人便在蛟龙沟附近的一座岛屿石窟中‘坐化’,兵解了。”

“可即便贫道一口气收回两梦一心相,即便对那骊珠洞天有过一番足够重视的推衍演化,”陆沉流露出几分惆怅神色,无奈道,“事实证明,贫道还是托大了,小觑了齐静春。早知道,就该将那位试图‘喧宾夺主’的白骨真人一并收回的,就数他最桀骜不驯,造反造反,你倒是当皇帝去啊,这家伙倒好,三千年修道岁月,孜孜不倦只求一事,就是造自己的反,难怪会与咱们那位雅相姚清眉来眼去。”

“陆掌教可以说第二个了。”

“去剑气长城找你之前,以免阴沟里翻船,好事变成坏事,我小心起见,就又收回了一梦一心相,分别是梦中的儒师郑缓,以及藕福地里边那个‘呆若木鸡’的俞真意,顺便见了见陆抬,相谈甚欢,聊得很好啊。”

陈平安笑道:“看来是得听听我那学生的提醒。”

陆沉反问道:“第三个答案,你是想问贫道回了青冥天下,又要收回哪些,还是想问贫道的这种‘收回’,解梦也好,心相也罢,它们的下场是什么?”

“后者。”

“获得一种不再是牵线木偶的自由。谁是谁,就是谁,反正不是我陆沉了。”

关于陆沉,其实玄都观还有一个说法,只是比起孙道长昭告天下的那句金口玉言,显得相对没有那么脍炙人口。

陆沉此人,不是真人。眼中所见,都非真实。

陈平安冷不丁问了一个惊世骇俗的问题:“那位白帝城郑先生,总不会是你的五梦七心相之一吧?”

陆沉呆滞无言,不是脑袋被门板夹过能问出这种问题?陆沉如同挨了五雷轰顶,赶紧双手合拢,高高举起,念念有词一番,然后眼神幽怨道:“陈平安,咱们勉强也能算是一场君子之争吧?那你一个有道统文脉的儒家门生,还是一个最重规矩的习武之人,能不能讲一点江湖道义?!就算咱俩之间有那么点恩怨,有私仇,但是你总不能用这种下三烂的嫁祸手段吧?”

那个郑居中脑子真有毛病啊,郑居中拿贫道的师尊是没办法,但要是“我是不是道祖”之外,再来一个“我是不是陆沉”,你让我陆沉咋办?!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贫道的感受?

陈平安笑了笑,心情好转几分。

陆沉转头望向凉亭外的山水形胜,没来由地感叹一番:“山河壮丽,容易夺人眼目,一个不小心就会夺人心魄,风动幡动心动也。只是如今上山修行,道诀术法千千万,只在这一事上,约莫是太过习以为常了,故而留意者少,很少提醒晚辈,修道之人不比凡俗夫子,需要聚精会神,不被繁迷眼,不被那山岳河渎、草树木、美人在内诸多胜景,夺去一丝一毫的心神,而要反客为主,为我所用,气吞山河,吾为东道主。”

陈平安点头道:“是上上法门。”

“并非是帮忙说些开脱之词,只是实话实说,贫道的那位余师兄,做事情,从无半点私心。”

“再简单不过了,余师兄修道资质太好,道法太广,剑术太高,于余师兄自身而言,根本不会有任何私仇。当然,他秉公行事,并不意味着不会结下私仇,比如玄都观那位孙道长的师弟,再比如岁除宫吴霜降的那位道侣,当然还有你陈平安的齐师兄,好像你们一个个的,都要把账算在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的身上。”

“玄都观那边还好说,毕竟是师兄亲自出马,披羽衣带仙剑,闯入玄都观,亲手杀掉了孙道长的师弟。孙道长难以释怀,贫道可以理解几分。”

“只是吴霜降那边,他的那位道侣,只是死在了白玉京余师兄制定的大道规矩之内。”

“至于你这边,要说是姜照磨和庞鼎打死了齐静春,没什么可否认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两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天仙,依仗身份与道法,本就不怕被人寻仇。而你这个当小师弟的,靠猜靠想拼凑出真相,再亲眼见到了那一幕,所以要与他们讨要一个说法,也算情理之中。只是余师兄并未真正出手,再者将齐静春逼入那条死胡同的,是贫道才对,贫道就奇了怪了,你为何对余师兄如此心怀仇恨?”

