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在陆沉看来,此人的资质与根骨,至多就是个“小姚清”,不对,准确说来,是“小小姚清”才恰当。
林江仙,作为当之无愧的天下武学魁首,既然被余师兄说成“又有精进”,那么就不只是一只脚跨入那个境界了,而是大半个身子在其中?陆沉问道:“那位小天君,不是余师兄的关门弟子吧?”
余斗摇头道:“还不够格。”
只是余斗很快就补充了一句:“如果哪天让我觉得意外了,就算他当时有几个师弟师妹,杨凝性一样可以成为我的关门弟子。”
青神王朝的女国师白藕,天下武道第三人,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层了,是个货真价实的武痴。
白藕与林江仙问拳两次,但是一直故意绕开闰月峰辛苦。这次她主动问拳闰月峰,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苦恨年年压金线。”陆沉神色古怪,“辛苦一场不白忙,为自己作嫁衣裳?”
这个徐隽,真是洪福齐天,尤其……艳福不浅!
青冥天下的女修,极为出彩,只说那拨顶尖战力,几乎可以算是几座天下之中最能打的。
十四境中的吾洲,道号太阴。飞升境中的朝歌,道号复勘。
加上南华城第一副城主,云水楼在内的两位女楼主。
玄都观还有孙怀中的一位师姐,相传已经闭关千年之久。
此外还有几位道法极高、隐世不出的女冠。
如果评个青冥天下二十人,估计得有半数是女修。
陆沉问道:“就没有人敲天鼓喊冤?”
余斗摇摇头。
敲响天鼓,就是赌命。
陆沉满脸愁容:“咱们这位雅相,实在是让人不省心啊。”
青神王朝是首屈一指的大王朝,首辅姚清,字资美,道号守陵,被誉为雅相。
姚清已是飞升境圆满,是最有希望合道十四境的山巅修士之一。
一个王朝,从帝王将相到文武百官,胥吏之外,几乎都是拥有度牒的道官。
比如白玉京云水楼,就专门负责为天下各国、大小道观打造各类道士度牒。
山上大宗门,可以私自授箓,但是山下王朝,哪怕大如青神王朝,都需要跟白玉京领取度牒,天下十四州,各国按例按时来此领取份额,数量不等。
身为白玉京之外的道官,姚清经常受邀去往青翠城讲课传道,而且次数极多。
姚清斩三尸而成的三尊尸解仙,先后共登仙籍,一仙人两玉璞,按照白玉京谱牒,是要比那些“兵解”而来的“鬼仙”高出许多。
而三尊尸解仙本身,亦有阴神,只是受先天限制,不可炼阳神,那么再加上姚清真身,阴神与阳神身外身,只说化身的数量,几乎可以媲美陆沉,准确说来,姚清的大道看上去最为接近陆沉的七心相。
所以姚清这位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辅,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一直被誉为“青冥天下陆沉第二”。
而白玉京陆掌教,在白玉京之外的江湖上,则有个响当当的绰号,“白玉京小姚清”。
一听就知道是谁捣鼓出来的说法了。
陆沉当然是将这个如雷贯耳的绰号开开心心笑纳了,至于姚清作何感想,外人不得而知。
余斗难得主动询问:“宝瓶洲青鸾国,白云观那位僧人,是不是师兄的分身之一?”
陆沉摇头道:“不好说,始终无法确定此事。”
陆沉问道:“余师兄有没有问过师尊,闰月峰武夫辛苦,是不是我们青冥天下的那个存在?”
