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见麒麟
杨家药铺后院,小名胭脂的苏店,这位女武夫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药铺后院。
师弟石灵山,回了桃叶巷家中。
苏店也不觉得寂寞苦闷什么的,打小就习惯了,人多反而觉得不自在。
药铺是前店后坊的样式,煎药、晒药材都在后院,正屋那边,是杨老头的住处。
东厢房关着门,一般只有李槐回乡,来这边逛荡,杨老头才会打开屋门,只有西厢房早早腾出来给了苏店。
院子角落还有间杂物房,里边堆放了各色老物件,瓶瓶罐罐的,房门钥匙留给了苏店。师父曾经交代过她,等到下次李槐返乡,就与李槐打声招呼,说房间里边一大堆的老旧物件,都留给他了,是卖是送都随意。
与北边正屋相对的南边屋檐下,摆放着一条长凳,苏店从不去坐,平时也不准师弟随便坐在那边。
她就像守着一座老铺子,也帮师父守着一些老规矩。
苏店是个武痴,不过今夜她却难得没有练武,就只是坐在椅子上边发呆,双脚踩在火盆边沿上,想着一些往事。
终于回过神,苏店低头弯腰,伸出手指,捻了捻被炉火烤得微微发烫的裤脚。
药铺大门虚掩,有人推门而入,穿过前店,掀起帘子,年轻男子喊了一声:“师姐。”
厢房这边的苏店应了一声,是师弟石灵山来串门了。
石灵山进了屋子,搬了条长凳,坐在火盆一旁。苏店笑道:“问夜饭问到了药铺,你也不嫌晦气。”
石灵山伸手烤火取暖,故意装傻:“还有这讲究?”
家里边是热闹些,四代同堂,祖宅在桃叶巷的门户,都穷不到哪里去,只是石灵山还是担心师姐独自一人,在药铺太冷清。
他知道师姐自从那个相依为命的叔叔去世后,在小镇就无亲无故了,好像连个平日里嘘寒问暖几句的穷亲戚都没有。
石灵山从袖子里摸出一包压岁铺子的糕点,笑道:“骑龙巷那边石掌柜给的。”
苏店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一油纸包的糕点,问道:“你还真去问夜饭了?”
这大年三十的问夜饭,福禄街、桃叶巷的人,和这两条街巷之外的人,一个天一个地,一般是不会相互走动的。
昔年的小镇,福禄街和桃叶巷有四姓十族。早先的小镇高门大户,四大姓,卢、李、赵、宋,一直是以卢氏为首的,因为卢氏王朝在覆灭之前,曾是大骊宋氏的宗主国,而卢氏开国皇帝,与福禄街卢氏有千丝万缕的渊源。此外类似袁、曹、谢在内的十族,祖上都出过大人物,他们离开骊珠洞天之后,都曾扬名立万,比如被视为大骊中兴之臣的曹沆、袁瀣,造就出了如今大骊朝廷的两大上柱国姓氏,此外还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以及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等。
只说一条泥瓶巷,就有隐官陈平安、大骊藩王宋集薪、郑居中嫡传弟子顾璨。
那边还是南婆娑洲那座镇海楼的驻守剑仙曹曦的祖宅所在。
而苏店,除了药铺这边的关系,在家乡小镇这边唯一称得上认识的人,只有一个叫胡沣的。胡沣比她年长几岁,家里以前是开白事铺子的,他也会经常跟着爷爷一起当那短工,做些砖瓦木匠活计,或是走街串户帮忙磨刀。不过胡沣也离乡了,可就算胡沣留在这边,苏店与他也没什么可聊的。
石灵山笑道:“你猜我刚才在骑龙巷瞧见了谁?”