陆沉确实好奇此事。

照理说,陈平安是如何都推算不到自己与余师兄的那番对话的。至多就是想到阍者林正诚所想到的那一步,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手握一座随时都可能跨越天下来到宝瓶洲的白玉京,逼迫齐静春绕路而行。

如果可以的话,陆沉还是希望能够把这笔旧账一股脑儿揽在自己身上。

毕竟一个不小心,三教祖师散道之后,第一场十四境修士之间的搏命厮杀,就会发生在青冥天下,就在白玉京!

否则大师兄“之一”的李希圣,绝不会早早在北俱芦洲清凉宗那边,叮嘱自己那么一句话。

再加上陆沉刚刚得出的某个结论,那就不是两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厮杀了。

而是三位!

师兄余斗,玄都观孙怀中,岁除宫吴霜降!

“山下论事,山上问心。很难猜吗?半点不难。山上每一位修道之人,都在各自用一辈子阐述、验证某个道理。”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我相信那位尚未‘一气化三清’的白玉京大掌教,愿意承受输掉一场大道之争的后果,这是大掌教寇名的道心使然。所以无须福禄街的李先生,或是神诰宗那个道士周礼,与任何人解释任何话,就是既定的事实。我们浩然天下的礼圣,也是如此。曾经的小夫子,后来的文庙礼圣,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礼。”

“你陆沉对那位大师兄,礼敬归礼敬,但你是陆沉,绝对不会像余斗那么执着,所以你在骊珠洞天的所作所为,就是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做,当然,只是‘看上去’。不过我也相信,在那些摆摊的岁月里,你一定想过很多‘折中’的法子。之所以做不到,一是不敢画蛇添足,太过掺和到大掌教的合道过程中去,再就是就算你陆沉愿意退步、让路,也是根本做不到的事。”

“因为余斗才是真正的幕后人,是这个一心想要为掌教师兄铲除所有大道之争对象的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绝对不允许在他师尊散道之后,青冥天下又要失去一位师兄,唯一一个能够跻身十五境的道士,只能是为他传道授业的师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余斗在你重返浩然天下、进入骊珠洞天之前,一定以言语威胁过你,就像我先前威胁嫩道人一样。怎么,陆掌教是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还是故意装傻?”

陆沉用双手揉了揉脸,贫道还是更喜欢与青同道友或是嫩道人聊天。

其实双方心知肚明,只是都懒得说破一件事而已。

陈平安将来只要是问剑白玉京,不管理由是什么,身为白玉京二掌教的余斗,都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陈平安眯眼道:“明白了。”

陆沉一脸讶异道:“啊?”

干吗学贫道说话?

陈平安微笑道:“难怪你会多说这番多余话。”

原来青冥天下已是内忧重重。不然一个如今都不是上五境剑修的自己,完全不必让一个自称“明白了”的陆沉如此多费唇舌。

远远不至于。

问剑白玉京的难度,要比问剑托月山,难上许多许多。

那么极有可能,孙道长已经悄悄跻身十四境了,而且是一位纯粹的剑修?

吴霜降在夜航船那边也无异于一场“托孤”,甚至开始恢复某种身份。

而岁除宫吴霜降,虽有一个青冥天下入乡随俗的道官身份,但是别忘了,吴宫主更是一位浩然天下能够陪祀武庙的兵家修士!

在那战场上,会讲究一个“仁义”吗?

至于玄都观,对待山上纷争,那更是出了名的“我们群攻你一个人,你一人单挑我们一群”。

那么孙观主与吴霜降联手问剑白玉京,准确说来,其实就是问剑余斗一人?