余斗说道:“没问过师尊此事,但是大致可以确定答案了。”
每一座天下,都存在着与天下第一人相互压胜的存在,神异古怪,匪夷所思。
双方或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或大道背离,就此互为苦手,相互牵制。就算是三教祖师,都无法纯粹以自身学问将其镇压。
就像五彩天下,应运而生压胜天下第一人宁姚的存在,多半就是那个名叫冯元宵的小姑娘了。
除了至圣先师的那场君子之诛,历来非议不小,被视为白璧微瑕之举,其实还有陆沉在那《渔夫篇》中曾经率先提出的“分庭抗礼”,是说至圣先师与那位撑船老舟子的典故。事实上,大掌教寇名犹有一个典故,是说那“小儿辩日”,其实也是至圣先师与浩然天下那位存在的一次见面。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称得上云波诡谲的一场暗中交锋的,还是礼圣重新制定规矩之时,至圣先师再次“偶遇”一位幽居山中的修道之人。偶尔有些经过大肆渲染的残篇断章,故意将那场谁都不曾亲眼见到的狭路相逢,说得无比鲜血淋漓,言之凿凿,说是至圣先师直接将其打杀了。
陆沉就曾专门就此事去莲小洞天内,问过师尊那桩悬案的真相。
可惜陆沉的问题,十有八九,在师尊道祖那边都没有答案。
陆沉趴在栏杆上,说道:“我现在比较担心那个柴芜,光是她的传道人,就会有陈平安、小陌、崔东山、米裕等等,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宁姚、梁爽、火龙真人、吕喦,如果再加上符箓于玄、龙虎山天师府的雷法……真是想一想就可怕啊。”
这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时来运转,天地皆同力,最是不容小觑。
越是身处山巅,越是忌惮此事。
尤其是那个落魄山的新任看门人,道士名为年景,道号仙尉。
道士头别一枚木簪,触目惊心。
不管他这一世修行如何,哪怕破境时间是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就干脆不破境,可是谁又敢不把此人当回事?
柴芜之快,仙尉之慢。
不过对于身边这位余师兄而言,什么天才不天才,都是虚的,只有哪天跻身了十四境,才是实在的。
在那之前,余师兄对什么都提不起半点兴致。
余斗说道:“郑居中的分身想要潜入青冥天下的机会不多,明月皓彩那边,我仔细勘察过,没有动过手脚。”
玄都观孙怀中,曾经两次游历过浩然天下,最近一次还收了几个弟子带回道观。
老秀才去玄都观见过白也,再就是这轮刚刚搬入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
陆沉摇头笑道:“郑先生想要偷偷摸摸做事,很难被我们找到蛛丝马迹,只会神不知鬼不觉的。”
余斗问道:“陈平安当真没有任何来历?”
陆沉点头道:“没有。”
余斗眼神熠熠,微笑道:“那就很了不起。”
一个出身陋巷的孩子,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当然很了不起。
靠机缘,运道好?天底下接不住的人多的是。
要说所谓的修行天才,什么百年不遇、千年一遇的,余斗修道八千载,只说在这白玉京,就见过不少了。
只是一旦将时间线拉伸开来,长远来看,其实都不算什么。
何况死在余斗手上的飞升境修士,就不止双手之数了。
只要在余斗坐镇白玉京的一百年内,不犯禁,老实一点,安分修行,就算你在其余两百年间,有本事打破天去,也都随你闹腾。
可若是胆敢在这一百年内,触犯白玉京律例,那就别跟我余斗谈什么“人情”了。
不光是在天下十四州,白玉京内亦是如此,历史上光是副城主、副楼主,被余斗亲自收拾过的,同样不止双手之数。
陆沉趴在栏杆上,看着那高高低低的五城十二楼,好像看了数千年,倒也没如何看厌。
紫气楼。
紫气楼道官,几乎都姓姜,外姓道官寥寥无几,属于典型的子孙丛林。因为紫气楼位于白玉京最东方,常年烟霞高捧,如在紫气堆中,故而常是先迎日月光,且常年有剑气郁郁冲斗牛。
楼主姜照磨此刻正在为十数位姜氏子弟传授剑术,在道场之内,摊开一幅光阴画卷的“拓本”。
凭借这幅光阴画卷,姜氏子弟可目睹那场搬月过程,只见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手持仙剑,一剑开天,负责在最前方开道,以凝聚不散的剑气和剑意稳固路线,如同铺路。
城头刻字老剑仙齐廷济现出法相,使出了远古时代一门类似“长绳系日”的剑术神通,拖月而行。
刑官豪素,身在明月中,竟然能够将一轮明月部分“道化”,再祭出另外一把本命飞剑婵娟,同时递剑斩断皓彩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陆芝殿后,出剑推动一轮明月前行。