苏店默不作声,细细嚼着糕点,反正看到了谁,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多年前,骑龙巷经常会有一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假装无意间路过那条骑龙巷,走得很慢,轻轻抽着鼻子,闻着糕点的香味,肚子越发饿得咕咕叫。
年幼时做梦都想的美味糕点,还有布店里那些绿绿的布料,都曾让那个饥寒交迫的女孩觉得是天底下最遥不可及的好东西,但是熬到长大后,手头有了钱,不知为何,反而好像半点都不念想了。
石灵山说道:“远远看了她一眼,好像是骑龙巷的王朱。”
以前是个近在咫尺的小镇同乡,如今却是个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了。
苏店只是嗯了一声,反正不是一路人,她对这些同乡的富贵发迹并不感兴趣。
如今的旧龙州,新处州,是一洲公认的藏龙卧虎之地,奇人异士扎堆,可在苏店看来,相较以往,根本没法比。
最早一拨外乡人,在西边群山购买山头的山上仙府,只要中途没有转手贱卖,如今都算得了个财源广进的聚宝盆。再后来,便是一些个消息灵通、闻讯赶来的修士,与当地百姓购买小镇上边的祖宅,或是“高价”入手那些从龙须河里边捡来的蛇胆石,墙上嵌着的青铜镜,以及古钱币、瓷器之类的老物件,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不值钱的东西,都变得无比金贵起来。唯一变得不值钱的,反而是那些祖祖辈辈辛苦积攒起来的碎银子,或是家家户户拿来压箱底的金银首饰。
如今不少在小镇隐姓埋名的练气士,一年到头,深居简出,将那些破败宅子当成了修行的道场。
他们的户籍和山上谱牒,暗中都归龙泉郡窑务督造署管理,至于槐黄县衙那边,始终不清楚这些山上神仙的身份背景,反正也没谁惹事,比起一般的县城,简直就是个路不拾遗的地方,以至于县衙政务清明得无以复加,在州城年年都是优等考语,毕竟连个翻墙行窃的蟊贼都没有,更别说那种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纠纷了。
天地灵气,山水气运,法宝灵器,这拨眼尖、下手还快的外乡修士,确实都挣到了,而且各有收获,几乎无人双手落空。
只说一事,曾经有人去往天幕,与越境犯禁的远古神灵递拳,为宝瓶洲带来了几场金色大雨,几乎都被北岳魏山君收入囊中了,看上去是披云山一家得利,可魏檗毕竟是一洲山君,整个北岳辖境都跟着水涨船高,山水气运变得浓厚,天地灵气越发充沛。在槐黄县城和西边群山中隐居的修道之人,餐霞饮露,吃了个饱,这二十多年来,时不时就有修士悄然破境。
石灵山随口问道:“师姐,你说咱们这一门,到底有几个人啊?”
按照他们这一脉的辈分划分,谱牒再简单不过,反正就一个教拳的师父。明面上,苏店和石灵山上边还有两个师兄,只是李二和郑大风,一个拖家带口去了北俱芦洲,一个去了五彩天下,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师兄师姐,一直是个谜。杨老头不喜欢提这一茬,石灵山曾经问过,结果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杨老头一向如此,要么干脆不开口,要么一开口就说话贼难听,骂石灵山这个弟子,这么想着去外边认师兄,是想去捧个臭脚,还是桃叶巷石家饿着你了,非要跑去别家讨要一口热乎的屎吃?
打那之后,石灵山就不敢再问半句了。
苏店想了想,说道:“具体有几人,师门谱牒上边拢共几人,如今在世的又有几人,我都不清楚,但是除了李、郑两位师兄,确实还有其他人。”
石灵山抬起头,充满了好奇神色。
苏店摇头道:“我知道两个师兄师姐的名字,但是师父没说可不可以泄露他们的身份,你就别多问了。”
屋内师姐弟两个,性情很不一样,在石灵山看来,师父没说不可以,就是可以。但是在师姐苏店这边,却是师父没说可以,就是不可以。
苏店突然说道:“我打算按照师父的吩咐,过完这个年,等到李槐回来,交代他些事情,我就出门远游一趟。”
石灵山问道:“师姐准备去哪儿?远游是多远,是别洲的古战场遗址?”