陈平安问道:“返回白玉京后,你是不是能解梦的就都解梦,能归拢的心相就都归拢了?”

陆沉无奈道:“没法子,贫道终究是师尊最心疼的弟子。”

陈平安笑道:“那么类似一路顺风的客气话,我就不说了。”

陆沉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如今天下,归功于贫道的师尊,‘道士’一词,已经被道教独享一万年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说道:“一万年之后,退一万步说,再无修道之人,届时你们道家的学问,也不至于太过式微才对,说不定还会有个‘文教根底’的说法,不管怎么说,光是一句‘无为而治’,任何身份的人,尤其是帝王将相,想必都会十分推崇。”

陆沉绷着脸。

陈平安白眼道:“想笑就笑,我那点推衍、术算的皮毛学问,怎么跟你们这些宗师相提并论?”

陆沉果然放声大笑,好不容易才收起笑容:“如今的天下,‘江湖’一词,也大变样了,‘相忘于江湖’,就跟着变样了。但是万年以后,会不会江湖水皆干涸,如鱼共处于陆,只能相濡以沫?”

陆沉是说那末法时代的到来,只说一事,天下苍生再无法修行,天地灵气耗竭如同海枯,有灵众生皆如游鱼处于陆地。

“那么今日之儒家近,佛法广,道法高,万年之后又当如何?道士生死荣辱如何,看得开;道法走向去处如何,就很难看得开了。”

关于此事,不光是陆沉,师兄寇名,还有师尊,各自都是有过一番推衍的。只不过陆沉是不愿忧天,相对算得浅,只是用来打发光阴,师兄却是想要找出一种实实在在的破解之法。至于师尊到底是如何想的,估计就要比师兄更深一层、更胜一筹、更高一楼了。

陈平安问道:“是担心出现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高依旧高,就只是中间缺了一层?”

陆沉坐起身,抖了抖袖子:“老话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在是让人气馁。既然修道始知非力取,是个‘三成人事七分天’,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陆沉突然说道:“陈平安,要是稍后见着了至圣先师,至圣先师多半要问你一个问题。”

陈平安问道:“怎么讲?”

陆沉笑道:“比如问你如何看待那场‘三四之争’。”

陈平安点点头:“有可能。”

陆沉问道:“至圣先师该不会已经问过你了吧?”

陈平安说道:“你觉得我应该如何作答?”

陆沉说道:“难。”

抬高自身文圣一脉,稍稍贬低亚圣一脉,于情于私,没有问题,但是于公于理,就有大问题了。

可要说陈平安不为自身道统文脉说话,或是一味排斥亚圣一脉,那就更不对了。

如果说回答一个两者都好,这种捣糨糊的答案,还不得被至圣先师他老人家当笑话看待?

陆沉笑道:“不如直接绕过‘三四之争’,但是又不算真正绕过文圣亚圣两脉学问?”

陈平安点头道:“有点道理。”

陆沉无奈道:“诚意呢?!说好的落魄山修士一贯以诚待人的门风呢?说说看,你的答案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子曰。”

陆沉立即接话道:“有教无类?”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道:“既不贬低亚圣一脉,还无限拔高了至圣先师,又暗戳戳将文圣一脉压过亚圣一脉半筹,便是你那君倩师兄听了此话,也是只有会心一笑、十分高兴的份,只会觉得自己的大道根脚,竟然还有这等妙用?!”

陈平安说道:“不是心中真正这般想,我敢嘴上这么说吗?”

陆沉沉默片刻,不得不点头道:“也对。”

早知道如此,当年贫道就该狠狠心,将这小子直接敲闷棍套麻袋抢去白玉京当小师弟了,多省心多省力,哪有如今这么多麻烦。

陆沉抬头看天,道:“天要下雨了。”

陈平安率先走出凉亭。

在泥瓶巷草鞋少年离开家乡,离开小镇之前,药铺的杨老头曾经提醒一句,让那少年拿着雨伞离开后院,交给那位学塾先生。

一大一小,一起撑伞走在雨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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