剑气长城的四位剑修,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姜照磨一挥袖子,一座道场太虚境界内,凭空出现了一轮好似次一等真迹的袖珍明月皓彩,再一一点名,让数位姜氏弟子顶替那拨剑气长城剑修的位置,凭借各自剑术,模仿拖月一事。
那些资质极佳的紫气楼剑修,纷纷御剑“远游”,化作一条条流萤,如入天外虚空,身形与剑光瞬间缩小为芥子和丝线。
其中学那宁姚仗剑开道的,是一位少女模样的年轻剑修。
姜照磨盘腿坐在蒲团上,神色淡漠,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双手握拳膝盖上,为几个家族晚辈一一指出各自出剑的缺陷所在。
其中一个听了两次老祖点拨都未能心领神会的剑修,便被楼主随便一弹指,打出太虚境界,整个人狠狠撞在屋内一根巨大的梁柱上,七窍流血,瘫软在地,却无人胆敢搀扶。
很快就换了一人顶替其位置,继续联手拖拽那轮明月。
姜照磨视线偏移几分,是陆掌教返回白玉京了。
至于那个刑官豪素,不出意外,果然去了神霄城。
这位飞升境剑修来到青冥天下,白玉京和天下道官,当然乐见其成。
青冥天下剑术,半在玄都观剑仙一脉。
昔年余斗横行天下,姜照磨的前身,便是同行者之一。
不过那是姜照磨上一世的事情了,兵解转世后,姜照磨被余斗寻见,带回白玉京再续修行。
灵宝城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正在指点一个年轻嫡传炼丹道士,但是用来炼丹的那座炉鼎,却是被老道士拘押而来的一颗天外流星,虽然它撞入青冥天下之际,就已经十不存一,但是被老道士收入囊中之时,依旧大如巍峨山岳。而这个老城主新收的得意弟子,能够在此辅佐炼丹,资质之好,无须赘言。
手捧拂尘的老道士突然笑道:“蘋萦,稍后你随为师一起走一趟白玉京最高处,见一见两位掌教。”
年轻道士闻言,一颗道心只是微微起涟漪,神色肃穆道:“弟子谨遵师命。”
别称“玉皇城”的青翠城,位于白玉京最北面。
按照玄都观孙道长的说法,之所以有这两个称呼,其实就是因为一句“玉皇李子最好吃,嚼起来真清脆”。
在此城最为鼎盛时,辖境辽阔,以一城管辖将近天下三州山河,青翠城总计拥有十大洞天之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于山上山下的道门宫观和山下六大王朝的藩属国,更是无数。而且一甲子一期,每逢腊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按例都会祭出一副远古帝王车辇,巡视天下清流道官之功过得失,稽查考核山川地祇鬼神,车驾所过之地,皆在考评勘验范围内,甚至可以不用局限于青翠城自身辖境。简单来说,就是目之所及,无论任何人任何事,车驾主人都可以管上一管。
一个小道童模样的家伙,揪心不已,因为自己担任城主之后,明年就要迎来一甲子一次的巡游了。
可是他一个刚刚跻身仙人境没几年的道官,真要登上那辆车驾,离开白玉京,感觉每走一步,就是丢一份脸皮。
想到这,名为姜云生的小道童,就有些埋怨那个陆师叔。
大掌教代师收徒,为白玉京带回了两个师弟。陆师叔你这个当了数千年小师弟的三掌教,便有样学样,给道祖找了个关门弟子,顺便给你自个儿找了个小师弟,终于有人喊你一声师兄了?那你倒是干脆让那道号山青的小师叔,当了这青翠城的城主啊,那岂不是更好?为啥要选我?赶鸭子上架呢?要不是紫气楼的自家老祖姜照磨,暗示自己别推托此事,姜云生还真就打死不从,你陆沉就算把我绑到这青翠城,我也要翻墙溜走。
玉枢城。
城内高处悬有一面古镜,背具十二时,篆刻有“永受嘉福”四字,是大掌教亲自铸造、炼制、铭刻的重宝。此外,还铭刻有数以百万计的蝇头小字,则是玉枢城历代正副城主的一种大道补充。
圆镜亮如日月,在玉枢城运转,循环不休。
而三掌教陆沉的书斋——观千剑斋,没有设置在南华城,反而就建造在这边,据说是方便陆掌教与两位城主请教学问。
副城主邵象,察觉到白玉京的那两股气机,道心微动,便走出道场,一步缩地山河,找到了站在那座书斋门口的城主郭解。
郭解是公认天下注解陆沉著作外篇的第一人。而注解内篇的第一人,是南华城那位担任第一副城主的女冠,她也是白玉京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道官之一。
也不是完全没有非议,比如符箓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华阳宫,以及包括采收山在内的几座大宗门,那拨精通训诂的得道高真,就都说郭解是以外杂篇否定内七篇,不但裁剪失当,更属于“用伪反真”,背道而驰,只知梦而不知觉。
郭解腰间悬有一串吉语钱挂饰,淡然道:“陆掌教自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若是平时,邵象也就与郭解多聊几句了,只是今天却没有就此延伸话题,而是以心声说道:“张风海已经被余掌教关押了将近八百年,能不能借此机会,让陆掌教帮忙求个情,就算无法恢复张风海的副城主身份,好歹准许他离开镇岳宫烟霞洞,只保留一个白玉京道官身份?”