他与师姐,如今还没离开过宝瓶洲呢。
小镇年轻一辈,好像一个比一个喜欢出远门。
苏店知道这个师弟误会了,解释道:“这次我打算独自历练,就不带你了。”
石灵山大失所望,但是也没纠缠,因为晓得师姐的脾气,犟得很,她认定的事,不会改了。
苏店难得有个笑脸:“下次见面,请你喝酒。”
石灵山只顾着开心,傻乎乎笑着。
请别人喝喜酒,就更好了。
石灵山却没有发现,低着头的师姐,那张被炭火映照的娇艳脸庞上,眉眼间有些伤感。
一个乐观,一个悲观。
前者眼中,所有的远游,是为了重逢之日。
后者看来,所有的相逢,都是离别的铺垫。
等到苏店在浩然天下这边跻身了远游境,她就会外出历练,去找一个师兄,名叫谢新恩。
对方远在青冥天下。按照师父的说法,这个谢师兄如今混得不错,不过更换了名字,不再叫谢新恩了。
只是听师父的口气,苏店猜得出来,谢师兄在那座天下,已经攒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
师父每次聊起他们这些徒弟,一般都没什么好脸色的,哪怕是提及已经是止境武夫的师兄李二,也没个笑脸。
师父留给那位素未谋面的谢师兄几句口信,让苏店帮忙捎话。
大致意思,就是让谢新恩见着师妹苏店之后,类似代师授业,为她传授拳法和剑术,然后等苏店跻身了山巅境,再帮着她在那边开山立派,就此扎根,自立门户,开枝散叶,在那之后,二人就各走各路,对外不要透露出同门关系。
至于苏店如何去往青冥天下,又该去何处寻找谢师兄,师父早就安排好了。
石灵山好奇地问道:“师姐,那个李槐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据说那位年轻隐官,曾经送给李槐一个绰号:窝里横。
那么在这座小镇,能够窝里横的人,李槐真就是独一份了。
苏店摇头道:“按照山上的说法,李槐本身没什么来头,就只是个最平常不过的肉眼凡胎。”
不过他们师父对李槐真是当亲孙子看待的。
只是这种事情羡慕不来。
石灵山在屋子这边坐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告辞离去。苏店送到了药铺门口,等到师弟的身影消逝在街巷拐角处,她这才关了门,重新回到后院,怔怔看着檐下那条长凳。
听师兄郑大风说过,这条长凳,在这儿搁放了很多很多的年头,没有人的岁数能大过它。
最后一次见到师父,老人依旧坐在正屋门外的台阶上,手持旱烟杆,吞云吐雾。
师父说了一句让苏店听不明白的言语。
老人用旱烟杆轻磕台阶,再提起旱烟杆,指了指那条长凳,说:“那条木凳,就是我们。”
见苏店欲言又止,老人说:“将来如果有机会,在青冥天下那边相逢,你可以问一问那个人,他肯定知道答案。”
一条木凳,与“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苏店百思不得其解。
一名女子,年轻容貌,鬓发青绝,身姿曼妙,如鱼游弋在龙须河中。
她正在以本地河神的身份,巡视自家辖境,身边带了几个孩童模样的河神水府小跟班。那拨面容稚嫩的孩子当中,有男有女,他们其实除了脸色惨白无色,瞧着比较瘆人,装束衣饰、神色以及稚声稚气的说话语气,都与岸上的市井儿童没啥两样。
他们跟着河神娘娘一起晃荡玩耍,虽然都是水鬼,照理说早就适应了水中活动,但是偶尔会有一种类似呛水的模样,手脚乱动,扑腾几下,就好像阳间不善凫水的孩童溺水一般,只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然后与身边同龄人相互间做个鬼脸,好似都觉得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因为今夜是大年三十,按照习俗,河神娘娘给了这帮小跟班人手一份红包,红纸包里边的钱币,都是些早年遗落在溪涧中锈迹斑斑的铜钱。
没法子,自家河神娘娘是出了名的节俭持家,简单说来,就是小气嘛。
马兰这位大骊朝廷正统封正的龙须河水神,依旧是止步于龙须河与铁符江接壤处的那个瀑布口,再逆流而上,其间路过了位于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趁着如今铺子没人,她从水中探出头颅,看了几眼。
这铺子先后换了三拨主人,最早是阮师傅,一个貌不惊人的铁匠,竟然是最后一任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出身风雪庙。后来是阮邛的徒弟徐小桥,一个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女剑修,再后来是刘羡阳,以及一个瞧着脑袋不太灵光的外乡女子,余倩月。
如今龙泉剑宗,山君魏檗亲自帮忙迁徙祖山神秀山在内的数座山头,一股脑搬去了北边,算是与昔年的骊珠洞天彻底做了个地契交割。
每次游过那座被大骊宋氏拆掉桥廊,也无悬挂老剑条的石拱桥,她都会格外心惊胆战。
快速游过石拱桥,来到一处深潭,有片青色石崖,马兰停下来,悬立水中。
几个来不及停下脚步的孩子,轻轻撞在一起,叽叽喳喳埋怨过后,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在当年被某个女仙师寻仇上门后,本就上了岁数的杏巷马婆婆,一个不小心就死了,却因祸得福,被那个杨老头聚拢阴魂,得以担任河婆,还渐渐恢复了容貌,好似“越活越回去”,姿容越发年轻了。这条龙须河,最早是一条溪涧,铁符江由河升江之后,作为上游和源头的龙须溪,就跟着顺势升格为河。
而她也从一位河婆跻身了河神,莫名其妙就升官了。只是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好不容易河边有了个托身的祠庙,庙里边却依旧没有塑造神像,连个香炉也没有。
哪有这么寒酸窘迫的河神娘娘?