郭解沉默许久,开口道:“难。就怕我这一开口,会适得其反。”
昔年玉枢城的城主继承人,其实不是郭解,而是“百年之内证道飞升”的张风海,这种修道资质,哪怕在白玉京历史上,都堪称惊人至极,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飞升境的张风海,在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早就有那“小掌教”的称号。
结果只因为一桩过失,余掌教找上门,张风海辩驳了几句,被余掌教训斥一番,张风海不服气,与之大吵一架,一气之下还扬言要脱离白玉京道籍。
余掌教只说了一句“当然可以”,然后就将张风海拘押到了镇岳宫,囚禁在烟霞洞内,已经快八百年了。
大概这位道老二的所谓“可以”,真正的意思,就是你张风海既然能凭本事进入白玉京,那就再凭本事离开白玉京。
而郭解与邵象两位正副城主,看待这位师尊的关门弟子,不可谓不宠爱心疼。小师弟年幼时被师尊亲手带入城内,两个当师兄的,简直就是既当师兄又当兄长的,对张风海呵护有加。
邵象叹了口气。
除了自家小师弟,其实还有两位副楼主,下场更惨。
白玉京琳琅楼,是一处金玉道场。
太上符箓龙蛇踪,散天女侍香童。
佛道两教,自古就有丛林一说,大致可分为十方丛林和子孙丛林。琳琅楼就属于子孙丛林,跟楼主历来都是一家一姓的紫气楼姜氏类似,略有不同的是,琳琅楼分成了“乌衣王”“会稽谢”两家。道门的子孙丛林,由自己传道所度的家族弟子、嫡传门生轮流住持,是一种师资相承的世袭。而十方丛林则邀请德行兼备的粹然高真住持事务,宫观住持在卸任时,若是觉得本山并无合适人选,可向他山礼聘邀请。芸芸众生,云水流仪,原系四海同居,并无二致。哪州道观的十方常住兴旺、规范严,哪州的道风就较好,道官的成就便高。
王、谢两姓子弟,英才辈出,修道之外,公认极富才情,故而白玉京琳琅楼自古被誉为芝玉遍地。
紫气楼姜氏女子的姿容绝美,琳琅楼王、谢两家男子的英俊风流,都是天下公认的好。
琳琅楼的楼主王洞之,清净出尘,举世公认其书写道经最是笔法神妙,道韵无穷。
传闻昔年大掌教许多昭告天下的敕令,都是请这位楼主代笔的。
如今整个青冥天下都在猜测一事,玄都观的白也,将来会不会走一趟琳琅楼。
此时,王洞之站在书房内,双手负后,看着墙上的一幅画卷。
这是一幅被誉为无上神品的《珊瑚帖》,画有一枝东海万年珊瑚,不光是栩栩如生,还真能开出一种五色玉,增加采道官的文气才情,若是以秘法制作成彩墨,书写青词宝诰有奇效。
关键是这幅画卷里边藏着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龙宫,金玉谱牒相当于昔年的大渎龙神府邸,仅次于四海龙君。
副楼主谢宣站在门口,没有跨过门槛。
这是王洞之订立的一条铁律,谁都别想走入他的书房。
其实最早就是为陆掌教一人制定的,摆明了就是防贼。
迄今为止,陆沉还真就没有见过这幅《珊瑚帖》一面。
谢宣笑道:“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段?”
王洞之转身走出屋子,等他挪步时,墙上画卷便消逝不见。他来到檐下廊道中,瞥了一眼白玉京最高处,点头道:“当年三山九侯先生秘密来过青翠城,陆掌教当时在场,用他的话说,就是亲口询问过三山九侯先生,千真万确,不但直接将一座大渎龙宫封禁在画卷中,而且这个相当于一个浩然大宗的大渎龙宫,极有可能如今还有水裔生灵存活至今,不过就算是真的,数量肯定不多了。”
谢宣说道:“难怪你研究了这么多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如果真是那位前辈的手笔,就在情理之中了。”
这么多年,琳琅楼一直无法打破画卷的山水禁制,空有宝山不得其路。
陆掌教最早盯上这幅画的时候,赖在琳琅楼足足一月光阴,死皮赖脸要瞧一瞧,过过眼瘾。
王洞之坚持说并无半点稀奇,外界以讹传讹罢了,之所以不愿公开,只是因为敝帚自珍。
要知道青冥天下又是出了名的“缺水”,故而蛟龙之属的高品水裔,在这边是很吃香的宗门、王朝供奉。再加上道祖的一句“上善若水”,天下水裔的开窍炼形,往往颇为顺遂。
之前在剑气长城,陆沉跟陈平安谈成了一桩买卖,他返回白玉京之时,会争取跟琳琅楼楼主王洞之要来半座龙宫的收益。
因为帮助云霞山渡过难关一事,陈平安做出了让步,答应半座龙宫的收益分账,双方从三七变成四六,当然是他占六成,陆沉只占四成。
反正打开龙宫的钥匙,就是不知如何流落到云纹王朝的“金坐”款珊瑚笔架,如今就在陆沉手上,不怕那王洞之不点头。
伸长脖子的陆沉,将视线从琳琅楼收回,转过头,笑道:“余师兄,可以喊人过来了。”
片刻之后,分别有白玉京道官从那青翠城、灵宝城和紫气楼御风而至,与两位掌教恭敬行礼。
青翠城新任城主姜云生,道童模样,仙人境,曾经在那倒悬山与剑仙于禄一起当门神。
如果加上老祖姜照磨,那么白玉京姜氏一姓,就是一城主一楼主的气象。
灵宝城城主庞鼎,道号虚心,老飞升境修士。道龄极长,在白玉京修行的岁月,甚至要比两位白玉京掌教更为长久。除精通五行阴阳术之外,这位老城主的五行本命物,经过将近二十余次的更换、炼化,皆是仙兵品秩。另外还有一件名动天下的攻伐本命物,能够引发雷劫。
紫气楼楼主,也是姜云生的老祖,姜照磨,字潮生,道号垂象,飞升境。与二掌教余斗差不多是前后脚进入白玉京,在那之前,或者说是生前,就与余斗是山上挚友,曾经与余斗一起周游天下,一行人锋芒毕露,横扫十四州,人人故事极多。
姜照磨亦是天下武学大宗师,被誉为“流水的武道十人,铁打不动的姜照磨”,故而也被视为青冥天下砥砺武道的最佳磨石之一。
只不过历届天下武评十人,都不会将这位紫气楼天仙列入其中。
差不多每过一甲子,姜照磨就会与林江仙问拳一场。所以紫气楼道官中,也不乏兼修拳法的武学奇才。
此外,庞鼎还带了一位新收的嫡传弟子,周蘋萦,尚未赐下道号。
姜照磨则带了一位少女,姜玉微,道号危心,她是紫气楼姜氏子弟,既是剑修,也是武夫。
姜玉微头戴鱼尾冠,别以水精簪,姿容出彩,她与周蘋萦站在一起,很像金童玉女。
陆沉笑眯眯看着这位丰神玉朗的年轻道官,好相貌,好气度。
据说是来自那个大潮宗,曾经还是现任宗主徐隽的师兄呢。
庞老儿挖墙脚的小锄头,一向是很厉害的,一挖一个准。
不过这个周蘋萦,既没能与徐隽争过宗主之位,当年也未能跻身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
争湍蘋萦,回旋之貌。本该与那大潮宗是相得益彰的,奈何敌不过那种好似书上小老天爷的天命哪。
徐隽如今除了是玉璞境鬼修,还是大潮宗、两京山的两宗共主,更是那位飞升境女修朝歌的道侣,而朝歌正是两京山的开山祖师。
陆沉作为开场白的那个问题,就很惊世骇俗。
“余师兄,如果有一天,五彩天下的剑修,跨越天下,联袂问剑白玉京,会如何?”
余斗淡然道:“来就是了。”
庞鼎皱眉不已。
姜云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飞升城如今才几个玉璞境剑修?哪怕再给他们一千年,又能如何?”
就算青冥天下十四州,沿途都有策应,那拨剑修,不还是以卵击石的下场?
庞鼎摇头说道:“搁在以前,谁敢相信剑气长城的那么些人,能够据一城之地,挡住蛮荒天下一万年?”