只是马兰却不敢有任何不满,年复一年,扳着手指头,说是度日如年,半点不夸张。她让一位关系相熟的土地公帮忙打探消息,州城那边,到底还剩下几个知道“马兰”这个名字、认得她年轻时相貌的老不死。据说那边如今只剩下两个跟她差不多辈分、年纪的同乡老人了,越是如此,马兰就对那个药铺的杨老头越是敬畏,因为如果没有意外,只等三十年期限一到,州城里边的那两个老人就会寿终正寝了。
三姑六婆的六婆,占了一半,装神弄鬼的师婆,牵线搭桥的媒婆,替妇人接生的稳婆,杏巷的马兰都当过,结果后来又多出个河婆……
马兰幽幽叹息一声,在碧绿深潭中现出身形,踩在水面上,河流自行向石崖延伸,她就那么走了上去,坐在青色石崖上边,从袖中摸出一把白玉梳子,梳理一头青丝,今儿准备换个发髻。
那些小家伙也跟着水神娘娘蹦跳出水面,聚拢在崖上,围绕着石崖跑来跑去,欢快闹腾起来。一般情况下,马兰是绝对不允许他们上岸的,不说那白昼,阳光如火,随便一个曝晒,就会让鬼物魂飞魄散,哪怕是夜晚,罡风吹拂,也不敢掉以轻心。
何况他们自己也不敢擅自越境,否则与阳间人随便一个冲撞,阴气阳气相激,打架打不过,就要死翘翘喽。
马兰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叹了口气,她挤出一个笑脸,嗓音轻柔,叮嘱几句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别走散了,老实些,不许去岸上,不然就要家法伺候挨板子了。
其实他们在岸上的“阳寿”都不长,沦为鬼物后,就像陷入一种古怪的时间,长得慢,准确说来是很难长大,不像市井坊间的孩子,个头蹿得那么快,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就从孩子变成少年少女,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成家立业,再有了自己的子女,然后变成睡眠很浅、习惯早起的老人,某天睡一觉再也没睁眼……
马兰举头眺望远方,深夜时分,她光是远远看了一眼披云山,都会觉得灼眼。
大骊朝廷最早设立了三座山神庙,披云山是山君大庙,高不可攀。
最南边的落魄山,曾经有个被同僚取笑为金头山神的山神老爷,曾经在那边当值,在山顶还有座规格不低的山神祠,可惜那些年混得惨兮兮,好好一座山神祠庙,都快沦为泥瓶巷那个孤儿的“家庙”了,能有什么香火?马兰知晓那个金头山神宋煜章,来历不小,生前当过多年的窑务督造官,在小镇没有县衙的那些年里,算是唯一的官老爷了。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年纪轻轻的,卸任后就当了大骊的一部侍郎。反观宋督造宋大人,好人没好命,没能赶上好时辰呗。
至于建造在风凉山的山神庙,因为山头地理位置优越,位于群山最北,所以离着州郡治所同在一城的繁华地界最近,祠庙香火一直很旺,善男信女,香客如云,上山烧香络绎不绝,每逢初一、十五,山腰和山顶的庙会赶集更是热闹得让山水官场的同僚们羡慕不已,那条烧香神道的上山主路,宽阔平整得像是一条官道驿路,沿途都是茶馆酒肆和客栈店铺。
风凉山地界的一位土地公,与马兰相熟,就是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倒是不敢对她毛手毛脚,就是每次见面,总要变着法子说几句荤话,好像嘴上不占点便宜就会死。
而这位土地公的顶头上司,正是风凉山的山神老爷。凭借那尊神像的面容,马兰依稀认出,那就是个以前在小镇开白事铺子的,瞧瞧人家如今的气派,再看看自己的祠庙光景,人比人气死人。
说真的,那山神老爷年轻那会儿,还曾让人与自家提过亲哩。
只是不知为何,在她还是河婆那会儿,对方会时不时来龙须河碰个面,只是没过多久就疏远了。把马兰气得不轻,老娘不过是让你打听一下孙子的消息,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吗?