白玉京已经治理青冥天下万年之久,而且要远远比那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庙,管得更加宽泛,管得更多。
陆沉称赞道:“还是庞城主老成持重。”
他转头望向姜云生,双指弯曲,朝着小道童的脑袋就是一栗暴敲下去:“再看看姜城主,在剑气长城门口待了那么久,这么点道理都没想明白,怎么当上城主的,啊?!”
天翻地覆之时,越是山巅的大修士,就越想要重新界定格局。
境界最高的那一撮修士,可能是为自身大道谋划;境界稍低一些的,恐怕也要为山头宗门、王朝谋划千秋大业。
浑水摸鱼,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不择手段,层出不穷。
姜照磨微笑道:“就是吃得太饱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为数不少。姜照磨这么多年来,修行之余,就一直在盯着某些王朝某些人。那些个白玉京之外的山巅修士,在姜照磨看来,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闲的。
余斗突然说道:“将那幅光阴长卷取出,让他们几个看看那位年轻隐官的手段。”
这个师弟,最喜好收集光阴长卷,说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陆沉一脸尴尬:“啊?不用了吧?”
余斗默不作声,就是态度了。
陆沉只好摸摸索索,犹犹豫豫,摸出一幅卷轴,轻轻丢出,摊开画卷。
画中出现了汾河神庙和城内的“吕公祠遗址”。
当然,有些画面方才已经被陆沉临时抹掉了,比如扇耳光之类的,还有后边那座娄山凉亭的某些关键言语。
姜照磨双臂环胸,斜靠栏杆,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幅画卷里边的年轻青衫客。
庞鼎手挽拂尘,眯眼而笑。
这位年轻隐官,名不虚传啊,竟然都能够与陆掌教抖搂梦境了。
姜玉微神采奕奕,只觉得这个年纪不比自己大几岁的传奇人物,确实胆大包天,想法古怪,做事情还挺……阴险。
陆沉说道:“小蘋,有话直说,不用藏着掖着。”
周蘋萦半点不怯场,直截了当说道:“一个走狗屎运的家伙,也配与掌教师叔这么说话?若是撇开那些身份和靠山,如今他陈平安,不过是个止境武夫,连玉璞境剑修都不是了,算个什么东西?不知天高地厚,什么身份,什么境界,竟然都敢威胁一位白玉京三掌教了?”
余斗置若罔闻。
陆沉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小的笑话,转过头去,笑容灿烂。
满脸慈祥神色的陆掌教,望向这个刚到白玉京没几年的……天仙坯子?
姜照磨嘴角泛起冷笑,那个年轻隐官陈平安如何,没有真正打过照面,不好说,只说你小子,在这边大放厥词,可就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了。
姜玉微轻声嘀咕道:“论身份,既然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也差不多算是咱们白玉京的掌教了吧。”
姜照磨笑了笑,以心声提醒这个蔫儿坏的自家晚辈:“别煽风点火,会死人的。”
庞鼎怒斥道:“住嘴!滚回城内,禁足一甲子!”
他已经准备动手,准备一拂尘将这个嫡传弟子打回灵宝城。
陆沉却早先一步,伸出手,双指轻轻按住庞鼎的拂尘,再一手按住那周蘋萦的肩膀,和颜悦色道:“别介啊,才来就走。这孩子,只是说了几句心里话和公道话,庞老城主就要罚他禁足一甲子,责罚太重了,贫道不答应!”
周蘋萦再傻,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霎时间脸色惨白,但是他立即稳住道心,如逆流而上,非但不认错,反而越发坚定道心。
陆沉眼睛一亮,拍了拍年轻道官的肩膀,道:“修行天赋如何,两说,只说自救的手段,不低不低。想起来了,听说好像就是你小子,进入白玉京没多久,第一次遥遥见着了余师兄,就心生‘取而代之’的念头?”
余斗依旧全然不当回事。
庞鼎微微错愕,真有此事?这个弟子莫不是失心疯了?
陆沉嘿嘿笑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几年后的元婴境瓶颈,有点大啊?”
因为心魔就是余师兄嘛。
如果不出意外,吴霜降的第二心魔,也是如此。甚至有可能是将囊括白玉京的整座青冥天下,视为一处沙场。
否则吴霜降作为兵家修士,一旦决意出手,绝对不会只是意气用事,自寻死路。
此外,陆沉比较担忧的,还是岁除宫的守夜人,被吴霜降昵称“小白”的那位。
飞升境修士,若想成功合道十四境,犹有第二心魔需要面对。
相较于元婴境瓶颈时心魔的不可力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更加虚无缥缈,有些大修士,视若无物,甚至就像从未出现过。有一些却极难勘破。后边的“有一些”,白玉京这边的,都兵解了,在浩然天下那边,可能是韦赦,也可能是火龙真人。
青冥天下,在大掌教寇名失踪之后,二掌教余斗,就成了白玉京众望所归的下一位十五境修士。
余斗每次坐镇白玉京一百年,职掌天下,不管如何出手,并无私心,这是共识。
玄都观、岁除宫和地肺山华阳宫在内这些顶尖宗门,在这件事上,对这位道老二,从无任何指摘和非议。
但是余斗治理天下的手段,不近人情,更是共识。
陆沉一本正经道:“小蘋,不用紧张,千万别紧张!在贫道看来,一个不想当掌教的白玉京修士,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道官!”
周蘋萦道心坚韧,神色坚毅,后退三步,与两位掌教毕恭毕敬打了个道门稽首。
余斗点点头,开口道:“心无旁骛,好好修行。”
心弦紧绷的庞鼎如释重负,意外之喜,这个嫡传弟子,大好造化!
余斗突然看了一眼陆沉。
陆沉笑着摇头,示意没事。
原来在陆沉的人身小天地之内,异象横生。有那风雨如晦,响起雷鸣声,仙人伸出手掌,将其攥在手心,轻轻碾碎。有那白云聚散不定,最终渐渐凝聚成云海,被一只晶莹剔透的大手揉碎。
这就是崔瀺的阳谋了。一旦陆沉选择入局,改变路数,用一种崭新的手段与青冥天下相处,那么在某种意义上,陆沉就再不是昔年的陆沉了。
无碍修为,只是道心有变,不然要说这点心相迹象,陆沉抹平、镇压、消解,都很简单,是举手之劳。
大修士心无杂念不难,那么心中无一念呢?
陆沉挥挥手,笑呵呵道:“诸位,各回各家,努力修行。”
等到那一行人离开廊道,余斗露出一个极其罕见的笑脸,说道:“师弟,你近期小心点,能不出门就别出门。至少别离开白玉京地界,南华城那边,也该多管管了。该传道传道,该收徒收徒。”
先下手为强?
不用。如果需要如此行事,那还是自己不够强。
陆沉欲言又止。
从前都是陆沉这个师弟絮絮叨叨,不承想今天却颠倒了,变成了师兄余斗多说一些。
“要是那个陈平安,连报仇这种事,都不敢光明正大,只敢鬼鬼祟祟,或是根本没想过来白玉京问剑问拳一场,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废物了。所以这家伙在那幻境中,与你把话说得敞亮了,我倒是愿意再高看他陈平安一眼。当隐官,做得不差;当师弟,亦然。”
余斗笑容更浓:“难道只许我余斗为了报答师兄的代师收徒和传道之恩,让姜照磨与庞鼎对齐静春落井下石,痛下杀手,就不许一个年轻人,同样为了一位代师收徒、传道授业的师兄,向我寻仇?”
余斗摇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他将来只要敢来白玉京,只要他还愿意,我倒是想要先请他喝一顿酒,再论生死。”
陆沉神色认真,一言不发。
“陆沉。”
“嗯?”