这龙须河的顶头上司是下游那条铁符江的水神杨,据说是大骊太后娘娘的身边人,面冷得很,马兰根本不敢凑近,偶尔参加铁符江的水府议事,她也是战战兢兢的,遇见那些一贯眼高于顶的水府胥吏,马兰也是只敢赔笑脸,绝不敢摆半点架子,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得体了,哪件事做得有纰漏,就要丢掉官位。所以一州之外发生的事情,马兰只能通过那些来自州城隍庙的山水官场邸报来揣测一二。
按照杨老头给出的那个承诺,等到三十年一过,晓得她年轻时容貌、身份的小镇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就可以立起神像,享受香火,凭此淬炼金身。
但是马兰对此既期待,又忧虑重重。铁符江和玉液江水神庙的求姻缘,都很灵验;馒头山土地庙的求子,也是极有名气的;还有宋督造平调去的棋墩山以及风凉山,这两处山神庙,好像读书人求签许愿,希冀着科举顺遂,文运庇护,效果都是相当不错的。所以到现在马兰也没想出个法子,以后就算立起神像,自家祠庙香火从哪儿来?要说镇压水运一事,轮得到她?处州地界,最不缺江河正神。
马兰梳着头发,长吁短叹。
这片坑坑洼洼的青色石崖上边,以前小镇的孩子来这边凫水摸鱼,都有各自挑选好的“座位”。
成为一地山水神灵后,与阳间那些凡夫俗子的视野,是截然不同的。
位于西边大山和小镇接壤处,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竟然是一颗骊珠所在。
而马兰脚下这条龙须河,则是名副其实的一条龙须,所以当年水中才会出现那么多价值连城的蛇胆石。至于另外一条龙须,就是小镇那条主街,街上依次排开的螃蟹坊、铁锁井、老槐树,一直往东边蔓延而去,止步于东边栅栏门,曾经有个混不吝的年轻光棍,看门人郑大风,如今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间没人住的黄泥屋子。
有个文绉绉的说法,叫那虎踞龙盘,好像那些龙窑窑口,就建造在这条龙的身躯之上。
其实这些年来,马兰就怕泥瓶巷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来找自己翻旧账。
毕竟之前在铁锁井挑水,每次见到这个“宋督造私生子”身边的低贱婢女,马兰就是那个挑头的碎嘴婆姨,当年确实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毕竟泥瓶巷的寡妇,还有那个孤儿,他们再穷,也不是贱籍嘛,再家徒四壁,好歹有个清清白白的身份,倒是这个名字古怪的小姑娘,日子过得殷实阔绰又如何……
当年的小镇妇人,别说是对稚圭指指点点了,反正只要吵架骂街了,管你是谁,总能挑出一堆毛病来,当面说几句搅心窝子、戳脊梁骨的言语,比如你家里有几个臭钱又咋了,如今有带把的崽儿吗,小心断了祖上的香火,将来钱归了谁,可不就是两说的事……这类相互揭短,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等到一方说不过了,再上手抓头发挠脸。
只说拌嘴一事,不谈动手,那么杏巷的马婆婆、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小镇最西边的李家妇人、卖酒的黄二娘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份淳朴民风,阮铁匠、摆算命摊子的陆沉、每天醉醺醺的曹督造……这些外乡人,都曾亲身领教过,不认还不行。
事实上,所有接触过小镇年轻一辈的,不管是什么身份、境界,多多少少,都会有类似的感受。
只说那场文庙议事,某人一番言语,为蛮荒共主斐然和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分别送出了两个响当当的崭新绰号,一个是躺着躺着就当上了一座天下共主的“托月山躺圣”,一个是那从无胜绩的“甲申帐输圣”,陈平安还扬言要为这两位浩然天下的大功臣,分别送出一方亲手雕刻的私章,“百死不悔”“心向浩然”……
这更是让有资格参与托月山议事的蛮荒大妖们越发觉得那位年轻隐官不是自家人,可惜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马兰揉了揉脸颊。自己还曾被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婆娘使劲扇过一个耳光哩。
她从袖中摸出几份老旧的山水邸报,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邸报上边有她孙子的消息,其实她对上边的内容早就滚瓜烂熟了,倒背如流。这些年闲着也是闲着,这位河神娘娘便开始变着法子多识几个字了。
而这类山水官场的邸报,是从州城隍庙下发的,基本上每个季度都会有两三封,城隍爷张平会让阴冥胥吏分别送到各级郡县城隍和山水神灵手上,这让马兰尤其扬扬得意。当河婆那会儿,一年到头也没几封邸报到手,等到晋升为河神后,官位等于入了大骊山水官场的清流,每年到手的邸报数量一下子翻番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过日子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抬头看看那些过得好的,这叫活着有盼头,再低头看看不如自己的,心就平了。
妇人忘记是谁说过一句话了。
“人辛苦活着,骗过自己,就是希望。”
吕喦带着小陌和青同沿着廊道去往别处,有意让两位年龄悬殊的读书人聊点“家常事”。
至圣先师笑问道:“陈平安,你是怎么想到吃书的?”
陈平安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所谓“吃书”,是指炼字。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在城头实在是无事可做,恰巧隔壁城头的离真,丢了本山水游记给我,就派上用场了。”
至圣先师微笑道:“巧之又巧,恰到好处。”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至圣先师显然是意有所指。
如果不是炼化了那本山水游记的全部文字,以及偶然,陈平安就算在城头枯守一万年,也想不到师兄崔瀺要做什么。
大概就像离真后来腹诽的那样,只有脑子有病的,才能跟脑子有病的同道中人,有的聊,说得通,心领神会。
至圣先师思绪飘远,记起了一张张面孔,他们皆置身于远古剑修阵营当中。
曾经的剑修观照,可不是后来那个离真的话痨,而是个出了名的闷葫芦,几乎跟谁都不说话,每次秘密议事,都躲在角落里,或是站在陈清都身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但是观照不动手则已,一旦决心与人问剑,不能说全胜,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观照一辈子,好像都在为别人而活,为大局而炼剑递剑,所以观照是所有剑修当中,活得最不轻松的一个。
反观同辈剑修的那位龙君,纯粹就是喜欢与人问剑,好像输赢无所谓,每次遇到战事,更是不计生死,要远远比那个“不敢随便死”的观照更潇洒。
三位刑徒剑修领袖,陈清都、观照、龙君,是那座剑气长城的缔造者。
只是三位剑修刚刚站稳脚跟没多久,就在陈清都的带领下联袂远游。
那场影响深远的问剑托月山,成功阻拦那位距离十五境只差半步的托月山大祖,后者作为蛮荒天下的首任共主,最终未能炼化一座天下的天时地利人和,跻身十五境。
而陈清都三人,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陈清都的本命飞剑浮萍彻底破碎,不得不合道剑气长城,陈清都更因此失去了跻身十五境的希望。
否则按照道祖的推算,只要再给陈清都两三千年的炼剑光阴,他就有机会成为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五境纯粹剑修。
前无古人,是因为那些有望跻身此境的剑修,在远古神灵的压制下,都死在半路上了。
后无来者,是一旦陈清都跻身此境,就像一人独占整条剑道,站在一座独木桥上,无路可让。
至圣先师曾经带着礼圣,一起去剑气长城劝过陈清都,但是劝阻无果。
陈清都只用两句话就将两位“书生”堵了回去。