“你这个当师弟的,数千年以来,已经为余师兄分忧足够多了,从今天起,就别再为我担心什么了,不需要。”
“好,听师兄的。”
桐叶洲镇妖楼。
各自喝过了一壶竹海洞天酒。
至圣先师与年轻隐官,两人相对而坐,好似一场道龄辈分、学问修为皆极为悬殊的坐而论道。
曾经一步跨入十四境的纯阳吕喦,差一点就可以闭关证道十四境粹然剑修的小陌,青同,三个飞升境剑修仿佛在旁闻道观道。
至圣先师招手道:“纯阳道友,且借拂尘一用。”
吕喦笑着抛出手中那把拂尘,至圣先师接住拂尘。
方丈之地,蓦然间大如虚空。
一座镇妖楼,渺小如一块巴掌之地。一棵参天梧桐树,更是小如田边草。
至圣先师以拂尘缓缓画圆,出现了一条光线轨迹。
吕喦是第一个看出门道的,陈平安紧随其后。
小陌相较前两者,稍显后知后觉。
唯独青同道友,眼睛瞪得最大,最为懵懂,只不过片刻之后,青同也就看出了端倪。
至圣先师是在用一种最粗略的方式,阐述数座天下的万年岁月。
剑气长城三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使得蛮荒大祖最终无法跻身十五境,陈清都合道剑气长城。
十四境修士大妖初升,最初的那个设想谋划不成,只得退而求其次,开始创建蛮荒英灵殿。
道祖骑牛过关,进入蛮荒天下,大妖初升被迫逃离蛮荒天下,去往天外。
青冥天下的道祖首徒寇名代师收徒,同时代师授业,白玉京出现了第二位掌教。
礼圣联手三山九侯先生,开始着手制定新礼。
斩龙一役,造就了宝瓶洲的那座骊珠小洞天。
白玉京出现第三位掌教。
浩然天下的贾生变成蛮荒天下的周密。
文庙出现了那场“三四之争”。
齐静春力扛天劫。
剑气长城被打断成两截,举城飞升至崭新天下。
蛮荒妖族涌入浩然天下,肆虐三洲。
周密与一人并肩而行,率众登天而去。
三教祖师并未露面,由礼圣主持第二场河畔议事。
白泽重返蛮荒天下。
陈平安剑开托月山,城头刻字……
那条圆线,即将首尾相接之时,蓦然出现了一个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极大分叉,分成了两条丝线,如绳打结,双方齐头并进,一起“缓缓”去向那个“既是终点又是起始”的地方。
两条线,宛如一场势不可免的天人之争。
至圣先师停下手中拂尘,问道:“陈平安,你觉得接下来总计会有几种可能性?”
陈平安沉思许久,只能是摇摇头,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
至圣先师冷不丁以心声询问一事。
陈平安毫不犹豫地摇头,眼神坚毅,甚至忘记了以心声言语,斩钉截铁道:“不行!”
至圣先师点头而笑:“这就勉强可行了。”
陈平安一愣,只是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咧嘴一笑。
被至圣先师如此认可,陈平安就更有信心了。
或者说,至圣先师的这一问,再一认可,本身就是对陈平安心关的一种加固?
辛苦炼字为何事?只求个自欺欺人。
炼化文字无数,世间文字几经演变,常用字加上生僻字,大致有八万个,可如果再加上那些早已失传、现已不用的远古文字,数量只会更多。
陈平安为自己设置了重重关隘,其中层层迷障,何止是千山万水?
只说陈平安心湖中的那座书楼,书楼藏书无数卷,而且只会越来越多。每本书上边的文字,在密雪峰那座长春洞天之内,早就悉数被陈平安撷取,一一炼字,打造成一座座“心关”,而且陈平安有意只用儒家经典和佛家经书作为打造关隘的“砖石”,刻意绕开了道家典籍。
其实至今陆沉还不知道一事。当年,骊珠洞天大局已定,先帮忙牵红线再乱点鸳鸯谱的陆沉,收取神诰宗贺小凉为嫡传弟子,陆沉曾经带着她一起行走在光阴长河,为她推衍陈平安的诸多人生道路,看遍人生百态,但是在其中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内,有一个双鬓微霜、面容清晰的教书先生,在蒙童们放学后,独自坐在屋内打谱,在那陆沉和贺小凉的游历“当下”,骊珠洞天的过往“当年”,齐静春拈起一枚棋子,笑着说了四个字。
如果说这已经是已逝之人与过往旧事,那么今年今月今日某人心境之中,四面八方,都悬挂着一条条“虚无的山脉”,仿佛也可以视为一条条黑色的光阴长河。
而折腾出这些脉络的道法根本,其实就是两个字,“遗忘”。
就像一座笼子的栅栏。歪斜,扭曲,疏密,不成体统。
更远处,是金、银白两色的文字关隘,或是堆积成书山,建造如书城。
就这么关押囚禁着一位双手笼袖、满身雪白的修长男子,他拥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
抑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流放?
“都说崔瀺对人对己都心狠,那么我这个当小师弟的,哪里差了?”
这位被自己关押在此的自言自语之人,缓缓转头望向一位头戴莲冠的被囚禁者雏形,眯眼而笑。
如同一位至高者,俯瞰着一只依旧位于人间,不过是离天较近的蝼蚁。
“对吧,陆掌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