“我们剑修未必要做最对的事情。”
“你们读书人,记得信守承诺。”
龙君原本对于剑修沦为刑徒就极为不满,故而那场远游,龙君就根本没有想过活着返回剑气长城。他是准备以纯粹剑修的身份,让自己的人生落下帷幕,而不是沦为什么剑气长城的刑徒流民。
所以“身死”之后,对那座剑气长城也好,对陈清都这位曾经并肩作战的老友也罢,龙君都已经不亏欠半点。
龙君的本命飞剑,名为大墟仙冢。登山一役,加上登山之前,人间大地之上的前辈剑修,死无葬身之地的,不计其数,他龙君能够以本命飞剑作为坟茔,已算幸事。
而观照拥有一把更加特殊的本命飞剑。一万年之前的那两三千年里,被远古神灵针对最多的剑修,正是拥有一把本命飞剑光阴长河的观照。
所以观照的修道路程,最为坎坷、凶险,为观照护道的剑修,络绎不绝,前赴后继,光是远古“地仙”剑修的陨落数量,就多达双手之数。
至圣先师收起思绪,问道:“若是追本溯源呢,山有来龙水有源嘛。”
陈平安说道:“当年李先生与小暖树说了个道理,我虽然是旁听,不过在那之后,就一直记着。”
福禄街李希圣,曾经去泥瓶巷找过陈平安。
当时陈平安是第一次远游归来,身边多了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那次李希圣教给了习惯“说话不把门”的青衣小童一个道理,说世间所有文字都是有力量的,字组词,词串联成句,语句接连成文,大道就在其中。
这句话,陈灵均没当真,左耳进右耳出了,却让陈平安记忆深刻,虽然没有篆刻在后来的竹简上,但是始终牢记于心。
之后,小暖树还壮起胆子问了那位读书人一个她心中疑惑许久的问题:为何读书之时,突然间就好像不认得某个字了,会觉得陌生?
李希圣笑着给出答案,说那是因为某时某刻,书上的文字被某些圣人偷偷借走了。
那会儿的小暖树,显然不太相信这种神神道道的说法,她便直接出言反驳李先生了,在某个旁观者眼中,就是把李先生给“教训”了一通。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场景。
在那之后,祖宅在泥瓶巷的南婆娑洲剑修曹峻,随便用了个“太岁头上动土”的借口,要找陈平安的麻烦。
结果这位仙都山如今的末席供奉,那次就跟主动揽事的李希圣,在小巷里边狭路相逢,都不愿让路,就打了一架。
一个只是六境练气士,一个却是自称在八境、九境之间的剑修,曹峻之所以有此古怪的说法,是因为当时他的金丹境名不副实,因为剑心崩碎了,一颗道心稀烂,心相景象沦为满池枯荷。要知道在剑心崩碎之前,曹峻的练剑资质之好,在那南婆娑洲是首屈一指的剑仙坯子。
只是一个再半吊子、再纸糊竹篾,也还是金丹境的剑修,竟然在一个六境修士面前,不管如何倾力出剑,还是落了个无功而返的下场。
而那场切磋斗法,当年陈平安只是看了个大概,随着眼界越来越宽阔,尤其是等到自己成为剑修之后,就越发感受到其中的不同寻常。
一位非剑修的练气士,面对一位剑修的问剑,而且自己的境界比对方更低,竟然能够稳操胜券?
当年李希圣那场气定神闲、看似极为游刃有余的接剑,就像教给未来的剑修陈平安一个无声的道理。
既然剑修一剑可破万法,那么破解之法就“很简单”了,只需要积攒出一万零一法。
在未来岁月里,陈平安觉得最为接近李希圣那种“境界”的两场架,一次是在剑气长城的城头茅屋附近,一次是在城外战场。
曹慈的拳法和斐然的剑术。
不光是他们的那种未卜先知、料敌先机,与当年李希圣的术法极为相似,还有一种从曹慈、斐然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与境地,无须使用阵法、神通、飞剑,完全不用任何外物加持,便能够自成小天地。
而打架之外,犹有两人,也会带给陈平安这种感觉。
在落魄山竹楼二楼,为自己教拳的崔前辈,以及坐在棋盘前准备落子的崔东山。
修道之人,都说人身小天地。但是这几位,仿佛他们自身即是大天地。
至圣先师想起当初在小镇,一本正经的青衣小童好心好意奉劝道祖一句,“道祖”这个名字太大,最好改一改名字。至圣先师忍俊不禁,笑着打趣道:“你们家那位景清道友,有点道行的。”
陈平安备感无奈,自嘲道:“像是请了个小祖宗回家。”
不过说这句话的时候,年轻山主的眼神很温柔。
在落魄山,哪怕陈平安当惯了甩手掌柜,但是只要每次返乡回家,就没有年轻山主不知道的小道消息。